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尔倾颜
青鸾离离,一舞璇玑
◎ 夏尔倾颜
“司玉大人请稍等,容在下通传一声。”墨色长袍的侍女自始至终低垂着头,恭谨万分的态度让我也有些拘谨起来。石门关闭,我徘徊在门外,努力留意今日的装束。
我,玉璇玑,冥界司玉堂的继承人,司冥界法器珍宝,也是历代冥主最为器重的家族传人。本来,这些往来走动的活计都应该由爹爹来做,可是三年前,爹娘去人间历练,便再也没有回来。爹娘被人抓住,强遭散灵,早已魂飞魄散了。于是,我接替爹爹成为冥界司玉。也是在这一年,我遇到了他,冥界万人之上的王——冥主离鸾。
初见那日,他着一身霜花暗绣的长衣,长发随意散下,单束着一根宝蓝发带。他转身看我,银蓝双瞳在那一刻浮现出复杂的表情。诧异,惊艳,愕然,心痛……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眉眼竟可以流露出这么多情愫。离鸾在一片非议声中将司玉之位赐予我,我眉眼低敛的视线里,只有他衣角的霜花暗纹,一如霜雪轻轻拂过我心头。
大门敞开,我走过长长的回廊,不断有冥府的下人来去,我耳边不经意捕捉到了一些窃窃言语:“快看,司玉大人又来见冥主了。听说冥主很是器重这位大人呢。”“说到底也是女子,你说冥主是不是对她有爱慕之情啊?”我心头有些异样的触动,不知为何,这三年来,我始终与离鸾远隔千山,即便我的潜意识中总有与他似曾相识的感觉。
“璇玑在门外愣了那么久,不觉得冷吗?”失神许久,我竟没有注意到那透过幡纱的熟悉的目光。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掌心腻腻地结了一层薄汗,下一刻便贴上他略温热的皮肤。离鸾,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执了我的手。我尴尬至极,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发带,指尖却勾住了发带上的珠玉,不经意向下一扯,原本梳理好的发带珠玉分崩开来,我彻底窘了。
我不着痕迹地退避,却贪恋着这片刻温暖,甚至在他收手那一刻,怅然若失。“冥主宣臣入府,可有事相商?”离鸾笑着,转身进了正殿,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来。他抬手抽去自己的宝蓝发带,走来与我绾好长发,笑道:“这样便好了,璇玑何必如此拘谨,毕竟我们……”离鸾欲言又止。半晌,他转过身来沉吟道:“司玉堂中似乎有一座苍山鼎,可以扭转时空、生死。我需要你尽快找到,催动法阵送我去某一时空。”我顺从地答允。
三天后,苍山鼎送达冥府。那一天,我撤去苍山鼎的封印,催动法咒。不知为何,离鸾的脸色竟有几分透明的苍白,缥缈到让人难以琢磨。我无心亦无权过问他的去向,看着苍山鼎,我忽然想到,若我可以假时空轮回之力回到三年前,或许可以追查到爹娘被害的元凶。
或许是方才传送离鸾时耗损了大半灵力,再次催动封印不多时,我的内息开始紊乱,香烟如同无形的手撕扯着我的身体,胸口一滞,竟呕出血来,身体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向烟雾下方坠落……
“醒醒,快醒醒……”我竭力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离鸾。“冥主!”我惊呼,挣扎着坐起身来。离鸾轻轻按住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动:“姑娘内息十分紊乱,从高处跌下也受了些伤。在下并非冥主,当今冥主是在下的父亲。”
离鸾,不是冥主?我头脑中的混沌被我竭力清除,对了,昏过去之前,我还在苍山鼎里,想必是我昏睡之中,不经意穿梭到了某一年,那时的离鸾尚不认得我。交谈之中我终于明白,自己并没有如预想中回到三年前,而是误打误撞地来到百年前。那时,离鸾尚是冥府的接班人。
回到百年前,对我追踪凶手毫无意义,可是以我如今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去到未来。伤痛,焦急,还有莫名的牵挂,一并灼烫内心。我忽然想到,离鸾对我的那份似曾相识,也许正是因为我曾穿越到百年前。但那个时候,玉璇玑并不存在,司玉的宝座依旧是爹爹在守护,所以我并没有记忆。
离鸾似乎看出了我的郁郁寡欢,每每得空便来寻我,不知不觉,我也变得泰然。百年后,我将成为离鸾座下的司玉,为他守护冥府的半壁江山,那些被我小心隐藏的种种情愫,都在这段时日内一点点显露无遗。我喜欢看他笑,喜欢和他并肩看西山日落,漫天红霞,喜欢他红着脸牵我的手,又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情。
可是,我必须回到未来,而离鸾似乎也有所感应。那一天,他约我到镜湖边,杏花漫天,如絮飘散。离鸾说,璇玑,陪我玩一次捉迷藏。父王要我过几日去泣血谷平定叛乱,如果我能捉到你,你就留下来做我妻子好吗?若我有了心仪之人,父王或许不会遣我去那个鬼地方了。我,竟是答应了。
我头上,是他当日为免我尴尬而系上的宝蓝发带,索性解下送与离鸾蒙住双眼。我看到他蒙着眼睛,四处寻找我的身影,杏花携了香尘,迷了我的眼……
纵有万般不舍,我还是回到了百年后,可若我当时知晓后面发生的一切,或许,我应该留在百年前,至少,可与他相伴一些时日。
我在司玉本家醒来,几乎按捺不住雀跃,想去冥府告诉离鸾,我认得他,我喜欢他。可是,管家送来的一封书信,却让我呆坐在床边。那是离鸾的合婚庚帖,他要娶司文堂的长女做冥后!与此同时,又一封明旨传来,司玉当家擅离职守,掌管冥器不善,险些酿成大祸,命司玉三年内禁足藏宝阁,潜心修缮四周结界,以观后效。
我冰凉的指尖,抚过苍山鼎的镂刻花纹。我知道了如今的离鸾为何喜欢在发间束上宝蓝丝带。我们说好了,如果他找到我,就会来娶我,一百年过去了,当初的海誓山盟,究竟还是没能抵挡风雨侵袭。
司玉堂外的杏花,一夜之间,凋落殆尽。司玉堂外的结界,一夕之间,固若金汤。我本以为,这漫长的一生都将如此度过。然不过月余,司玉堂外剧烈的震动让我恢复了些许知觉。这样万无一失的结界,竟还能有这样的动荡,外界,又该是怎样一场浩劫?
隔着透明结界的外壁,我终于看到,远处早已堆尸如山,血流成河。离鸾赤着上身,缓缓向我走来,宝蓝发带沾染了殷红,却仍然完好地蒙住他的双眼。隔着结界,离鸾停下来,扯出一抹邪肆狂妄的笑容。手起,扇落,扇骨再次贯穿了几个人的身体,漫天鲜红迸溅。离鸾右肩至手肘的位置,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罂粟花,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怎么能忘记,捉迷藏那一日,他曾告诉我,要去泣血谷,那大片罂粟花,正是泣血谷最为阴毒的血咒,凡受血咒侵蚀的人,都将承受常人难以言喻的痛苦,最终丧失心智,成为嗜血杀戮的怪物。可我,竟然在那一天离他而去。
我终于明白他为何毅然决然地推开我,百年前的种种,他都还记得,可是血咒逐渐蚕食他的身体,所以他才会把我关在司玉堂,那些结界或许还可以在他失去理智时保护我。
一切,都因我而起,也许就该由我亲手了结。我破开结界,走向离鸾,他那被一抹血染的蓝覆盖的双眼,淌下两道血痕。离鸾,我明知不是你的对手,今日,若我死在这里,可换你半刻清明,璇玑死而无憾。我拔出长剑,腾身而起,直直刺向离鸾胸口正中。
然而,在我剑身直指的一瞬间,离鸾丝毫没有躲闪,他忽然张开双臂,迎向我的剑锋,长剑刹那间没入胸口……离鸾肩上的血咒,散了,我怀中深爱之人的冥魂,也在逐渐散去。他枕在我膝上,扯下发带,系在我发间。
——璇玑,原谅我不能娶你,你走后,我清剿泣血谷,中了血咒,迟早会变成嗜血的怪物,我寻了你一百年。没想到三年前,你会作为司玉当家站在我面前,我既兴奋又害怕,可我不想伤害你。我借助苍山鼎进入未来,竟发现你死在我怀中,我险些发疯,所以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于是从苍山鼎回来,我将你禁足司玉堂。璇玑,别怪我心狠,可我注定负你。
怀中人抬手,欲拂去我眼中热泪,身形却忽然缥缈,须臾飘散成烟。
那一天,我精心梳洗,发间绑了明蓝丝带,走到苍山鼎前,散去一身修为进入鼎中,再次回到百年前,我们相识的地方。命运轨迹如常,遇见他,陪伴他,爱上他。我说,离鸾,陪我捉迷藏吧,他低眉浅笑,任由我替他覆上双眼。我合眼,吻过他眉眼唇畔,是即刻发作的迷药,离鸾昏睡在镜湖旁。
泣血谷一战,我未能避开血咒剧毒,撑着一口气回来见他。湖声静,杏落如樱,我笑着,泪落唇边,折身投入镜湖。与此同时,离鸾自梦中醒来,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女子玉色长衣,容颜似雪,漫天杏花微雨,水袖轻扬,青鸾离离,一舞璇玑。这个人,似乎一直,都只存在于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