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对白居易的影响
——以咏物诗为中心

2017-09-11 11:06陈才智
杜甫研究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咏物诗杜诗白居易

陈才智

杜甫对白居易的影响

——以咏物诗为中心

陈才智

白居易是杜诗当之无愧的 “第一读者”。对于杜诗的创作态度,杜诗的写实精神,杜诗的种种艺术手法,如造语遣辞、音律节奏、篇章结构等,白居易也是有意识的追慕乃至崇拜者,学习因而继承其衣钵者。就咏物诗而言,杜甫对白居易的影响,最突出的一点是托物寓意,托物兴寄。其次是即物抒怀,托物寓怀。杜甫咏物诗熔状物、写景、叙事、抒情、议论于一炉的特点,对白居易亦有深广影响。此外在组诗咏物、诸体皆备、题材广阔等方面,白居易可谓袭其面貌而得神味者。

杜甫 白居易 咏物诗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在杜甫感慨 “海内知名士,云端各异方”时,他的知音有限,诗圣的荣誉离他尚远。流传至今的唐人选唐诗,杜甫很少入选。杜甫满怀深情地赞美过当时许多诗人的创作成就,却很少得到积极的回应。“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不是朋友薄情寡义,而是杜诗中所表达的思想意识和审美风范与当时的审美情趣和普遍追求并不合拍,自然难被理解。白居易的出现,使得杜甫不再寂寞,杜诗的诗史地位得以彻底改观。白居易出生的公元772年,正是杜子美驾鹤而去的隔一年。在培养和奠定诗学趣味的时期,已经流行江东的杜诗,是成长于此的青少年白居易的重要诗学营养;在确立诗坛地位的时期,尤其是新乐府和讽谕诗的展开阶段,杜甫的新题乐府是壮年白居易赏爱的对象,学习的榜样;在影响波及海外之际,杜甫的排律和 《客至》等代表的浅切诗风,是白居易中年 “元和体”和晚年闲适诗的主要取径对象,其影响已经潜移默化。

杜诗开后人法门多端,平易之风亦为其一,胡应麟(1551—1602)曾云杜诗 《送张二十参军赴蜀州因呈杨五侍郎》“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则元、白平易之宗”,即有鉴于此。申涵光 (1620-1677) 评杜诗 《可惜》 云:“ ‘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语近浅率矣,如 《定官后》 诗 ‘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词亦近俚,此皆开长庆一派。”乔亿(1702—1788)评杜诗 《缚鸡行》 云:“此亦开乐天体,后人多效之。”杨伦(1747—1803)评杜诗 《寄薛三郎中据》 云: “此等五古, 颇似乐天。”杜诗此类“元白体” 风格,还有 《曲江二首》 其二,白居易 《与梦得闲饮且约后期》有明显的承传借鉴之处。刘克庄(1187—1269)甚至认为杜甫 《客至》乃 “戏效元白体者”。杜甫自不可能由逆转时空去 “戏效元白体”,只是因为 《客至》诗语势流畅,第一人称的语调显得自然亲切,与内容非常协调,形成一种欢快淡雅的情调,与杜诗习见的字斟句酌之风不大一样,除个别词句可注其出语外,大都并无语障,尤其是尾联虚字(“肯与”)与俗语(“呼取”)的运用,所以足符刘克庄“戏效元白体”之评。

任何一部论及杜甫的诗歌史或诗学史,都不会无视白居易的 《与元九书》,其中对杜诗的推崇之高,因轩轾而及诗仙李白,留下崇杜而不惜抑李的印象,引发后世持久未断的纷争。接受美学有所谓 “第一读者”之说,专指具有突破性的深刻识见,因而影响后世理解和接受,甚至扭转作者文运的读者;从这个意义上看,白居易是杜诗当之无愧的 “第一读者”。不仅如此,对于杜诗的创作态度,杜诗的写实精神,杜诗的种种艺术手法,如造语遣辞、音律节奏、篇章结构等,白居易也是有意识的追慕乃至崇拜,学习因而继承。胡可先 《唐代杜诗传承论》说:“在唐代诗人中,白居易是杜甫最忠实的继承者和发扬者。”有学者对 “最” 字不以为然。考虑到文无第一,姑且用 “有意识的” 替代 “最忠实的”,这是历来之公议。例如明人娄坚(1567—1631)《序马元调重刻白氏长庆集》曾云:“(白居易)于作者之指,无所不窥,而尤以杜子美为宗师。虽浑涵雄伟,未足庶几,要为能言其所欲言矣。”清人吴乔(1611—1695)《围炉诗话》也认为 “乐天专学子美”。贺裳 《载酒园诗话又编》亦称白居易 “强学少陵”。《唐宋诗醇》评白居易诗亦云:“其源亦出于杜甫,而视甫为更多”,“盖根柢六义之旨,而不失乎温厚和平之意,变杜甫之雄浑苍劲,而为流丽安详,不袭其面貌而得其神味者也”。清人汪立名(1679—?)《白香山诗集序》 所云:“昔人谓,大历后,以诗名家者,靡不由杜出。……白得杜之正。”高澍然(1774—1841)《种竹山房诗稿序》 曰:“乐天取源之地何?杜子美是已。夫白之疏达,视杜之沉郁不类也,要其性厚而气舒,体博而完固,何一非出于杜?其视之甚易,得之甚逸,所谓不必似之,取其自然者耳。”许印芳(1832—1901)《诗法萃编》 称:“乐天忠君爱国如杜子美,诗亦神似子美。史称其 ‘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阙’,识者比之风骚焉。……至论当代诗人,惟与杜公神合志通,称道之致,口不言师,心则以杜为模范。书中所引《石壕》 《花门》 之章,‘朱门’‘酒肉’ 之句,此类皆白诗蓝本。白更扩而充之,随事纳忠,讽喻诗遂有百数十首之多,可谓善学少陵。”明清学者的以上论述,充分确认了杜白之间的血脉渊源。这里以咏物诗为中心,探讨杜甫对白居易的影响。

诗言志,诗缘情,诗指向内心,但也可描写外物,诗骚以降蔚然形成的感物吟志的传统,汇为持续未断的咏物诗之脉。“咏物诗唐人最夥者,莫逾杜陵。”杜甫集中,咏物诗共204首,从所咏内容看,题材广阔,纷呈迭出,几乎无物不可入诗。主要包括:

(一) 植物。所咏有蒹葭、苦竹、松柏、病柏、病橘、栀子、枯棕、枯楠、丽春、梅花、桃花、海棕、丁香、庭草、甘菊花等树木花草,其中 《题桃树》,“就眼前景物,写出一番仁民爱物之意”。《枯棕》《病橘》 等衰病植物之类,融情于物,更体现出杜甫怜悯同情之心,寄寓着杜甫对安史之乱中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劳苦百姓的怜悯与哀伤。

(二) 动物。 所咏涉及燕、 猿、 雁、 麂、鸡、马、鸥、 花鸭、 朱凤、 黄鱼、 促织、 杜鹃(子规)、萤火虫等飞禽走兽以及游鱼昆虫,其中 《花鸭》借花鸭之皭然自异处,寓意渔父独醒。《病马》先写致病之由,然后抒发病后之伤感,“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马有感人之意,人有恋马之情,人与马性情相关,体现出杜甫怜悯同情的独特视角。

(三) 物候。例如云、雨、雪、雷。其中咏雨雪风霜之作品占有很大比例。这与杜甫被迫离京西窜,逃至秦州再折向西南入蜀,漂泊西南一带有很大关系。其咏雨诗多达23首之多。此类诗多寓时世感慨,多寓忧国忧民之心。咏月也归入此类。杜甫共有18首咏月诗。困守长安时期有三首,分别是 《月夜》 (今夜鄜州月)、《一百五日夜对月》、《月》 (天上秋期近)。秦州时期一首 《初月》。成都时期没有咏月诗,仅在梓州有一首 《玩月星汉中王》。夔州时期咏月诗为最多,达十一首, 分别是 《江月》 《月圆》 《月》(四更山吐月)、《月三首》 《八月十五夜月二首》 《十六夜玩月》 《十七夜对月》 《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崔十三评事、韦少府侄三首》之三。漂泊潇湘时期只有 《江边星月二首》。

此外寺院楼台,峰峦江河,剑,石砚,汲水的铜瓶,报警的烽火等其他物象也是杜诗咏叹的对象。杜甫青年时代所作咏物诗数量较少,诗风与李白咏物较为接近。代表作如 《房兵曹胡马》《画鹰》《高都护骢马行》等,展现出慷慨的壮志,浪漫的情怀,飞动的意趣,是盛唐气象的写照。杜甫绝大部分咏物诗创作于中晚年,即安史之乱前后一段时期。风格与前期明显有别,多哀伤沉思,多悲凉感叹,讥时讽世,悯孤惜弱。从诗歌体式看,杜甫的咏物诗有五言,也有七言,有古体,也有近体,可说诸体皆备。其中五律最多,有94首;五古次之,有42首;再次则是七古,38首;其它七绝有13首;七律12首;五排3首;五绝和七排各1首。其中歌行体,如《骢马行》《瘦马行》《义鹘(行)》《杜鹃行》《石笋行》《古柏行》《朱凤行》 等,很少利用乐府旧题,往往 “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元稹《乐府古题序》),对白居易启发和影响最深。

诸体皆备和题材广阔这两点,在白居易身上同样可以看到。白居易咏物诗的题材可谓洋洋大观,包括动植物、日常器物、乐器、饮食、天象、节令等。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但凡自然界和日常生活中出现的事物几乎都在白居易的吟咏之列,包括吟咏艺术题材的诗歌,如 《画竹歌》《木兰图》等。在传统的动植物题材上,白居易诗较前人也有拓展。在动物类题材中,吟咏禽鸟和昆虫的诗歌占绝大部分,禽鸟类题材包括鹤、鹰、莺、燕、鸡、鹭、鸽、鹦鹉、沙鸥、秦吉了等;昆虫类题材包括蝉、蚕、虾蟆、蝴蝶等;动物类题材包括牛、马、龙等。植物类题材主要有树木和花卉两类。树木类题材包括紫藤、枣树、桐树、竹子、橘树、松树、桑树、槐树、石楠、柳树、樱桃、苦枳、杜犁、水柽、野葛、凌霄、丹桂等。花卉类题材更是无所不有,如牡丹、莲花、桐花、蔷薇、芍药、菊花、槐花、梅花、萱花、山石榴、栯李花、玉蕊花、樱桃花、紫薇花、辛夷花、木兰花、迎春花、山枇杷花等,基本上涵盖当时常见的各种花卉种类。

从动植物题材的选择上,白居易倾向于描写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有些甚至是弱小的、生命短促的事物。即使那些看似强势的题材,如龙(《黑潭龙》)、马(《赢骏》)等, 经过艺术处理后也常以一种弱势的形式存在,呈现出弱德之美,这种取材上的特点与杜甫一脉相承。盛唐时期李白等人咏物诗题材多气势恢弘,催人奋进。杜甫前期的 《房兵曹胡马》等也具有这一特点,但杜甫秦州咏物诗,即开始转向吟咏弱小事物。中唐国势的持续衰微,使文人的进取心渐趋消退,开始更为关心自己生活的圈子,目光锁定在壶中天地及其中细小的事物上。杜甫诗中的星星苗头,在白居易的诗歌中得到放大。

白居易咏物诗的选材,较杜甫更为扩展,器物类、乐器类、饮食类题材更加丰富,如 《五弦弹》 《七德舞》 《缭绫》 等,描写最多的是琴。其中著名的 《琵琶行》,可算是宽泛意义上的咏物诗,于杜甫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颇有借鉴之处。刘克庄(1187—1269)《后村诗话》 新集卷一云:“余谓此篇与 《琵琶行》,一如壮士轩昂赴敌场,一如儿女恩怨相尔汝。杜有建安、黄初气骨,白未脱长庆体耳。”清人田雯(1635—1704)《诗文演法》提出:“余尝谓白香山 《琵琶行》一篇,从杜子美 《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诗得来。‘临颖美人在白帝,法曲妙舞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杜以四语,白成数行,所谓演法也。凫胫何短,鹤胫何长,续之不能,截之不可,各有天然之致。”从不同角度指出白居易 《琵琶行》与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相承之处。此外,乐天 《小童薛阳陶吹觱栗歌》亦 “全是摹老杜 《观舞剑器行》而变化出之”。

随着时代的发展还出现了一些此前没有的题材,例如描写建筑者,像 《凶宅》《伤宅》《旧房》 《司马宅》《题故曹王宅》《过刘三十二故宅》等,其中大都抒发白居易对岁月流逝、世事变迁的感慨,屋主多曾显赫,如今物是人非,自然令人感触。又如描写白发和落齿,白居易有9首写到白发,从开始到最后,是一个由悲观到释然的转变。第一首 《初见白发》写于37岁左右,“勿言一茎少,满头从此始”,充满伤感。而最后一首 《白发》作于68岁,则坦然讲述30年来的变化。白居易此时已是满头白发,但他“八戒夜持香火印,三元朝念蕊珠篇”,秉持佛家八关斋戒,吟念道家蕊珠之篇,放下对生死的恐惧,礼佛从道,顺其自然。

白居易的毡帐诗值得留意,他有 《别毡帐火炉》《风雪中作》《青毡帐二十韵》等三首关于毡帐的咏物诗,描述青毡帐的形制、用途,及在青毡帐中日常起居、待客宴饮的情形。此外另有许多诗句描述毡帐,如 “帐小青毡暖”(《雪夜对酒招客》),“移炉青帐前” (《自咏老身示诸家属》), “今冬问毡帐, 雪里为谁开” (《酒熟忆皇甫十》),“青毡帐里暖如春” (《雪夜喜李郎中见访兼酬所赠》),“青毡帐暖喜微雪”(《初冬即事呈梦得》), “碧毡帐上正飘雪”(《夜招晦叔》), “碧毡帐下红炉畔” (《府酒五绝》 之二 《招客》), “碧毡帐暖梅花湿” (《洛下雪中频与刘李二宾客宴集因寄汴州李尚书》),“毡帐胡琴出塞曲” (《池边即事》),“加添雪兴凭毡帐”(《除夜言怀兼赠张常侍》)等,读来温煦舒暖,在寒风凛冽的严冬里,透出亲切融融的意境。以浓墨重彩,且如此频繁地描写毡帐,乃绝无仅有,对了解有关毡帐的知识和诗人的毡帐生活无疑富有参考价值。其中 《青毡帐二十韵》尤其受到后人注意,宋人程大昌(1123—1195)《演繁露》 卷十三云:

唐人昏礼多用百子帐,特贵其名与昏宜,而其制度则非有子孙众多之义,盖其制本出塞外,特穹庐、拂庐之具体而微者耳。桊柳为圈,以相连琐,可张可阖,为其圈之多也,故以百子总之,亦非真有百圈也。其施张既成,大抵如今尖顶圆亭子,而用青毡通冒四隅上下,便于移置耳。白乐天有《青毡帐诗》,其规模可考也。其诗始曰:“合聚千羊毳,施张百子弮。骨盘边柳健,色染塞蓝鲜。” 其下注文自引 《史记》 “张空弮”为证。即是以柳为圈,而青毡冒之也。又曰:“有顶中央耸,无隅四向圆。”是顶耸旁圆也。既曰:“影孤明月夜。” 又曰:“最宜霜后地。” 则是以之驰张,移置于月、于霜,随处悉可也。又曰:“侧置低歌座,平铺小舞筵。”则其中亦差宽矣。既曰:“银囊带火悬。” 又曰:“兽炭休亲近。”则是其间不设燎炉,但用银囊贮火,虚悬其中也。又曰:“蕙帐徒招隐,茅庵浪坐禅。”其所称比,但言蕙帐、茅庵,而不正比穹庐,知其制出穹庐也。乐天诗最为平易,至其铺叙物制,如有韵之记,则岂世之徒缀声音者所能希哉!唐德宗时,皇女下降,颜真卿为礼仪使,如俗传障车、却扇、花烛之礼,颜皆遵用不废,独言:“毡帐本塞外穹庐遗制,请皆不设。”其言毡帐,即乐天所赋,而宋之问所谓 “催铺百子帐”者是也。丙申十月十一日夜,醉后读 《白集》,信笔以书。

以 “百子帐”为名的毡帐,出自鲜卑遗制,由鲜卑传入中原,逐步适应内地农耕社会环境,演变为布帐,而数百年之后,到中唐又转回毡帐。白居易的 “毡帐诗”体现出唐代胡风之盛行。不过,宋之问诗无 “催铺百子帐” 之句,而陆畅 《云安公主下降奉诏作催妆诗》云:“云安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题下注称:“顺宗女下嫁刘士泾,百僚举畅为傧相。”程大昌 “醉后”“信笔”,乃陆冠宋戴。查慎行(1650—1727)《初白庵诗评》亦曰:“ 《青毡帐二十韵》 ‘骨盘边柳健’ 四句,切贴。‘有顶中央耸’ 二句,今蒙古包也。” 赵翼(1727—1814)《瓯北诗话》卷四则云:“香山集有 《青毡帐》诗二十韵,中有云: ‘有顶中央耸,无隅四向圆。’ 又云:‘北制因戎创,南移逐虏迁。’按其制:顶高体圆,来自戎俗,即今蒙古包也。但今制用白毡而朱其顶,香山所咏,则纯用青毡耳。”白诗亦如杜诗,可当实录,堪称诗史。

与前辈杜甫一样,咏物诗创作贯穿白居易一生各个阶段。在唐代咏物诗排行榜上,白居易和杜甫皆名列前茅。《全唐诗》及 《补编》共收录6789首咏物诗,占全部唐诗总数的七分之一。白居易的咏物诗,以275首的数量居冠;杜甫的咏物诗,以204首的数量居亚。不过,若论在各自留存诗歌所占比例,杜甫还要超过白居易。杜甫咏物诗确实无愧 “精深奇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评赞;而在得其霑溉的诗人中,白居易是成就突出者。

杜甫咏物诗影响白居易最突出一点是托物寓意,在看似与人事关系不大的外物中,寄寓国家大事,反映社会现实。这是一种儒者的情怀,一种民胞物与的境界。儒家传统重视生命,认为生命是天地的恩惠,《易传》所谓 “天地之大德曰生”,大自然养育人类万物,杜甫满怀感激:“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北征》)大自然仿佛是万物的父母,不择好丑,一律护持。河山向人类敞开胸怀:“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后游》)人类应与天地同心,“白鱼困密网,黄鸟喧嘉音。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 (《过津口》)杜甫自己也是这样做:“枣熟从人打,葵荒欲自锄。盘餐老夫食,分减及溪鱼。”(《秋野五首》)大自然赠与人类的东西,本应与万物分享。诗人认为应该这样理解自然,所以杜甫写道:“易识浮生理,难教一物违。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 (《秋野五首》), “鸬鹚鸂鶒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 (《春水生二绝》),赵次公注:“公可谓与物委蛇,而同其波矣。”“与物委蛇” 即 “尔汝群物”,正是民胞物与、物我勾通之意。

杜诗突出的特色是兴寄遥深。体现在咏物诗里,诗人往往将家国之痛,时代之悲,深深地渗透于咏物之中,以时事入诗,托物以议政,使得本来与现实距离较远的咏物诗作,与现实密切联系起来,正如沈祥龙 《论词随笔》 所说,“咏物之什,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然咏物矣。”有时因为蕴有明显的政治倾向,杜甫这类咏物诗,感情力量深沉而邃远,思想内容博大而厚实。如杜甫的 《初月》:

光细弦岂上,影斜轮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庭前有白露,暗满菊花团。

借 “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的初月形象,讽谕唐肃宗初即位于灵武时事,反映当时的政治形势。这样咏月,是前人所不经见的,给后世以极大启示。再观杜甫的 《杜鹃行》:

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岂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

也是托物寓意,宋人黄鹤认为:“观其诗意,乃感明皇失位而作。”洪迈分析说,是反映明皇 “还居兴庆,恶其与外人交通,(李辅国)劫徙之西内,不复定省”的事实。这两首诗都是把吟咏外物与反映时事结合在一起,大大增强了咏物诗的现实性,开拓了咏物诗直接及时反映社会现实的新领域。

白居易咏物诗发扬了杜甫感时讽世的务实精神,与杜甫一样,也不局限在表现咏写物象,往往是为时为事而作,把反映社会现实,抒发他对社会问题的见解放在突出的地位。焦竑(1541—1620)《题寄心集》即有鉴于此,认为:“杜子美力挽其衰,闵事忧时,动关国体,世推诗人之冠冕,良非虚语;乐天虽晚出,而讽喻诸篇,直与之相上下,非近代词人比也。”白居易承继杜甫遗意,通过咏物规戒讽世,干预社会、干预政治、干预生活,因此其咏物诗比兴寄托,寓意弥深,内容广泛,具有比较丰富深刻的内涵。

其中,讥讽时政者最引人注目。这类咏物诗,白居易往往直接标明题旨,有些甚至干脆在题目中予以诠释,例如 《红线毯》题后云:“忧蚕桑也。”诗的结尾,直接批判宣城太守 “少夺人衣做地衣”。具有强烈的针对性与现实性,非泛泛而谈之作可比。又如 《放鹰》,因放鹰而言及 “圣明驭英雄” 之术;《答箭簇》,明安边定国之志;《百炼镜》 以 “辨皇王鉴”,讽谏皇帝要学 “太宗常以人为镜,鉴古鉴今不鉴容。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乱悬心中”;《答桐花》表现 “万人泰”、“泰阶平” 的理想,“词意本之杜甫入蜀 《凤凰台》一章,然彼以凄凉激楚胜,此则缠绵浓至,一唱三叹,可知居易非无意用世者,惜旋用旋黜,不获竟其才耳”。

再如 《鸦九剑》,借剑明志,称 “不如持我决浮云,无令漫漫蔽白日。为君使无私之光及万物,蛰虫昭苏萌草出”,意指排除皇帝身边的奸邪权佞,使君王之光不受蒙蔽,泽被万物。 《李都尉古剑》同样以剑自喻,称 “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完全是作者嫉恶如仇的写照。类似的还有 《折剑头》诗所云:“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这些都是杜甫咏物诗托物议政精神的继承和发扬,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民意,表达了民众的要求和愿望。

杜甫之前的咏物诗,鲜有反映民生疾苦者,杜甫改变了这一局面,他的咏物诗立意高超,开辟了通过咏物以表现民瘼民病、关怀并同情人民苦难的新途径。例如咏 《白小》以 “悯穷民”;吟 《枯棕》“伤民困于重敛也”; 写 《病橘》“伤贡献之劳民”; 作 《朱凤行》,以 “鸟雀”“蝼蚁”,“俱喻困征敛之穷民”,“鸱鸮,喻剥民之凶人”,“言但能泽及下民,即逢权奸之怒,亦所不计也”。在同情民生疾苦的同时,对造成民病民瘼的剥削者、压迫者表示强烈的愤慨。像借 《黄鱼》“惩叛将”; 托《萤火》“刺阉人”,作 《杜鹃》“讥世之不修臣节者”,因《百舌》讽 “谗人”。在 《杜鹃行》 中诗人的矛头甚至直指最高统治者唐肃宗,其讽谕社会现实的精神相当强烈。

此外 《义鹘(行)》感叹鸟兽犹见义而动;《花鸭》谴责权贵钳制言论;《麂》则怒斥衣冠(权贵)们具盗贼之性,干的是无耻的害人勾当;《白小》末尾以 “生成犹拾卵,尽取义何如”篇末点题;《枯棕》 “伤时苦军乏,一物官尽取”;《病橘》“尝闻蓬莱殿,罗列潇湘姿。此物岁不稔,玉食失光辉”,讥讽唐肃宗为满足口腹之欲,强征四方供物,残酷剥削百姓;《朱凤行》“尽使鸱袅相怒号”,或斥责有司,或批评君王,或表示 “欲去小人之为害者”,态度鲜明,使得杜甫咏物诗达到前所未有的思想高度。

以咏雨为例,天宝十三载(754)杜甫困守长安时,感雨而赋 《秋雨叹》三首,描叙长安淫雨成灾,农夫苦雨情状,其二曰:“阑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城中斗米换衾稠,相许宁论两相直。”感叹久雨伤农,由前半积雨之象,联想到后半之伤稼阻饥,悲天悯农,感同身受!大历元年(766)夏,杜甫寓居夔州(今重庆奉节),是年春旱,伤农甚苦,诗人乃作 《雷》诗—— “大旱山岳焦,密云复无雨。南方瘴疠地,罹此农事苦。封内必舞雩,峡中喧击鼓。真龙竟寂寞,土梗空偻俯。吁嗟公私病,税敛缺不补。故老仰面啼,疮痍向谁数?……”叙写夔州旱情严重,百姓求雨不成,对当地农民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甚至痛砭时政,为民请命!

而当雨应农时,润物适宜,诗人又会欢天喜地,纵情吟唱,“皇天久不雨,既雨晴亦佳……得种菜与麻” (《喜晴》), “今朝好晴景, 久雨不妨农” (《雨晴》)。 上元二年 (761) 春, 作于成都草堂的 《春夜喜雨》,更以欣喜之情描写应时而降的春夜细雨。“绝不露一 ‘喜’字,而无一字不是 ‘喜雨’,无一笔不是 ‘春夜喜雨’。结语写尽题中四字之神。”第二年,宝应元年(762)夏,杜甫居成都草堂时,又有咏 《大雨》:“西蜀冬不雪,春农尚嗷嗷。上天回哀眷,朱夏云郁陶。执热乃沸鼎,纤絺成绲袍。风雷飒万里,霈泽施蓬蒿。敢辞茅苇漏,已喜黍豆高……阴色静陇亩,劝耕自官曹。四邻耒耜出,何必吾家操。”详述自头年入冬以来,成都一带持续干旱,“春农尚嗷嗷”,正农家叹苦不堪之状,诗人亦忧心忡忡;而入夏一场大雨突降,缓解了旱情,诗人遂由忧转喜,以 “赋”法铺叙久旱雨后之景,讴歌大雨的润物之功。

可见无论淫雨成灾,无雨成旱,还是春雨应时,都会触发杜甫对于农事的关注,或忧或喜,情皆系之。同样的题材,同样的情怀,白居易《阴雨》云:“润叶濡枝浃四方,浓云来去势何长。旷然寰宇清风满,救旱功高暑气凉。”讴歌赞美阴雨救旱之功,而 《喜雨》曰:“西北油然云势浓,须臾霈霈雨飘空。顿疏万物焦枯意,定看秋郊稼穑丰。”更是在油然而生的喜雨中,已经看到秋天丰收的景象。这两首诗歌所学习和继承者,无疑正是杜甫这种 “忧以天下、乐以天下” (《孟子·梁惠王下》)的悯农精神。

再举乐天咏物诗学杜的一桩诗案。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末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把人人皆有、但又不被关注的善念,用这样充满感情的诗句揭示出来,使灵魂得到升华,这就是杜诗的震撼力量。受此感召,白居易 《新制绫袄成》诗云:“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心中惟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宋人龚颐正(1140—1201)《芥隐笔记》指出,乐天此诗,与子美一意。白居易还有 《新制布裘》,诗云:“安得裘万丈,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春,天下无寒人。”朱弁(1085—1144)《风月堂诗话》 评论说:

有论诗者曰:“老杜以稷契自许,而有志于斯人者。故于 《茅屋为秋风所拔歌》其词云: ‘安得广厦数千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又云:‘呜呼眼前何如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意在是也。”予曰:“孟子论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又言得志事虽不两立,而穷能不忘兼善,不得志而能不忘泽民,乃仁人君子之用心也。” 白乐天 《新制布裘》 诗云:“安得万里裘,温暖被四垠”,亦其例也。然韩退之作 《谢郑群簟》诗则曰:“侧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长炎曦。”其意与子美、乐天绝不相似。然退之岂是无意于斯人者,但于援毫之际,偶输二老一着耳。客大笑曰:“退之文章不喜蹈袭前人,其用意岂出于此耶。抑为人木强,于吟咏犹然,果如欧、梅所论也。”

“或谓:子美诗意,宁苦身以利人,乐天诗意,推身利以利人;二者较之,少陵为难。然老杜饥寒而悯人饥寒者也,白氏饱暖而悯人饥寒者也;忧劳者易生于善虑,安乐者多失于不思,乐天宜优。或又谓:白氏之官稍达,而少陵尤卑,子美之语在前,而长庆在后,达者宜急,卑者可缓也,前者唱导,后者和之耳。同合而论,则老杜之仁心差贤矣。”

认为老杜之仁心较乐天更胜一筹。蔡尚思《论杜甫与白居易——中国古代两大文艺思想家》则认为:“杜诗是社会诗中之偏于历史(或事实)方面者,白诗是社会诗中之偏于思想方面者。杜是集文学上的社会诗之大成。白是集思想上的社会诗之大成。以 ‘文学诗’及学问行为而论,白固不如杜,若专以 ‘思想诗’ 而论,则杜也不及白。换言之:则杜是社会诗的开端,白是社会诗的大成。”乐天与子美之仁心或有等级之差别,但用意无疑一脉相承,诚可谓神骨俱得。因此清代吴江贡生叶舒璐(1663—1735)《读杜白二集》曾云:“子美千间厦,香山万里裘。迥殊魏晋士,熟醉但身谋。”与魏晋之士相比,唐人子美和香山更有仁者利他之良心。

“欲开雍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白居易 《采诗官》)。与杜甫一样,白居易的咏物诗重视讽谕现实,揭露时弊,反映民生疾苦。因为杜甫咏物诗反映的一些社会问题,白居易生活的时代同样存在,而且更为突出。杜甫与白居易都曾任官左拾遗,白居易自然引为同调,其《初授拾遗》即云:“奉诏登左掖,束带参朝议。何言初命卑,且脱风尘吏。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当时非不遇,尚无过斯位。”因为与杜甫有着相似的理想和抱负,都以致君济人为己任,都有一颗仁者之心,所以白居易 《伤唐衢二首》 (之二)復云:“致我陈杜间,赏爱非常意。”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白居易所提出的一些政治见解与杜甫很相近。他们都从忠君、爱民、治国的思想出发,想要致君尧舜,清除佞臣和贪吏,解除民生疾苦。白居易的文学主张,很接近杜甫。他在 《新乐府》 序提出 “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的主张,以及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与杜甫的创作实践和诗论精神完全一致。

杜甫咏物诗中所表现的对一些社会问题的看法,引起白居易的共鸣与崇敬。《与元九书》反对嘲风雪、弄花草,尤其表达对杜甫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之句的激赏。见贤思齐,白居易非常认同杜甫推己及人的仁爱心胸,推崇杜甫真诚同情的自然天性。杜子美居浣花溪,有草堂;白乐天居庐山,亦做草堂。正如元人姚勉(1216—1262)所云:“草堂同矣,诗异乎?虽然,不徒诗也,子美一饭亦君,乐天讽谏诸篇,可 《国风》 比,诗云乎哉!二公古矣,二堂墟矣。名至今重天下,诗云乎哉!必有由致矣。”正源于此,白居易乃寓讽谏于咏物之中,对于现实生活中的黑暗腐败,统治集团中的邪恶势力,进行无情揭露和尖锐抨击,对于人民饥寒劳困之苦表达真挚同情,对忠直之士的不幸表达强烈悲愤,不但如身入闾阎,目击其事,直与疾病之在身者无异,爱憎分明,褒贬不爽。

在元和时期,诗歌甚至已经成为白居易的奏章:官员的渎职,君主的奢靡,权力的滥用,百姓的苦楚,在其诗中一一呈现。 《古冢狐》指责荒淫的统治者,《黑潭龙》怒斥贪酷的官吏,《紫藤》讥刺 “附著君权势” 的谀佞之徒,《有木诗八首》直斥 “佞顺媕娿,图身忘国,如张禹辈者”,“惑上蛊下,交乱君亲,如江充辈者”,“暴狠跋扈, 壅君树党, 如梁冀辈者”,“色仁行违,先德后贼,如王莽辈者”,“外状恢弘,中无实用者”,“附离权势,随之覆亡者”(《有木诗八首》 序),矛头指向宦官、权臣、外戚及其追随者,并预言其 “莫不合于始而败于终也”。

宋人葛立方(1098—1164)《韵语阳秋》 分析说:

白乐天赋有木八章,其六章托弱柳、樱桃、枳橘、杜梨、野葛、水柽以讽在位者,至第七章则曰:“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一旦树摧倒,独立忽飘飖。疾风从东来,吹折不终朝。”专又以讽附丽权势者。其八章则曰:“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风影清如水,霜华冷如玉。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重任虽大过,直心自不曲。纵非梁栋材,犹胜寻常木。”盖乐天自谓也。乐天素善李绅而不入德裕之党,素善牛僧孺、杨虞卿而不入宗闵之党,素善刘禹锡而不入伾文之党,中立不倚,峻节凛然。于八木之中,而自比于桂,殆未为过也。

元和五年(810),在 《和答诗十首·和大嘴乌》中,白居易叙写贪庸凶残的 “大嘴乌”,由于 “身老心童蒙” 的 “主人富家子” 的庇护,“探巢吞燕卵,人蔟啄蚕虫”,横暴肆虐,无所不为,却 “竟得天年终”,而善良勤劳的 “慈乌”,竟遭到主人憎恶,富家子弹杀。

乌者种有二,名同性不同。嘴小者慈孝,嘴大者贪庸。嘴大命又长,生来十馀冬。物老颜色变,头毛白茸茸。飞来庭树上,初但惊儿童。老巫生奸计,与乌意潜通。云此非凡乌,遥见起敬恭。千岁乃一出,喜贺主人翁。祥瑞来白日,神圣占知风。阴作北斗使,能为人吉凶。此乌所止家,家产日夜丰。上以致寿考,下可宜田农。主人富家子,身老心童蒙。随巫拜复祝,妇姑亦相从。杀鸡荐其肉,敬若禋六宗。乌喜张大嘴,飞接在虚空。乌既饱膻腥,巫亦飨甘浓。乌巫互相利,不复两西东。日日营巢窟,稍稍近房栊。虽生八九子,谁辨其雌雄?群雏又成长,众嘴骋残凶。探巢吞燕卵,入蔟啄蚕虫。岂无乘秋隼?羁绊委高墉。但食乌残肉,无施搏击功。亦有能言鹦,翅碧嘴距红。暂曾说乌罪,囚闭在深笼。青青窗前柳,郁郁井上桐。贪乌占栖息,慈乌独不容。慈乌尔奚为,来往何憧憧?晓去先晨鼓,暮归后昏钟。辛苦尘土间,飞啄禾黍丛。得食将哺母,饥肠不自充。主人憎慈乌,命子削弹弓。弦续会稽竹,丸铸荆山铜。慈乌求母食,飞下尔庭中。数粒未入口,一丸已中胸。仰天号一声,似欲诉苍穹。反哺日未足,非是惜微躬。谁能持此冤,一为问化工?胡然大嘴乌,竟得天年终?

那个听信谗言的主人,可理解为最高统治者,那个生奸计、与 “大嘴乌” 潜通的老巫,当是指宦官之流。在这首诗中,诗人对主人的批评,对老巫的指责,对大嘴乌的痛恨,对慈乌的悲悯,正反映了他对当时统治集团中忠奸、正邪的矛盾和斗争的态度。

如果说这首诗中的 “燕”“蚕”是指惨遭剥削压迫的 “小民”,而诗人仅是点到而已,那么在 《秦吉了》 中,他对遭受 “长爪鸢”“大嘴乌” 攫杀的 “乳燕”,“母鸡” 等 “冤民” 的哀怜,便表现得很为突出。白居易往往在揭露剥削者、压迫者罪恶的同时,反映和同情被剥削者、被压迫者的苦难,这与杜甫一脉相承;诗人揭露的矛头往往又是指向宦官、权臣、贪官、酷吏之流,亦与杜甫志同道合。白居易咏物诗讽谕社会现实的精神,无疑深受杜甫影响。

杜甫咏物诗对白居易的影响,不仅限于偏重严肃题材的托物寓意,还体现在托物寓怀上。与更多注重讽谕社会现实和国家大事之托物寓意不同,托物寓怀主要指个人情怀。以白居易的两首咏雪诗为例,白居易以雪为题材的诗只有两首,一首是 《春雪》,按照讽谏皇帝的意图结构全篇,学习 《诗经》 美刺的手法。另一首是 《夜雪》,贬至江州后所作,描写夜深大雪压断枝桠发出清脆声响的细节,反映了当时落寞敏感的心情。前者即托物寓意,源自诗人的儒者理想,后者则属托物寓怀,源自儒者的诗人情怀。

“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杜甫 《病马》),杜甫的咏物诗,不仅可见一位以 “致君尧舜上”为理想的儒者,借咏物而匡谏君王,指斥权奸,揭露时弊,反映民情;同时也多方面地展现了诗人在那个时代悲欢痛苦的内心世界。明人钟惺 《唐诗归》曾曰:

少陵如 《苦竹》《蒹葭》《胡马》《病马》 《鸂鶒》 《孤雁》 《促织》 《萤火》 《归燕》 《归雁》《鹦鹉》《白小》《猿》《鸡》《鹿》诸诗,于诸物有赞羡者,有悲悯者,有痛惜者,有怀思者,有慰藉者,有嗔怪者,有嘲笑者,有劝戒者,有计议者,有用我语诘问者,有代彼语对答者,蠢者灵,细者巨,恒者奇,嘿者辩。咏物至此,神佛圣贤、帝王豪杰具此,难着手矣。

可见杜甫咏物诗表现立意之宽广,内容之丰富,手法之多样。对此,清人张谦宜(1649—1731後)《絸斋诗谈》卷二有很好的分析,他说:“杜诗咏物,俱有自家意思,所以不可及。如《苦竹》,便画出个孤介人,《除架》,便画出个飘零人,《蕃剑》《宛马》,又居然是英雄磊落气概。如刘銮塑东岳位下一丞相,见魏征遗照而后就,皆是一种道理。仇沧柱云:‘不离咏物,却不徒咏物,此之谓大手笔。’此言极当,凡托物以自况处,皆作如是观。”乔亿《剑溪说诗》卷下亦云:“大率老杜着题诸诗,并感物兴怀,即小喻大,何尝刻意肖题,却自然移他处不得。”从不同角度点明杜甫咏物诗的优长之处。

杜甫常常以特殊的审美心态咏物,其咏物诗往往在所咏之物前,冠以“病”“枯”“恶”等形容字眼,如《病桔》《病柏》《病马》《枯楠》《桔棕》《恶树》等,这是诗人心理上所产生的对“物”的特殊感受,凝结着个人的不幸遭遇,抒写着个人的嗟伤,人生惨淡体验的自叙,同时蕴寓着对现实社会的伤痛和憎恶。像《病马》诗中的“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枯楠》诗中的“不知几百岁,惨惨无生意”,《枯棕》诗中的“念尔形影干,摧残没藜莠”,其物之“病”“枯”之状可见,而诗人惋惜、伤痛之心亦寄寓其中,含意深远。诚如申涵光(1620—1677)所说:“杜公每遇废弃之物,便说得性情相关。如《病马》《除架》是也。”杜诗所咏其他“废弃之物”者,还有《叹庭前甘菊花》《归燕》《蒹葭》《促织》《孤雁》《鸥》《蕃剑》等,大多写得哀婉深沉,极具感人力量。

杜甫夔州所作《鹦鹉》《孤雁》《鸥》《猿》《麂》《鸡》《黄鱼》《白小》等八首咏物组诗,都是直接摄取眼前之物,有感而作,言外自有托意。这组诗掇拾琐事,阐发深意,挥洒自如,思想艺术俱佳。正如汪存所云:“前后咏物诸诗,宜合作一处读,始见杜公本领之大,体物之精,命意之远。说物理物情,即从人事世法勘入。学到笔到,心到眼到。惟其无所不到,所以无所不尽也。”所谓“说物理物情,即从人事世法勘入”,就是在感受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将命意寄托于物象之中,故能情景交融,含蓄无限。如《鹦鹉》寓失统羁栖之感,《孤雁》有同气分离之悲,《鸥》则羡其闲适自得,《猿》则奇其智能全生,《麂》慨乱世之危,《鸡》表殊乡之俗,《黄鱼》悯长大难容,《白小》伤细微不免。

像杜甫一样,白居易的咏物诗也重视托物兴寄,即物抒怀,注意运用比兴手法。清顾嗣立(1665—1722)《寒厅诗话》引俞玚语曰:“少陵咏物,多用比、兴、赋。兴者,因物感人也;比者,以物喻人也;赋者,直赋其物也。集中如《鹦鹉》《鸂鶒》《花鸭》《麂》《猿》《蒹葭》《苦竹》,全是比体,《病马》《促织》是兴体,《萤火》《白小》则直是赋体矣。”文中说《萤火》《白小》是“赋体”,似欠妥当,但它指出杜甫咏物重视用赋比兴手法则是正确的。白居易主张“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张籍古乐府》),他的咏物诗也大多用赋比兴手法。《和大嘴乌》《虾蟆》《黑潭龙》等都是“比体”;《紫藤》《放鹰》《百炼镜》等都是“兴体”;《禁中月》《赋得古原草送别》《庭槐》等则是“赋体”。

与杜甫一样,白居易咏物诗的比兴手法,常常与“赋”结合起来运用,往往是比兴中有赋,赋中见比,而不是把它们割裂开来,对立起来,唯其如此,比兴手法的运用,才显得挥洒自如,变化多端,而不至于单调呆板。白居易还注意把比兴手法与讽谕手法结合起来运用,像杜甫的《杜鹃行》《朱凤行》一样,白居易的《感鹤》等诗作,也把比兴与讽谕手法结合在一起,以比兴为讽谕服务,作为讽谕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白居易的咏物诗成功地运用了比兴手法,故能咏物而不泥于物,兴寄而不脱离物,既不斤斤刻画,唯恐失之,又不泛泛而论,空洞无物。而且“说物理物情,即从人事世法勘入”,把写“物理物情”与写“人事世法”结合起来,使得白居易的咏物诗也具有杜诗那样“不粘不脱”的特点。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云:“语不惊人死不休”,而白居易诗成,欲使老婢读之,皆能通其意。李流芳(1575—1629)《蔬斋诗序》认为:“两人用心不同,其于以求工,一也。”这一点,在咏物诗中也可见一斑。

杜甫身逢乱世,流离失所,生活上饥寒交追,精神上孤独寂寞,这种情绪的外射,使他笔下的动物,也带有相类似的特点。这无疑是诗人的移情,例如“山寒青兕叫,江晚白鸥饥”(《雨四首》),“老雁春忍饥,哀号待枯麦”(《送李校书二十六韵》),“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观安西兵》),“落雁浮寒水,饥乌集戍楼”(《晚行口号》),“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秦州杂诗》),“寒日经檐短,穷猿失木悲”(《寄杜位》),“饥鹰未饱肉,侧翅随人飞”(《送高三十五书记》)。这些对动物饥饿状态的描写,无不明显地熔铸着诗人自身的体验。

杜甫咏物诗兼用赋比兴,熔状物、写景、叙事、抒情、议论于一炉的特点,更为知名的是《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九家集注杜诗》卷八引赵云:“画手精妙,尽得其真。……继论幹所画,以推见曹将军之尽善,则骨肉俱画而有神也。”叙事、议论、抒情之外,更兼有正面描写、侧面描写,确实是“骨肉俱画而有神”的精妙之作。这一特点在白居易的同类作品中也表现得很明显。尤其在议论方面,白居易作品中的议论化倾向较杜甫更为突出,而且他把杜甫篇末点醒中心的写法更广泛地加以运用,形成“卒章显其志”的格局,俨然已成套路。

杜甫咏物诗对白居易的影响,还体现在具体的描写之中。咏物诗有以物比德之传统。如植物中之兰蕙以比芳心,竹石以喻亮节,松菊以喻坚贞;动物中之龙凤以喻帝德,鸥鹭以喻清白,鸿雁以喻有信。白居易入仕后,迫切希望挽救已显衰颓的唐王朝,常常在诗中借物抒怀,以物比德,反映出积极仕进的精神风貌。主要吟咏物象有牡丹、松、竹、荷等植物,白鹤、马等动物,及剑等器物。

“新松恨不高千尺”,松、柏以其刚健的雄姿和深厚的文化内涵备受杜甫喜爱,白居易同样喜欢吟写松、柏。其《文柏床》云:“陵上有老柏,柯叶寒苍苍。朝为风烟树,暮为宴寝床。以其多奇文,宜升君子堂。刮削露节目,拂拭生辉光。玄斑状狸首,素质如截肪。虽充悦目玩,终乏周身防。华彩诚可爱,生理苦已伤。方知自残者,为有好文章。”其中末句“方知自残者,为有好文章”,即杜甫《古柏行》之意而反用之。白居易先后写有咏松诗12首,表达的功能是多方面的。这是由松意象的丰富性决定的。松树的生长特点是四季常青,抗寒抗旱而耐阴,凌寒傲霜而长寿;外形特点是姿态雄伟,苍劲峭拔,树体高大,枝叶繁密。松在孔子那里就拿来比德,“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此后成为孤直高洁品格的象征:如三国刘桢《赠从弟》“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李白《赠书侍黄棠》“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南轩松》“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以松自勉。

来看白居易的《松树》,诗云:

亭亭山上松,一一生朝阳。森耸上参天,柯条百尺长……岁暮满山雪,松色郁青苍……尚可以斧斤,伐之为栋梁。杀身获其所,为君构明堂。不然终天年,老死在南冈。不愿亚枝叶,低随槐树行。

描写松树长于高山,枝繁叶茂、高大健壮的外形特点,并与槐树作对比,若不成栋梁宁老死南岗,也不与槐树同列道旁。抒写其高蹈不凡,凌霜傲雪,傲世独立,不与微尘为伍,突出松树孤高自重的品质,天生的栋梁之才。

白居易所咏之松,既有庙堂之栋梁,也有居处之庭松。其《庭松》云:“岁暮大雪天,压枝玉皑皑”,赞美松之高洁,比做良师益友,作为人格修养的榜样。有时还用松意象派生的含义,如《涧底松》一诗,在题旨上标明“念寒俊也”,借用左思《咏史》其二(郁郁涧底松)中“涧底松”的意象,吟咏本应在高山独立傲世的松,屈居于涧底,喻贤才沉下僚,发出“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的呼声,为寒士鸣不平。

再如咏竹诗。竹,虚心而直,无所隐蔽,节坚根固,不畏霜雪,绿叶萋萋,翠筠浮浮,不孤根以挺,耸必相依以擢秀,与松、梅并称为“岁寒三友”。自古以来即有君子之喻,忠贞之称,颇为世人所爱,以至有“何可一日无此君”之叹。《诗·卫风·淇奥》中的“绿竹猗猗,有匪君子”“绿竹青青,有匪君子”赋予君子的品行。南北朝以来,咏竹之诗不绝于世。刘孝先《竹》诗云:“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谢庄《竹赞》“贞而不介,弱而不亏”,赋予竹虚怀亮节、坚贞不移的品德。张九龄《和黄门卢侍郎咏竹》所谓:“高节人相重,虚心世所知”,亦以竹比德。

杜甫素爱以竹之高洁、清幽,常将竹与风、泉、月、烟、雨等意象相连,表现出一种朗润的生命状态,例如“汀烟轻冉冉,竹日静晖晖”(《寒食》)、“天云浮绝壁,风竹在华轩”(《奉汉中王手札》)、“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谒先主庙》)、“雨泻暮檐竹,风吹春井芹”(《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二)、“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堂成》),莫不如此。杜甫不但写“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陪郑文广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一)的野竹,“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山寺》)的寺竹,“风断青蒲节,霜埋翠竹根”(《建都十二韵》)的秋竹,还写“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其四)的恶竹,“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佳人》)的暮竹,这些矗立在无边苍穹之下的绿竹,情态各异,多侧面地折射出诗人对沧桑岁月的慨叹。

杜甫专门咏竹之诗,有《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诗云:“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江上舍前无此物,幸分苍翠拂波涛。”杜甫想从这位韦长官的衙署处讨得一些绵竹,这人情交往的日常俗事,却以蔼蔼亭亭、苍翠波涛之语,写出绵竹一片风神,暗含着对“华轩”脱俗的赞叹,讨要绵竹的目的在诗意中水到渠成。再来看《苦竹》:“青冥亦自守,软弱强扶持。味苦夏虫避,丛卑春鸟疑。轩墀曾不重,翦伐欲无辞。幸近幽人屋,霜根结在兹。”此乃杜甫客居秦州时所作,流落边地,生活无着,陷入困境,故而以苦竹自比。“味苦夏虫避,丛卑春鸟疑。轩墀曾不重,翦伐欲无辞”,写出苦竹味苦、丛卑等特性,将自己的身世和秦州的生活隐于其中;然而苦竹虽生在青冥、山岭,却依然节操自守,形体虽软弱,却依然自我扶持,正是诗人高尚操守、坚忍品质的写照。

而最有影响,于白居易有启发之作,是《严郑公宅同咏竹(得香字)》,诗云: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

诗虽写严武宅之竹,却在一定程度上寄托着诗人自己的期望与抱负。开篇写竹之新嫩,生机勃发。绿竹含箨,新梢出墙,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新梢”为全诗之眼,竹的一半还包着笋壳,枝梢才伸出墙头,寥寥几字,写出“新竹”的特点,暗含有作者新入严幕的生活折光。颔联转换描写的角度,突出竹的“色”和“阴”,窗外那翠绿的颜色,使室内的“书帙”都浸润其中,“侵”字把竹影的渐渐扩大之势写得鲜活可人,富有动感。而书酒相伴,本是惬意之事,再加上竹影移过,那桌上的酒樽也清凉宜人。“晚”“凉”二字,妙。颈联写雨后风前之竹。雨洗风吹,愈显其洁净清香,偶对已极自然,复加叠字“娟娟”“细细”以形容,益发秀色逼人,清香扑鼻。“雨洗”而“娟娟”然,愈觉洁净;“风吹”而“细细”然,透出清“香”。这也是作者高洁品格的寓托。杨慎《升庵诗话》卷三云:“竹亦有香,细嗅之乃知。”并引杜诗“雨洗涓涓净,风吹细细香”,李贺诗“竹香满幽寂,粉节涂生翠”为证。确实杜甫“善于体物”,乃能感知竹之香。色侵阴过,静时景也。雨洗风吹,动时景也。尾联写竹需人护惜。但使无人翦伐,此竹必将上拂青云,与天比长。在写新竹的生长之后,更对其美好前景加以展望。“但令”二句,分明“自喻幕中效职,不能无望于郑公之培植”(张溍《杜诗注解》),乃输情推诚之语。

与杜甫一样,白居易也爱竹,不仅玩竹、赏竹,同时也种竹、食竹,因而留下众多咏竹诗。《白氏文集》中出现的“竹”字,不少于三百处,以咏竹为题者多达16首。比如五言诗《赠元稹》中有“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写为人为官之道在“有节”,在人格。元和五年(810)的《酬元九对新栽竹有怀见寄》写道:“昔我十年前,与君始相识。曾将秋竹竿,比君孤且直。”写出元稹的高尚情操。《玩松竹二首》之二写道:“坐爱前檐前,卧爱北窗北。窗竹多好风,檐松有嘉色。幽怀一以合,俗念随缘息。在尔虽无情,于予即有得。乃知性相近,不必动与植。”七绝《题李次云窗竹》云:“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描摹竹之高雅,赞美其凌雪不凋的品格,无疑也寓意着君子的品德。《洗竹》曰:“独立冰池前,久看洗霜竹……青青复籊籊,颇异凡草木。依然若有情,回头语僮仆。小者截鱼竿,大者编茅屋。勿作篲与箕,而令粪土辱。”在诗人看来,竹是高洁的贤士君子的写照,是诗人心灵世界的客观对应物,体现着诗人荦荦不俗的独特情怀。白居易《养竹记》分析说:“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把竹比作“贤人君子”,高度赞美竹子“本固”“性直”“心空”“节贞”的特性,与白居易崇尚的人格修养正相契合。

白居易有《画竹歌》,诗序云:“协律郎萧悦善画竹,举时无伦。萧亦甚自秘重,有终岁求其一竿一枝而不得者。知予天与好事,忽写一十五竿,惠然见投。予厚其意,高其艺,无以答贶,作歌以报之,凡一百八十六字云。”诗曰:

植物之中竹难写,古今虽画无似者。萧郎下笔独逼真,丹青以来唯一人。人画竹身肥臃肿,萧画茎瘦节节竦。人画竹梢死羸垂,萧画枝活叶叶动。不根而生从意生,不笋而成由笔成。野塘水边埼岸侧,森森两丛十五茎。婵娟不失筠粉态,萧飒尽得风烟情。举头忽看不似画,低耳静听疑有声。西丛七茎劲而健,省向天竺寺前石上见。东丛八茎疏且寒,忆曾湘妃庙里雨中看。幽姿远思少人别,与君相顾空长叹。萧郎萧郎老可惜,手颤眼昏头雪色。自言便是绝笔时,从今此竹犹难得。

《唐宋诗醇》评曰:“波澜意度,直逼子美堂奥,与香山平日面貌不类,盖有意规仿子美题画诸作而为之者。”点出《画竹歌》模仿杜甫题画诗之迹。康发祥(1788-1865)《伯山诗话前集》亦云:“(白香山)《画竹歌》与杜子美《丹青引》……等诗同观。”

白居易咏竹诗中颇有表达禅思、禅意之作。如长庆二年的《宿竹阁》“晚坐松檐下,宵眠竹阁间。清虚当服药,幽独抵归山。巧未能胜拙,忙应不及闲。无劳别修道,即此是玄关。”洒脱淡泊,富有禅意。《与故刑部李侍郎早结道友以药术为事》诗云:“金丹同学都无益,水竹邻居竟不成。”表现出作者寻求精神解脱的方式。竹的高、逸、雅、静,给人以超凡脱俗的清凉之感,唤起的审美感受,是一种超越物质功利需求的高层次精神活动,颇如禅家的静观心态。白居易晚年退居洛阳,每在读佛书、习禅定之余,漫步于竹林,“日晚爱行深竹里,月明多上小桥头”(《池上闲咏》),静谧幽雅的猗猗竹林之境,是诗人禅修的好去处,《竹楼宿》云:“小书楼下千竿竹,深火炉前一盏灯。此处与谁相伴宿?烧丹道士坐禅僧。”正是白居易参禅生活的形象写照。白居易晚年七律《池上竹下作》曾言“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即我师”。翠竹虚心,正是白居易的好老师。当时诗人杭州刺史任满,返归洛阳,求分司东都,向往淡泊宁静的生活,这两句诗反映了这种心情,体现出超然于世的人生态度。《北窗竹石》写道:“一片瑟瑟石,数竿青青竹;向我如有情,依然看不足……莫掩夜窗扉,共渠相伴宿。”《北亭招客》写道:“疏散郡丞同野客,幽闲官舍抵山家。春风北户千茎竹,晚日东园一树花。小盏吹醅尝冷酒,深炉敲火炙新茶。”《秋斋》写道:“晨起秋斋冷,萧条称病容。清风两窗竹,白露一庭松。”《竹窗》写道:“常爱辋川寺,竹窗东北廊。一别十馀载,见竹未曾忘。”这些形态各异的“竹”意象,表现出白居易不同流俗、高洁自守的一面,也流露着他出尘世外的禅意。

再来看杜诗影响白居易一个具体的例子。杜甫有《白小》诗云:“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入肆银花乱,倾筐雪片虚。生成犹拾卵,尽取义何如。”黄鹤注云,当是大历元年(766)夔州作。大约半个世纪之后,元和十四年(819),48岁的白居易任忠州刺史时,想起前辈杜甫称为“白小”的这种面条鱼(一名银鱼),于是在《即事寄微之》诗中咏道:“畬田涩米不耕锄,旱地荒园少菜蔬。想念土风今若此,料看生计合何如?衣缝纰颣黄丝绢,饭下腥咸白小鱼。饱暖饥寒何足道,此身长短是空虚。”宋人葛立方留意于此,说:“余谓鱼始二寸已就烹,鱼之穷也。寒士又从而食之,其穷抑甚。梅圣俞有《琴高鱼》诗云:‘大鱼人骑上天去,留得少鳞来按觞。’又有《针口鱼赋》云:‘有鱼针喙形甚小,常乘春波来不少。取之一掬,不重铢秒。’则白小之鱼,尚为丈人行也。”真可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亦诗坛咏物一佳话也。

又如白鱼。白居易在江州所作《放鱼》写道:“青青芹蕨下,叠卧双白鱼。”所谓白鱼,即白鲦。宋人高似孙(1184年进士)《剡录》云:“嶀山下巨潭,白鱼所聚,大者二三尺,头昂者第一,尾頳者谓之追红白。杜甫诗:‘白鱼困密网,黄鸟喧佳音。’方干诗:‘山鸟踏枝红果落,家童引钓白鱼惊。’韦应物诗:‘沃野收红稻,长江钓白鱼。’白居易诗:‘青青芹蕨下,迭卧双白鱼。’”高似孙所云“白鱼困密网,黄鸟喧嘉音”,见杜诗《过津口》,此外,杜诗中,所咏写白鱼之诗句还有“白鱼如切玉,朱橘不论钱”(《峡隘》),“隔巢黄鸟并,翻藻白鱼跳”(《绝句六首》其四),“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甘犹自青”(《即事(一作天畔)》),“山禽引子哺红果,溪友得钱留白鱼”(《解闷十二首》其一),期间之脱化与承传,可见一斑。

白居易咏物诗得杜诗之霑溉,还有一例。宝历元年(825),白居易任苏州刺史,苏之东城,即古吴之都城也。当时已经成为樵牧之场。有桂一株,生乎城下,白居易惜其不得地,因赋《东城桂》三绝句以唁之。第三首末云:“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而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已先有此意:“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贺裳《载酒园诗话》认为:“诗家虽厌蹈袭,然如刘浚‘不用茱萸仔细看,管取明年各强健’,岂不尤钝。即乐天翻子美‘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为‘月中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亦犹刍狗之再梦也。”

杜甫有《除草》诗:

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修。其毒甚蜂虿,其多弥道周。清晨步前林,江色未散忧。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霜露一沾凝,蕙叶亦难留。荷锄先童稚,日入仍讨求。转致水中央,岂无双钓舟。顽根易滋蔓,敢使依旧丘?自兹藩篱旷,更觉松竹幽。芟夷不可阙,疾恶信如仇。

白居易《送客南迁》也写到这种草:

杜甫有一首《缚鸡行》,诗云:“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有感于家中小奴怕鸡禽有伤虫蚁之类的生灵,因而要卖掉它。然而被卖到集市的鸡禽,亦终将遭受宰杀的厄运,那为何对虫子的生命保持尊重,却对鸡禽的生命没有敬畏呢?人为地终结自然界任何生命,都会激起儒者的恻隐之心,充满民胞物与之情的诗人,面临两难,无可奈何,只得“注目寒江倚山阁”,陷入深深的思索。

继之而思索者,即白乐天。这首《缚鸡行》对白居易颇有所启发和影响。何焯(1661—1722)留意到:“《缚鸡行》,句句转,张、 王、 元、白,具体而微。”乔亿(1702—1788)则评之云:“此亦开乐天体,后人多效之。”当面临相似境地时,白居易有感而作《赎鸡》,诗云:“清晨临江望,水禽正喧繁。凫雁与鸥鹭,游扬戏朝暾。适有鬻鸡者,挈之来远村。飞鸣彼何乐,窘束此何冤。喔喔十四雏,罩缚同一樊。足伤金距缩,头抢花冠翻。经宿废饮啄,日高诣屠门。迟回未死间,饥渴欲相吞。常慕古人道,仁信及鱼豚。见兹生恻隐,赎放双林园。开笼解索时,鸡鸡听我言。与尔镪三百,小惠何足论。莫学衔环雀,崎岖谩报恩。”看见14只被关在罩笼里的小鸡雏在市上卖,也是觉得被缚之鸡行将就戮,而凫雁与鸥鹭却戏乐如旧,不由得对鸡产生恻隐同情,白居易赎而放之,并在结尾声明不图鸡报恩,只是自己求得一种心理慰藉而已。结尾四句,似对物语,实就人言。类似的立意和措辞,白居易还有《放鱼》和《放旅雁》。查慎行《初白庵诗评·白香山诗评》云:“《赎鸡》‘迟回未死间’二句,令我恻然心动。”千载之下的某个鸡年,又是笼雏 14只,同样面临此境,丁丙(1832—1899)有《十一月三日放鸡用白香山赎鸡韵》:“太岁今在酉,宜酒解冗繁。醉余懒起舞,那辨东升暾。孳孳厌城市,喈喈思乡村。净瓶甘淡薄,腻鼎洗烦冤。行谢止宿仲,老请学圃樊。喜听乌鹊噪,恶逐鹰集翻。偶来鬻鸡者,肩笼息吾门。笼雏十四只,只只声暗吞。羽毛纵丰满,羁如入苙豚。青钱损五贯,买放给孤园。饮啄适其性,牛刀免戏言。事恰类白傅,诗故敢并论。啼声忽到耳,同感大生恩。(是日归陈氏女产一男)”可见恻隐之心,千载相通。

除了以上所述托物寓怀、托物寓意和一些具体描写之外,杜甫咏物诗对白居易的影响,还体现在以组诗这一形式咏物。从体物方面看,组诗可以使自然界的各种物象得到周全的展示。杜甫的咏物组诗,除了成组之咏雨、咏月诗之外,相对集中者有四组。一、48岁秦州时期,秦州十六首(五律),从《天河》到《银瓶》,西去秦州以前,杜甫积极进取,对国家政治充满热忱。秦州时期,一方面通过表明对君王的忠诚和对百姓的同情,表现对家国政治的深切关注,另一方面悲叹自己的人生,开始思考未来的出路。二、50岁成都,《病柏》《病桔》《枯棕》《枯楠》4首(五古); 三、51岁成都,“江头五咏”(五律)。这两组通过“病枯”系列和“江头五咏”,以辛辣的讽刺,宣告同君主决裂,并在艰难中对人生态度做出“和光同尘”的选择。四、55岁夔州时期,从《鹦鹉》到《白小》8首(五律),对自身遭遇的浅吟低唱,基调更加低沉,同时也更加悲愤。

白居易的咏物组诗,有“浔阳三题”,《寓意诗五首》,《池鹤八绝句》,《有木诗八首》,《禽虫十二章》等。其中《有木诗八首》作于元和二年(807)至元和六年(811),通过对弱柳、樱桃、苦枳、杜犁、水柽、野葛、凌霄、丹桂等八种植物的描绘,展现植物王国里各种树的形态,其托物所寓之意,是以前六种讽在位者、以凌霄讽附丽权势者、以丹桂自比,八首组诗讽前儆后,使多重主题得以充分表露,所比拟的人物面貌得以完整显现。《禽虫十二章》作于白居易晚年,会昌三年(843)至去世的会昌六年(846)之间,其自序云:“庄列寓言,风骚比兴,多假虫鸟以为筌蹄。故《诗》义始于《关雎》、《鹊巢》,道说先乎鲲鹏、蜩鶠之类是也。予闲居,乘兴偶作一十二章,颇类志怪放言,每章可致一哂,一哂之外,亦有以自警其衰耄封执之惑焉。顷如此作,多与故人微之、梦得共之。微之、梦得尝云:‘此乃九奏中新声、八珍中异味也。’有旨哉!今则独吟,想二君在目,能无恨乎!”元稹有題材相近之《虫豸诗七首》,白居易《禽虫十二章》或与之相关。除庄列寓言之外,《禽虫十二章》亦有诡辞以讽喻时事之意,即荀子所谓“天下不治,请陈佹诗”。如其七“蟏蛸网上罥蜉蝣,反复相持死始休。何异浮生临老日,一弹指顷报恩仇”,分明以二虫相持,寓意党争至死始休,盖“诫报也”;其八“蟭螟杀敌蚊巢上,蛮触交争蜗角中。应是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鬬英雄”,用《列子·汤问》和《庄子·则阳》之典,讽刺争权夺利的牛李党争,盖“自照也”。其馀各章,则或自警,或有所悲,或有所感,均从不同角度咏物以寓意,充分鉴借和继承了杜甫咏物组诗的这一形式。

一般而言,影响与接受之研究,应兼顾双方之条件,其间因果,有如水洒于地,浸湿附近的土壤乃水至本性,但被浸湿程度则需视土壤具体情况而定。杜诗对白居易的影响,有的直接,有的间接;有些是显见的,有些只是暗合;有的具有事实联系,还有的只是诗歌创作的共通。其间未易轻断因果,只宜摆明条件。但总体而言,杜诗对白居易的影响可谓深刻而广泛。对于杜诗的创作态度,杜诗的写实精神,杜诗的种种艺术手法,如造语遣辞、音律节奏、篇章结构等,白居易是有意识的追慕乃至崇拜者,学习因而继承者。其间有过程,也有条件,更有针对性。就咏物诗而言,杜甫对白居易的影响,最突出的一点是托物寓意,托物兴寄。其次是即物抒怀,托物寓怀。杜甫咏物诗熔状物、写景、叙事、抒情、议论于一炉的特点,对白居易亦有深广之影响。此外,白居易咏物诗取法杜甫之处,还有组诗咏物、诸体皆备、题材广阔等方面,及许多具体的描写,不仅师其人,而且承其法,可谓袭杜诗之面貌而得其神味者。

注释:

①(唐)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950页。以下所引杜诗多出自此书,不再一一出注。

②胡应麟著、王国安校补:《诗薮》内编卷四“近体·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71页。

③⑱⑲㉝㊴㊵㊺㊼⑩⑬⑭⑮㉒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 1979年版,第804页、第1119页、第19页、第837页、第855页、第853页、第1249页、第989页、第2038页、第614页、第622页、第2064页、第2064页、第1184页。

④萧涤非主编、张忠纲统稿:《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353页。

⑤㊱㊶㊸杜甫著、杨伦笺注:《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750页、第832页、第1005页、第831页。

⑥参见顾学颉《白居易诗学杜甫一例》,《文史知识》1981年第3期;又收入其《顾学颉文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8月。

⑦刘克庄著、王秀梅点校:《后村诗话》新集卷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76页。详参见拙作《元白诗派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第285-286页。

⑧胡可先:《唐代杜诗传承论》,《杜甫研究学刊》1999年第4期;又收入其《杜甫诗学引论》,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⑨羊列荣:《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诗歌卷》,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21页。

⑩(明)娄坚著、陆廷灿重校:《学古绪言》卷一。明万历三十四年马元调鱼乐轩刊本《白氏长庆集》卷首。

⑪(清)吴乔:《围炉诗话》卷一,《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77页。

⑫(清)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58页。

⑬㊲⑲㉓《唐宋诗醇》卷十九,《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⑭(清)汪立名:《白香山诗集》卷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⑮(清)高澍然:《抑快轩文集》,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福建丛书影印本,第三册,第1325页。

⑯(清)许印芳:《诗法萃编》卷六,白居易《与元稹论文书》识语,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丛书集成续编》本。

⑰(清)雷国楫:《龙山诗话》卷三,乾隆四十三年(1778)味经堂刊本。

⑳(宋)刘克庄著、王秀梅点校:《后村诗话》,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5页。

㉑(清)田雯《古欢堂集杂著》卷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古欢堂集》卷十八,杜诗原文作“妙舞此曲”非“法曲妙舞”,当系田雯误纪。

㉒见《唐宋诗醇》卷二十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㉓(唐)白居易著、朱金城笺注:《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以下所引白诗均出自此书,不再一一出注。

㉔详见宋程大昌《演繁录》卷一三“百子帐”条,《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52册,第181-182页。

㉕详见吴玉贵《白居易“毡帐诗”所见唐代胡风》,《唐研究》第5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㉖中华书局编辑部王全点校:《全唐诗》卷四七八,中华书局第14册,第5441页。

㉗(清)赵翼著、霍松林、胡主佑校点:《瓯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第55页。

㉘(宋)王楙(1151—1213)《野客丛书》卷二十七(《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白乐天诗多纪岁时,每岁必纪其气血之如何,与夫一时之事,后人能以其诗,次第而考之,则乐天平生,大略可睹,亦可谓诗史者焉。”赵与峕(1175—1231)《宾退录》卷三:“或谓诗人之言,不皆如诗史之可信,然乐天诗最号纪实者。”(《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齐治平校点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4页)何良俊(1506—1573)《四友斋丛说》卷十八 「杂纪」:“白太傅之诗,亦可称诗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55页)

㉙胡大浚、兰甲云:《唐代咏物诗发展之轮廓与轨迹》,《烟台大学学报》,1995年第2期。兰甲云:《简论唐代咏物诗发展轨迹》,《中国文学研究》,1995年第2期,又统计为6689首。

㉚谢思炜《杜甫集校注·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据九家集注等三种杜集统计,杜诗全部诗歌1455首。吕正惠《诗圣杜甫》(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8月,第313页)据《读杜心解》统计,杜诗全部诗歌1453首。杜甫咏物诗 316首,占其全部诗歌数量之21.75%。张金亮《白居易感伤诗论略》据中华书局1979年版《白居易集》统计,存诗词2905首,蹇长春《白居易评传》第463页据该集逐卷细检,计得诗2916首(含补遗109首)。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7月)为全部白诗作品统一编号,卷一至卷三十七共计2804首,三十七卷之外补11首,另有《外集》作品147首,合计2962首。白居易咏物诗341首,占其全部诗歌数量之11.51%。

㉛(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72页。

㉜(宋)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卷二十一引。

㉝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五册,第4058页。

㉟(宋)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五笔》第二“诸公论唐肃宗”,中华书局2005年版,下册,第850页。㊱(明)焦竑:《焦氏澹园续集》卷九,《续修四库全书》影印科图藏明万历三十九年朱汝鳌刻本。

㊶(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29页。

㊹(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七《萤火》后评。曾季狸《艇斋诗话》说这首诗“盖讥小人得时。其首云‘幸因腐草出,敢尽太阳飞。’盖言其所出卑下也。‘十月请霜重,飘零何处归?’盖言君子用事,则扫荡无遗也。老杜之诗,所以冠绝古今者以此。”

㊽(清)刘濬辑:《杜诗集评》卷八引俞玚之评。

㊾(宋)龚颐正:《芥隐笔记》,《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见汪立名《白香山诗集》卷三十按语所引。

㊿(宋)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下,陈新点校《冷斋夜话 风月堂诗话 环溪诗话》,第114-115页。

①(宋)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上,丁福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9页。

②(元)胡炳文:《纯正蒙求》,《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下。

④蔡尚思:《论杜甫与白居易——中国古代两大文艺思想家》,广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71-381页。据1935年沪江大学出版 《中国历代文艺文选》下编节出。

⑤见 《分干诗钞》卷三,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馆善本室藏清乾隆顾学斋精刊本。

⑥参见卞孝萱、乔长阜:《杜甫的咏物诗及其对白居易的影响》,《唐代文学论丛》第四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张忠纲 《杜甫与元白诗派》,《杜甫研究学刊》,2016年第3期。

⑦见白居易 《新乐府·新丰折臂翁》诗之 “折臂翁”,与杜甫 “新安吏”、“石壕吏”借募兵抓夫之故事反映兵祸如出一辙。这种手法,全由杜甫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句法演化而来。白居易 《秦中吟》相似之处更多,许多诗句都是以强烈对比的手法描写,亦脱胎于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是扩大引申而已。

⑧ (元)姚勉:《草堂记》,《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雪坡集》 卷三十六。

⑨㉕㉘ (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六,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14页、第618页、第569页。

⑪ (清)张谦宜:《蚬斋诗谈》卷二,《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805页。

⑫ (清)乔亿:《剑溪说诗》卷下,《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104页。

⑯ (清)黄生撰、徐定祥点校:《杜诗说》,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183页。汪存 (1617-1678),字几希,黄生之好友,曾与其参互考订杜诗。仇兆鳌 《杜诗详注》卷十七 《白小》一诗后引黄生曰: “前后咏物诸诗,合作一处读,始见杜公本领之大,体物之精,命意之远。说物理物情,即从人事世法勘入,故觉篇篇寓意,含蓄无限。”(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册,第1536页)当据此而来。

⑰参见程千帆、张宏生 《英雄主义与人道主义——读杜甫咏物诗札记》,《文学遗产》,1988年第5期。

⑱丁福保编 《清诗话》,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3年版,第84页。

⑲ (明)李流芳 《檀园集》卷七,《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本。

㉑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97页。

㉔见 《清诗话三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213页。

㉕李贺 《感讽》诗之六:“调歌送风转,杯池白鱼小。”王琦汇解:“白鱼即今之白鯈,长仅数寸,形狭而扁,状如柳叶,性好群泳水面。”

㉗ (宋)高似孙: 《剡录》卷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本。

㉚ (清)贺裳: 《载酒园诗话》卷一,《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19页。

㉜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五十二杜工部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㉝ (清)乔亿:《杜诗义法》卷下 (清刻本),《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353页。

㉞ (清)丁丙:《松梦寮诗稿》卷六,《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光绪二十五年丁立中刻本。

责任编辑 张月

作者:陈才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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