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肉身,更是灵魂

2017-09-09 19:32施冰冰
扬子江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荷尔蒙身体小说

施冰冰

作为“70后”作家中的佼佼者,从“东坝系列”到《六人晚餐》以及近期的中短篇小说,勤勉的鲁敏不断地带给文坛惊喜与新鲜感。如果说此前她的笔墨一直游走在乡土图景或都市生活的世道艰辛与伦理纠葛中,那么2017年1月出版小说集《荷尔蒙夜谈》则预示着人到中年的她创作中的某种转向。在这部小说集中,她不再逡巡于纯粹的人物精神世界,而是迷恋上基于非理性的肉体本能的暴动。她仿佛拿起了显微镜,洞察的是身体的六十万亿细胞,是精神分析学派所谓的主宰人类生活方方面面的性欲。当然,她也不仅仅止步于身体的书写,而是像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所言的:“身体有在世的欲望,但没有选择价值偏好的能力……灵魂就是价值偏好,它必须通过身体来实现这种偏好。”a她在坦荡地书写身体的同时,赋予了其灵魂的衣襟,试图在更加纵深的层面上,挖掘人性幽微艰深的多重可能性。

还记得最初读完鲁敏这本书时,我走出图书馆,那正好是个黄昏降临,灯火混沌不堪的一片暮色。我注视着街上匆匆而过的陌生人,还有仿佛龟速爬行的车辆,突然有种奇妙的感受。我们常常会想,在这些素昧平生的脸孔背后是什么样的人生轨迹,又或者他们宽松的羽绒服下的身体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想到这些问题,从鲁敏小说中所得到的那些幽微、细腻的阅读体验,统统浮上脑海,涌现出来,与现实生活的世界交相辉映,共同在我的体内产生一股震颤的暖流。

是的,《荷尔蒙夜谈》讲述的是一群普通人的故事,更确切地说,是一群普通人在肉体本能驱使下的欲望故事。然而,不似达官贵人的声色犬马、文人墨客的道貌岸然,或者如今新新人类的欲望沉沦,鲁敏笔下有的是市井小民,庸庸碌碌如同我们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他们在青春靓丽或者人到中年之时,哪怕穷困窘迫、身负枷锁,也要拼尽全力在肉体王国里证明自己生命应有的价值。比如在小说《坠落美学》中,美丽的空姐嫁给了老迈的富翁,却随着年岁渐长,在更为成熟妩媚的年纪爱上了年轻小伙子的身体。与小伙子的博弈中,空姐占据着性别与金钱上的优势,她极尽所能地挑逗、勾引小伙子,仿佛借着小伙子富有活力的新鲜的躯体去激活她自己那早已年老色衰的肉身。

还有小说《三人二足》,这是整本小说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作品。层层深入,步步紧扣,充满了荷尔蒙炸裂,身体横飞的故事里包裹的却是个骇人的犯罪故事。邱先生看似是个心理变态的“恋足癖”,亲吻、清洗、迷戀女主角章涵的脚,并将这双脚夸耀为“全世界最美的脚”。小伙子华青看上去局促不安,脸红心跳,似乎已经深深为章涵的美貌倾倒。然而,当真相逐渐揭晓,在这些章涵的性幻想之外,邱先生实际上是个大毒枭,而华青是被控制的毒品接头人。心理世界与现实存在着巨大的落差,曾经以为欣赏她身体美的男人们实际上只是在利用她,章涵唯一的结局当然是死,除了被法律制裁的原因外,她是死于身体的孤独,死于本能对邱先生求而不得的荷尔蒙躁动。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如此坦诚、真实的描写身体与性始于九十年代以后。当“下半身”诗歌以革新的反叛的姿态登上文坛,当越演越烈的商业化潮流席卷文坛,曾经出现过一小波“身体写作”的高潮,然而除了不真诚的写作姿态与有些矫揉造作的叙述方式外,“身体写作”与九十年代末的商业化运作共谋,给予了文坛思想上的冲击,但其文学价值是有待商榷的。因此,我认为有关身体的写作实际上是具有某些挑战性的,每个人都保有自己身体里的秘密,崇高与猥琐、真诚与虚假,最终呈现在文本中的表达全在作者运笔之中的分寸。毫无疑问,鲁敏很好地把握了这种分寸,游刃有余、准确精到。她笔下的人物,或者她的写作姿态不是炫耀式的展示身体,不是佯装高贵或者自甘堕落。鲁敏是站在人与人之间平等的互相理解的状态,就像她自己所说的“我正想以这样的方式,对身体六十万亿细胞表达迟到的尊重与重视”b。“尊重”二字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们会看到鲁敏小说中,那些渴望性的女人们大胆又冷静,奔放又内敛,她们堂堂正正、毫不掩饰自己,也许她们像《坠落美学》里的柳云那样保证自己不被欲望所吞没,也许她们像《三人二足》里的章涵那样走向毁灭,但那也不是任何丑陋之事,而是虔诚地服从了身体本能。

某种程度上,我认为《荷尔蒙夜谈》里的短篇小说接续的是《金瓶梅》的传统。鲁迅先生曾认为《金瓶梅》“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c,肯定了《金瓶梅》在描摹世态人情的卓越成就。而鲁敏所书写的是当代的“世情小说”,她所勾勒的市井社会和饮食男女,那个杂乱而真实的浮世绘,与几百年前兰陵笑笑生笔下广阔的社会背景颇有相似之处。更重要的是,鲁敏用现实主义的手法,饱满而富有力度地写出了主人公们所迷恋的情欲,以及在欲望驱使下的微妙情感和隐秘行为,有时候让人恍惚以为是山东清河的李瓶儿和西门庆穿越千年,重新回到了六朝粉黛烟火人间的南京古城。只不过西门庆和李瓶儿的风流多情、淫荡乱伦在剥去身体本能的冲动之后,在恒久的历史中留下的是那个时代的虚无之感,以及作者叩问社会黑暗的贬斥之声。就像日本的《源氏物语》,它那极致的哀伤的肉体与性爱描写中体现的是大和民族“物哀”与“好色”的审美传统。而生活在当下的“70后作家”鲁敏,在《荷尔蒙夜谈》里,则是在快节奏的、充满异化与压迫的当代生活里,摘下那些虚伪的道德面具,将所有人都还原成为一具具荒凉的纯粹的肉体。

比如在《徐记鸭往事》中,南京水西门,鸭子声与商贩声驳杂,那是充满市侩气息的小说背景,鸭店老板和偷情的妻子,国营布店的经理和木讷的经理妻子,四个人在久远的时空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张力。最终,鸭店老板因为无法忍受自己头顶的绿帽子,而杀死了经理的妻子。在这起酿成悲剧的婚外情里,家业、金钱等其他理性因素都失去了意义,所有人都肉身囿于在不可挣脱的困境里,甚至越陷越深。小说的叙述里鸭子店老板最初茫然不知所措,随后动了杀人的念头,鲜血与女人裸露的身体,死亡给了肉体的困境宿命般的结局,就像《金瓶梅》里那些因淫欲而死的薄命红颜。

而与书名同名的短篇小说《荷尔蒙夜谈》则讲述了几位主人公同学间重新聚集在一起,在夜色掩映下大方地谈起各自中年的性体验,其中大多都是婚外情、姐弟恋、甚至是暴露狂诸如此类挑战传统道德观念的经历。褚红说起了自己与年轻小伙子“开房”,周师提到了与学生时代爱慕的学姐重新见面,而何东城则讲起了自己在太平洋几万米的高空上,因为“难以说清的骨肉相连般的亲人感”而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手产生了迷恋。作为雕塑家的他,偷偷把女人的手放在自己的生殖器上,尽管最终成为众人皆知的“丑闻”,而他自己看来,却是“我从来没有感受到那么纯正的性欲和激情。”endprint

小说在对身体与性的描写之外,始终有种隐而不發的孤独感。我并不确定鲁敏是否受卡佛的影响,但是两者在表达孤独时都是节制却深刻的。在《荷尔蒙夜谈》小说里,年轻小伙子看见褚红的生过孩子后的身体就逃离了,周师见到学姐已不复当年的感觉,而何东城的故事成为了丑闻主角。小说中,所有人即便苦苦寻觅,费尽心机,似乎也不能找到内心真正的所爱,只能带着无奈、怅惘甚至有些戏谑地提及往事,有时候甚至这种情绪无法被他人理解,留下几声自己落寞的唏嘘。这种孤独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时间的流逝,鲁敏钟情于年华衰老所带来的颜容的改变,以及荷尔蒙的衰退与无力,在她的小说里始终有一种中年的喟叹。

《拥抱》是另一篇有关孤独与疏离主题的小说。女主人公人到中年后,丈夫离她而去,她独自生活,依靠衣着打扮、穿戴首饰等来填补生活的空虚无聊。她的大学同学40号男人离异后独自抚养了患自闭症的儿子。两个人的生活都千疮百孔,回到家就像掉进冰窟窿似的。小说叙述了女主人公接受了40号同学的请求,充当他身患自闭症儿子的“性启蒙者”,可对于她自己而言,她从头到尾心心念念的只有——拥抱。

拥抱,虽然是简单的动作,可被作者赋予了更深蕴意。女主人公孤独无依,渴望一个温暖的拥抱,这个拥抱是身体意义上的,更是心灵意义上的。可是大部分人都无法满足她的小小的要求,她拒绝了同学聚会上浮夸的泛滥式的拥抱,她曾经寄希望40号同学能给她拥抱,可也没有结果。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与冷漠,加剧了人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的境况,在小说的叙事中,女主人公是个奇怪的、纠结的,甚至有些彷徨的形象,看得出来她被身体的欲望和现实的困境折磨得痛苦不堪。尽管她的愿望最终在智力发育不良的自闭症少年身上实现了,可是自闭症少年能真正理解她吗?因此这个拥抱显得那么可怜、悲哀,就像小说中女主人公自己所说的:“‘我很孤独。她声音稍大一些,但只是陈述、顺从、平静,‘你爸爸也是,所有人都是。都跟你一样呢,孩子。”

整部小说集中这种无可拯救的孤独感随处可见,就像在《坠落美学》中,柳云在这场与年轻小伙子的婚外情中感到快乐,或者获得了拯救吗?显然没有,在一次次的肉体搏斗中,留给她的是日益加剧的压抑和更加漫无边际的痛苦。小说写道,每次柳云和小田结束做爱后,“柳云才开始慢慢收拾房间和餐桌的残局,动作迟缓、如手脚不灵的老妇,竭力拖延着这个糜烂而自由的时刻。这是她一个人的后戏。”尽管柳云是个世故而又超脱的人,但她内心那种隐隐的对温情、爱情的精神渴望求而不得后,她身体内的本能蠢蠢欲动,保镖年轻的肉身成为她在寂寞人间抓住的唯一稻草,成为她自我拯救、自我证明的途径。

王安忆曾经说过:“如果写人不写性,是不能全面表现人的,也不能写到人的核心。” d同样的,如果对人的描写仅仅停留在“性”的层面,那也是不能抵达人心的本质,甚至有流于“色情文学”的嫌疑。而鲁敏之所以能把看似轻浮的性爱写得深刻,乃至悲哀,能在叙述的过程中处处体现出对身体狂欢的尊重,大概是因为“孤独感”是她赋予每一具肉体、每一个灵魂的底色。也许在鲁敏看来,对于都市里精神无所依托的男女而言,欲望成为他们抵抗孤独的方式,成为重构自我、确立生存意义的手段。

除了《金瓶梅》,《荷尔蒙夜谈》小说集里的某些小说还会时不时让我想起《聊斋志异》。比如小说《枕边辞》,讲述的是男人少年时在荒郊野外的旅店里遇上了一位年长十六岁的女性,女人充当了男人的“性启蒙者”,不仅像爱护弟弟般爱护着他,而且竟然主动要求与他同房。充满未知和惊险的旅店、孤男寡女,颇有主动献身意味的女人,这篇小说有着诸多《聊斋志异》的元素,但与书生夜读、狐仙闯入,与之云雨后离去的男性式“意淫”不同的是,鲁敏赋予了这篇小说更加现代化、更加女权主义的结局,这个男人并没有与女人发生性关系,反倒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不断地对这位女人保持着精神上的向往,甚至因为她而养成了关注年长女人的习惯。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故事走向,与鲁敏作为女性作者的身份息息相关。尽管整部小说集中,性别冲突并不突出,鲁敏处理的更多是内向的与自我相关个体欲望,但我依然认为女性作者的身份可以作为解读《荷尔蒙夜谈》这部小说集的一个角度。在现代文学中,刘呐鸥、穆时英等“新感觉派”将女性身体描绘成灯红酒绿下的幽灵或者医院里的白金雕塑,而在当代文学中,比如贾平凹的《废都》中女性形象依旧难逃男性的附庸。比之男性作家,鲁敏在面对两性关系时,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性别角色,出现了两性角色的倒置,她笔下的女性角色更是开放、主动的,在两性关系中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

从《大宴》中离异却想主动追求容哥的杨宛,到《徐记鸭往事》中的不断为自己吆喝的经理妻子,还有《三人二足》中痴心地想要共赴云雨的少女章涵,在整部小说集里,无一例外,几乎所有的女性主人公都是坦诚地表露出欲望,服从内心的渴求。她们大胆地勾引男人,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欲求,正如法国女性主义作家西苏在《美杜莎的微笑》号召女性们通过书写身体来反抗既有的男权文化。可以说,在男性文化占据话语权的文化方式里,鲁敏作为女性作家,能够理解女性,尊重女性的身体欲求,表达出更多女性心声。在她的小说里,女人不再是男人“物化”的对象,也不是市场经济时代的消费品。在她隐隐约约的叙述中,试图想确立的是女性的主体意识,试图想说明女人也有性,也有自己身体的需求。鲁敏对女性身体以极大的赞美及肯定,可以视为她反抗既有男性文化体制的体现,也是她创作立场中难得可贵之处。

总之,对于《荷尔蒙夜谈》这部小说集,正如鲁敏自述的:“我对肉体本能的暴动有种特别热衷的欢呼。”e作为欲望书写的这几篇小说,鲁敏是成功的,她是一位成熟的作家,她能够运用错位、戏剧性等小说技法来展示凸显身体与欲望对我们日常生活的控制。老道的心理描写,也有利于塑造一个个被“荷尔蒙”所控制的人物形象。她富有画面感的语言,使得小说如同现实主义或者纪实电影,镜头慢慢摇晃在街头巷尾与市井栅栏,挖掘出那些看似平常人背后出困顿挣扎的灵魂。荒诞的现实成为表演的舞台、遥远历史成为相互呼应的帷幕,其中由欲望而产生的种种困境,在这场混杂着种种时代元素的浮世绘里,常会让人产生“浮生如梦”式的哀叹。

但是作为读者,在享受着鲁敏小说给我带来的阅读享受的同时,似乎也注意到了小说中可商榷之处。比如几篇小说读下来后,人物形象上的单一及平面化。主人公有些同质化的倾向,受欲望驱使的男女们大多表现出了一种大胆、热烈、狂欢式的性解放姿态,尽管有背后的寂寞作为依托,但每个人都是一具具空荡荡的躯壳,面目有些模糊。大概由于小说的主题是“荷尔蒙”,这种对人的生理进行调节的性激素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言状之物,所以受欲望驱使的主人公们有时候会显得有些“跳脱”,在《三人二足》里,原本隐藏很深的邱先生在身份暴露后性格转变得有些突然,而《拥抱》里女主人公的性格摇摆不定,前后有些矛盾。另外,小说中稍微有些“主题先行”的倾向,为了写荷尔蒙而写荷尔蒙的创作意图可能会使小说忽视了在日常生活逻辑之下更深层的潜流暗涌。鲁敏自己也解释道:“这只是事实,我最近真的就是这么理解和看待世间的。”f但是我个人认为,有些时候忠于生活逻辑的同时,回到艺术逻辑的表达,会使得叙事更加通透与幽远。

【注释】

a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108页。

bef鲁敏:《荷尔蒙夜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封底。

c鲁迅:《鲁迅全集》第9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180 页。

d王安忆、陈思和:《两个69届初中生的即兴对话》,《上海文学》1988年第3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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