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勋
水 与生命,存在着某种承载关系。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托马斯总是觉得,特丽莎是个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孩子,草篮漂到他的床榻,他顺手把它提了起来。
这种关系,在落魄的杜甫那里,演化成了激烈而永恒的人文情怀,“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漂泊在城市河流上面的崔健为专辑取名为《城市船夫》,是对自然的敬畏,也是自觉的忏悔。住在高楼大厦的现代人,恐怕已经鲜有如此朴素谦逊而灵动敏感的心境。
夏日成都,水系丰盈,路过河边,一丝丝凉意带着岷山的灵气,萦绕在葳蕤的草木之间。伫立水边,思忖江河与生命,也会回忆起童年的那条河。
她没有黄河的波刀浪斧,也没有长江的波光潋滟,但她于我,犹如生命的温润暖床。穿着蓑衣的垂钓者能够感受到小河的呼吸,河水温柔的悸动便是无声的语言。垂钓者不是索取者,而是参与者。河与人的融洽是一副古老的中国山水画,诠释着永恒不变的关于“和”的生存哲理。
河水承载着渔舟,她承载起了渔人的负担。河水承载起我的纸船,她承载了一段关于漂流的梦。
哲学书上艰深的文字使我迷茫于“灵魂不朽”的问题。江河是有灵魂的。有灵魂,就意味着她会失去灵魂。干涸的河流不会让人感到自在。乱石嶙峋的河床,腥臭的烂泥,让她看上去像一名落魄的乞丐。
干涸毕竟不是死亡,当雨季降临,浑浊的河水泛滥,吞噬了两岸的稻田和庄稼——这是她遭到咒骂的原因之一。洪水带来鱼类,也带来了灾难。她默默地吞噬了生命正如她滋养生命的态度一样。
夕阳如血,嬉戏够了孩子们在归家的途中发现人群中少了一个人,那样的惊恐足以让他们战栗一生,至少会在他们的记忆里刻下恐惧和惨痛的一页。人还相信诅咒,相信另外一个世界,所以,没有人再敢接近那片阴森的水域,下面潜伏着可怕的恶灵。
江河的情绪万般不定。微笑、哀伤、愤怒总隐秘于山川之间、丛林深处。我喜欢的江,不是那些流经繁华都市被人雕琢过的江。一旦河床被铺上了水泥,被白玉栏杆装饰,江河也随之失去了她的本性。
8岁那年,离开童年那条河,看到了一首野性的诗篇——大渡河。河水带着果洛山的野性从大峡谷奔腾而来,她见到的事物我们闻所未闻。站在河边,强烈的生命意识常常让人迷失自我。个体生命的渺小凸显出来,浑厚的大自然骄傲地唱着凯歌。河上密密麻麻的漩涡属于蝙蝠和蛇,对于河与它们来说,人类是入侵者和掠夺者。
高速公路让那些未开化的地方变成了财富的发源地,优良的木材被制成筷子远渡重洋。在日本花花绿绿的霓虹灯下、在新加坡的中国饭店里,享乐的人听不见大渡河的波浪声,谁都不知道,他们手中的筷子曾经是原始森林的一部分,是与千奇百怪的野兽共居的高大植物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结构主义”的社会,发达的交通科技就这样把世界上的“文明”和“蛮荒”联系在了一起。
最能理解大渡河的是深山密林里的彝族农家,他们依然过梭罗当年不遗余力地赞美过的生活。文明世界的话语在此处断裂,他们的语言河与山都能听懂。
在大学的一个漫长暑假里,我住在云南北部的一个峡谷中,再次失眠。火车的轰鸣声彻底粉碎了我的睡意。我想起了屋下面的横江,她像一汪大地的眼泪流淌在幽深的谷底,朦胧中,横江似乎就在我的床榻之侧,伸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冰冷的江水。横江是一条平和的江,江水时浅时深,庸庸懒懒地与金沙江汇合。
江河是大地的血脉,她涌动着最原始的生命的激情。江河与人,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他们的古老,足以让人我以仰视的姿态去朝圣。
每遇到江河,我都会试着去读她,正如康拉德和馬洛沿着刚果河深入非洲的腹地,去邂逅河马和短吻鳄一样,随着这条静谧之河,承蒙自然的恩典,我必将找到心灵的归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