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波
拜老铁为师的时候,我先吃了一鼻子灰,他差点儿将我带的礼品丢出去。等我道了歉,他才认真看了看我的稿子,点了点头,又板起面孔说:“做我的学生,少搞歪门邪道,以后好好写文章,不用请客送礼,尊重我的信仰,别犯我的忌就行!”
老铁有什么忌讳?我略有耳闻,这位小镇上的作家只能说是小有成就,但怪僻得无法用语言形容。也分不清是老子还是庄子的思想影响了他,总之是“事生不事死”。具体来说,就是对活人尽孝,对死人马马虎虎。再具体点儿,老铁的母亲病重之时,他衣不解带,亲尝汤药,尽了孝道。可老太太仙去之后,老铁一不戴孝,二不烧纸,三不风光大葬。
这件事在小镇上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老铁的亲友、同学颇有非议,但没人能劝得了老铁,他依然我行我素,而且变本加厉。以后亲友家的白事他大都礼到人不到,照他文章中说,他见不得老人活着的时候冷冷清清,老人死后风风光光的虚伪。
有人说老铁太怪,有人说老铁能装,由此老铁与众人日益疏远,整天猫在小屋里写作。“好的作品总是在孤独中产生的,即便身处黑暗,人也要守得住自己的本心!”这是老铁给我上的第一课,说话的时候目光平静,仿佛与世隔绝的生活成全了他。
事实上拜老铁为师之前,我也犹豫过,家里人劝我,跟这个怪人混,那也就不正常了。但接触多了,懂得他了,我感觉也许世人都是错的,老铁对父亲也很孝顺,就像当年侍候母亲一样,他足不出户既是为了写作,也是为了照顾老人。我有不少同学,早年间考到北京上海,还有到美国英国留学的,几十年了也没见他们回来几次,等父母病逝了回来披麻戴孝,烧了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比起这些人,老铁简直可以进《孝经》了,但是世人已经习惯了死后哀荣,把那些繁文缛节浪费给活人看,有谁敢丧事从简,恐怕唾沫星子早就淹过来。
耳濡目染,慢慢地我对老铁的信仰越来越理解,不由自主也受了影响。妹妹给我打电话,说过完年就是爷爷的三周年祭日,应该隆隆重重地做场法事。我不假思索地说:“能不能简单点儿?有那心不如多孝敬活着的老人!”
妹妹骂我精神病,气得把电话挂了。正在写作的老铁抬起头来:“你能守住本心,这很好。其实中国人两千多年前就提出了‘厚养薄葬,那个人叫王充……”
在老铁的指导下,我的小说进步不小,连续发表。但老铁的成绩更是斐然,连着出版了两部小说,还被翻译成外文,推广到国外去了。这下,原本不受重视的老铁声名鹊起,市作协给他开了作品研讨会,省作协提议他担任小说常委会委员。小镇上出了一位大作家,人们见了他恭敬了许多,似乎也都忘了他的古怪信仰。
老铁出名了,那段时间上门拜师的也多了起来,他太忙,一律让我接待。我总是郑重其事地警告着那些小师弟:“切记,尊重老师信仰,不要犯他的忌,特别要注意,在他面前不要搞那些封建迷信,提都提不得!”
转眼间春节已到,老铁迎来了一位重要客人,我负责跑前跑后、端茶倒水。他称眼前这位女士叫老梁,是他的老同学。据他介绍,梁总自己在北京开了公司,正在做中外文化交流,他出的那两套书,就是梁總策划的,可以说帮了大忙了。
那一顿饭老铁安排得丰盛无比,几个要好同学都来了,众星捧月一般地围着梁总敬酒,场面热闹非凡。酒过三巡,梁总忽然要敬老铁一杯酒,老铁谦虚地说“不敢不敢”。梁总却说:“一定要敬的,我还有事求你帮忙呢!”
在座的其他同学起哄了,非得让梁总先自罚一杯,然后再提要求。
梁总笑了,先自罚了一杯,然后接着说:“大家知道我这次返乡,也是为了给先父先母修墓立碑,我想请咱们的铁大作家执笔,写一篇碑文。”
听了这话,我立时心里一咯噔,坏了,梁总这是犯了老铁的忌了!果然,老铁没喝这杯酒,也没言语,离席就奔向了自己挂衣服的地方。
我想老铁肯定要拂袖而去,脑袋不禁“轰”的一声,心里火烧火燎的,不行,我一定得阻止他,否则这个场面太尴尬了,该怎么收场啊!
我站了起来,还没等冲过去,只见老铁从衣服后面翻出一张宣纸,回到席间板起了面孔:“老梁,说这话就外道了,老同学有事就说话,什么求不求的!”说罢,老铁展开了宣纸,“我早知道你回乡是为了办这事,看,碑文我早就给你写好了!”
梁总兴奋地接过来,啧啧称赞,大家纷纷举杯,敬老铁善解人意。
我的电话响了,出去一接,是妹妹打来的:“哥,最后再问你一遍,咱爷爷的三周年,你到底参不参加?”
“怎么不参加?”我把声音提高了八度,“给我多买几沓烧纸,彩电冰箱洗衣机别墅,一样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