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国
灭鼠救灾
宋真宗年间,舒州府大旱。古皖大地,从年头到年尾,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雨。整整两季,老百姓颗粒无收。时节又进入初夏,皖河上下,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燥热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腐尸和死亡的气息。
灾情一级一级报告到朝廷。宋真宗大惊,火速颁旨,命令舒州府即刻开仓赈灾。
然而,半个月后,舒州府的奏章送上来了,说粮仓里无粮可赈。原来,近年来,舒州一带鼠患严重。粮仓里的粮食,八成以上都进了老鼠的肚子。
宋真宗来不及追责,一面下旨各地紧急调粮,赈济舒州;一面敕令舒州府,急速开展鼠口夺粮运动。
單说舒州府,接旨后,火速召集府城及所辖各县大小仓吏开会,传达皇上旨意,讨论如何鼠口夺粮。两天后,会议有了结论:先灭鼠。如何灭鼠?会议继续讨论,结果是:投毒,置鼠夹。于是府城及各县分头行动。但很快传来消息:老鼠都有了灵性,不食有毒药的美味,不碰鼠夹上的美食。
再开会讨论。结论是:纵猫灭鼠。但结果更令人意外:老鼠太厉害了,已经有了与猫搏斗的勇气和力气了,放进去的猫,一半以上死在里面,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也是四肢不全。这也难怪,在粮仓里肆无忌惮地吃了这么多年的细粮精粮,能不成精吗?
朝廷的救灾粮还没有到,老鼠还在吞食着有限的几粒粮食,灾民还在继续饿死。
这天,一佝偻老者来到舒州府衙,求见知府范之慎。范知府召见。老者自报家门:庐州府后张人士,人称“鼠爷”,有灭鼠绝活儿,可除舒州鼠患。
范知府细观此人:身披粗布短褂,肩搭白布细口褡裢,脚趿大口布鞋,躯体精瘦,面庞乌紫,银须飘然,尤其那一双小眼睛,恰似那一双双鼠目,滴溜溜,放寒光。范知府犹豫片刻,命人将“鼠爷”领入粮仓。
打开仓门,果然梁柱、墙壁、地面上,到处是鼠。大者似猫,或大口吞粮,或追逐嬉闹;小者刚刚能走路,一边跟着母鼠吃奶,一边在粮食上打滚撒泼。见了人,它们一点儿也不惊怕,照吃照玩,宛若无人之境。一个衙役操起一根棍棒砸去。鼠们忽一下鸟兽而散,一鼠未伤,一毫未损。可众人刚刚向前一步,它们又鱼贯而出,该吃的照吃,该玩闹的照样玩闹。众人摇头叹息,看着“鼠爷”。
“鼠爷”轻捋胡须,微微一笑,伸手从褡裢里掏出一把弹弓,又顺手从粮仓里抓过几粒黄豆,拉弓,“啪,啪,啪”三声。鼠群依旧吃闹,毫无反应。“鼠爷”一拍手,鼠散。再看,地上躺着三只硕鼠,还在微微颤动。走近一看,一只鼠,黄豆从右眼入;一只鼠,黄豆从左眼进;第三只鼠,黄豆从颈项里穿出。众人叫好。
“鼠爷”被留下,专门灭鼠。
“鼠爷”更有一个绝活儿:用弹弓将黄豆从鼠肛射入,鼠却毫无知觉,待两三个时辰后有所发觉了,却晚了。黄豆在鼠肛里膨胀,不仅胀得它难受异常,更堵住了它的排泄。第二天,这些鼠开始乱叫,乱冲,乱撞,直至发疯,见鼠咬鼠。很快,被咬的鼠也发怒发疯。于是,粮仓里大大小小的鼠,互相追逐,互相撕咬,一片混乱,一片血腥。不出一周,舒州粮仓再难见到一只鼠。
鼠患平息了,各地的救灾粮也开始运进了舒州粮仓,但灾民依然无粮可吃,依然在饿死。“鼠爷”一打听,舒州府上奏朝廷的折子上,写的还是:“鼠患严重,救灾粮入仓口即入鼠口。”“鼠爷”甚觉蹊跷。
这一天,又一批救灾粮运进舒州粮仓。深夜,“鼠爷”凭借其一身轻功,孤身探粮仓。“鼠爷”大惊,原来粮仓里还有更为硕大的鼠。
“鼠爷”不敢耽搁,紧急求见舒州知府范之慎。
“知府大人,如今舒州鼠患,实为……”“鼠爷”跪在范知府脚下,详细叙说自己亲眼之见,最后磕头痛哭道:“知府大人慈悲啊,开恩啊,救救舒州百姓吧!”
范知府大惊失色,拉起“鼠爷”,发誓彻查鼠患,还舒州百姓公道。
“鼠爷”刚走出知府衙门不远,一辆马车飞一般地向他冲来。好在“鼠爷”轻功了得,跳了过去。“鼠爷”刚想追上马车责问,马车上却跳下几个人。借着微弱的月光,“鼠爷”看见了,这几个人正是知府范之慎的贴身衙役——大概事出紧急,连蒙面布都没有戴。“鼠爷”头脑里“轰”的一声,什么都明白了,跳上一座房子,跑了。
“鼠爷”好不容易躲过一路追杀,来到京城,见到自己一位在朝中任职的旧友。旧友听了“鼠爷”叙说后,急奏皇上。宋真宗大怒,当即派出钦差赶赴舒州府,彻查“鼠患”。
几天后,舒州知府范之慎及舒州府所辖各县县令、大小官吏、仓吏近百人,“鼠”头落地。
至此,舒州“鼠患”才真正平息。
废纸不腐
八月十五,进奏院衙署,窗前,苏舜钦看着缓缓西沉的太阳和渐渐热闹的大街,不由一声叹息。好友刘巽问他为何叹息。苏舜钦苦笑了笑,说出自己的烦恼。
原来,作为当世有名的大词人,苏舜钦和他的诗朋文友们每年中秋节都要在京城的文韬阁聚会,赏明月,观舞乐,喝酒赋诗。按惯例,今年当由苏舜钦做东,请柬也已于半个月前发出,但直到现在,苏舜钦晚上宴客的银子还没有着落。
刘巽笑了:“好一个苏大学士,连一场宴会都办不起,真是笑煞人也。”
“刘兄莫笑,莫非你办得起?”苏舜钦说着,两人哈哈大笑。
“真可笑也!你看他们,其府上日夜车来马往,灯红酒绿,歌舞喧嚣,宾主酣醉,又何时为银子而愁?”刘巽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你我整日囚身于衙署,劳形于案牍,忧心于庙堂与乡野,怎的连一场宴席都负担不起?”
“刘兄莫气!道不同,则择取不同。他们有他们之择取,你我有你我之择取。你我自然如此择取,即是择取如此生活。”苏舜钦看着刘巽,不无严肃地说,“人生在世,各自有其生活方式。他们以彼方式为乐,你我又何来以此为苦?”
“罢了罢了,苏兄还是快快解决这燃眉之急吧。”刘巽说着,眼睛一亮,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张废纸:“有了!苏兄,你我何不将此等纸张收集卖去?”
“不可不可!”苏舜钦急忙摆手,“此乃衙署之物,朝廷也有禁令,不可私占。”
“苏兄迂腐!不过废纸耳,百无一用。你我此举实乃废物再用,又合皇上克俭戒奢之倡,有何不可?”刘巽说着就开始捡起来。
苏舜钦想了想,也是,这些年来,衙署里用过的废纸很是不少,但大多被当作垃圾,胡乱丢弃,实属浪费;少部分被擦桌抹椅、烧火取暖用了,甚是可惜。苏舜钦似乎給自己找到了理由,于是也蹲下身去捡。
好一会儿,两人将地上、橱柜内外和拐角旮旯里的陈年废纸都翻捡出来,擦去痰迹、脚印和霉灰尘土,用麻绳捆上,扛出去卖了。
还别说,有这些废纸所卖的银子,苏舜钦晚上的宴会不仅酒菜上佳,还请了京城最著名的歌舞伎前来助兴。宾客们大喜,纷纷夸苏舜钦终于大方了一回,又问他哪里发了财。苏舜钦坐在宾客中间,醉态十足,笑眯眯不语。
可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早朝一开始,一位御史就向皇上参奏苏舜钦,说他目无法纪,侵占公物,监守自盗,罪大恶极。
苏舜钦脑中轰一声,暗叫不好,他(下转34页)(上接31页)知道这并非冲他而来,而是冲着正在推行新政的范仲淹大人和新政而来——苏舜钦是范仲淹新政的忠诚拥护者和积极推行者。新政因为严重打击了贵族官僚的既得利益,推行以来一直受到他们的百般阻挠。苏舜钦也清楚,这御史台早已成了保守派攻击改革派的前沿阵地。他想解释,可尚未开口,满朝文武八成以上齐刷刷跪下,将此事无限上纲上线,奏请皇上严惩苏舜钦等贪官恶贼。皇上看着眼前的阵势,沉思良久,将苏舜钦、刘巽,以及所有参加宴会的人革职为民,即刻驱出京城。
京城外,一场秋雨刚停,夕阳残照,愁云惨淡,秋风萧瑟,乌鸟凄鸣。刘巽抹一把脸颊上的清泪,愤然道:“真小人也,竟拿区区废纸做文章,置你我于此境。”
“刘兄莫怒,俗语曰,虫蝇不噬无缝卵!昨日,倘使你我能克制心中私欲,他们即便欲置你我于死地又能奈何?此事皆由你我私欲贪心所致,不怪他们。”苏舜钦竟然淡淡一笑,“何止不怪?当感激也。”
“感激他们?”
“刘兄可知昨夜众宾赞我时我心中所想?不瞒刘兄,当时,我为不花分文即得众人之赞而甚为得意,还思忖往后何物可以再卖。刘兄请想,何物可再卖?废纸可卖,新纸可卖否?纸张可卖,笔墨桌椅可卖否?眼中可见之有形物可卖,手中权势之无形物可卖否?终了,岂不是将自己当年刻苦求学以期造福百姓之初心良知一并卖去?如此,你我杀身之罪已成,千古骂名亦成。”苏舜钦认真地说,“刘兄,他们扼你我之私欲贪心于萌芽,岂不当感激?”
“苏兄言重,区区废纸,何至于斯?”刘巽轻轻一叹。
“刘兄差矣!自古以来,所有巨贪大蠹,皆非一朝一夕所成,无不由跬步之错而致千里之罪、千古之耻。”苏舜钦忽然泪流满面,“刘兄,你我被革职事小,一旦祸及范大人和新政,你我定当千古之耻也……”
补记:史载,北宋年间,由范仲淹发起的“庆历新政”之所以在推行不到一年后即宣告失败,与苏舜钦这一“监守自盗”事件给保守派以借口并最终将改革派一网打尽有着一定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