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芳芳
以前,在农村这个熟人社会里,非正式的手段来解决问题时间和空间成本更低。如今,农村社会被市场经济冲击,村里内生的约束力和调节力弱化,旧的规范解体而新的有序的管理却未形成。如图所示的事故发生地混乱的交通状况,就有很强的象征意义。
2016年12月22日,62岁的村民老李及妻子被汽车撞了。
老李和妻子被肇事车撞飞,摔倒在了三四米外的地沟里。肇事车一加油门要走,老李赶快从地沟里爬出来,却只记住了车牌号码的一个字母,而他的老年手机不能拍照也不能录像,眼看着肇事车要逃掉,老李妻子只能大喊:“别走,别走……”。
当时,正好有一辆车通过,成功阻止了肇事司机逃逸。当肇事者倒车回来查看情况时,老李发现肇事者是自己小学同学的儿子。
老李自认为了解这位老同学的人品不错,心想,他的儿子一定会救治他们,因此没有选择报警。
于是老李想给儿子打一个电话,没打通,又给小女儿打电话,让老李没想到的是,“滴……”电话刚响一声,手机却被肇事者一把夺了过去。随后老李妻子的手机也被没收。肇事者将老李二人安排到自己的货车上,拉到了县人民医院。老李从这时开始,慢慢走入了窘境。
县医院诊断,老李妻子颧骨骨折、脚踝骨骨裂,脸上淤血严重,视力模糊。由于惊吓,她噩梦连连,夜里时常痛苦地哀嚎。面部毁容,身心均遭受巨大的创伤。
老李的伤情更为严重一些:第七、八根肋骨骨折,第五、六根肋骨走形;胸锥骨折;左侧肢体多处软组织受伤,并发肺炎。老李每天痛苦地无力呻吟,一度情绪失控要自杀,几次发生休克,险些丧命。经过长期治疗,病情好转,但后续需要靠药物维持生命,且每天要承受各种胸、肺、腰、腿疼痛,老李的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在县医院治疗12天后,老李因长时间不能动,腿部血栓形成,病情开始恶化。2017年1月2号,老李转至市人民医院治疗,腿部血栓的最佳治疗时机已过,只能长期吃药。
在市医院治疗了一个月,原本计划要出院了,但低烧一直不退,结果查出是肺感染,需要转院治疗。
老李给肇事者打电话,让他来办理出院手续并转到另一个医院治疗肺部感染。这时候,肇事者不耐烦了,说撞到肋骨只治疗肋骨,其他的病他不会再管了。老李着急了,说你先过来办出院。
最后,老李只得让女儿与肇事者一起去结算之前的费用。不巧恰逢周六,新农合不上班,于是女儿向肇事者要缴费收据,自己去报销,肇事者坚决不同意跑掉了。
从此以后,老李一家人给肇事者打电话再也没人接听,联系不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治疗还得继续,2月3号,老李转至肺科医院进行治疗。家里没钱,自己不能去赚钱,还要花钱。老李很绝望,他崩溃地哭诉:“他怎么跟他父亲不一样呢?他父亲人很好,都是几十年的同学了,儿子跟父亲的德行怎么差这么远呢?”
老李及妻子在车祸中受伤严重,但并未选择报警,他自述是因为自己太重感情,重视几十年的同学情,单纯地相信这份情谊的持久性,吃了人情的亏。因此,当女儿提出报警时,被老李坚定地否决了。
随后,老李又被肇事者“劝说”,把病历改为自己摔伤,这样可以走合作医疗报销医药费,会省点钱。当时肇事者承诺,省下来的钱送给老李当营养费。
老李并未看出肇事者改病历的想法是毁灭车祸证据,所以多次让儿子和女儿去改病历。但因女儿不同意,病历并未修改,老李为此还多次埋怨女儿不懂事。这之后,老李就经常看女儿不顺眼而大发脾气。
转至市医院后,老李开始自述为自己摔伤,他的想法是:出院后,报销的钱归自己,可以作为后续吃药、检查的费用,至于其他的费用,如误工费、护理费、康复费、营养费,他也没敢奢望,心想就什么都不要了。老李对这个计划十分满意。
然而,事实没有像老李预想的那样发展。老李陷入窘境,很难说与他自身无关。
对于老李来说,路还要继续走下去。帮助老李这些弱势群体能够为今后的人生道路作出理性的选择,是社会的责任。图为老李车祸事故现场。
肇事者不见踪影之后,老李陷入了矛盾之中。报警吧,自己实在不愿意伤害多年的同学情,可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又让他必须走“公了”的路,甚至需要走法律程序。
然而,很快,老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呢?
老李一是觉得报警没结果,还得麻烦,又得浪费钱;二是不想跟同学关系闹僵,以后还要在村庄里见面,还想维系这份感情。
而且在老李的观念中,打官司是不光彩的。老李还固执地认为:对方兄弟很多,又认识法院、公安局的人,有钱有势,砸得起钱。而自己只有一个儿子,且家里没钱也不认识“公家的人”,官司肯定打不赢。即便打赢了官司,法庭判了赔偿,而对方肯定不会执行,依然是瞎折腾。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老李认为,肇事方在村子里人丁旺、亲戚多,有钱有势,而自己则家底薄,人丁薄,经不起折腾,也折腾不起。更惧怕一旦走公办程序后,自己在村子里生活的儿子、孙子日常生活若被肇事方背后使坏,那么为农民奢求的平常安稳的小日子将在村子里变得很艰难。
所以,老李选择了自认倒霉。
老李明明是一个受害者,为什么会一再陷入被动的局面里呢?自己财物受损,人员受伤严重,却反而去苦苦哀求肇事者呢?
回顾老李60多年的生活,不难发现问题的根源。
老李五岁时没了爹娘,被同父异母的哥哥赶出了家门。从此,他的一切都是靠他自己努力,没有任何人可以帮自己,所以遇事都是自己承担,从不去寻求他人的帮助。
单家独户的老李,在村子里饱受欺负。被欺负惯了,长此以往形成一种惯性思维,遇到任何事情,都会想到自己吃亏算了。老李年轻时遇到纠纷总是自己退步,在外打工,两次从工地上摔下来受伤,他都没有要求任何工伤赔偿。曾经一次,老李与人多势力大的邻居产生了地界矛盾,被人欺负后反而被倒打一耙,而遭遇了牢狱之灾。◂
短评
另一种贫困
老李这样的老农民,是生活在村庄里弱者的代表。当遭遇车祸时,正常的思维是选择报警,但老李没有选择走公认的正常路线的原因是什么呢?一是熟人社会里的情感期待;二是一种惧怕的心理在作怪。回顾老李遭遇车祸的每一个场景,可以看见村庄社会弱者生存的逻辑,既是一种消极主义的自保,也是一种积极主义的自我打败。
他们解决实际问题想依靠的是熟人关系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否发挥作用,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而一旦失效,他们只能全面溃败。而唯一可以保护他们的武器是法律,但是在熟人社会中,法律途径解决问题是老农民的思维里绝对不会去选择的一条道路。于是他们就越来越怕事,凡事能忍则忍,自己吃亏、受累,都是自己命该如此,最终走入了宿命论。(李芳芳)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