姚辉
1
谷穗上的风声渐次沉重。它将回归何处?人影组成的山地开始震颤——当风声腾出多余的牵挂,谷穗晃动,一个人,又该如何,走向落日终将不懈照耀的那些隐秘……
别让风化的喜悦再次错过季候。我们守着多少幸福,静默?而苦痛砥砺的刀冷在风中——刀光上僵硬的伤势,正是我们共同的伤势。
荣耀与风向有关。经幡经历的骨头依旧滚烫——荣耀,硌痛骨头里不断起伏的遐想。
谁在谷穗上刻写祖先潦草的名字?风的锋芒触及信仰,触及所有时代无法替换的艰辛——谁,在谷穗上,掩藏一些名字穿越史册的沉吟?
——风声沉重。风还将说出什么?此刻的风声,也是谷穗总想反复忘却的风声……
2
落日放弃了另外的火焰。
既定的时辰总会到来,比一株茅草倾斜的暗影略早,比鸟翅上剥落的光芒迟一次短暂的回望——落日收起赭红的藤蔓,站到岩石肩上。啊,落日,拉住了风的臂膀。
身影被浸得更红。谁的身影?鹰的天穹搁在你瘦削的手上,但你握不住天穹微紫的旋涡,握不住天穹最初的预言。
也许,我们并不只靠瘦削的预言活着——在风中,我们有嶙峋的幸福,有一种阴影抟制的勇气。我们用骨肉撑起火焰辽阔的呼啸,让冻结的剑重新回到火的叮嘱中,给火以火的怀想,警觉。
预言钉紧苍老的风声——
落日,找到了另外的火焰。
3
如果大雾还能找回自己的道路,我会不会被一朵花,引到风的尽头?
我会不会成为风最为繁复的那一部分?——颈脖上挂一串山川,或者街衢浮雕的俗艳,我走着,我占据了大风曾经拥有的道路。
我会不会养成赞美自己的陋习,像一朵装在镜子里的花,或半缕花影——我压低了落日的锋芒,让绣花的雾,张挂在枯萎的歌谣中——我,会不会,记住雾飘忽的方向?
我要找到自己飘忽的理由:雾的花束?还是花影与伤害?
落日时隐时现。一朵花的苦乐常常也是一片风声的苦乐。我是否还能让落日退回到漫长的正午以前,看镀金的泥泞,再次越过雾霭之谜。
4
树冠接近什么?鸟儿习惯的光阴依次散开,风能说出的心事,也是树冠能够珍藏的心事——
树冠珍藏过陈旧的夕照——它理顺了光芒曲折的线路,像一只纺锤,树冠用三根燃烧的经络连接曾被遗忘的种种往昔。
有时,树冠挂满了苍翠的落日——这是水的落日,经卷的落日;这是奔跑的犬惊醒的落日,白泥与酒沾滞的落日;这是树冠自己虚构的落日,支着四种玄色骨头——而其中的三种骨头上,又缀满了,蓝色的落日。
……落日越来越多,越来越芜杂。别简单地将落日的缄默当作缄默——落日属于未来,属于几双托举爝火的巨手,属于鸟翅与炊烟——谁质疑过炊烟坚韧的挚爱?谁,让落日遮蔽的生涯,又一次,散发远方焦灼的气息?
树冠值得一再修剪。你可以在树冠的最高处,为落日腾出一种值得跌落的方向,让落日的毛羽静静掠过瞭望,成为,歌谣中闪烁不灭的那道血痕——
5
他们谈论着锐利的夕光——
谁?陌生者在酒碗中浸泡怀念——他有奇异的药方,有风与雨渍喷绘的救世图谱。但他反对的落日露出天堂,露出最后一种绯红的欲念——他有惊惶的幸福,有一次沉醉无法湮没的爱与邪恶……
而更多的人从身边走过,比陌生者掌握的天色更为冗杂,比落日丢失的足迹更为迷离——他们还将谈论什么?落日经不起漫长的等待——他们,还将随落日,接近哪一种锋利的往昔?
陌生者让落日长出花卉,长出几张沟壑密布的脸。他喃然说着什么?用生僻的口音,以刀的骨骼,他是否,还能说出一丛夕光凌乱的天涯——
我想在陌生者彤红的身影上,拾回落日千年前戰栗过的脚印。我想把夕光挂得更高一些,挂到这身影上裂痕纵横的另一端,让它触及,我们曾经有过的苦痛。
6
落日注目的旷野,升起墨绿的暗影。
我们卡在屋脊与食谱中,或者,卡在欲望与叮当作响的伪善中,我们已习惯了,廉价的陶醉!
我们放弃的比能够放弃的,更多,更鲜艳。我们找不到落日的短处,我们的幸福没有底线,没有一道适当的堤防——我们是落日无法照耀的未来,以及此刻,往昔……
我们卡在纸质的信仰中,像一枚枚蜷缩的甲虫——我们的翅膀成为另外的铁器,成为铁器反复打制的麻木,痛,离析的追悔。
我们辜负过落日的哪一种骄傲?
落日卷过,像某种癔症——落日的轨迹与苦乐不谋而合,落日,分割着谁多余的欢欣,枯焦的肉体?
——落日注目的旷野变得冰凉。
但落日依旧燃烧——落日有落日相互应和的齿轮,它将继续咀嚼什么?卡在梦呓与颂歌声中的人,是落日驱赶的第一种记忆……
7
吹箫的人站在落日下,他无法吹响,落日背面的奇迹。
吹箫的人开始苍老。只有苍老能成为苍老的理由——手中的箫,重新长出新叶,长出竹节中缠绕的痛——只有苍老,能更新苍老陈旧的痛觉。
落日扬起唯一的征帆,它需要一阵牵魂的风,需要风剜下苦难深处的夙愿,需要风把那句破碎过千遍的承诺,再次说出。
吹箫的人垂下手臂。箫消失在霞光左侧——箫的倾诉,该如何代替落日不朽的倾诉?
你将以怎样的方式转到落日背面,辨读落日隐藏的震颤?箫声伸出根须——哦,根须,能否再次抓牢,落日试图放弃的疑惑?
吹箫的人,虚构着风与落日的千种传说。
8
落日是命定的异乡。
是刀的第一千种火势,是水的风向,是鱼鳍上闪烁不息的那次惋惜——
是酒的内核与毛发,是墙与大地接壤的最初隐痛,是一朵花最初安放的醇香,是字迹上的皱纹,是一块骨头翻动另一块骨头的吱嘎回声,是血的进行曲,是颂歌的枝条,风的性器。endprint
落日是命定的远——是一个脚印被其他的脚印覆盖,是哽咽的山峦滑落到灯盏中,是一只鸟记起的爱恋,是绢帛上晃动的面孔与宿命,是门栓上古老的指纹,是稻禾捡拾的雨滴,是神灵偶然遇见的未来,是螺丝铆住季节时寻找的艰辛,是苦难对苦难的超越。
——是乳酪中的孤寂,路碑僵落的手势,是牲畜之声蒙住的空旷,是火的制高点,是远行者难以靠近的慰藉。
落日,是命定的回望……
9
向日葵变黑。这蜿蜒的火把,漏一些光芒在旷野上——向日葵,将大量鸟影,扔给,风的记忆。
追逐太阳的人等来了落日,等来了向日葵低垂的渴慕。谁的歌声正在沉落?向日葵坚守的黄昏,撒下满地金黄的种子。
你诵读的寓言里有青鸟出没,它挪动葵影,在葵杆上嫁接水的光斑,用黄昏簇拥落日缝隙间青涩的祝福——你熟悉的青鸟,扇动陌生的翅翼。
有人仍将把向日葵当作过时的沧桑。你和虫豸同时出现。落日下,你的风声也是虫豸与向日葵的风声,你的炽烈,只代表了落日的炽烈——
而向日葵藏着亘古以来所有的太阳——只有衰老的太阳才配被叫作“落日”,而太阳依旧悬于高处,它不会简单坠落,不会用弯曲的归途,遮蔽唯一的出路。
向日葵尤为苍老,它的须髯,接近夕光凝结的幸福……
10
落日里,藏着一整条木雕的河流。
藏着水干净的言辞,盐的往昔;藏着琥珀的心愿,以及波光警惕的步伐——
落日可能会让河继续向东方漫流,让河沿松枝搭建的路线,卷几种注定会失传的旋涡——让河将时辰浸泡成禁令上的墨渍。谁说河的流动不是一种遗忘?祈愿?谁拨正了水势与涛声,让血脉深处的河,融入落日掀动的静寂?
我在落日的余晖里觑见了河的迟疑——它创造了一个时代。它创造着一个怎样的时代?落日挣脱尘埃,我觑见了一条大河浩渺的欣喜。
我想在落日上做一个记号,让河的齿轮持久转动,让河拧紧落日的魂魄,在一种叫做“岸”的光芒中,重新掘出,另一轮新颖的落日。
11
落日携带着三种果实——携带伤口上的荣耀,携带矿泉深处砾石的静,携带一片闪电揉皱的惊喜。
落日用刺梨充饥,用核桃凸凹的欲望碾压耻骨,用赤裸的葡萄,装点神祇之影及风声。
我可能是風的儿子,我知道风的十六种隐秘,但我忽略了落日处置果实时的宁静——我在风的面具上取下火焰与忧虑,我走近砾石上战栗的闪电,走近风定制多年的缄默。
落日挎着硕大的篮子,再给它装上些新的果实吧——你要学会饥饿,学会将落日的饥饿搬进史册中,让落日,沦为一则墨写的轶事——
那些葡萄已早不见踪迹了。核桃碾压的黄昏渐渐深重——落日磅礴,它有超越欲望的勇气。
12
云的躯壳被移植在夕照右侧,云的疼痛,却难以,代替落日疼痛——
我们虚构的光阴为何总在重现?这是怎样尖利而浅薄的光阴?它掩映的遐想留下瘢痕。哦,被随意虚度的夕照反复疼痛——这样的光阴,烘烤着脊梁上盘旋的天色。
我们在循环的落日中确认伤痕,确认一枚镍币开花的忆念,确认追悔前的悲喜,确认一次延展生命的坎坷之远。
我们拯救过落日倾斜的挚爱,像灰烬中浮起的草叶,像一块碑回溯的三月——我们,拯救过落日启迪的歌吟。
我们在云的冠冕上加上一道额外的光芒,让落日不再仓促,不再只守着自己的灵肉。让落日,有值得坠落的壮美,有揭示远方的旖旎。
云还在疼痛——
落日抵达何方?我们的张望,正绕过太阳永不终结的奇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