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当我生活在更加荒凉遥远的南面冬牧场上时,闲暇时间也喜欢在沙漠中长时间散步,寻找脚下的美丽碎片。
牧羊人居麻看着我入迷地把玩那些彩色小石子,便问我:“它们值多少钱?”
我说:“不值钱,但我觉得很好看。”
他表示怀疑。他感慨地说:“这种事只有你们汉族人才知道,你们一看就知道哪块石头值钱。你们专门开车走几百公里来到我们的戈壁滩上捡石头。我们呢,世世代代在这里放羊,每天踩过那么多石头,却什么也不知道。没办法,我们什么都不懂,我们捡的石头都卖不了钱。”
他坚信有一个关于石头的秘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他捏起我的一块石头看了又看,再次感慨自己的命运。
我说:“我只是喜欢它的颜色而已,看,红红的!”
他仍然不相信。
我妈坐了三百公里的班车来阿勒泰市看我,双手空空,就背了两块石头。
我问:“这是啥?”
她神秘又兴奋:“戈、壁、玉!”
我说:“我要它干吗?”
她说:“不是给你的,只是带来给你看看的。”
是的,连我妈这样生活在穷乡僻壤的乡下人都开始捣鼓石头了。
在北疆,无论是216国道线还是217国道线,沿着荒凉而空旷的公路,几乎每隔一百公里就可看到几顶帐篷、三五个卖石头的摊位。
那些石頭从表面看灰头土脸、普通至极,但切开后,却有着透明而梦幻般的内瓤。
我觉得很多时候,它所谓的“价值”并非在于它的美丽,而在于它的这种反差。
是的,大家为这种石头冠名“戈壁玉”。
戈壁玉真多呀。
我妈回四川,思量着给老家的亲戚朋友带点土特产,既要实惠,又得体面。
想来想去,她从我家院墙墙根儿处的地基上拆下来一块石头。
她抱进城里,找了个加工玉石的小作坊,花了一百块钱给切开,打了一大串手镯……回到老家,见人就发,大方得不得了。
大家人手一个,戴着瞅啊,瞅啊,神情丰富,有喜悦,也有疑惑。
坦率地说,作为饰品,戈壁玉一点儿也不好看,样子脏污,躁气十足。
虽然名字被冠以“玉”,但毕竟不都是玉。玉应该有更细腻绵密的质地,更柔和的光泽。
作为荒野中的存在,戈壁玉的确是美丽的,甚至令人眩目。可一旦离开荒野,离开纯粹的蓝天和粗粝的大地,它的美丽便迅速枯萎。
在海南三亚,全国离阿勒泰最遥远的地方,我也见过戈壁玉。一板车又一板车,满满的,被堆在街头叫卖。各种形状的吊坠、配饰,十元三件。如塑料制品一样面无表情,如塑料制品一样廉价,同时,如塑料制品一样千篇一律。
可一边是戈壁玉成山成海的盛况,另一边,却是大地的千疮百孔。
开始,人们只是在节假日里像野游一样去郊外捡拾着玩耍。他们把车停在公路边,沿着公路来回行走,碰运气一般翻找大地表层的石头。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专职干这个。他们越走越远,越来越深入,仿佛要搜罗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开始,他们开着小四轮拖拉机进入荒野。后来,开着挖掘机进入。
疯狂开采的结果也许就是“十元三个”吧。
街头散步的小情侣,嬉笑中随意挑选了三个。刚拿回家,新鲜劲儿就过了,随手扔进角落。
毕竟它们既不好看,也不昂贵。
可是,我知道,每一块平凡的小小玉石有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凡人都壮阔崎岖的经历。我几乎亲眼看到它碎裂于洪荒时代的大地震时期,看着它被海水冲击了亿万年,之后,又被泥沙埋没了亿万年。
接下来,是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终于有一天,它重见天日,躺在一条平凡的河流边,天衣无缝地镶嵌在一个平凡的泥土窝里。
我还看到了关于它的最后一幕场景——
它被暴力挖开,露出身下和自己同样形状的洞穴。虫子四散奔逃,植物白嫩的根系袒露在日光之中。
更多的石头在挖掘机的开掘下源源不断地被翻出大地。身陷绝地的蚂蚁们,一齐保护着蚁后,衔着蚁卵,面对眼下没完没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知逃往何处。
一窝蚂蚁的毁灭,其惨烈不亚于一个王国的覆灭吧?
亿万万蚁窝和虫穴的毁灭,亿万万微小的惊骇与怨恨游荡于天地之间,无处可去,便依附于戈壁玉。附着在它的色泽上,附着在它所有细微的裂缝里。
所以戈壁玉的颜色暗淡压抑,用戈壁玉做的饰物一摔即碎。
还有人不明白城市午夜的街头为什么如此哀凉无望。他们经过成堆批发戈壁玉的地摊,还是不能明白。
去年那场大旱,不只令农业受灾,牧业也遭到重创。
一位年长的牧人痛心地说:“捡石头!都是捡石头的人害的!”
他的意思大约是,捡石头改变了大地的面貌,而这与天气变化息息相关。
他的说法有点像汉族的“风水”说。
虽说是猜测,但我妈毫不犹豫地表示认同。她是灾年的受害者,关于灾难的一切解释她都全盘接受。
其实我妈也幻想过靠捡石头发财。
幸亏没人响应她。
最后只好选择种地……
可是在荒野中种植葵花和在荒野中挖掘石头有什么不同呢?
都是掠夺。用大量的化肥掠夺,用挖掘机掠夺。紧紧地攥住大地的海绵,勒索出最后一滴液体。
我仍然喜欢石头。我喜欢长时间蹲在河边的空地上,一块一块地翻捡、摸索,惊异于每一块石头的独一无二。
当我埋首大地,沉迷于眼下这石头的世界,在地球的另一端,漫漫迁徙道路上的海鸟,再也看不到去年露出水面的礁石。
我又拾起一块石头,看到石头下的空穴里有弯弯曲曲的细小道路,一只突然曝露的虫子惊慌不已。我改变了这只虫子的命运。
也许还改变了更多——季节、气候、降雪量。
甚至是冰川融化、雪线升高,甚至是全球变暖。
全球变暖了,海平面上升了。我仿佛目睹那只海鸟在无望的寻找中筋疲力尽,最终跌入大海。
而在此地,在我的脚下,在全世界离海洋最远的地方,在大陆的最深处,我又看到另一块美丽的石头,却迟迟不敢触碰。
(芊 芊摘自腾讯《大家》栏目,邝 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