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
一
动手前,父亲又拉紧一下窗帘,窗外静下来,只有沙沙贴着地面的小风。父亲从桌底下拖出个工具袋,将工具一件件摆出来:钳子、各种型号的螺丝刀、剪子、扳手……然后是,一个用来装零件的铝制盒子,一盏台灯,一副老花镜。一切相关的工具或者刑具,摆在了一张小方桌上,桌上铺着台布,台灯的光线越来越亮,小桌面像一方聚焦的小屏幕,有一种惶然或者虚幻。
接下来出场的,是那台他即将拆解的收音机。
父亲还在等待,父亲常常是一个能等待的人。他喜欢午夜,在午夜干这种事情,不会有任何人旁观或者质疑。他看着房间,一切依旧,小方桌上的东西像一个个静物,等一会儿,父亲会使它们动起来,像自己的千军万马,一旦置身其中,那将是他的世界。父亲最后审视着将走上刑场的收音机,它跟了自己多久,三个月,还是四个月?像每次动手前一样,父亲为自己找着理由,为什么要拆解这台收音机,问题出在哪里?这几个月,他最感兴趣、最痛恨的内容,他最喜欢的唱段……买这台收音机好像是个阴天,调试时,天上打起了闪电,喇叭里呼呼噜噜,像一个老人的哮喘,闪电过后,声音才清亮起来。
父亲在房间踱步,三间旧砖房,里间到外间不过十步左右,他每天生活的空间就是这样。他盯一眼窗帘,窗帘翕动了几下,外边的风大起来,风打在墙上,又滑过去,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钻进耳蜗,一种夜鸟的叫声,尖细、嘹亮,穿过夜空。他抖动一下,似乎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声音。父亲挪开屁股下的椅子,进入战前的状态,台灯晃了几下。他洗把手,回过身,摸到了那台收音机……
二
起初,父亲希望自己能原样地安装起来,还能正常地听到一台收音机的声音。可是,那些大大小小的零件被他肢解得太碎,一根线接不到原来的位置就不可能恢复收音的功能;父親做不到,父亲的手太粗糙了,不可能安装一台收音机,这需要医生做手术一样的技能。可他竟然把一台收音机拆解得那样细碎,一次次完成得如此细致。直到后来,他能记住每次拆解了多少个零件,尽管每一次拆解的件数都有差异。
在最初经过无法恢复的失望后,父亲后悔自己对一台收音机是不是下手太狠。第二台收音机在拆卸前让他矛盾、犹豫了很久。那是夏天,他握着扇子,在屋子里徘徊,在窗前听着外边的风声,房间里晃动着佝偻的身影。但最后,还是对又一台收音机下了手。只是,在拆卸前,他对着收音机,拱着手,呼出一口长气,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了。他的头发在深夜的灯光下更加苍白,拆卸的动作像在对一个动物开膛破肚,经过开头的犹疑后,逐渐地快起来,明朗起来,更加娴熟,额头上滚出细小的汗珠,手心逐渐湿润,指尖滑腻,他停下来,拽过一条半湿的毛巾,擦了擦,又继续下去。
拆解的工具,台灯,桌布,装零件的小方盒,是在拆解第三台时才真正凑齐的;小方盒呢,是几年前他住院时用过的饭盒。编号也是从第三台开始。在拆第三台之前,他又一次对自己的做法产生怀疑,为什么要拆散一台收音机?像拆散好好的一家人,好像收音机是自己的一个仇人。他在房间里踱步,想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一个说法,一个安慰,一个解脱。他看着新买的小台灯,白色的灯光越来越亮,聚在收音机上,收音机的某个部位折射出一缕反光,倔强,敌视,有一种委屈,不服……他一次又一次下着决心,催促着自己。最后,终于从桌底下找出了拆卸的工具,动手前,再次审视着:蓝色的前盖,鱼肚白的后盖,四五个螺丝钉;打开后盖就是收音机的内脏了,像一个鸟窝,盘根错节的零件在窝里盘踞。端详中,一阵风拍打着窗户,细风穿过玻璃的缝隙,送来一阵公鸡或夜鸟的叫声,邈远而又嘹亮。他等待的时辰到了,不再犹豫。他动了手,一件接一件,年轻人一样麻利。拆完了,将小桌上的零件,一件一件数,一件一件往小饭盒里捏,于台灯的光线中在桌子上下搜索,唯恐丢下了一个零件。在往柜子里搁时,看见了前两个被他拆过的收音机,那一节柜,像陈列的墓地,他在柜子前发愣,苍白的头发竖起来,柜子轻微地触碰,伴着柜子的晃动。他突然想,应该给收音机排一个顺序、一个编号,像一块墓地的墓碑。他找来几张有厚度的纸,伏在小桌子上,写好了编号,庄重地放在每一台收音机的下边。父亲是一个苛刻的人,从对收音机的挑剔可以看出。
现在,这样的拆卸已司空见惯。父亲对收音机眷恋而又仇恨,像娶来的女人,又一次次抛弃。他抛弃的方式难以想象,戛然剪断的声音像戛然剪断的鸟儿的羽翼,房间里飞满“鸟儿”的嘶鸣,一片萧杀之气。父亲是一个喜欢待在房间的人,足不出户,即使他走在院子里,依然会有收音机在响,收音机成了他身上的一个部件。至于他对收音机的依赖,是后来或者说父亲第一次失踪后我们才知道的。父亲对收音机的拆卸往往来自一个念头,对某个频道的厌烦、一个节目的反感、某个内容的质疑,突然的厌倦,或对收音机里传出的吱吱声特别地烦躁,心里发痒,即使换了新电池,收音机里的杂音依然没有消除,讨厌的节目常常在收台的过程中跳不过去。父亲的情绪决定了收音机的寿命。有一段时间,父亲对收音机的颜色特别固执,无非就是白色、蓝色、浅绿色、微黄色。他在连续拆卸了两个蓝色的收音机后,打算从此不再买蓝色的收音机,对蓝色产生了抵触,像和一个人断绝关系。他换了白色和浅黄色,然后又是浅绿色。对收音机的大小也开始挑剔,不再喜欢比半块砖头还小的收音机,抓起来不舒服,调频道的小摁钮太不起眼,禁不住指头肚儿转动,调频的刻度稍一动就闪了过去。一段时间,父亲常常在体积和颜色上徘徊、挑剔。他甚至找不准自己到底喜欢什么颜色,究竟多大才是合适,拿着方便,又看着舒服;声音要亮,可以超越外边的噪音;所谓的噪音就是过往的车辆声,说话声,狗吠和鸡鸭的叫声。我弄不懂父亲,在他70岁的年龄对一台收音机如此的苛刻。
三
父亲在声音里飞翔。这么多年他成了一个在声音里飞翔的人。我想象父亲在飞,他在声音里一定找到过飞翔的翅膀。对,我是说我的父亲,他一直在声音里飞翔,尤其是近年,他拥有了声音的翅膀,好像他的咳嗽、他的气喘也在这种飞翔里好了起来。
每天最先穿过父亲窗口的一定是收音机的声音。我担心父亲床头的玻璃最终会被穿碎,玻璃上开出了密密麻麻的小花,芝麻一样,蚂蚁可以肆无忌惮地进去。我越来越关注一种声音的力度,甚至开始关注声学,越来越感到声音的厉害,它对痴迷者的折磨。父亲常常将收音机开得很大,声音展开翅膀,花一样开屏,像成群的麻雀在风里飞翔,子弹样锥过我的玻璃,灌进我的耳膜。那天早晨,男女对播的新闻把我从梦中叫醒,我刚从外边的一个地方采风回来,想补一补觉,这是一个难得的星期天。可是,我再也睡不下去,清楚地听见收音机里的内容,越不想听听得越清。我喊了父亲几声,隔着窗户,父亲没听见一样。我只好再躺下去,在收音机哇哇的声音里假寐,妻子搂住我,把我往被窝里摁,甚至把我死死地抱在她的怀里。好像声音慢慢地小了,早间新闻结束,从父亲窗口飘出的是一段戏曲,越来越低。父亲意会到了什么,收音机的声音低到了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音量。睡眠状态的我讨厌所有的噪音,可它来自父亲,我无可奈何。每天早晨,过了两个小时的听瘾,父亲才从床上起来。他脑子里装下了全国各地的大事。他把门敞开,准备早饭,收音机搁到了外间的小桌上。endprint
院子里响起拖沓的脚步声。每天早饭后,会有两个人走进我家的院子,他们是父亲固定的唠友,一个叫白有福,一个叫张顺善。每天正常来的是老白,老白一进院子就喊,拖着长腔,叫着父亲的名字。父亲应着老白出来,太阳好的时候,他们就坐在院子里聊。父亲和他唠的全是收音机里的事儿,哪个地方发大水了,淹了多少村庄、多少城市;哪个地方出了骗子,连窝端了;还有,国家要增加农村的合作医疗费用,老年低保也要长了。这是父亲最关心的,经常出毛病的年龄,吃药看病免不了。老白呢,当过几十年的教师,好歹混了个退休,有医疗保险。这样聊着,他们往院子外看,那个老张怎么还没来呢?
老张是三个聊友中年龄最小的,六十四五岁,个头不高,精神好,出门爱骑个三轮车,遇到什么东西捡起来,捡多了到废品收购站卖钱。卖了几次,捡上了瘾,动不动就骑着三轮车溜达,不但遛老塘南街,周边的村庄也遛了。不溜达的时候和父亲、老白聊天。他们坐在朝阳的地方,太阳暖暖地照着他们,懒懒地想睡,有时,就在一只小凳子上睡着了。收音机还在唱着……他们也出去看戏,哪个村子里有戏,谁家为老人办纪念请了当地的名角儿,他们坐老张的三轮车过去听,听完了再一齐回来,一路上议论的还是戏。
冬天的晚上,父亲用旧脸盆盛了玉米芯、干柴,燃着,火红红的,燃完了再续,收音机搁在父亲的手边,里边的人在唱,悠悠扬扬。三个人手伸在炭火上,一边聊一边听。外边的雪,啥时候下来了,不知道。老白和老张推开门,哈,怎么一层白啊,手马上揣起来,帽子捂得更严,扑踏扑踏地踩着雪,脚下咯咯吱吱。父亲跟到外边,雪毛子里,瞅两个老友拖着雪。父亲问老白,记路吧?老白回,死了都记。
四
对收音机的挑剔使他放弃了老塘镇,去了县城的马市街。父亲找到了一家五金交电的老门市。收音机占的地方很小,每次去买收音机,柜台前几乎都是他一个人。柜台的服务员对他已经很熟,叫他大爷,父亲在买过两次收音机后知道了说话好听的服务员叫小叶。小叶热情地任他挑选,回答着他的问题,也狐疑地看着父亲,这个老头儿,怎么这么频繁地换收音机啊,最快的速度一个月一次,像女人身上的频率,这老头儿也有情绪周期啊。小叶站在柜台内,柜台的冷清让她能静静地想好多东西,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是喜欢听收音机的,天天怀里搂着收音机,最后那天,人走了,收音机还在响,那一刻响起的恰好是哀乐,收音机里正在广播一个大人物的离世。她看着我父亲,父亲踌躇在柜台前,几十台大大小小的收音机让他眼花缭乱,比老塘镇那个小交电门市的收音机多得多。父亲从此就和马市街熟了。
小叶更有耐心地等着父亲挑走一台收音机。人不多的时候和父亲聊天,父亲为什么频繁地换收音机,小叶侧面问过父亲,父亲支支吾吾,到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小叶呢,在父亲挑好了一台收音机后,都会耐心地交待父亲,慢慢走,越过马市街往西,过两个十字路口是汽车站,各乡镇的汽车全在那里集合。当然,你也可以在鼓楼街的红绿灯西边等,对,那家青年商场的对过,身后是电业局,公共汽车是从那里经过的。
我们去见叶大姐,是父亲失踪了。
那年冬天,我们连续两天都没见父亲回到老塘南街,父亲的门一直紧锁着。父亲去买一台收音机不至于这样,我们着急了。我们想着父亲这几十年的孤独,母亲走后父亲一直一个人,不和我们在一个锅里吃饭,坚持着自己做,而且他做得很正常,一日三餐从来没有少过,不像我们,很多的早饭就免了。我们想到了父亲的不容易,我曾经讨厌过他的收音机,可是,没有了早上的收音机,又感到失落,好像我早上上班没有了提醒,不正常了。
我们先去了老塘镇,家电门市的那个老板头摇得带着怨气,你们说那个买收音机的老头儿吗?他已经很久、差不多幾年没来我这儿了,来我这儿买收音机的都是敬老院的老头儿老太太。敬老院为每个房间配的电视机他们懒得看,电视坏了,院长懒得花钱给他们修,每人发几十块钱让他们买一个收音机听。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了小叶。小叶吃惊地看着我们,你们说那个老人啊?唉呀,大爷失踪了,你们快找呀,他能去哪儿呢?他每次来我都看着他走过马市街的,我都怕他走迷了。她告诉我们县城里还有几家卖收音机的店,我们找过了又返回来找叶大姐。叶大姐想起了一个地方,说你们去牧城找找吧,他兴许去了牧城,他问过我的收音机在哪里进的货,我告诉过他在牧城。可是,牧城太大了,和大城市比不大,和我们镇、和县城比太大了。我们去了牧城,不放过一家大超市、大商场,每个卖收音机的地方。
看到父亲的镜头是在牧城的百货大楼,我们找大楼的负责人调出了他们两天来的监控视频,就在我们近乎失望的时候看见了父亲:他穿着灰大衣,茫然地走在大楼的商场里。他找到了收音机的柜台,在柜台前踯躅,他捏着一个收音机,像在试听。父亲在监控里瘦小、畏缩,身上的大衣臃肿,目光不断朝上翻,手熟练地在收音机上游走,松鼠一样爬行。我忽然感觉父亲像一只小鸟,一种东西带着他飞翔,那声音钻过我的耳膜,飞机一样,父亲在声音里飞翔,他乘着一种声音来了牧城。可他没在大楼里买收音机,镜头里的父亲摇摇头,疲惫地离开了大楼。看着父亲离开的身影,我和哥哥妹妹都哭了。
这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也就是说,父亲在牧城过了两个夜晚。这两个夜晚他是怎么过的?这么冷的天,他舍得去找一家旅馆住吗?我想到了飞翔,父亲在声音里生出的翅膀,可以让一个老人飞起来,寻找他想找的方向。可父亲他真的飞过吗?
我们最后在“旧时光”里找到了父亲。“旧时光”是一家专卖老唱片、老牌收音机的店,在牧城的人民公园西门外。是街上一个抱着收音机的老人告诉我们的,说你们知道“旧时光”吗?你们去“旧时光”看看吧。看到公园里的树时,我听见了鸟儿叽叽喳喳的叫,我又一次想到了飞翔,父亲的飞翔,父亲一定是飞翔着找到这家店的。那件灰大衣我们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正灰头土脸地在柜台前挑选……我看见的不是一件灰大衣,分明是一双灰色的翅膀,凭着那双翅膀父亲在牧城飞翔了三天。
父亲说,安儿,你说得对,我是在声音里飞到了牧城。endprint
那是后来,我和父亲在一个午后聊天。那个午后不像白天,黑云很低,我看见一群一群的小燕儿在低空里飞,燕儿喜欢这样,也许预示着什么,我不知道,这需要专家解释。就在那个午后父亲肯定了我的猜测。父亲说那些他经手过的收音机,收音机的电池,给了他一种功能,一种静电,好像每一个拆解下的零件都会在他的身上又一次安装,每次安装让他生出一双羽翼,他每一次出门都很轻松。他说,他在牧城遇到一个老头,那个老头告诉他,去“旧时光”看看吧。父亲不懂什么“旧时光”,狐疑地盯着和他说话的老头,老头只好继续解释,说公园,找公园西门,那里有各种各样的收音机。父亲说,这时候他看见了很多树,穿过城市的上空,听见了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像对他的召唤。他听见的是收音机的声音,是声音的翅膀。父亲说,他扭头就走,脚下生风。父亲说,不是飞,是脚步很轻。父亲说,有时候身上的大衣不是大衣,是一双翅膀。
五
那一年,老张走了,三个唠友中最年轻的一个。几天前他们还在父亲的房间里烤火,听收音机,老张还问父亲那几天在牧城是怎么度过的。外边下雪了,纷纷扬扬,老毛子一样把路都封了。又烤了一盆火,外边的世界白花花的,像铺上一层棉花,整个村庄看不见路了。老白说,走了。老张说,走了。能走?父亲问。能走,走了一辈子了。
雪后,老张没有再来过。整天劲头儿十足的老张得了一场病,一直躺了几个月,父亲去看老张,坐在老张的床边,老张的收音机在头边搁着,精神好的时候打开听听,没精神时收音机静静地陪着他。每次父亲过去,收音机就打开了,他们在一起听戏,议论着人家的嗓子,父亲说,老张,等你好了,哪里有戏,我们还一起去听,还坐你的三轮车。可老张躺了几个月就撒手了。最年轻的老张一走,对父亲是一个打击,他抱着收音机,三天没有出门。老张殡葬那天,外边的响器呜哩哇啦地吹翻天,父亲一直躲在屋里,收音机里唱什么他都忘了。这个老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那一夜,父亲又把一个收音机拆了,收音机里一直在唱,他想找一个与老张的事情着调的频道,没有。收音机受了哀伤的影响,吱吱啦啦地找不着调。这个破收音机!父亲熬到了天黑,熬到了夜深,在动手前他又拯救了几次收音机,收音机病入膏肓了,沉浸在老张故去的气氛里救不过来。老张是摸过这台收音机的,老张听一个残疾家庭的故事还动情地哭过,弄得父亲和老白也一个劲儿地抹着鼻子。父亲把收音机放在桌案上,绕着圈儿审视着淡绿色的收音机,打开门,外边的世界没有雪。老张最后离开这个地方是在一个雪天,还说走了一辈子了,像是谶语,应验了。门外呢是秋天,老张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了,窗外不是雪,是树上刮下来的干叶子,嚓嚓啦啦地旋着。父亲找出一块干净的布,把收音机擦了,拖出工具袋,将螺丝刀、钳子之类一件件摸出来。父亲又在等待,那种鸡打鸣或者野鸟的叫声……
父親去了地里,花圈在夜风里响,在向他打着招呼。这个老张在花圈里笑呢,笑自己半夜跑过来,说,我知道你会来看我的。父亲把刚刚拆解的收音机放在了老张的坟前,那收音机竟然发出了声音。父亲吓了一跳,我没有拆吗?父亲在声音里飞起来,回到家,打开柜子,拆解过的收音机在柜子里。父亲更迷糊了。
父亲越来越依恋收音机,收音机成为父亲的导游,我是说后来。在老张走后,父亲喜欢上了养生的台,喜欢上关于治病的对话或者广告。对那些广告和热线电话,父亲格外上心,他把医疗广告上的地址和电话记在一个小本本上。
这一切,我们都还蒙在鼓里,父亲在收音机的导游中一次次出发,我们起初都不知道。父亲这几年一直腰疼,腿弯处长出过一个筋疙瘩,用医生的话叫囊肿。我们找地方给父亲看过,吃过药,贴过膏药,医生说这是一种老年病,一生积劳成疾的结果,不是贴几帖膏药能治好的,也没有什么大碍,老人年龄大了不敢牵引按摩什么的。没有想到父亲从收音机里寻找治疗的方法。父亲到底按照收音机的导游出去过几次,我们弄不清楚。父亲隔一段时间去一次县城,买收音机、去澡堂里洗一次澡我们是知道的。村里通了公交,他坐车去县城,待一个上午或大半天回来,对这些,我们已司空见惯。
父亲又一次失踪。
这一次,父亲是从妹妹家失踪的。妹妹告诉我,父亲这几天一直在听收音机,一直在听一个频道。我问妹妹是什么内容?妹妹说她太粗心了,没有留意。妹妹在电话那头哭,我说哭有什么用。我告诉妹妹我在外边出差,我现在马上回去,你等着我,你马上和哥哥联系。妹妹说已经和大哥联系过了,大哥和她在附近分头找。我说,好吧,我会用最快的办法回去。妹妹说她去找了老白,老白说父亲可能又去买药了,老白说父亲已经去过一个地方几趟,已经花了几千块钱。我问在哪儿?妹妹回答,老白说父亲去过好几个地方,都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去过牧城,去过一个县,去过几个镇。老白这一说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了。
几个月前,父亲曾经第二次失踪。那一次我们先是在县城里找,认为他还是去买收音机,又找到了叶大姐,叶大姐摇摇头说没有。叶大姐对我们训诫,说老人到了一定年龄,要多和老人聊天,多陪老人,不要让他太孤独太自我做主。可是,我们说,父亲是个喜欢自己多待、自己做主的人,村子里原来有两个人经常和他在一起,其中一个不在了,他更喜欢自己待在屋子里,很少让我们进他的房间。叶大姐说,一个老人这样还是你们的问题,我一直感觉你父亲有点不一样。她没有说不正常,你看他经常来买收音机,一两个月就买一次,他把原来的收音机都扔哪儿了?那一次我们又去了牧城的“旧时光”,在“旧时光”的周围找,等待父亲的出现。我们最后是在汽车站找到或者说等到父亲的,他的手里提溜着一大包草药,还有膏药;他坐在汽车站候车室外的台阶上,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仿佛在等待我们的到来。妹妹先跑了过去,抓住父亲,掉着眼泪。父亲有气无力地看着我们,举着手里的药,说,我没有钱了,买不了票了。我们把他领到一家小饭馆,要了一大碗烩面,几个包子。父亲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我们心疼。
又接到妹妹的电话,说和哥哥在牧城,正在一家药店一家药店地找,让我下车直奔牧城,然后联系。我想了想,打开车窗玻璃,对妹妹说,你和哥哥好好想想,老白是怎么说的,父亲是出来买药还是找看病的地方?我听见妹妹在和哥哥说话,然后我听见哥哥的声音,说,老二,你的思路对,我们马上沿着父亲治疗腰腿疼痛的线索找。endprint
我回到牧城,没有和大哥妹妹联系,我坐在汽车站大厅外,我想在某一个台阶上再等到父亲,就像那天,再把他带到一家小饭馆。父亲这几天一定是饿了,头发更白,更加苍老。我想象父亲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内心充满了愧疚。我久久地站在台阶上,扫视着,等待着奇迹的出现。不,我在路上就想好了,我其实是来找交通台的,我们不能这样盲目地瞎找,父亲就像一粒沙子落进了河流,要找一个人是大浪淘沙。我找到了交通台,在我打上一辆出租车时,交通台已经在广播寻找父亲的启事。我听着,悄然落泪。司机看我一眼,嘟噜一句,这老头干吗啊,现在跑丢的老人比小孩儿还多。
我郑重地告诉司机,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离开家已经三天了。他听我说完,带着我在各个小胡同里找,说你父亲一定是来这些地方,只有这些小门诊才天天依靠广告招徕病人,尤其招徕乡下的老人。他说他拉过几个从农村过来的老人,都是往这种地方送,这些小门诊骗的都是老人的钱,没有广播里的吹牛他们活不下去,那些打给他们的热线电话都是假的,托儿。他说他曾经做过托儿,对方甚至给了他一兜子膏药。
第二天中午,有人给我打了电话,那时候我们兄妹三人又坐在汽车站的台阶上,等待着奇迹的出现,等待着白发苍苍的父亲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牧城大大小小的骨科门诊、骨科医院,包括与此有关的医院都跑遍了,再往下就要报案打110了。我们只好回到汽车站,等着父亲,等着能看见那件灰大衣。电话里告诉我们,在东塘镇一家骨科门诊前守着一个老头儿,几天了,去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到了东塘,果然就是父亲。远远地看着父亲狼狈的样子我们都哭了,哇哇地哭,在秋天的阳光下,像孩子一样。秋天干燥的风吹着,父亲整个人都要被风吹干了,头发那么干燥,脸皮那么干燥,他形容枯槁,手边是半个吃剩的烧饼,手摸在干燥而又肮脏的地面上,精疲力竭地坐着,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当我们喊着跑过去时,父亲张了张嘴,喊不出话,我们只看见他努着嘴,胡子苍白、枯干,张嘴的样子像一个哑巴,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妹妹跑得最快,她踉跄地冲到父亲的面前,伏到了父亲的怀里,继续哭。父亲抱住了妹妹,干涩的泪水掉下来。他干哑着嗓子说,我是从你家跑出来的,可我回不去了。他有气无力地拍拍身后的门诊牌子,这个医生跑了,他骗了我三千块钱,他说包治我的,现在找不到他了。父亲呜呜地哭,咧着干燥的嘴,声音细细的,像单调的小号,脸上的皱褶一块一块地往下掉。父亲好像大悟般地说了一句话,这些人都是骗子!父亲的手边还搁着一个小收音机,落满了灰尘,父亲忽然手一掷,把收音机摔了,不是拆,是摔碎,彻底地碎,碎片在地面滑动。离开那地方时,我又扭过头,看着一地的碎片。
父亲趔着身,我们像一群挟持者,把父亲拉走了。
回了家,父亲打开门,一股湿潮气拧过来。我们把窗户、把门都打开,阳光照进了房间。父亲手在屋子里扇扇,说,你们都别离开,都别离开,我给你們看一件东西。
父亲让我们看的东西不是一件,是挂满墙头的小喇叭,父亲把每个收音机拆下的喇叭都挂在了墙上,墙壁上开满了喇叭花,一根绿色的软线把喇叭串了起来。父亲走向床头的桌子,掀开了一块浅灰色的布块,布块下是一个块头大的收音机,他调开了一个台,一个频道,收音机的喇叭对准了一个麦克风,甚至还有一个扩音器,风起来了,收音机里播着一段音乐,是一首《编花篮》的民歌。整个墙体都开始震动,墙上的喇叭颤抖,格外嘹亮,甚至刺耳……
父亲打开柜子,我们看到那些收音机,按顺序摆着,规规矩矩的编号。柜子震动,房子震动,每台收音机都放射着一种声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