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
在绿烟河里,老满捕了大半辈子的鱼。
绿烟河,穿过山间峡谷,像飘带一样,在葱郁的大山里弯来绕去,那么随意地一甩,就在老满的家门口铺排开来。河面很宽,而那水,却只有一尺来深,异常清澈,河底的卵石细沙,一览无余。严格地说,这绿烟河,应该称之为涧或溪才对,只有在雨季,山洪下来时,它才奔腾咆哮起来,露出一副大河奔流的真面孔。
绿烟河水,由山泉汇流而成,清澈纯净,可以直接饮用,里面盛产小鱼小虾,老满他们当地人,统称之为“猫鱼子”。尤其是一种名叫“沙趴子”的小鱼,一寸多长,刺少,肉厚,圆滚滚胖嘟嘟的身子,形如纺锤,味道异常鲜美。
山水寡淡,寒凉,所以,绿烟河里的“猫鱼子”们生长缓慢,肉质特别细嫩鲜香,人们非常爱吃。
除去种田之外,老满的大部分时间,就是泡在绿烟河里,捕鱼。
老满捕鱼,不用网,只一根竹竿、一副抄网、一把大铁锤,就够了。绿烟河里多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块,星罗棋布。
下到河里,老先用竹竿,使劲击打水面,吓得小鱼小虾们,箭一般四处逃窜,拼命往石头缝里钻。这时候,老满操起大铁锤,高高抡起来,猛地砸在石块上,“嘭”的一声巨响,石屑飞溅,躲在石头下的鱼虾们,被震晕了,翻着白肚皮,接二连三浮上水面。
接下来,老满再抓起抄网,抄起那些鱼虾,装进鱼篓。
老满在绿烟河里捕鱼,就是这么简单。
“猫鱼子”捕上来,后续的处理工作,就由老伴去做。鱼小,择起来费时、费事、费工,但老伴早就练成了一双快手,麻利,在鱼腹掐开个小口,两边一按,挤出内脏……
把所有小鱼淘洗干净,控干水分,拌上盐、姜末、料酒、胡椒面,腌两小时后,在竹簸箕上摊开,放到院里,交给风和阳光,去晾晒。
几天之后,这“猫鱼子”干,就成了。
鱼干的吃法有多种,最简便的,用油炸得酥脆,就是一盘很好的下酒小菜;当然,同姜蒜末、辣椒丁、韭菜头一起爆炒,那味道,会更鲜美。而风行于当地的一道名菜,是“猫鱼子”汤:野生葛根粉,勾熬成糊,再撒上一层炸酥的“猫鱼子”干,佐以生抽、葱花、香菜,淋一勺香喷喷的麻油,就是一碗风味独特的“猫鱼子”汤,喝在嘴里,汤糊滑嫩,小鱼儿酥脆焦烂,那滋味,真正是齿颊生香哩!
老满家的鱼干,山外城市里的宾馆酒店,定期派车过来收购。当然,老满不会全部卖光,留下一部分,自己吃,同时,还要寄给远在大城市的儿女们。
对绿烟河,老满心里充满了感激,是它,让老满养活了家人,盖上了新房,并供养儿女们读完大学,留在大城市里工作。
儿女们的鱼干吃完,就会着急地给老满打电话,催要。
在他们的心目中,“猫鱼子”,就是绿烟河的味道,就是对家乡的记忆和怀念。
多年以來,老满记不清他在绿烟河里,用坏了多少把大铁锤。但是,突然有一天,老满发现,他手中的大铁锤,要失业了。
那天,老满像往常一样,去河里捕鱼,惊愕地发现,河水变得浑浊,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水面上飘满死去的鱼虾。
老满后来才知道,在上游,新建了一个很大的养殖场,把臭不可闻的污水,直接排进了绿烟河里。
于是,异常愤怒的老满,把养殖场,告到了乡里。
乡里派人查了一下,说:养殖场证照齐全,我们管不了。
既然乡里管不了,心急火燎的老满,就又告到了县里。
县里安排环保局,派出调查组,忙活几天,下了罚单,并责令养殖场,尽快建设污水处理设施。
把结果反馈给老满时,老满非常不满意,强烈要求拆除养殖场。
环保局很为难,说,场主投入了两百多万,若拆除,必须赔偿经济损失,两百多万哪,我们赔不起,你老满,更赔不起。
老满懵了,这笔钱,在他眼里,就是个天文数字。
绿烟河越来越臭,“猫鱼子”早已绝了踪迹。
这天,无奈的老满,呆呆坐在河边,望着黑臭的河水,怒不可遏,扛着大铁锤,去养殖场讨个说法。
见老满过来,养殖场锁上大门,任凭他怎么叫喊,也不予理睬。
愤怒的老满站在那里,闻着里面飘出的阵阵恶臭,他抡起大铁锤,冲着养殖场的围墙,狠狠砸过去。
“嘭”的一声巨响,老满一铁锤,就把围墙砸出个大窟窿;再一锤,又是一个大窟窿。
砸完,老满一扬手,把铁锤扔进了绿烟河里,然后,背起手,走了。身后围墙上的两个大窟窿,像两只空洞无神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满越走越远、越来越小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