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表姐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美女。遗传学实在很奇妙,姨夫姨妈并非俊男美女,却生出了花朵一样漂亮的表姐。她是家中的独女,性格好,见谁都笑眯眯的,她卧室床头柜的粉红小抽屉里,满满放着金纸包的外国巧克力。
我记得有一年小学暑假,我们在她家看电视,放的是迪斯尼动画片《仙度瑞拉》。
看到仙度瑞拉穿上水晶鞋和华服,前往宫廷舞会时,十岁的表姐脸上闪耀着陶醉之光。电影看完后,她翻箱倒柜,找出姨妈的一双白色高跟鞋,摇摇晃晃地穿上,模仿起动画片中翩翩起舞的仙度瑞拉。
她长发披散,小脸发红地在房间里转着圈儿,一个接一个,直到被过大的高跟鞋崴了脚。
“你说,我长大后能不能嫁给王子?”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的表姐,抬头问我。
我自然是点头如捣蒜,心想表姐这般好看的女孩,至少要一打英俊的王子才能配得上,更何况她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巧克力。
2.
表姐的公主生活并没持续下去,不久后的下岗潮中,姨夫姨妈纷纷不能幸免,他们放下身段,一个寻了看大门的工作,一个以推销保险为业。我串门时拉开表姐的粉色抽屉,也不会再有让人期待的巧克力。这个时候,她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表姐是成绩差的好学生。她试卷上的字娟秀干净,尽管上面的批注往往是个叉。初中毕业后,她勉强念了一家技校就步入社会,工作是亲戚帮找的,在一辆小巴上卖票。小巴线路有一段就是我每天的上下学之路。载到我时,她会用眼神示意我不用买票,但她也不会再和我说话,清秀的脸颊上通常都是尴尬红晕。
虽然收入微薄,表姐还是很爱美,廉价的衣服是干净的,头上会别一只花花绿绿的发卡。她还是笑眯眯的,追的人很多,但多是和她有一样家境和同等学识的人。
工作的第二年,她和一个开巴士的男孩恋爱了。
开巴士的男孩高大帅气,有着不输给任何一位王子的外表。他在夏天的夜晚,常常带着表姐和我去吃夜宵摊。他口若悬河地说话时,表姐会笑眯眯地看着他,时不时替他斟满冰啤酒,再伸手掠一下自己汗湿的刘海。她穿的是男友送的一双白色高跟凉鞋,和动画片里的水晶鞋有那么一点点像。我看着灯光下表姐朦胧的脸,心中涌现出一丝羡慕,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能变成这样美丽的少女。
表姐的售票员生涯在一年后结束,男友给她找了一个做酒推的工作。她开始了三四个月换一个场地的奔波。如果她来到一个啤酒节场地,总会给我弄点吃小吃的代金券。我偶尔去找她,总看到她的脸红红的。常常有客人说,美女,你喝一瓶,这一打我就要了。她笑了笑,拿起酒瓶,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尚是高中生的我,初次见到这幕时吓了一跳。表姐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说自己心中有数,喝不醉。
从初夏到初秋,在酒场工作的她,脚上都穿着那双白色凉鞋,即使喝得再醉,她的腰都是挺得直直的,好像是在赴一个重要的宴会。酒吧里的客人中,不乏有权有势者,有人看上了表姐的漂亮脸蛋,拿出大把钞票给她。她总是笑眯眯地摇头,说自己有男友。
我们一起聊天时,偶尔会提到那个看《仙度瑞拉》的暑假。我问,你找到王子了吗?她脸上泛出一点红晕,目光飘向远方,仿佛男友正在那儿对自己微笑。
“王子是有白马的。”我提醒她别昏了头。
“他开巴士也很帅。”表姐反驳。她又瞪我一眼,“你别嫌贫爱富!”
我哭笑不得,原本女孩子只要遇到喜欢的人,早先制定的条条框框必定会抛到九霄云外。表姐的爱,将贫穷的巴士男孩镀上了一层金,他是她的爱人,是她的英雄,更是她憧憬多年的王子。
这年夏天,让全球人狂热的世界杯在巴西开赛,巴士男孩和朋友一起赌球,赢了数千元后心花怒放,拉着表姐大谈生财之道。表姐劝他见好就收,巴士男孩却不听,再赌时运气一落千丈,他不服气,借了又赌,赌了又输。好几次,要债的人都找上门来,他开始轮换在朋友家住,債主甚至找到了表姐,表姐拿出积蓄替男友还债。再后来,巴士男孩辞了职,关了手机,表姐再去找他,他的出租屋已换了新房客。
3.
“你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王子?”表姐邀我出来吃夜宵,吃完后,她拎着几瓶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大口大口往肚里灌酒,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川流不息的汽车的灯光照在她美丽却憔悴的脸上,我看见大颗的泪珠在她眼眶里打转,最后一滴滴落在她的脚背上,十个雪白脚趾上是斑驳的紫色指甲油,那双穿过两个夏天的凉鞋早已掉了皮。
我想对她说,别傻了,恋爱中的女孩个个笨得要死,哪里分得清王子和青蛙。可我看见表姐那副样子,终究说不出口,只是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这个夏天过去后,我去了北京读大学。在学校里,我遇见了很多和表姐相似的女孩子,都有着吸引人的容貌,却没有吸引人的嫁妆。有的女孩将脸蛋当成资本,进行一次次或成功或失败的投资,赢了,有宝马香车,输了,也有华服美食。我觉得表姐有些笨,却又不希望表姐也成为一个同样的投资者,但她又有什么方法获得幸福呢?酒吧里難得有王子的。
事实证明,我的推断彻底错误。表姐的第二位王子真的出现在酒吧里,只是他并没有王子的外貌,其貌不扬像个王子的小跟班。
表姐一如往常去推销酒水,无意间听见一桌客人吵吵嚷嚷,都向一个矮个小伙子敬酒,庆祝他通过了律师资格证考试。
做了几年酒推的表姐练出了一双毒眼睛,她从“律师”二字上听到了能力,再从小伙子的不胜酒力上判断其为人老实,最后从他身边没有女伴而确信尚是单身。
她说,那一瞬间,她嗅到了幸福的味道。
我不怪表姐,故事里的仙度瑞拉,不也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去参加王子的舞会吗?
表姐笑盈盈向他们推销酒水,又慷慨地多送了几瓶,有几个油滑的客人拉她喝酒,她不像平时豪爽地一饮而尽,而是带着为难和怯意拒绝,同时将楚楚可怜的求助目光投向“王子”。
果然,英雄救美了。他起身阻止:“人家小姑娘不愿意喝就算了吧。”
“她不喝,你替她!”朋友们纷纷起哄。
矮个律师倒是仗义,抢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被呛得大咳特咳,酒水污了前襟。表姐又是捶背又是递纸巾又是表达谢意,坚持要赔他一件新衣服,律师自然不让,两人推来谢去,最后留下了联系方式。
“他要是不往下接我的戏,我也没辙。”和我提到这件事时,表姐露出赌徒般的表情,虽然她从来不上赌桌。
她又看我一眼:“你还记得吗,仙度瑞拉让王子爱上自己的时间有多短,只有一个夜晚啊。要是她失败了,只能回到灰堆里过一辈子苦日子。”
很少喝酒的矮个律师从此成为酒吧常客,他总是按着表姐的时间表过来,坐在角落,点上一份果盘,再一杯一杯喝柠檬水,因为“酒精伤脑”,他很有节制。
酒吧的灯光给表姐镀上难以捉摸的神秘感,她年轻苗条,美丽而充满活力,像一只勤劳的蜜蜂穿梭于一个个酒桌。她的外表一如往常,内心却波涛汹涌,这一簇心中的火焰让她的眼睛总是亮亮的,就像两颗子夜时分的星辰。
矮个律师有时也和酒吧里的工作人员聊聊,得知表姐虽出身寒微,却洁身自好,被赌徒男友抛弃后还替对方还债,是个有节有义的好女子。律师能被表姐迷住,却没有迷得昏头转向不闻不问她的过去,他是聪明人。
“王子可都很帅。”我见过矮个律师后,悄悄对表姐说。
“他的其他方面可以弥补。”表姐的回答理直气壮。她的“王子”标准,仿佛是随着不同人的出现而变化。
“他答应娶你?”我怕表姐和校园里那些傻女孩一样,被几顿大餐、几束玫瑰就骗了。
她不回答,只是咯咯笑着,伸出左手给我看——无名指上赫然是一枚订婚钻戒。
我放下心,抱了抱她。
4.
表姐辞去了酒推的工作,一心一意开始准备婚礼,她拉了放暑假的我帮忙。
我去表姐家清理带去新房的衣物,鞋柜里那双白色凉鞋赫然入目,还是几年前巴士男孩送给她的。我不知道表姐是忘了扔,还是要留着做个念想,我想了想,用黑色塑料袋把它装好,偷偷扔了出去。
婆家给了一笔钱让她办嫁妆,表姐对婚纱首饰都不挑,却唯独坚持要一双水晶鞋。家人纷纷不解,有说哪有用水晶做鞋的,有说她童话看多了的。唯独我,知道表姐心中那个藏了近十多年的梦想。
我替她在网络上寻了一圈,竟还真找到了水晶鞋。
英国名牌Jimmy Choo 推出的新款婚鞋,由7000颗施华洛世奇水晶和46颗宝石打造,广告语是“为真人版灰姑娘定制的水晶鞋”。
光是看图片,我就眼花缭乱,这鞋的价格自然不菲,合人民币三万多。
“买!”表姐眼里闪着光,毫不犹豫地下了单。
水晶鞋送到后,表姐像个拆圣诞礼物的小女孩,迫不及待地打开一层层包装纸。当那双晶光闪耀的婚鞋出现在眼前时,她惊喜地叫了一声,流下两行泪来。我本想说几句赞美的话,却不知为何陪她哭了。
5.
婚礼前一周,表姐和闺蜜们开完告别单身趴,深夜没拦到出租车,便搭乘一辆摩托回家。天黑下雨,摩托车撞上了防护栏,直到次日凌晨,才有人看见昏迷的司机和表姐,她没有戴头盔。
我们赶到医院时,表姐脸上糊着药,身上插着管子,动也不动。医生说,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她的脸可能会破相。
我一下就慌了,表姐好不容易找到的幸福要飞走了吗?
姨父忧心忡忡地打通矮个律师的电话,他很快赶来,脸上满是担忧。
姨父和姨妈都是老实人,将医生的话如实告诉了准女婿。
他很震惊,也很难以置信,看了看病床上的表姐,又看看我们。
我也看着他,焦灼等待着他的回答。是的,表姐为了得到幸福,是耍了些小小的手段,但老天不能这么残忍地惩罚她。仙度瑞拉如果没有神仙教母帮忙,没有将南瓜变成马车,没有将老鼠变成车夫,没有新裙子和水晶鞋,王子也不会爱上她。灰堆里长大的姑娘,难道就没有获得幸福的资格吗?
矮个律师走到表姐床前,替她拉好毯子,慢慢摩挲她的手背,一遍一遍。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引导台护士的说话声。我们都沉默着。表姐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永遠也不会醒来。
我也拉住表姐的手,突然无法克制地哭了起来。矮个律师用另一只手拍拍我的肩。他说,你别哭,她一定会好的。
表姐在入院后第三天醒来,我们都守在她身边,包括矮个律师。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两人时,表姐虚弱地说,你们说话时,其实我都能听见,就是醒不来。她颤颤地用手摸了摸包着绷带的脸:“要是他走了,我不怪他。”
她望着天花板,两只眼睛还是亮亮的:“你说,故事里是仙度瑞拉爱王子多,还是王子爱仙度瑞拉多?”
我不知为何表姐会问这个问题,想了想答道:“大概是王子爱得更多一些,要不怎么会只跳了一夜舞,就在全国大张旗鼓找她——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那么仙度瑞拉嫁给王子,是因为爱,还是不想再当灰姑娘?”她又问。
我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听表姐自问自答起来:“我想,她最初是不想当灰姑娘才去参加舞会,但王子找她时,她一定被感动了。”她叹了口气,“你想啊,全国那么多女孩子,有比她美的,有比她聪明的,王子却单单只要她。”
我握住表姐的手,她将目光投向門外,矮个律师正走进来,手里提着表姐最爱吃的玫瑰香葡萄。
表姐没破相,只是新长的皮肤是粉色的。出院时,矮个律师开车来接,他怕阳光灼伤表姐新生的皮肤,还给车窗换了新的遮阳贴纸。
6.
因为车祸的缘故,表姐的婚期延迟到了10月,她头戴水钻皇冠,一身大裙摆的洁白婚纱,笑盈盈坐在闺房的床上。那双三万多的水晶婚鞋,成为我们这座小城里久久不息的谈资。
我们老家的婚俗,是由娘家人藏起新娘的一只婚鞋,新郎若是找不到就不能将新娘娶回去。亲戚中有个机灵鬼,拆开被套,将表姐的婚鞋藏到棉花里,矮个律师左找右找都找不到,急出一身汗。
“傻瓜。”表姐嗔了一声,竟自己起身拆开被套,将鞋找了出来。矮个律师大喜,不顾娘家亲戚的惊诧和阻止,连忙替她穿上,背起表姐就出门。
临出门前,矮个律师背上的表姐回头看了我一眼,她微微笑着,安静而甜蜜。那张化着新娘妆的脸,和我记忆里十岁的表姐渐渐重叠到一起。那个熟悉的面孔,叫作仙度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