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陕北

2017-09-09 06:33刘国欣
延安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木头陕北村庄

刘国欣

谢 土

陕北老年人,八九十岁的这一茬,不大懂得“谢谢”是什么意思,也不大说,他们生活在一个现代文明词语还没有渗入的世界。但是,他们对“谢土”却很慎重。在他们眼里,天是老天爷,地是土地爷,要谢天谢地。谢土地爷的仪式,叫谢土。现在的陕北,仍然进行着这样的艺术。土生万物,所以,人的生命要靠土神时常来搭救。人吃黄土一辈子,黄土吃人只一口,所以要不斷谢土,谢出一种内在现实的安稳,才可以活下去。

陕北乡人一般在三种情况下会谢土,一是丧葬。陕北对葬下的人,进行谢土仪式,是感谢土地爷爷和土地婆婆对亲人的接收。陕北现在还是土葬,黄天厚土待我们不薄,只有延安有火葬厂,但那也是给文明进化过的人或不正常死亡的部分人准备的,农村还是兴土葬。人死归自然,大地是个巨大的子宫,我们又返回前身。此外,修建房子完毕,陕北也要答谢土神。另外,睡在炕上,夜里经常听见院子里有不一样的响动,就表明土神没有归位,出去游玩了,院子有了邪气,也会请阴阳法师安土神,或者由家里的老人出面,在院子中间设案下跪,上香上表,安谢土神。五行中土属中央,协助四方金木水火,我乡人虽然不大识字,但口耳相传,这些民间文化倒是懂得。

《西游记》里,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土地爷出来敬见各位官员,就连一只孙猴子,他也是怕的,唯唯诺诺,常当和事佬。不知道为什么,电视里看见土地爷如此卑弱,我总觉得难过,就好像自家人被欺负了。也确实,在陕北,土地神是家神,家家户户都有土地爷,和我们行走坐卧在一起。家家有香钵子,逢年过节,但凡有事,中间总插一炷香。陕北人修窑洞建房,在前些年,总会在房子正中间挖两个小土洞,南方人来旅游,总好奇这土洞做什么,会看了又看。其实这是冒犯的,因为这里敬供着的是土地神。假如不是窑洞,是木头或其它材料做的房子,也会在钵子里装一些土,将此供于院落中央;再不济的人家,总也会拿玻璃瓶盛了土,插了香烛敬土神。

我陕北方言有话:“土木之人。”说的是人是土也是生命,无土不立;陕北还有话:“吃五谷,不生灾?”是反问,五谷由土而来,所以陕北人认为,命相里面最好一点,是土命,可自生自立。

很多学了现代文化的人,对于陕北的万物有灵论存有诋毁,总以“迷信”说事。他们将人们对土地的崇拜,认为是图腾崇拜,逢年过节,将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最先敬供给土地爷,成了一种间接的“受贿”。我乡间的祖母,却指出了这样做的理由,谢土谢土,虽然说的是谢一把黄土,但土里面有百虫,人有人命,虫有虫命,一不小心伤到了一只虫或很多虫流离失所,不得保全,也算是杀生。祖母在我幼年,讲的最多的故事,是旧时陕北的尼姑和尚在半山窑或深山里生活,缺水,和我乡人一样,所以也和我们一样身上长了虱子。尼姑和尚来化缘,天晴好的时候,脱了衣服捉虱子。祖母说他们并不像我们歹毒,他们不将虱子掐死,而是用纸包或者用树叶子包着扔土里,活下来算命大,活不下来算安葬,入土为安。祖母说:“虱子在菩萨眼里也是一条命。”祖母每次坐在门边用篦梳刮虱子的时候,总要讲这个故事。好心情的时候,她也将那些虱子用树叶子包了,扔土里。

城里人说到虱子,总是一脸的厌弃,觉得不卫生。有时候我想,虱子有没有生存权利?作为一种生物,按理是有的。

写到这里,想到一件事。我读书在南方,经常被南方人嘲笑陕北的茅厕,因为自知不卫生,我亦从未有辩解,心上却有不以为然处。

陕北的入厕条件,在现代中国,很多中外作家写过,似乎赛珍珠也提到过,斯诺也有吧,还有丁玲。不过他们恐怕不知道,陕北乡下的茅厕,现在亦然。两块石板一个破了一半的瓮(好瓮当然不能用,那是用来盛水和装粮食的),就可以是一个厕所,至多加三方土墙。好一点的人家,也顶多用砖块垒一垒。将瓮挖个坑埋在坑里,石板与土地持平,人要上厕所,就蹲在有瓮的坑上。而我的乡人,现在还是这样的生活条件,他们觉得这是整个生态系统的一种,当然,他们不用这样的术语,他们端着碗在院子里蹲着吃饭,说话,有想法了就到院子边的茅厕里蹲一下,回去继续吃。他们说:“哎,生活在城里真是脏了良心,用那样的白瓷桶,好好的东西,可以盛东西放粮食,生生地糟蹋了。我就上不下来。”我在土地上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舅舅,到我在西安租住的楼房里,也是如此,硬是无法成功。我自己有过这样的感觉吗?也许吧。太过精美的东西用着有种亵渎之感。然而,一只马桶如果算是精美,那简直是少见多怪。但谁又能说,这样的少见多怪不是一种惊心动魄?“城里人要眼净”,我乡人可能讲究一定的心净,只能如此解释。也许再过一些年,我乡人也会喜欢上白瓷马桶,忘记上茅厕用土疙瘩而不是扯卫生纸那种舒适。我不应该这样写,因为分明已经是发生了。也许再过一些年,我陕北乡人也会喜欢上人家的白瓷马桶,浑然忘记那一整个串连着口腔与肛肠轮回的生态系统。

我乡下人家种瓜奶葫芦,五六月里落雨了,才舍得将粪便与泥土搅拌,给西瓜和葫芦施肥。一般的农作物,是享受不了这样待遇的,因为它们用的是化肥。我乡人虽然认为化肥比粪在人民币上贵,可以买,但自家吃的食物,还是要自家消化系统出产的肥料,这是不能拿钱来衡量的。化肥这种化学物质,我乡人总觉得有毒,但为了粮食的产量和收成,一般都还愿意使用,但自家吃的东西,则能少用尽量少用,他们更愿意相信古老的耕作智慧。

泥土与粪便搅拌起来,再回到泥土之中,是人是大地上最早的坟墓吗?人从来没有与土地失去联系,一刻也不会。可是,我们在城里,却不得不住进深入云际的高楼,不得不去试图摘星辰。我乡人经常会说:“城里人那么容易生病,不接土气。”他们到了城里,住几天高楼,觉得不胜寒,便嚷着回老家,我母亲就是如此。“还是土窝子好”,出门就是土地,对他们是一种踏踏实实的安慰,生活是踏在地上的,不踏在云上。

我早年乡间的生活给了我一种素朴的生命观,人如土如木如虫子,六道轮回在大地上不断展开,这样的生命智慧取之不尽。沈从文的《边城》里写到乡土生活,老一辈的人,总会说:“够了。”我乡下一辈子没有娶亲将我当亲生女的叔叔,一直住在窑洞里,好不容易盖了一间新房子,问他有没有别的需求,他也是对我说:“生在土里吃在土里,够了。”万物在土地中获得生命,又互相依凭,互为前生和今世,这需要去除时光理念去感受。有时候,在城里生活久了,我分明感觉到人与人靠得太近,与泥土靠得太远,生出很多妄念,贪欲太多。我乡间的生活,吃喝拉撒在泥土上展开,都是可见的,生在土地上,睡在土炕上,一茬庄稼一茬人,构成一整个生态系统,不断阐释着“土生万物”的道理,因此粮仓满了,牲畜和人都睡在家的屋檐下,也就心满了。endprint

我乡人说人是土里面长出来的,先是长出头,接着长出身子,长出胳膊和腿,长出头发,长出一个人的样子。难道一切不是这样吗?所以,人们对土地的诚敬,并不仅仅是丧葬时候的谢土仪式。

人们现在不断对土地进行挖建,伏在地上仔细听,除了听见大地上前人在坟墓中受到惊动发出的声响,应该也能听见大地上被摧毁家园的虫子和其他生灵的啼哭,甚至,植物也是哭泣的,土也流着眼泪。土地以它的沉默体现着它的意志,也以它的那种自毁体现着它对杀戮的愤怒。有时候,城里人在大兴土木的时候,那些伟大的建设者,需要将头低下,深深地谛听天籁发出的声响,谛听地籁的哭泣。虽然这是听不见的,但这不是不可以感知的,因为人籁在不断地发声。

谢土分大谢和小谢,施工和埋人亦然,平时安土神也是如此,大小谢不同,大谢庄重,小谢肃穆。以上供的东西和法师到场不到场区分大小谢。大谢在完工之后进行,不是由主家自行决定,必须有风水先生来选定良辰,主人准备上好食物以及阴阳法师所需要的物品:五色土,五色纸,五色线,五谷杂粮,粮酒黄裱香烛等。阴阳法师到时直接设坛诵经,画符祈福,烧香化裱。小谢则是那些比较穷的人家,按照模式,自己选日子谢一下。有时一些人家动土动到一半,挖出太多的虫子或其他生物,会觉得犯煞,也会提前进行小谢土,如建造房子,则选择在上梁的时候,在梁间披红布,撒红枣、花生、干草等于地下,念祷词,鸣放鞭炮,请邻里亲戚来大声说一阵子话,表示庆祝。祖母总说:“穷人富人在菩萨面前一样的,菩萨闻香不闻钱,听声救苦。”那些盖不起大房子挖了窑的人,也会如此庆祝的,要神听声救苦,保佑平生。

金木水火土,最后回到了中央,动工对土形成了一种侵犯,也是对地下生命的侵犯,人们通过不同的设案祷告,烧香画符,向地下的生灵传话,要它们早日搬迁,有所准备。我宁愿是这样理解的。这是一种相互的理解和宽容。也许早先的人类,我黄土高坡的乡人,见惯了生老病死和流离失所,毕竟,在这样艰难的地方生存下来是不易的,所以,他们也不忍心看蝼蚁生命之不易,才做出这样的举动。我陕北乡下食物简单,却自有一种人道。牛是很少吃的,狗肉亦然,人家别处吃乳猪乳羊,在我乡人眼里觉得简直是造孽,他们想不来居然有人吃猫。养羊养猪的人家,也有这样的乡俗,必须等到他们活过了一年,长得差不多了,才对它们进行动刀。当然,逢年过节要感谢猪羊的,过年时候,家家户户贴小对子,必有八个字——“出门通顺,人畜平安”。所以,谢天,也许是对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生灵进行的提前超度,黄裱和符画加持,让它们即使受到伤害,也能早早超生。

埋人的谢土做法最讲究。建造房子动工请风水先生,埋人则请阴阳先生,风水师和阴阳师虽然可以一人,但不同事做法不同。

埋葬亡灵后,阴阳先生要“安”主家,进行谢土,所以会在各个房间包括牲畜的圈前打念一番,并在门上贴上用两张黄裱交叉而成的条符,主家则拿一些桃木或者铁器跟在阴阳先生后,四处开弓,做出防御动作;家中的已婚女性,一般是老妇,则用糜子苗秸做的笤帚边走边蘸着一碗水四处洒,同时撒一些芝麻绿豆谷子等杂粮,边撒边跟着法师念:天圆地方,勒令九洲,撒天天清,撒地地灵,撒人人长寿。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摇钱树,四撒聚宝盆,五撒五子登科,六撒六六大顺……

大谢土时,一般都是選择在夜半,因为和神官跳神一样,神官说的是天庭机密,阴阳风水师说的是地庭机密,不应该在大白天明目张胆。陕北人习惯盘腿坐于土炕上,这也是演陕北人电视剧时候的一景,很少有人知道,这是学习菩萨的坐姿。晚饭毕,法师盘腿坐在炕中央,他身前放一桌子,上面有黄裱制作的吊子、签和诸神牌位等,土地神的神龛也在其中,随后开始念土经。法师可以根据主家姓名和情况更改一下句子的,但大体意思不变,多是叠字“天灵灵,地灵灵……”,中间穿插一些吉祥语:“土恩深似海,地德厚如山,万物土中生,四季保平安,极乐土地。土公土母共一堂,土子土孙降吉祥,土家共有七十二,太岁收留回本宫。”完毕,则是:“谢土神,安土神,土神早日回家门,保此家族享太平……”法师双眼紧闭,一边念口诀一边摇铜铃,主家则跪在地下,等待法师的指令,法师让奠酒就奠酒,让烧黄裱就烧黄裱。做完这些事情,则到院子中挖一小坑,将事先准备好的盛有五谷杂粮以及牲畜肉的陶罐埋下去,也或者一个碗,以红布蒙口,就是那种正红的红布,而不是玫红或桃红,必须是那种可以煞住邪气的正红。据说这样做,才可以镇家宅。一些人家,还要在门口悬挂蒙着红布的筛罗,和叫魂一样,不过这筛罗不是如叫魂仪式那样当日拿回去,需要放好几天的光景,尽量久一些,因为神鬼见了筛罗和红布,算是得到告知,不会来侵犯。

对于那种在炕上睡着听见了邪气响动这类情况,阴阳法师一般都是用黄裱写符咒来烧掉以镇邪的,有时也烧对联,上书:东岳泰山灵符能压寅卯辰甲乙震宫土神;南岳衡山灵符能压乙午未丙丁离宫土神。一般多是这样。我小时候常常见,以至学校要求写对联,就一字不漏将这个抄了上去。对于泰山和衡山,最早知道它们,也是从阴阳法师口中,后来则从人家墙上的字画认出,再后来,才渺渺看到真身。有时,主家会按照风水先生安排的,将画满字符的黄裱贴于房间好多处,在院中高台设案,上面放一只插满五色旗的碗,用米盛着,而大门外,则用炉灰画圈。这样做法,也是向邪灵发出警告,对于活着的人,则是一种无声的话语,表示此家需要安静,暂时一段时间不要打扰。

陕北民谚有话:人吃黄土常常在,黄土吃人一嘴影无踪。每次想起这句话,感觉黄土就像一个调皮的小孩,而不是一个土地公公或婆婆。在我的生命里,黄土吃掉了我的爷爷,吃掉了我的父亲,吃掉了我最爱的祖母,我知道黄土也还会吃掉我。在黄土吃掉我之前,我还是决定把头低下,对黄土感恩和学习,我需要这样的尘埃艺术,喂养我在大地上的生命。我希望每一个吃着地粮的人,也懂得把头低下,学习黄土的艺术。

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

最是冬天,能显示这片土地的特色。有些人说这块土地是从西伯利亚吹来的,过很多很多年,还会被吹走,人们含着笑怀着恐惧,说着,好像已经看见子子孙孙被吹起在风里的样子。endprint

冬天刮着的风让人相信这是真的,这个昏暗的世界,在冬天,一切都在北风里颤抖,黑白分明。人们喜欢欣赏这块土地的黑白布景,喜欢在画布上或摄影作品里欣赏它的冬天,尤其是黄昏日暮,光秃秃的树,失序的风,斑驳的光下大地上伤口一样睁着眼的窑洞……我只在这片地方看到过这种质地,这种疤痕。人们急匆匆在冬天的路上走着,没有什么能扯住他们的脚步,没有草,没有灌木。

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一种冬日长夜的同甘共苦感早就渗入我的骨髓。冬天,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屋子,我们的云朵和黄土,都笼罩在一种赤裸之中,仿佛世间一切的繁华,只要躺在这里,就只是一场书本的传奇。我渴望这里苍黄夜幕的降临,渴望不分浓淡的黑。

我们的街道,属于我们的每一件东西罩在一大片黑暗中,仿佛我们一旦平平安安回到家,待在卧室里,躺在床上,便能回去做我们失落的繁华梦。“可耻”的贫困,露天的厕所,蠕动的虫子,简陋贫瘠的窑洞,蛮婆蛮汉……外地人用他们的眼光定性着陕北。他们用沙化的文字和摄影捕捉我们的村落和窑洞,树头空茫,人的眼神也空茫,好像这一块土地从来如此,一直不变。

我在不同的文字和摄影作品里与我童年生活的这块地方相遇,简陋得如一个冻疮的窑洞,我们这些脸上充满太阳红的穴居动物,缓慢地走,或站着。本地画家郭庆丰和本地摄影家李樯常年来在这块地方进行绘画和拍摄,他们一致的特色,黑白。一种地缘的共同基因赋予他们的性格特征——甘苦与共,将这种黑白幕布披盖在这片风吹来的黄土高坡上。黑白如诗,不镀色是一种艺术,外地人看不见这些可耻的贫困,他们会觉得黑白是一种浪漫的忧郁。郭庆丰善于从当地的民间故事里取材,他热衷于制造会飞的异人,石头墩子形象的毛野人,他怪诞地坚信这些本地传说中的人還生活在这片土地,在敏感对照的画面里,已然降临和即将降临的这些世外人,对他来说是一种亲切的存在。

在童年时代,我跟他一样,喜欢听毛野人的故事,想象用黄裱或白纸剪出的异人,有他们的灵魂和思想,会给生活在黄土高原的人做事。那时候,神奇的放影人,开着旧面包车,来给村子里放录像,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小孩子们觉得,他们就是传说里的异人。打开神奇的盒子,拉好一堆堆神仙,院子的大黑屏幕上就会出现不同的男女,出现海滩,海浪的声音。小村的风刮着,我们在盘算着下一场电影到哪里去看,要不要跟到邻村去。有时候,黑白荧幕上的波浪声会令我们惆怅,操着与我们不同方言的人,他们在山的那一边的世界,《山的那一边》的课文,在我们这里上演着。

十一二岁,还是好做梦的年龄,我想象坡那一边的世界,穿越完整个黄土高坡,一望无际的平滩,都是平原,上面想怎么种庄稼就怎么种庄稼。当然,有时,我们有时也可以在画册里看到我们的窑洞,窑洞门边的土狗,穿着厚厚的手工做的棉袄的孩子,还有,山崖边灿烂的一株杏花树。——只有在画册里,我们才可以看到杏花可以开得那么热烈,暗暗不语却分明已经是惊心动魄。当时有一档电视节目播放着黄土高坡。农人们牵着牛拉着犁,在不同的坡上走着,玉米和葵花在地里摇曳,卵石路上起着灰尘,人们扛着柳梢叶子在走……

2000年以前,陕北高原窑洞多于房子,至少我村落里如此。几乎家家户户还有窑洞,老年人还迷恋着窑洞炕头的毛毡慰藉他们日渐衰朽的肚皮,木门斑驳,院落里的锄头斧头镰刀等却泛着银光。由于贫困,村子里都是柴门人家,至多上一点漆,而漆桶会被更贫穷的人家拿去做水桶。现在,窑洞里的老一辈人去世了,当然,有一些还活着,但由于贫困和年老无人照料,那些房子在坍陷,老人在等待着死亡。抚养我长大的叔叔前日打电话来,说想在旧村修一间六十平米的房子,我问他旧村人多还是新农村人多,他说旧村全是老老人,新村是小老人,加起来也没有二百人。不过,我了解叔叔在旧村建房的情结,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新农村他还没有真正生活过。他想赋予我们那座废弃几年的院子以新的尘土和潮气,毕竟,在这里,他草木一样地生长了六十多个年头了。旧村是黄色的,土黄色,一种大地的颜色,自然色。新村属白色,火车从黄土高原一路蜿蜒,你可以经常见到这样的颜色,是属于千禧年之后的颜色,是一种人工制造的白瓷砖色,人自作主张赋予的颜色,一种模拟城市的颜色,这样的颜色已经十分普遍。当然,还有那种廉价的彩钢房,也赫然在我黄土高原的村落上到处搭建着,一种刺目的蓝绿色,模仿了天空却缺乏天空的善意。在贫穷得不识得水泥彩钢的年代,我村庄们喜欢用自然的泥土来给自己建筑土穴,而现在,即使是坟墓,也有一些人家,水泥将木头房子围拢起来,然后,加盖华盖。这不得不说是吓人的。多年之后,人们挖出一具保存完好的木乃伊,甚至没有经过特殊的防腐加工。

不过,我陕北仍然黑白幕布笼着,去过的人觉得心悸。夏天干旱太过,随时可能起野火,倒是虫子肆意横行,因为多是木头和泥土组成的建筑,人们在自己的洞穴里,一次次踩死各色的虫子;冬天里一场风,不间断刮着,在漫长的寒流期间,只有雪而没有雨,虫子们躲起来,屋子被烧得红彤彤的,原野却千里赤贫,树木和房子以及人群,都是写意的山水画,不必加任何描摹。树头赤裸裸,山脊赤裸裸,夏日的绿草已经干透了,赤裸裸,一切都在等待一种拥抱,这样的黑白布景令人着迷。没有颜色,突然的红和绿,都是人加的,不是自然。在这里,冬天的自然要回到出发的地方,你会感觉压抑和恐惧,漫长的寒冷期,下大雪,你也许会欣喜一种遍野千里一览无余,黄沙万里长。黄土高坡的这种空寂荒芜的忧伤,在文学艺术里,未尝不是一种喜悦,它袒露赤诚,仅仅因为无可遮挡之物,造就了一种素朴的品质,你不得不相信它,相信这种忧伤的喜悦,这种直见天地的真诚。

被雪覆盖的村庄,一个又一个。冬天里会下几场雪。下雪了就快放假了,或者已经放假了。下雪了地里就已经没有作物了,下雪了地窖就覆盖起来了,下雪了人就在房子里。下雪了就一切贫穷被掩盖了,赤裸也显得有一种美意,景色有种甜美的凶险之气。总会下雪的,不下雪的陕北是不正常的。年前后,总可以等来一场雪。新雪压在旧雪上,压到开春时节,山的阴影部分,不容易被太阳照到的地方,还有那么一块白手帕。人们喜欢下雪,却又觉得措手不及。下雪了就可以杀猪了,紧急着就快过年了,扫积雪过年,是几乎每年都要进行的事情。下雪了,大巴上就要上防滑链,道路有可能封堵,人们并不急于出门,也不急着买什么,一切都好像是关门了。然而村庄里,雪让人们更团结,夏日里绿草覆盖道路,没有人急于把他们修出来,雪却不一样,家家户户都要扫出一条打通的道路,彼此连接,仿佛一根线与另一根线拴起来,不要断掉。——人们需要这种患难与共,村庄与村庄,也需要这种连通。白雪笼罩着陕北,会让我想到远古,没有辉煌的过去,人神不远,人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活着,却又似乎壮怀激烈,一种愚昧的激情。人们会在冬天兴高采烈地谈论雪,谈论雨,人们会对比这自然的精灵,这时候,天叫老天爷,地叫土地爷。endprint

观看陕北的黑白摄影黑白素描,透过自然的眼光观看它,你甚至感觉到一种古意的亲切,最简陋的建筑是最伟大的,它不会含有太多辉煌的忧伤。人们在一种一样的焦苦里,忍受一样的旧式贫困,认命且不抱怨,更不远离,这种土木一样活着的态度滋养了陕北人的内部灵魂。

如果想看黑白影象的农村,看笼罩它乡土的炊烟,以及在烟气之下呼吸着的拥抱生活的穴居族群,人们就从富裕的地方飞到这一片黄土坡,直奔这里的窑洞。台湾年轻女艺术家廖哲林就是其中的一位,在她的《信天而游:台湾女孩在陕北下乡写生的日子》这方面得到了很好的展示,而更为早一点,则是北京知青在梁家河的下乡活动,如果再久一点,则可以推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这块土地第一次真正进入人们的视野。在他们的笔下,这块土地沉重而忧伤,却自带质朴的品质。在这里,质朴仿佛是一种笨拙,甚至,愚昧。这黑白装扮的黄土高坡,以一种哀悼的方式存在着。一些西方作家和中国作家,用一种稳定的黑白色彩方式,表达着这个地方“忧伤的贫困”,近乎一种赤裸,就如这里的冬天一样,于工笔的老实素描里,谦逊地展示了出来。

每个路过黄土高坡的旅人都会提及,这里的窑洞,以及戏剧性很强的民歌,还有,色彩。没有适当的词,他们用黑白素描方式,灰白与玄褐之间,给它“加冕”。因为杂志和教科书向来需要一些旧日影像来对今日的“幸福生活”忆苦思甜,所以,这片土地就成了一处展览园。人们从它眼前经过,知道它要变的,是会被淘汰的,人们透过镜头观看这里的生活,就如观看一幅没有着色的图画一样,凝视一片現在仍然处于黑白二色的土地,人们的伤感会觉得安全些。

如果来此观看的游客深谙黑白的简朴,就会懂得这块土地的捉摸不定,就会对这里的皱纹和沟壑了解一二,不再简单地进行“贫困”的评价。但是,很少有人了解这块土地的浪漫,他们固守贫瘠的目光就如固守贫瘠的思想。我穴居窑洞里的同类,早就明白了永恒的饥渴,来自黑白边界的呐喊,一种生与死的绝对。

小村木匠

在我陕北村庄,除过培养黄土地上种庄稼的好把式外,人们培养孩子,主要往两方面发展,一方面是手艺人,一方面是读书人。手艺人比读书人吃香,我黄土坡上人家,现在还传着一句话:“四眼先生贼。”读书人多戴眼镜,比正常人多一双眼,所以我乡下人称读书人为四眼先生。人们对读书人并没有多少好感。写这篇文字之前,打电话给我母亲,了解了一下家史,在她的口中,说到她祖辈的一支,认为读书人奸诈。我母亲的外婆家,主要就出这两类人。我母亲的外婆的父系一族,出匠人,所有民间匠人的技艺,他家都学,他家的匠人无所不包:补锅打铁的、画棺材墙围柜子的、木工石工泥工漆工、篾匠毡匠箍匠……这一系属于民间,不起兵不造反不做官,他们看不起读书人。我母亲外婆的母系一族,属于读书人,迄今,他们虽然死的死,逃难的逃难,整个族无人在村落居住了,但是那些建在石头上的建筑,却成了人们研究的对象。这支读书人出过有名的才子,在清代也是受俸禄的,亦有国民党共产党。在我陕北乡下,人们觉得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因此读书人实际并不大喜欢,但也算是又惧又怕吧。我祖母活着时,往往不喜欢烧报纸,亦不喜欢我的名字出现在报刊杂志上,她总觉得成名不好,人人知道,而千万人的口,藏着千万人的毒。我们这一家,也是有派系的,有支持读书的,也有觉得读书多负义的。我在这种环境下,对读书也多是抱着一种功利主义,养家糊口,但骨子里,还是向往以双手谋事,实实在在在大地上刨土生活。所以,小时候我对匠人特别有感情,主要是木匠,因为木花好看,木头好闻,木画亦是神仙天上,鬼府地下,三界之间全可相通。

小时候村子里有木匠,我爷爷和父亲死了,他们来院子里赶制棺材,就分外羡慕,想以后跟着可以学个手艺。可惜我是女的,一般这些活都是男人做。我如果要学,就只能学做给死人献的纸火和学织羊毛毯或裁缝。学羊毛毯必须到内蒙去,那里羊毛多;学做裁缝,还得买裁缝机,这在我们家是不可能的。于是我最有可能学做的,就是纸火,我也留意过很长一段时间。放学时分,经常得经过一户人家,他们家做纸火,有斗库(死人住的房子),有仙鹤,有大枣红马……我看了真觉得羡慕,想着不读书了,就去做纸火,或者嫁给做纸火的人家。这家纸火铺实际也是我母亲外婆家手艺人的分支,我母亲的老舅舅将手艺传给了女婿,结果人家传承了下来。如果世道不改变,也许,我这手艺人家的后代子孙,虽然算远了,也还可以学一门吧。然而如果世道不改变,外婆那样的好人家,不会嫁给外公,也就不会有我母亲,自然更不会有我。天道好轮回,人生处处是偶然。

村子里王姓人家有木工,我刘姓人家也有一个木工,但刘姓人家的木工后来举家搬到口外了。王姓人家木工叫宝清,他不太说话,到人家家里做木工,非常勤快,做完即走,也不吃饭。在商品不太发达的那些年代,村庄里的棺材,几乎都是他制作的。我父亲的棺材,爷爷的棺材,也都出自他手:家里的柜子,三十年前到现在,也都是他做的,他涂的油漆。三十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个小伙子,我还没有出生,我出生用的是他做的木头柜子,现在他已经子孙成行,但也就是五六十岁。

宝清叔话很少,像所有那些走艺人一样,他很好地掌控着自己的情绪,以显示匠人的风度,尤其是当他制作棺材的时候,不管是丧棺还是喜棺,他都不轻言笑语,毕竟棺材是要装人的。也许见过了死亡,他懂得这种最终的悲泣。

宝清叔的活和其他村庄艺人的活一样。乡间吹鼓手,一年到头,只要有红白喜事,他们就会急匆匆来去;村子里的泥瓦匠,也是只要有人家需要,马上跑去。这些手艺人,总是在自己的和周围三五十里内的村庄来来去去。宝清叔是木匠,就和盖房子的匠人不一样,盖房子的匠人多负责喜事,给活人盖房子;宝清叔负责红白事,给死人也盖木头房子。当然,白事也有喜丧,为活着的人做棺材,也叫喜棺,但毕竟和纯然的结婚之喜不同。宝清叔总是来去匆匆,即使不太忙的一些日子,他也是伐木为材,准备着做下一些柜子以备不时之需。因此,他身上总有一种浓郁的木花味,一种干掉了的木头的气息,但却有湿润的感觉。endprint

我们家的柜子就是他做的,衣柜、床头柜、吃饭用的柜子,还有那种混着用不分具体功用的柜子,这些我都没有记住。我记住了他做棺材,记住了他总是前前后后地看,记住了他刨木花,拉大锯,好玩的木花就像天上洒下来一样,一片一片,还有那些碎碎的木头屑,也是让人惊奇的。此刻想起来,觉得世间所有的真花,都不像他的木花那样开得快,开得好看,开得悲伤。他站在棺材前,打开,又合上棺材板。我看到他手指绷紧沾了墨汁的黑线,打在光滑的剝了皮的木头上,将不同质地的木头锯成一块块薄板,削刨、凿眼,然后用一个大的铁柱子打下去,开榫,做成挡板或盖子。就那样安静地做着。他的凿子、锯子、大锛、刨子、角尺,以及墨斗,都让我觉得好奇,觉得有说不出的神性,觉得他肯定在一些方面,和神交流过了,分享了某种神意。

做木工,我最喜欢的是刨木花和上漆这两部分。上漆是一道重要的工序,主家会考量木匠的认真态度,如果漆涂抹得不均匀,会被认为不慎重,尤其对棺材着色。所以上漆时,工匠很认真。宝清叔给他所打制的这些木头家具涂漆,他把泥子粉和好,然后抹到这些家具上面,也——抹到棺材上面。他在棺材上抹漆,左一笔,右一笔,上上下下都涂抹出来,于是棺材就让人觉得森森,惨烈的死也像是涂上了一层温润的恐怖,一派像要过节的喜气。八仙过海与寿比南山,于色彩里制造着人世的笙歌,历历都是风景,笔笔都是风情,活着的人也恨不得立即去睡了那色彩斑斓的棺材。我不只一次想过,那用漆涂抹过的木头小匣子,躺下去,刚刚好,人世一切就静了,就平了。

在旧些年,全村几乎所有木器大都是他做出来的。他用他的手装点着他的村庄,安静沉默。比起他那个总是张着大嘴到处打打闹闹的媳妇,他的安静倒像是一种对死亡的补充。人们需要这样的木匠。

他将那些刨下木花和一些碎木头晾干,等着人们去要。在冬天,那些木花是最好的引燃之物,关键是,好看。这一层谁也没有说,烧成灰的东西谁也不会去说美丽。在我的小村,美是忌讳的,首先是生存。但是,很多人家的婆姨会去问他要木花,顺便让他将那些废弃的木头,做成一个小凳子或小桌子。过年了,人们端着粗瓷碗,会给他家送去一些做熟的猪肉,也或者醉下的海棠红枣,会蹲在他烧着木头碎花的炉火旁,围城一个圈,与他的婆姨说话,借此表示内心的感激。

他会给一些请求他做枪的孩子做木头枪,做木头剑,甚至,帮他们涂上珍贵的漆,当然,这得遇到他的好心情。孩子们对他充满敬畏,孩子们看见他不会随意地打闹,孩子们喜欢他身上的木头味道,孩子们有时会偷偷地去找他。他会给他们需要的“武器”,那是可以炫耀的童年。

如今的村庄,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在旧村,更是如此。杂草丛生,窑洞在不断地倒塌,随处,丛生的野草制造出一种隔绝和寂寥,制造出一种落寞和萧瑟,但是那好闻的刨木花味道还在。这些年,很多事情发生了,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多人离开了村庄,很多古老的民艺眼看着失传。但是,他还在那里,从十几岁到了五十几岁,接着将到六十几岁。村庄里死去的老人,要么早早订制了他做的棺木,要么匆匆被街市买来的棺木装进去。然而,他对他们有着最后的打算,他给他们在心里计算着归程。

有他在,小村的老人是放心的。他家的院子,直接对着我村庄的那一片坟茔,从上到下,都是坟墓。那些棺木,大多经过他的丈量,有着他的体温。他应该也一次次想过,自己也终究会睡到那里去。

在旧村,从来,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一直弥漫着刨木花的味道。总是在大早上,你就可以听到“哧哧哧”的拉锯声,他一直用着最传统的那种工具,认真地对待着手中的木头,专注,像一个僧人。他的那种做棺材的样子,现在还在我的脑海中。

现在,他依旧忙活在我的旧村,所有人家都在新农村盖了房子搬了进去,就只有他,还在旧村的大院子里,一件件制作着小村的木头柜子,小村老人的“木头房子”。他伐过太多的树,村庄的树都经过他的手,即使没有经过他的手,也必然经过他目光的凝视。总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被时间伐倒,锋利的时间锯齿咬合他的头颅。

我在异乡,不止一次想起他,我觉得他是我村庄的入殓师。他好像一直在不断打造这个村庄,同时,为这个村庄的一些人,一次次合上棺木。他令人恐惧,又令人尊敬。人家新婚的床是他打制的,新婚的柜子是他打制的,人家“新死”的棺木房子,也是他打制的。他给了人,也给了木一种安栖。他将在一块又一块木头之间过度自己的光阴,最后,也会将自己送进一间有限的木头房子里,那样的命运等着他。他怀有恐惧,却安安静静,而在此之前,他一定会继续守护着村庄,守护着村庄的生,尤其,守护村庄的死。他把所有的光阴,都送给了这个村庄,从来没有离开。

想起这些,想起这个在小村里将度过一生的木匠,我竟有微微的感动和羡慕。世界之大,在他,不过一个村庄,他拥有那个村庄的完整的生与死,安与悲,思与恋。他活得比外出的人心安,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因为他通晓死亡的所有秘密。他一定比我过早地想过,打开棺木,住进去,当人世的烦忧席卷的时候。感谢上天,他现在还没有住进空间有限的木头房子里,没有住进村庙庇护下的那个长坡,村庄还有最后一个木工,一个自然的守墓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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