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游新区

2017-09-09 17:17裴积荣
延安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小媳妇三边路遥

裴积荣

路遥文静地坐在延安大学校门内。他以作家观察生活的审视眼光,观察着从校门内进出的每一位校友,每一位来客。看他们的形象,看他们的举止。来客的衣着是华丽是简朴,来客的神态是从容是急切,来客们眼光的每一个闪波,路遥都记在心里。路遥在积累生活,他要为下一部长篇小说积累素材。

新泊来一种创作手法,名叫“拉美魔幻”。路遥创作多年,还不曾使用过拉美魔幻手法写小说。但不知从哪个山沟里冒出来一位超级聪明人物,他却早早地学会了拉美魔幻手法。他用拉美魔幻手法将路遥轻轻地移下宝座,轻轻地搬到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上,偷偷地运走了。

这是个阴暗潮湿龌龊的地方,地盘很狭窄,空气中还有一股霉味儿。路遥感到很不舒服,他不住地辗转呻吟。那位魔幻先生,嫌路遥的呻吟声太麻烦。他不知用什么样的魔幻手法麻醉了路遥。路遥便浑浑然睡过去了。路遥这一睡,就是若许年。

一股强烈的,燃烧纸钱的烟火味儿薰醒了路遥。路遥抹起袖子看了看日历手表。哟,今天是清明节。路遥的粉丝们,用香表纸钱,重新唤醒了路遥的创作灵感。路遥陡地有了创作需求。他要去延安看一看,再搜集一些创作素材,把下一部长篇小说完成。

清明天延河岸红桃绿柳;

大作家乘灵感来到延州。

灵感这东西,就是飞得快。蓦地一下,路遥就回到延安了。他在延河大桥东端清凉山公交车站落脚。他的老习惯是,面对新环境先要观察一番,留些笔记为日后写小说打底子。路遥沿延河大桥北岸绕了个半圆。远处的王家坪彩虹大桥,近处的延安新闻纪念馆,大桥上拥拥挤挤的小车长队,广场上的舞群歌队,都让路遥感到新奇。东关堵车了,立交桥下高档小车排了三条长龙。路遥快速地在小本本上记录了下面一段文字——

一别延州若许年,

高天更清,

河水更蓝。

长街小车闹声喧,

宝马嘶鸣,

奔驰争前。

彩虹长桥空中悬,

光耀日月,

影卧寒潭。

广场裙裾舞翩跹,

美女姿俏,

大妈歌甜。

写完,看了又看。路遥很惊诧:我很少写诗,不过,前辈文人早就说过,艺术的各门类是相通的。会写小说的人就会写诗,会写新体诗的人就会写旧体诗词。只要你有立意,有创作灵感,至于那些格律呀,韵脚呀,写作技巧呀,秀才学阴阳(风水先生),哈哈笑一场。

“宝马嘶鸣,奔驰争前。”路遥反复吟诵着自己的佳句,心想,这都是新路线新政策的馈赠呀!要没有改革开放,哪来这么多的小车?早在“文革”时期,吉普车,三天五天见一辆,哪来的进口小轿车?像宝马、奔驰这些进口高档车,连一辆也找不到。延河两岸高楼林立。路遥很高兴。他的文人劲儿上来了。他像朗诵诗歌那样,大声呼喊:“延安变了,延安大变了!”过桥行人都用惊奇的目光看路遥。

路遥的性格一贯是我行我素,他丝毫不理睬行人的目光。

突然有人喊:“206路来了,上新区。”

人们争着朝前挤,争着上车。

“新区在哪儿?”路遥问身边人。

“在清凉山北部,大的太哩,比天安门广场还大!我们一家四口,从三边专程赶来观光!”一位抱娃娃的三边小媳妇抢着回答。话语间,为延安的新区表现出一种骄傲和得意。

路遥很奇怪,延安怎么会陡地冒出这么大的新区呢?他肯定,那个“三边小媳妇”在吹牛。路遥就随这个爱吹牛的三边小媳妇上了206路公交车。

车上,有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勾肩搭背,谈得很亲热。那女的把头窝在男的怀里;那男的趴在女的耳鬓窃窃私语,他们俩表现得很大方。不,在路遥看来那真是出格地大胆,毫无顾忌,视全车的客人如不存在。那女的,还不时地把涂抹得艳红艳红的嘴唇翘起来。那男的,便不失时机地狠狠地吻上一口,并发出轻轻的声响。每在这种时候,路遥要关注的不仅是这一对青年男女,而是全车人的表情。路遥惊奇地发现,车上的老年人对这种现象没有厌恶感,他们或用淡淡地微笑表示赞许,或表情淡漠。意思是这很正常嘛,有啥奇怪的,谁没年轻过,谁没吻过他的爱人?而同车的年轻人根本熟视无睹。

路遥用一个作家的头脑在思考。他想,爱情生活是社会生活的观察镜,男女之间的拥抱接吻虽像电光石火,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却有永恒的魅力,会留下长久的记忆。它甚至是爱情铁道上的岔口,会改变爱情的轨迹。路遥突然萌生出一缕后悔的念头。他后悔自己把刘巧珍和高加林的爱情没有写到极致,没有推向高潮。男女主角的语言也太寡味,一个爱一个,爱得没法表达了,就说“我看见你,比我妈还亲!”多笨呀!

公交车司机是一位很漂亮的青年女性,身穿整洁的黑色工作服,右臂上佩戴着红色“安全员”袖标。另一位比司机更年轻,着花色短裙的女青年,她是司机的助手,还是公交车上的宣传员。她用银铃般的女中音,向乘客们做解说。她说——

“原来的延安城区,囊括旧城、延河川、小南河川,巴掌大的面积,承载着50万人口。川道住不下,许多居民在半山凿窑,成了挂在悬崖上的居民部落。”

小姑娘扭过身来面对路遥,接着说:“中央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1935年到达延安。毛泽东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在延安生活过13个春秋。延安城区遍布着168个红色旧址。当下情况是建筑密度过大,公共设施落后,居民与红色旧址争地……”

小姑娘说:“2011年,市第四次党代会确定中疏外扩,上山建城……2012年4月开工。五年来,新区已建成38平方公里,约两万四千亩平地。比原来旧城的总面积10倍还大。施工中挖方高80米,填方深90米。建成市政道路23條,总里程62公里。给水管道线3000米。电力通讯线道3000米……”

乘客中有人说:“天大大呀,平整两万四千亩土地,这是真的吗?我们原来的生产队,土地总面积才两千亩,还包括未开垦的荒山荒坡地。两万四千亩,那有多大呀,相当于我们十多个生产队的土地总面积。”endprint

有人说:“填方90米,一个土窑洞还不到三米高,回填90米,相当于30个土窑洞的高度。”

有人问:“90米深,不怕塌陷吗?”

小姑娘微笑着说:“我每讲一次,公交车上都有人提同样的问题。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准备工作情况,你不要厌烦。新区建设相当于对丘陵地貌进行一次大手术,难度之大可想而知。领导派专家专访了三峡大坝、山西吕梁飞机场、四川黄龙飞机场,又邀请清华大学教授,北京市城市规划设计院教授,北京新机场建设总指挥来延安做实地考察。还召开了地质勘察研讨会,场地岩土工程可行性研讨会,还邀请国内数十名院士、专家用半年多时间进行调查论证,这就确保工程质量万无一失了。”

公交车上,有人惊叹,有人摇头表示怀疑。

小姑娘接着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2013年,延安遭受了百年一遇的持续强降雨,三十一天的降水量超过一年的总量,为历史同期的五至八倍。仅延安市区,就有18万间房屋窑洞倒塌,23万人痛失家园.可我们的新区却岿然不动……”

小姑娘话未落音,公交车上就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路遥听了,与同车的朋友一样,他也感到惊诧。突然,车上有人惊喜地呼喊:“新区到了,新区到了!”

新区到了。在众多的丘陵沟壑间,突然出现了一片高原。乘客们隔着车窗玻璃,接连发出了“啊!啊!天大大哟!”的惊叹声。

路遥没有急着放眼去看新区景观。路遥要看的是各色人物的不同表情,他要把人们惊愕的神色,欣喜的神色,欢笑的神色记在心头。他还要积累一些写人状物的新词组,这些词组最好是从生活里新捞出来的。这样的新词组写在小说里,才有生命力。他要为写下一部长篇小说积累素材。他静静地观察着。

到了市民公园站,路遥才下车了。车上正在热恋中的那一对情侣,他俩在路遥面前紧紧地拥抱了,狠狠地吻了一口,笑着跑了。在这一转眼间,路遥看见他俩胸前佩戴的好像是某大学的校徽。虽然没有交谈,也没有任何交往,但路遥对这一对年轻人产生了好感。他假装生气地对着两个小青年的背影笑着骂道:“能啥哩,是时代让你们能哩!”

那个怀里抱着孩子的三边小媳妇,路遥在车上已询问过这四个人的关系了,他们是哥哥、弟弟,领着兄弟媳妇和小侄儿,从几百里之外的统万城赶来参观新区的。这一家四口,也是在市民公园站下车的。

一下车,小媳妇就直呼:“哥哥呀,快来帮个忙,娃尿下了。”被呼作哥哥的,笑着抱了娃,打开尿布说:“快呀,娃屙下了,屎糊了一裤子。秀芝,你抱娃,我来擦屎,当心把你的手弄脏了。”

小媳妇的丈夫忙着从提包里取卫生纸,取水壶,打算给小儿子冲洗屁股。路遥站在一旁观看,边看边笑。他心头产生了许多惊奇,发出一连串的问号。他问自己:“陕北的旧风习,咋改变得这么快呀!”

路遥想起了过去,也勾起了一件往事。

一位文学青年讲了一个让路遥笑破肚皮的故事。

过去陕北一些地方有个坏乡俗,兄弟媳妇和兄弟的哥哥之间彼此不搭话更不能叫哥,社会上把这种哥哥统称“伢伯子”。兄弟媳妇见了伢伯子不能看,不能笑,不能直接说话。要低着头走过去。谁若违犯了这些金科玉律,众人就笑话,就称他俩是“头头客”。

若在一个家里过日子,又非说话不可时,得找个实物做传替,这叫借物传言。比如说,伢伯子肚子饿了,家里又只有兄弟媳妇一个人。伢伯子不能直接向兄弟媳妇要饭吃,得对着墙,或对着门大声喊:“把兔子喂一下。”兄弟媳妇就知道,伢伯子说的“兔子”就是“肚子”。她就不言不语地盛一碗米饭,放在锅台上,伢伯子便不声不响地端了米饭去吃。

大集体时代,伢伯子当饲养员,给生产队里喂毛驴。兄弟媳妇到饲养室里拉毛驴要推磨子,饲养室里只有伢伯子一个人,连一条毛驴也没有了。兄弟媳妇很着急,就把搅料棍在驴槽上敲了两敲,大声问:“毛驴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伢伯子想了想,走过去捏住兄弟媳妇的尻蛋子揉了揉。

聪明的兄弟媳妇一想就明白了。她又以明白人的语气对着驴槽大声说:“噢,毛驴从后沟(尻)里走了!”

但她要问的问题还没弄明白,兄弟媳妇又把搅料棍在驴槽上又敲了两敲大声问:“后沟里谁把毛驴拉走了?”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伢伯子想了想,又走过去,捏住兄弟媳妇的两个奶头揉了揉。

兄弟媳妇想明白了。她对着驴槽大声说:“噢,是后沟里他二奶奶把毛驴拉走了。”

兄弟媳妇又把搅料棍在驴槽上又敲了两敲大声问:“后沟里他二奶奶,把毛驴拉上干什么去了?”

“干什么去了?该怎么回答哩?”伢伯子认真地想了想,又走过去,抱住兄弟媳妇的头,对着兄弟媳妇的嘴狠狠地亲了两口。

聪明的兄弟媳妇想了想就明白了。她大声说:“噢,后沟里他二奶奶,把毛驴拉上走亲亲家去了!”

……

这个故事很明显是埋汰陕北人的。那位文学青年刚讲完这个故事,开始是一片大笑,路遥笑得直不起腰来。但一阵笑声过后,一些思想先进分子就发表反对评论了。那时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些人的思想还在抓纲治国的圈圈里转悠。所以他们就说这个故事来污辱陕北人民。路遥认为这个故事强烈地抨击了陕北的落后习惯落后风俗。陕北人不必要为自己的祖先护短。

今天面对三边兄弟媳妇和伢伯子的亲热关系,路遥奇怪的是,陕北人对过去的旧风俗为什么改得这么快。谁也没有为纠正旧风俗召开过批判会、斗争会,谁也没有为树立新的风俗习惯办过學习班,但陕北人把旧风俗改了,改得很彻底。三边小媳妇和三边伢伯子未必上过大学,但他们都是带领新潮流的模范。

三边一家四口人,到垃圾箱边为小儿子洗屁股去了。

路遥缓步向前走。他走路身子微微向前倾,左右摇摆的幅度大,一贯是不急不忙的。脚步踏得很稳。他好像要在大地上留下印痕。endprint

清明时节,青草发绿,柳梢吐黄,杏花泛白。路遥站在几株香气扑鼻的杏花树下,放眼眺望新区景观。

路遥想写一点文字来赞美延安新区。面对如此佳景,不留一点文字,如何对得起手中的这支笔!写什么哩!写小说太慢,且不容易把胸中的浩然之气抒发出来。写诗来得快,写旧体诗词,束缚思想,限制太多不好写。那就写一首朗诵诗吧!他突然酝酿出诗句来了——

山头削平了,

放眼望

一马平川。

小毛驴休假了,

小轿车遍地。

土窑洞改装了,

高楼擎天。

当年谢子长刘志丹,

改造乾坤。

今天陕北人民用双手,

改地换天。

延安精神,

在新时代,

光华再现……

路遥想,这首朗诵诗开头很不理想,气势不够恢宏。待参观完新区后,再开拓,再修改。

路遥问路人:“上瞭望台的路怎么走?”

路人说:“新区三个瞭望台哩,你要上哪一个?”

路人一一给路遥报了瞭望台的名字。

路遥听到“贵人峁”瞭望台这个名字,很有文气,很有诗意,就说“我要上贵人峁瞭望台”。

路人说:“你上山坐的是206,北环路。要上贵人峁瞭望台,得改乘202上中环路。”

路遥从市委大楼,市政府大楼,市人大常委会大楼,市政协大楼四座大楼中间穿过。绕综合大楼转悠了一圈。路遥眼在看,心在想,脑子里绕来绕去,为歌颂新区那首朗诵诗寻找佳句。路遥满脑子想的是朗诵词句,懵懵懂懂地没当心过马路时闯了红灯。交警跑过来抓住路遥的胳膊把他拉过马路。

交警责备道:“你是个老大人嘛,怎么连小学生也不如!”

路遥说:“你们的马路太宽了,我急忙走不过来嘛!”

交警笑了,说:“是你的脚步太重了。你若能像小姑娘那样,轻飘飘的,裙裙两绕就飞过去了。”

路遥也没有向交警说明,自己是因构思一首歌颂新区的朗诵诗而思想抛了锚闯红灯了。他想,向交警解说这些话,那不是为了减轻自己的错误,而是自我炫耀,自我卖弄。路遥一贯讨厌那种思想浅薄,自我卖弄的人。但凡有一点儿机会,就要登台讲几句话,念几句诗,炫耀自己是作家,自己是诗人。路遥做事虽然一贯强势,但决不炫耀卖弄。

路遥边走边寻找202路公交车,他要上贵人峁瞭望台。但不知怎么搞的,三绕两拐,路遥进了新区小吃城。小吃城里好热闹呀!虽然新区是新建的,但小吃城里却各种食品齐全,凡延安城小吃街有的,这里都有。他并不饿,但却从一家装璜很体面的餐馆转进去了。

巧遇同车上的那一对热恋中的大学生正在这儿进餐。他俩微笑着点头招手邀路遥就餐。路遥知道人家是客气,就摆摆手谢绝了。这时,那对热恋中的大学生已经吃饱了,人家放下碗筷拉了手走人。路遥看见那两个大学生用过饭的餐桌上两碗白米饭各吃了不到一半。一碗红烧肉吃了不到一半。一盘四喜丸子还剩两个。路遥生气了,有文化的人,怎么不知道粒粒皆辛苦呢?大学生,怎么能这样浪费粮食哩!他对那两个热恋中的情人,原有的好感已消减了一半。他赶到餐馆门口,想把那两个大学生吼回来,可人家已经走远了,看不见了。

这都是收入高了,钱多了带来的生活负数,生活负能量。路遥想给餐馆写几句话贴在墙上,提醒就餐者爱护粮食。可偌大一个餐馆竟没有文房四宝。無奈,路遥就用右手食指蘸了茶水,在两位大学生就餐过的餐桌上,留了一副对联——

勤能健身富贵常记身勤,

俭以养德有钱莫忘节俭。

有几位就餐者,看见路遥写的对联很有批判力,很有生活内涵,就急忙过来用手机拍照。

路遥写完恼悻悻地出门走了。他和餐馆里的人没再说一句话。路遥心里有气。他心想,这个餐馆没有文房四宝也就罢了,竟连一本书,一张报纸也没有。一个餐馆多少职工呀,这些人就不抓文化建设,就只知道吃吃吃!

餐馆的一位女服务员说:“这人好怪呀,来了不吃饭,写了几个字就走了。”

一位就餐者说:“人家就不是来吃饭的,人家是来卖文章的。你看那人那举止作派嘛,就像一个教授。”

路遥从这个没记住名字的餐馆里出来,他装了一肚子的气。他游新区的欣喜心情陡然减去了许多。路遥走路依旧是一摇一摇的,但他因为生气加快了脚步。两位大学生的浪费粮食现象,让路遥想起了他的过去。

……

1961年,路遥考入延川县城关小学高小班。因为家里没有粮,路遥只能在学校做半灶生。半灶生,就是在家里拿了干粮,在学校大灶上二次加热了再吃。家里拿来的,是些什么干粮哟!粗粮面还不到一半,多一半是糠菜、薯类和树叶。那时,红烧肉、四喜丸子这些名字,路遥连听也没听过。吃大米饭,他就没那个妄想。

……

从1960年到1980年,是中国历史上的饥饿时期。路遥是第一期工农兵大学生。他在延安上大学的时候,正是1973年到1976年。那时候依人定量。路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饭量大,天天吃不饱。那时延大学生中有人给报社写信,批评延大学生灶办得不好,信中写道:“水煮白菜老套套,同学顿顿吃不饱。”……可今天的大学生呢,却这么严重这么可怕的糟蹋粮食,这个问题岂可等闲视之!

饥饿后来成了路遥的创作财富。他写《在困难的日子里》时,开头第一段就是:“一九六一年,正是我国历史上那个有名的困难时期——这个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个年头……”

路遥正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忽然一阵猛烈的铙钹声把路遥从沉痛中惊醒过来。他抬头看,哟,这儿是延安大剧院。响鼓重锤,震耳欲聋。路遥能分辨得出来,这是一出传统历史剧。路遥的情绪又沉重起来了。他想,这么低档次的传统戏剧,为什么还能活跃在今天的戏剧舞台上呢?原创乏力。路遥的结论是,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新的优秀的戏剧本子没有创作出来,是老秦腔不能振兴的主要原因。endprint

陕西是一个文学大省,令人欣尉。可是戏剧呢?自建国至今日,六十多年过去了,新创作的戏剧存活下多少呢?一部《梁秋燕》,一部《屠夫状元》仅此而已。

过去,陕西省三年两年搞一次戏剧调演。凡参加调演的团体都想得一等奖。各个剧团,各个导演,各个剧作家为争一等奖急得就像乌眼鸡。可调演过后存活下来的戏剧又是谁呢?作品得了奖,再也没人上演了,因为没人看。剧本的得奖就是剧本的死亡,为什么这些剧本搬到舞台上没人看呢?因为那些本子全是用“领导出点子,群众出生活,秀才出文章”的三结合模式套出来的公式化概念化作品。为什么历史剧《窦娥冤》《游西湖》《白蛇传》常演常新呢?因为这些剧有衍生能力,有繁殖能力。这些戏剧,不论在哪一个时代演出,都能在观众心中引出新的联想。

而今创作自由了,人民的剧作家哪儿去了?面对这样的戏剧创作现状,你们能不汗颜么?

路遥想把自己的《人生》改编为现代秦腔舞台剧,但却长叹一声说,“眼下太忙,先要完成长篇小说。”

剧院广场上有几对青年夫妇正在比赛放风筝。路遥高兴地大声说:“在这儿放风筝太美了,你们可真会玩儿呀!这地面,这风力真是再美也没有了!”

一位忙着放风筝的小媳妇说:“今年二月二,全延安市还在这儿搞了一场风筝大比赛。还评了奖,是一位副市长颁发奖状的。”那位小媳妇问路遥:“你想玩吗?马路上那个架架车上拉的就是风筝,三十元一个,不贵!”

路遥心想,我很想玩儿,就是没时间。我要为我的下一部长篇小说准备素材。心里气哼哼地骂道:“小说呀,你把老子苦害扎了!”

这时,那个正在忙着放风筝的小媳妇又轻轻地哼唱道:

好风凭借力,

送我上青云。

路遥猛有所悟:诗无达诂。薛宝钗给柳絮用这两句诗,是趋炎附势。小媳妇给风筝用这两句诗就是力争上游了。

走出延安大剧院,剧院门前的一块巨大的灰青色石头,又给路遥添了许多惊喜。

这块石头高不到三米,长约十多米,呈淡灰色。从正面看,这块宝物很像大艺术家制作的陕北雪天的群山。这块石头是哪儿出产的呢?它是用什么方法,什么样的运输工具运送到这剧院广场上的呢!这块巨石安放在这儿,又雕刻了“延安大剧院”五个红色行书大字,太美了,绝了!路遥抚摸着他心爱的石头赞叹道:“你可真是生逢其地呀!”

路遥想,一块有工艺价值的石头,正像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一样,那都是天生地养的。柳青的《创业史》就是八百里秦川孕育出来的,所以它才那么雄浑广阔厚重。

过了马路,就是人民公园。路遥心想,把人民公园安排在延安大剧院门前,真是新区筹建者的匠心独运呀!老年人来看戏,来的早了,先在公园里溜一溜散散心;青年人来看戏,戏前想和情人拉悄悄话,又怕熟人瞧见了,先躲在公园假山后或树旁,可避免干扰。节目不佳或演员演得不好,观众可退出剧场溜进公园散散心换换空气!……当官就是要为民着想啊!

人民公园有好些妇女在种花育草。她们的工作很认真,业务很熟练。她们摆弄每一株花草,都像为她们家里贴窗花,左瞄瞄,右看看,定要把它抚弄得妥贴了才好。路遥想,把陕北妇女摆布在新区种花育草,这是最好不过的安排了。陕北婆姨会把她们的剪纸艺术、刺绣艺术加工在抚花种草中。

路遥走过去,向一位栽植牡丹花的妇女再次打问上贵人峁瞭望台的路咋走。那位妇女抬手一指说:“不用问,不远了,你看,那兒就是。看你走路多笨,过马路小心点。”

路遥边走边轻声哼唱——

实可赞陕北婆姨灵巧手,

剪绣出高原平湖花草香。

作家的灵感一闪动,路遥就上了贵人峁瞭望台。

巧遇三边小媳妇一家四口正在这儿观光瞭望。不知为什么,小媳妇和伢伯子正议论着,争执着,且愈谈愈激烈,亲热得就象革命老战友。

路遥抓住三边伢伯子的胳膊,拉他到护栏旁,又抬起手来在空中划了个半园。说:“你向远处看,你对这新区的景致有何感想?”

伢伯子被问懵了,张口结舌什么也答不上来。三边小媳妇抢着说:“我哥又不是诗人、作家,他哪来那么多的浪漫主义畅想哩!”

路遥说:“你看,这整个新区像一片海域,这一座又一座的高楼像海中的轮船。”

三边一家人都被逗乐了。三边小媳妇说:“这人真能想象。”

三边伢伯子手中拿一本《新城·大未来》的画册,说是他们在沈括路公交车站上,一位女宣传员送给他们家的。三边小媳妇插话说:“哥呀,你把咱们刚才讨论过的那个问题,问问这个文化人,咱们三个都弄不懂嘛!”三边伢伯子打开画册,指着一段文字问路遥:“这智慧城市,智慧生活是什么意思?”

路遥性急,他连图画和文字看也没看,就解释说:“智慧城市,智慧社区,第一要把文化搞上去。我们已经看见了,这儿有新区第一中学,新区第一高中;第二要把卫生医疗搞上去,这儿已经有了妇幼医院,中医院;第三要把绿化搞上去。路上我就听一位宣传员说,居民出门三百米有绿地,五百米有公园。要把新区建成人在绿中,绿在山中,山在水中……”

这时,公交车上那一对热恋中的大学生,突然从树后窜了出来。那女的嘴快,抢白路遥:“你解释的很不准确。”很显然,路遥刚才的解说,他俩在树后都听见了。

路遥一愣。还未等他反问。

女大学生就解释说:“智慧城市,是利用网络为市民服务,比如智慧办证,智慧就医等等。你若有一部智能手机,就可以网络挂号,预约医生,还能和医生交流病情……”女大学生未等路遥发问,就拉着男朋友的手下山走了。还边走边对她的男朋友说:“清明节假期太短,下一次五一长假或国庆长假,咱俩走一带一路逛一逛。”

路遥心头一惊。一带一路在哪儿,是不是指长城和秦直道?他想向三边伢伯子请教这个问题,又怕三边小媳妇嘲笑他,“你还是个文化人,怎么连一带一路也不知道!”endprint

三边小媳妇说话了。“智慧城市,可能是空话,牛年马月才能实现啊!”

三边伢伯子说:“共产党说的,一定能实现。五十年代宣传说日后要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老百姓都说那是胡吹哩,而今不是都实现了么!”

路遥心中还有情绪。他指着远去的两位大学生的背影给三边伢伯子说:“而今的大学生不懂礼貌,也不知道节约。”他把在小餐馆看见的浪费粮食的现象说了一遍。

三边伢伯子说:“你说的还不是最严重的。而今的女青年,买一瓶洗发液一千多元,买一瓶润肤霜两千多元,你看怕不怕人?一个农民家庭,一个月的生活费能花多少?”

三边小媳妇说:“哥呀,你是批评我哩吧!有意见直接提,革命同志,不要搞旁敲侧击。”

几个人都笑了。三边伢伯子说:“谁搞浪费,我就批评谁。毛主席说节约每一个铜板,支援革命战争。”

三边小媳妇说:“那是战争时代。而今是社会主义时代,有了钱了,就应该享受。”

路遥说:“享受要讲度。超过极限就不好了。”

这时,路遥的手机响了。打开来看,原来是延大校友约路遥回延大玩儿。路遥笑了,信息真灵啊,我回来刚半天,他们就知道了。正好,我正要回延大,鼓动校友们,写节约粮食的倡议书哩,顺便打问一下一带一路的事。我也要去一带一路逛逛。

路遥和三边一家人挥手告别,他下了贵人峁瞭望台。

路遥上了公交车刚坐定。忽听身后有人喊:“路遥、路遥!”路遥回头看,是一位并不认识的中年妇女,笑脸向他打招呼。那位农妇打扮的乡下女人,体形微胖,但眼睛却非常好看。那活跃的眼珠儿每一闪动,就会使你有触了电的感觉。路遥问:“你是谁呀?”

“我是巧珍,刘巧珍嘛,你忘了!”

路遥说:“咋把你老成这样了,年轻时,你多漂亮呀!”

巧珍说:“相隔快四十年了啊!你不也变老了吗!”

路遥问:“你从哪里来?”

巧珍说:“家乡人都说新区修建得好,我到新区观光来了!”

路遥问:“你到哪里去?”

巧珍说:“我去延中看孙子呀!我孙子去年考上延中了。延中是重点中学,凡能考进延中的,都是优秀生,将来准定能考上大学。”刘巧珍对自己的孙子满脸的骄傲。

路遥关心地问:“结婚后你的光景过得好吗,生活幸福吗?”

巧珍说:“幸福,幸福得太哩!”

路遥问:“马拴在干什么?”

刘巧珍笑了说:“当厂长助理哩,我是厂长。”说罢又笑。

车上人都扭过身来看巧珍。路遥也很惊奇。

巧珍说:“结婚后,我俩都上了农民夜校。我们又自办了一个洋芋加工厂,加工粉条。我们的加工厂越办越大了。我儿子在西安商校畢业后,而今和媳妇在西安开了个粉条销售点。我们家是粉条产供销一条龙。”

路遥说:“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儿子哩!”

巧珍说:“我和马拴结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为了纪念你的好处,也希望儿子长大能成为作家,我给儿子取名叫马力。”

路遥笑问:“马力和路遥有什么联系呢?”

巧珍又笑了。说:“你是个大作家,怎么连普通成语也忘了——路遥知马力呀!”

……

离开刘巧珍后,路遥想,下一部小说写什么,费了好多时日,还是定不下来。今天的观光很有成绩。下一部就写《人生》续篇,主角还是刘巧珍。幸亏我在《人生》的最后一章标明“并非结局”,其实,用客观的眼光看,任何一部小说的结尾,都不应该是结局。生活在前进,故事在延续,你的小说怎么就是结局呢?

路遥的思绪,又陷入了下一部小说《人生》续篇构想中了。

责任编辑:张天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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