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港
嚄!当归村可是见了大世面:一杆杆的红旗,一队队的红军,可真叫大队人马。
山娃家住了五个红军,可喜坏了山娃。看红军,想贴近,又不敢近。红军里,有一个也是个娃娃子,比山娃高不了多少,比山娃大不哪儿去。山娃贴近红军小哥,帮着打水,帮着倒鞋子里的土,问这问那。见红军的枪心跳得很,见红军的手榴弹手痒得很,但是山娃知道那些都摸不得碰不得。可是,山娃摸了红军小哥的肩膀肉,跟自己的差不多,皮下是骨头,并不是铁的也不是石头的。山娃再想摸的是红军小哥腰上那布袋子。那干粮袋子,只有一碗多少的东西,一走一晃,像老山羊的干巴奶子。红军那么厉害,他们吃了什么?
山娃终于下手了,从身后摸到袋子,手指头一捻,知道了大概。
红军小哥猛一转身,铁手掐住了山娃的手:“干什么?”
山娃急忙笑:“红军小哥──你就这么点点的粮食?”
红军小哥说:“这不是粮食,是庆祝的瓜子。”
“啥子?”
“抗日葵的种子。”小红军解开袋子,手伸进去,捏出一撮一头尖尖有黑道道的东西,一二三四五,落到山娃手掌心上,“红军打一回大胜仗,就炒来吃庆功。只给你五粒。”
山娃没见过这东西,死死看着。红军小哥说:“吃!香得很。”
山娃拈一粒,张大嘴巴。红军小哥哈哈大笑:“要嗑了皮子。”红军小哥嗑了一粒,塞山娃门牙上:“铁锅炒了更香哩!”
山娃握四粒瓜子,拉爹爹到房后,他要让爹知道自己的厉害,让爹见见东西。山娃说:“爹,你看,红军给的。问你这叫啥?”
爹低头看了,又擦了眼睛:“这不是葵花子么?咱山野没有,哈达镇可是有人种植。叫向日葵。”
“爹,这回你错,叫抗日葵。红军说的。”
山娃找到红军小哥,展开巴掌问:“红军哥哥,俺爹说,叫向日葵,他不懂。是不是叫抗日葵才对?”
小红军笑笑:“你爹可不错,是叫向日葵。只是我们叫抗日葵。红军北上抗日,打日本,这才叫的抗日葵。”
“哦──明白了──明白了。”
鸡叫,山娃起来尿尿,可把个山娃吓翻了──红军一个也没有了。
爹让山娃弄醒了:“莫要瞎喊叫。人家队伍,说走就走,不惊奇。再睡一会儿,今天砍柴。”
山娃跟爹,顶着红太阳,爬山过岭子。爹唱着歌,脖筋一鼓一动。山娃回想有红军的这白天黑夜,踢得石头子可山滚。
忽然,满天轰轰响,震得树弯腰。天上有了“飞鸡”,这两天,当归村全认得了“飞鸡”,全知道,“飞鸡”上坐着坏蛋,会下“炸蛋”,“炸蛋”厉害不是一点点。
“飞鸡”远了,却听隆隆隆隆的破山响。山娃说:“呀,不好,‘飞鸡是对上了红军。”
爹说.“不应当吧,红军已经远了呀!”二人扔下背柴,向前边跑。
一道梁,两道梁,到了五道梁。山娃指个蓬草团子,大叫:“不好!”爹看看,也喊“不好”。蓬草团子下边一大片黄沙地,黄沙上,一片灰的,分明是一个人,是一个红军。
二人飞跑带爬,越看越怕,越怕越是,那,那倒的人,竟真的就是红军小哥。
任山娃哭喊号叫,揉搓推动,红军小哥也是没有活动。
爹说:“这孩子,是早先伤了脚,掉了队,又让‘炸蛋炸死的。”
山娃摸到了那個袋子,袋子已有破洞,抗日葵流出一个小堆。山娃抓起瓜子,喊叫:“抗日葵!”
爹瞅瞅天空:“傻娃子,什么时候了,还说瓜子!快快,快挪到山根儿下,‘飞鸡再来,咱两个一齐见阎王。”
山娃和爹抬着红军小哥,一步一挪,袋袋里一粒一粒,撒下来抗日葵子。
转年清明。爹说:“山娃,走,给你红军小哥上坟去。”
一到坟那儿,山娃惊叫了:“爹,这长的是什么?”
红军小哥的坟,左一棵,右一棵,肥肥大大的幼苗苗,绿绿的。爹说:“真没见过这苗苗。”
“抗日葵──”山娃一蹦,“我想起来了,是红军小哥袋子里的抗日葵!”
往远了看,一点点,一条条,全是绿绿的苗苗──这不就是抬小红军走的么!山娃叫:“爹,快找水!”
找块洼地,掘出水来,一棵一棵,苗苗浇上水。
夏天,当归村的娃娃全来看:“哇,抗日葵是这个!叶子像扇子!”
秋天,当归村的爷们儿坐阴凉下道:“花盘子这样的大!好看得很!
冬天里,姑娘媳妇盘炕上嗑上瓜子:“红军的瓜子,真是香哩!”
说怪也怪,这几百里山区,就只是当归村种植的瓜子名声远播,招来南北的商贩。
说怪也怪,远道的商贩必须得说“抗日葵”,才购得到货,要说向日葵,全摇头:“没有这个。”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