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均礼是一座大山

2017-09-09 23:44刘江
延安文学 2017年5期

刘江

读家乡的方志使我感到,宜川的近代史上如果没有邹均礼先生将会是多么乏味,至少没有那么生动丰满。但要了解邹均礼必须登上八郎山,八郎山是他的世外桃源,是他韜光养晦寄托人生理想的高地。

山居高高最清幽,华岳黄河入眼收。

夜夜大风如骤雨,年年长夏似深秋。

野花浓艳各呈态,林鸟钩辀自莫愁。

最爱新晴好烟景,坐看云雾扑深沟。

这是邹均礼《桃源诗话》中的《山居即事》,如果没有民国初年的军阀割据兵燹之乱,他高居在八郎山上,便可以浪漫得像李白一样“闲与仙人扫落花”。

八郎山处宜川和韩城交界的黄河之滨,属梁山神道岭余脉的一座奇峰,现属宜川县集义镇所辖(原属宜川县河清里),传说因杨八郎曾在此屯兵而得名。八郎山因其高度和风光独特广为传说,但却因其险峻和偏远而鲜有人至,在战乱年代就成了强人拉杆子占山头的理想之地。明朝末年当地农民起义军罗汝才曾在八郎山筑寨练兵,名曰“昆仑寨”。邹均礼祖籍湖北阳新,他的曾祖父在鸦片战争前夕一根扁担两只筐颠沛流离来到八郎山下的猴儿川,居河之畔,垒石为屋,支炉点火,打铁为生。他们以湖北人精打细算的性格特点和出门人吃苦耐劳让利于人的处世之道逐步站稳脚跟。邹均礼字志和,光绪元年(1875)出生在猴儿川的马头岭村,他天资聪慧自幼好学,不仅四书五经过目不忘而且喜爱兵法,清晨闻鸡起舞操练刀剑习武强身,夜晚则高悬明灯诵读经典赋诗作文;读书习武之余他还爱上了中医,自学《本草纲目》,跋山涉水亲尝百草对书辨药,自采自制对症下药,在乡里小有名气。他十五岁外出游庠,县府试名列榜首,文冠一方名倾一时,随之被宜川县城的丹山书院聘为教员。一首自嘲诗确切地反映了他当时的心境:

七岁随小学,弱冠入黉宫。

师爱彭宣少,人言贾谊聪。

谬夸文似锦,自负气如虹……

谁知命运多舛,宣统元年邹均礼被选为抜贡,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参加朝考时,祖父和父母相继去世,家道中落,别说外出求取功名,就连生活也难以为继,这一蹉跎就是十年。他自叹道:“十年销壮志,一篑弃初功;灵素常深考,岐黄总未工。椿萱悲萎瘁,棠棣各西东;群笑涸泥鲋,谁怜焦尾桐?”但是邹均礼并未因此而消沉,在兢兢业业教书育人的同时他继续钻研医术治病救人,并且主攻针灸,总结临床经验编写出《针灸摘要》一书。如今稿本虽然失传,但许多妙手回春的故事却一直在民间传诵。宜川志书的人物志中记载“公言论晓畅,授课精勤,故学者志气兴奋,进步迅速……公医术精妙,有求必应,无远不止;每遇沉疴,无不立起,每年施术活人以千百计;诚以良医功同良相,救民等于救国,乃公之志。此乡民所以追思感叹而不忘也欤!”

1912年中华民族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辛亥革命的大浪推翻了千疮百孔腐朽不堪的清王朝。“民国成立,百度维新,凡前之书吏,尽行革除”,37岁的邹均礼众望所归被任命为宜川县公署第一科科长,负责全县的总务财政工作八年之久。在此期间他不仅恪尽职守服务新政,而且跋山涉水勘察地形,进行了大量的田野考察,编写了《沿县城河流考》,引导民众开渠筑坝兴建水田,一展他的为民思想和济世情怀。谁料想正在他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番事业的时候,风云突变,袁世凯北京称帝在前,张勋拥戴溥仪重新登基在后,中华大地再次陷入军阀混战的战乱之中,先后有秦陇复汉军、洪汉军、靖国军、镇嵩军等进驻陕北。一时间兵匪难辨,战火四起,八郎山所处的河清里因其山大林密便成了歹徒们往来奔突之地,匪持屠刀,民如芹韭,备受蹂躏。民国三年(1914)春,县署委任邹均礼为河清里团总回乡组建民团,训练壮丁抵御匪患。

一介书生在这危难关头脱下长衫回归故里,用他当年学习的兵法训练乡勇组建民团,担当起了保护一方百姓生命财产安全的历史重任。邹均礼兴办民团真可以说是全民皆兵,他在全乡分设了九个团,每团分辖三四个村,每村指定一二人为牌头,要求家家户户各备刀矛火枪,每月集训一到两次。每逢集会他都要给民众宣讲守望相助的道理,让大家明白只有团结起来才能保护地方上的安宁。同时又招募英武敢战者十余人,购买枪支,武装起一支精锐的机动队,任命臂力过人又精通武术射击的梁鸿飞为队长,并让自己有勇有谋的长子邹定涛辅之。每有匪警便命二人率团驰援,速战速决,连战连胜。众人看他父子齐上阵为了地方上的安宁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便信心倍增。一时间“当地民众守望尽责,枕戈而息,临风而食,锄枪并荷”,一遇匪扰全村出动,一村遭袭四邻相援,小股乱匪便轻易不敢来犯。由于全乡联动消息灵通,常能决机于事先,剿匪于党羽初聚势焰未张之时。为此他曾潇洒地赋诗一首:

兰蕙当门尚欲锄,岂容荆棘碍吾庐;

嘱儿樵斧勤磨砺,萌蘖初生即刬除。

民国四年(1915)十月的护枪之战更使邹均礼名声大振。当时省府调拨宜川枪械百余支,经韩城运往宜川,几杆土匪纠集三百多人意欲半道抢劫。邹均礼得到消息后火速出兵增援,将武器安全护送到县城。凯旋后特令杀牲祭神,设宴庆功。宴毕已是夜黑风高之时,熟知兵法的邹均礼料定土匪劫枪未能得手一定咽不下这口气,十有八九会利用胜兵必骄容易松懈的心理深夜偷袭。便嘱咐梁鸿飞即刻带队埋伏在上川胡家庄祖师庙,小心巡守,以防不测!鸡叫时分哨兵来报,石磕村犬吠急促可能有土匪袭扰,梁鸿飞立即率兵直扑石磕村,侧面包抄,据县志记载“匪夜黑地生,未悉虚实,但觉山鸣谷应,草木皆兵,大惊,失道坠沟,越岭而逃”。

民国六年(1917)年春,邹均礼被任命为宜川南区保卫团团长,继续兼任河清乡团总。

民国八年(1919年)正月,悍匪曹老九借靖国军之名,啸集一千多名乱匪袭踞宜川县城,不仅将捕获的三十名无辜百姓杀害,而且将四人心肝挖出,将两人斩首后作蜡点了天灯。邹均礼与北区团总黑子斌商议联合出兵围歼,战斗各有伤亡。在不能速克的情况下,他们又在外围设卡,伏击运粮驮队,断其供给。围至五月,匪兵人心大乱内讧不断,加之围剿援兵又至,看看凶多吉少,只好弃城夜逃。因战绩卓著保卫桑梓有功,省长特嘉奖邹均礼“功在桑梓”金质奖章一枚,“保卫桑梓”牌匾一块,准悬门首,从此子女入学免费;同时邹均礼被委任为宜川行团正团长。endprint

民国八年九月,邹均礼代理宜川县知事。“我公,邑之名儒。恫瘝在抱,威德素孚。莅任之始,深恤民艰,以兴利剔弊为前提,以除暴安良为己任。适邑绅详陈历年积弊数条,蒙公慨然批准立案,邑人感大德,欲效甘棠之咏,用特制牑勒石,以为永久纪念。并将核准减免各条,逐条刊列于左,以防流弊,而垂久远……”这是宜川县十七里的二十四名乡绅代表给邹均礼立的功德碑。这块被后世保存在城隍庙里的功德碑是邹均礼人生的又一个高度。邹均礼深知在兵匪相迫横征暴敛的重负下民众的负担是怎样的不堪,莅任之时便雷厉风行大刀阔斧革除积弊减免重荷十一项。在颁布的条文中不仅公布了百姓应尽各项负担的数额,而且详细说明了无力缴纳银元时以粮折银、以银折钱的具体换算办法。他在任期间有一篇《丹州行》,足见其爱民如子的悲悯之心:

君不见丹州父老吞声哭,辗转流离满山谷。

男耕女桑俱荒废,盗贼无端相迫蹙。

寇至相将避入山,一朝寇去又来复。

田园荒芜蓄积空,木叶草根充米粥。

且苦军人供给繁,诛求无厌力难副。

鬻牛揭债卖田庐,医疮剜却心头肉。

民国九年(1920)夏,邹均礼辞去县职,交印返乡。在军阀混战的多事之秋,地方政权一直受军队控制,从民国元年到八年宜川县的知事换了十任,此次交替亦在意料之中。

回归故里的邹均礼将家眷一带攀上了崇山峻岭环抱的八郎山。你可以把他理解为偏安一隅,也可以理解为修身养性,但为人之父的邹均礼想的却是在这静谧的大山里为子女安放一张书桌。他育有二子三女,他给每个孩子所起的乳名均带一个瑞字,人称“五瑞”。他特意将韩城中西学兼修的薛桐生先生请上八郎山,开办私塾,名曰“崇实学社”,为“五瑞”授课。薛先生的教学“礼用兼施,以道德养其心性,以科学充其知识,言理虽极精微,言行又极平易,起于孝归于仁,而尤重在躬行实践,深得阳明知行合一之旨”。此时的邹均礼站在群山之巅,眼观云卷云舒亦真亦幻,耳听童声诵经声声入心,真可以说是过着世外桃源一般的日子。虽然他也给自己的居所起名“桃源寨”,但一首《栽桃》却透露出了他进亦忧退亦忧的复杂心情:

手植门前几株桃,爱它花色最妖娆;

问余何不更栽柳,只为平生怕折腰。

民国十年(1921)初,宜川驻军田维勤部为扩充实力而收编民团,民声大愤却无力反抗,南区民团被收枪五十多支,编归骑兵二旅二团二营,邹均礼仅授营长之职,长子邹定涛则任连长。南区民团由梁鸿飞任团长。次年五月田维勤部奉命赴豫南剿匪,邹均礼亦随部前往。正当邹均礼父子在剿匪前线出生入死的时候,号称“镇嵩军第六路游击司令”的麻振武所属部队进驻宜川,驻军以保卫地方为名行挟制民团之实,派出两个连进驻河清里的集义镇。这些兵军纪涣散,劫物掠财,放赌渔利,常与民团寻衅滋事,实于土匪无异。民国十二年(1923)三月民团夜巡误伤麻军士兵,矛盾爆发,麻军借机攻占民团驻地保宁寨,逮捕团总梁鸿飞,收缴枪械四十余支。当时邹均礼父子正好从豫南剿匪凯旋而归,定涛闻讯飞马前去营救,但为时已晚“寨已陷,枪已缴,梁被执”。邹均礼急忙又联合全县乡绅,具文详细陈述事故缘由,呼吁释放梁鸿飞。但时任陕西省长的刘振华却不愿厚非麻军,明里命令退还民团枪械,派员调查事故真相;暗中却接受了麻军诬陷邹均礼“有窥陕之意”的说法,一方面将梁鸿飞解押归省判以徒刑,一方面暗喻麻部将邹均礼“相机解决”。

不明就里的邹均礼见事情毫无进展便只好仍然避居八郎山的桃源寨,一边有“崇实学社”里薛先生与儿女们抑扬顿挫的诵读之声,一边有周边的老乡不时前来寻医问药,开方捣药之余相对而坐,家长里短侃侃而谈,也不失为一种闲适的生活,有诗曰《山居好》:

尘世茫茫人忧忧,热中此多清闲少;

仆仆风尘二十年,老来偏爱山居好。

白云深处是吾家,梦里繁华一笔扫,

春听林内鸟钩辀,夏望天边云缥缈,

秋霜凝叶叶尽红,冬雪满山山不老。

闲删灌木养山花,隅步荒坡认野草;

有時阴霾布满山,云雾漫漫挂树杪;

有时天晴气象新,登高一望群山小。

夜因读书卧或迟,晨为栽花起偏早。

子孙虽愚勤训诫,恒产无多足温饱。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种桑麻不赴考,

不学商贾竞锱铢,不羡匠工斗技巧,

不为眦睚恼六亲,不因祸福参三宝。

闲来手持一卷书,奇文奥义日搜讨;

人生斯世贵适意,何必无事寻烦恼。

山下的虎狼之兵是不允许邹均礼这样悠闲地生活的,他们有了“相机解决”的尚方宝剑,时时窥视着八郎山,只是畏惧邹定涛英勇善战双手能射,不敢轻举妄动。时至腊月,他们终于等来了机会。当时定涛的妻子怀孕临产,桃源寨山高风寒有诸多不便,定涛便带着妻子回到马头岭的祖屋,准备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十二月初三麻军假意前来探望,伺机将泻药投入定涛的水杯之中,当晚定涛腹泻不止精疲力竭,早有预谋的麻军排长杨森荣带领三十余人于初四黎明时分偷袭邹家宅邸,杀害了二十九岁的邹定涛,并趁机抢走枪四支,邹家财物亦被掠劫一空。定涛遇害后的第二十二天——腊月二十六,又一个新生命在邹家祖屋诞生,母亲含泪为这个见不上父亲面的女婴取名“梦子”。

2008年5月12日,我特意前去拜谒寄托着邹均礼理想抱负、养成邹均礼浩然正气的八郎山桃源寨,不料半路传来汶川地震的噩耗,举国救灾,只好中途折回。在马头岭村邹家的老宅院里,邹定涛的孙子邹国成指着祖屋窗扇上依然清晰可见的弹洞,给我讲述了85年前那惨烈的一幕。邹家的宅院坐北朝南是一座典型的南北风格结合的四合院,砖雕的门匾上的字迹已无法辨认,门洞设在东厢房和堂屋相接处,走进去左拐才能进入院子,院子用四四方方的石板铺就,脚踏石地抬头望去正屋是陕北的石窑洞宽敞明亮,左右厢房和堂屋都是带阁楼的瓦房,木格门窗朴素雅致。那些刺目的弹洞在这温馨的宅院里显得非常不和谐。邹家祖祖辈辈一直没有修补那蜂窝一样的弹洞,显然是有他们的用心的。endprint

杀害了邹定涛,穷凶极恶的麻部认为降服邹均礼的时机已到,趁机兵分三路将八郎山团团围住。邹家蒙冤遭祸,乡民义愤填膺,更深人静时身强力壮者不约而同偷偷潜上八郎山,誓与邹家同生死共患难。爱民心切的邹均礼抚摸着大家的肩头,说麻军惨无人道,大家都有家有舍,一旦走漏风声便会殃及老小,后果不敢想象。在他的婉言劝说下,只留下几名英勇善战者和原有寨丁十余人合力守卫,其他人便依依拭泪而去。一日大雪纷飞烟雾弥漫,麻军便认为攻寨时机到来,没想到当他们潜至寨下,雪住雾散,麻军暴露无遗。一时间寨上喊声大作,枪弹滚石齐发,贼人躲避不及,有死伤倒地的有失脚坠崖的,顿时鬼哭狼嚎一片狼藉。面对固若金汤的桃源寨,他们只好变强攻为围困,企图以断绝粮草挟制邹均礼下山投降。此时熟悉地形的乡民们又每夜三五相约趁数九寒天贼人戒备松懈之时,身负粮油菜蔬,绕道荒山丛林,从山崖的缝隙中攀援而上。每每看见这些不顾自家性命雪中送炭的好兄弟,邹均礼都是含泪相劝:泄则身家俱危,万勿再来!但是无人退怯,从冬到春冒死相助者从未间断,山寨绝无饮食之忧。

2017年4月29日,我再次前往八郎山。站在宜川县集义镇石磕村陈支书家的大门外,顺着他的手指向河对面望去,远处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山峰,初升的太阳正像佛光一样从山巅射下。他说,那就是八郎山。小石桥下一潭碧水,倒映着山村的倩影。进沟的路有四五尺宽,说早年是可以走马车的,原先沟里有地送粪拉庄稼都走,退耕还林后地不种了,雨水一层层剥走了路上的泥土,净留下大大小小的石块,踏上去哗哗地响。沟越深,路越窄,林越密,只闻水声不见溪流,偶有一两只灰喜鹊摇曳着长长的尾巴从林隙间飞过。走到看不见阳光的地方就开始上山了,抬头望去,天是那种林海中特有的蓝,望一眼便会心生宁静,迎面是满坡的白鹃梅花,纯洁素雅,一直开到天际。穿行在这洁白的花丛中,让人对这次攀登和拜谒更增添了一种肃穆的仪式感。

很快望见了山顶的那座心仪已久的古寨。我不由在心里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邹先生,我来了!建于三百多年前的古寨形制基本完好,寨门雄峙,石刻匾额“昆仑寨”清晰可见,虽然墙倒屋塌梁柱横陈,但房屋的布局依稀可辨。一眼枯井幽幽,四边瞭望口洞开,正中央几株老树黝黑,铜枝铁杆一般,仿佛这古寨的多少峥嵘往事都凝铸在了它的年轮之中。初夏的翠绿潮水般涌向谷底,山风便作了那潮起潮落的韵致。我想如果真能听到历史的声音,那也一定是枪炮声喊杀声盖过了讲经诵典的朗朗书声。世间本无桃源,可几乎人人都在寻找自己心中的桃源,似乎只有找到了就找到了精神的家园,就可以和自己对话,所以才有了许许多多的行走和苦苦的求索。站在这高山之巅放眼望去,像是在俯瞰一个巨大的沙盘,向南可以望见黄龙的神道岭,向东一直可以望见黄河那边逶迤的山峰。寨墙外悬崖绝壁万仞,用当地人的话是栽死松鼠躺死蛇的地方,但当年邹家遭围困时,当地送粮送菜的老百姓在那月黑风高之夜就是在这绝壁的缝隙中抓着山藤一寸一寸攀上来的,面对冒死相助的乡亲邹均礼的激动和感慨可想而知。在那被困的日日夜夜,我想邹均礼曾会千百次地站在这绝壁前,默默对天,欲哭无泪,欲辩无言,因为他面对的是无序的混乱酿造的黑暗,面对的是栽赃、谋害。沙场征战杀敌剿匪他不气馁不怕死浩气冲天,但万没有想到却被一群号称官兵的人逼得家破人亡站立在了人生的边沿。他富有一腔英雄气,但他不知道他应该追随的英雄是谁;他抱有一颗济世心,但他不知道让他一展心志的平台在哪里!

邹均礼一生崇拜孔孟,“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他的人生观,对生活有一种诗意的追求。群山怀抱中的河清里哺育了他善良敦厚的性情,灾难的磨砺又造就了他沉着冷静勇于担当的品格,所以他捧起书本能静心读书,挥戈上马能冲锋陷阵,只谋事不谋人,有多大的空间就能干成多大的事情,绝不让年华虚度,凡与其共事者皆念其好。战乱横祸升华了他的人生,铸就了他大山一样的胸怀气度。重躬行轻言表,忠不顾死,义不负心。

邹均礼被困八郎山引起多方关注,各处报章评论不断,最后经当时驻军榆林的杨虎城面请陕北镇守使井岳秀从中斡旋才使事情有了转机。井岳秀在给省长刘振华的电文中质问:邹志和(均礼)尽力乡梓十有余年,乡望事功,昭昭在人耳目,何至谋为非分?麻振武部自驻宜川,辄与地方绅耆为难,是否为枪械财物问题?两方曲直,当在钧座洞鉴之中,况地方何罪?民众何辜?忍令久罹兵难?刘振华这才不得不派副官邱镛到宜川调解此事。

民国十三年(1924)三月十一日,邱镛协同宜川县知事郭殿邦爬上八郎山进入桃源寨,以缴枪三十支为条件,让邹家迁居县北乡,以了此事。农历的三月十三日同样是春末夏初时节,我想那一年的白鹃梅照样也会开得铺天盖地,邹均礼携带家眷在蓝天白花的映衬下一步步走下八郎山,北乡团绅黑子斌等担心邹家缴械后的安全,特意率领一百多名团丁持枪护卫,河清里的黎民百姓逐村相迎。邹均礼的心在流血,路两旁的乡亲在流泪,执手相别,泪眼相望。风卷落英如雪片翻飞,河清里猴儿川的好儿男,一方安危的护卫者,就这样怀着满腔悲愤远走他乡。

杨虎城为什么会救邹均礼?这始终是个谜。宜川县旧志书中邓汉勋撰写的《河清乡民团御匪史》说“民国五六年,杨虎城驻节宜城,与邹为莫逆之交;往来剿匪,互有助应”。而邹均礼的后人却给我讲述了另外一个故事:民国三年邹均礼初建民团时乡勇抓到一小股从韩城方向流窜来的土匪,将受伤的头领带到他的面前,建议斩草除根以免后患。邹均礼看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相貌堂堂,眉宇间毫无邪恶之气。便说,看他不像一个性恶之徒,如若杀了他,我们就会与这股人交恶结仇,将来以怨报怨会引起更大的杀戮;如果放了他,也许他心中善的一面就会觉醒,将来说不定还能干出有利于国家和民众的大事情。随后,邹均礼不仅给来人的伤口包扎上药,还吩咐手下备马将他送向山外。来人见状立刻跪倒在地,呼邹均礼为救命恩人,说他叫杨虎城。邹均礼便让他和爱子定涛焚香叩拜结为异姓兄弟。查杨虎城将军的孙子杨瀚所著的《杨虎城大传》,其中有这么一段记载:民国三年夏杨虎城路见不平,刺杀了蒲城东乡恶霸李桢,躲避官府追捕的过程中拉起了一支农民武装,百姓称其为“刀客”,官府稱其为“土匪”。杨虎城和他的追随者开始只有十几个人,几支土枪,大部分人都用刀。一天他得知澄城县有一批税款要送往西安,就带领他的兄弟,趁黑夜截了这批税款。有了这笔钱,除维持他们漂泊不定的生活外,还买了一支“曼利夏”步枪,并逐渐地发展到了十几支枪。他们从不抢劫老百姓的财物,活动经费一般都是从地主豪绅那里强“借”来的。杨虎城常以“请客吃饭”为名,摆上一桌子饭菜,将地主豪绅请来,他对“客人”们说:“我们现在闹革命没有钱,需要向大家借一些,等将来革命成功了,一定偿还。”一天,他们在合阳县的一个村子联络群众时走漏了消息,被一百多名军警团团包围,在杨虎城的指挥下,大家顽强抵抗,虽然突出重围,但他的左肩负伤,还有一位姓李的兄弟手腕也被子弹打穿,是一位会中医的和尚为他们疗好了枪伤。至于他们突出重围后逃到了哪里?为他们疗伤人叫什么?却没有详细的交代。这些后人们讲述的故事之间有无关联,其中孰是孰非,只有留待史学家去进一步考证了。

远走他乡的邹均礼一家先是落脚在延长的后九天寨子,后又移居延长县城。为了维持生计,邹均礼带领次子定瀚在一家中药店坐堂行医。两年后李象九部进驻宜川,军纪严整,地方尚靖。河清里的百姓便于民国十六年(1927)春把邹均礼一家迎回故里。八郎山下马头岭村前,邹均礼父子开办了中药铺“济世堂”,从此“济世”二字就成了他们的座右铭。他们父子行医,来者无贫不治,呼者无远不到。民国十七(1928)年,陕北大旱,赤野千里,大量灾民涌入河清里。济世堂前一时人满为患,啼饥号寒不绝于耳。邹均礼目击心伤,马上动员家人搭棚支锅,开设粥场舍饭救人,先后持续一年之久,耗粮五十石。有一位父亲带着两男两女四个孩子一路乞讨来到济世堂,进门就跪,说我这两个女儿一个叫凤儿,一个叫兰儿,行行好让她们跟着你们讨个活命吧,跟上我他们四个非全得饿死不可。说完便拉着两个儿子另寻生路去了。就这样邹家父子不仅将这两个女孩子抚养常人,而且为她们缔结姻缘,置办嫁妆,体体面面地成就了人生的大事。还有一位姓朱的老汉,本来是一路乞讨去寻找儿子的,因病羁绊在邹家,后来儿子一路打问着找来了,本是父子团圆的大好事,可是老人却说什么都不愿意跟着儿子走了,他说是邹家救了我的命,我现在好了,我要帮助邹家打理济世堂,报他们父子的救命之恩!就这样,视为至亲,终老邹家。

在猴儿川人的心里,邹均礼是一座山,是那高高的八郎山,怒可以对着它喊,愁可以对着它哭,喜可以对着它笑,乐可以对着它唱,饥可以在它那里找到果腹的食物,病可以在它那里找到疗疾的百草。一条川人无论是谁远远望见邹均礼父子行医从村前走过,即使不能请他们歇脚用餐,也要端一碗开水送到路边,亮亮地尊称一声,邹贡爷!

民国二十二年(1933)邹均礼在为乡邻调解纠纷时突病身亡,年仅五十九岁。他在晚年不仅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而且广兴教育恩泽后世。在他仙逝八十多年后,我们往返八郎山的途中向路人问起邹均礼,人们依然会亮亮地呼一声:噢,邹贡爷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