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焕平
1
腊月二十八早上,一声狗叫惊醒了九爷。九爷起身靠在床头,披上棉黄大衣,扣子还没系上,先给儿子打了个电话,问儿子回来过年有变没。儿子说二十九早上七点的飞机,晚上到家。
九爷想,儿子五年没回来过年,眼泪水都望干了。能回来,不容易,多办点年货,搞丰盛些。九爷去了三趟镇上,买回来三背篓年货。合计了一下,还差两样。一样是黑毛野猪肉,小孙的最爱。一样是麂子肉,儿媳妇亲自点的。当然,若是能打到香獐子再好不过了。那东西是绝佳祭品,初一早上,是给老伴上坟的见面礼。老伴去天国三年了。
九爷打猎,八年整。要是往年,九爷家野物早已熏干。可这年冬天改常,没下过一场大雪。有几次,老天爷像个丑角,咿咿呀呀,零星飘了几朵雪花,草草收场。没有大雪,野崽子们机灵着呢,整不到手。下夹子夹了两只兔子,一只猪獾子,其它啥也没整到。这两样不大器,跟狗肉包子样上不了桌面。直到腊月二十四晚上,老天爷得了哮喘病样,长一声,短一声,断断续续,吐了三天三夜雪花片子。
九爷憋得慌,要撒尿。推开大门,好大一股风,跟双手样把九爷往后一推。九爷身子骨硬朗,桩子稳,向后窜了两步,站住了。随口骂了一句,个舅子的,咋这大的风哇。
天晴了,太阳从对面山头钻出半个脑壳。地上积雪齐小腿。今天是个好日子,九爷边撒尿边哼了一句。九爷唱的好日子,指的是打猎的好日子。漫山遍野全是雪,能吃的全盖住了。野崽子们饿了几天,今儿个天放晴,出来找食,留有脚印,容易发现目标。
猛猛,今天多吃点,胀饱些,有劲些。
九爷将半盆剩饭,端到猛猛面前。猛猛脑壳弯弯,嘴拱拱,尾巴翘翘,拍吧拍吧扒拉起来。猛猛是只猎狗,跟九爷七年了。老伴走后,猛猛成了九爷的干儿子,两儿相互照应。
九爷装了一布袋馍,不知有几个。布袋朝后一扔,站在肩头。进厢房取出一把尖刀,插进刀架,别在腰间。从墙上取下猎枪,用旧衣服抹了抹灰。猎枪是政府发的,有证,用来打野猪,保护庄稼的。九爷哟呵一声,猛猛从灶屋钻出来,一蹦三尺高,屁颠屁颠跟在九爷后面。
拐出道场角,路过志高家门前。志高在屋檐下磨魔芋。志高喊了九爷一声三爹,说今天还去赶仗。赶仗,是打猎的意思。九爷说昆山明天回来,给小孙子搞点野猪肉。志高说,昆山哥回来啊,好,也是该回来了。九爷问志高啥时候回来的,志高说昨天晚上天擦黑到的家。志高在市里教高中,每年都回来过年。九爷说三十那天来我家跟昆山打牌。志高说,好的。九爷补了一句,等我打到野崽子了,给你们电话,帮我抬,肉分一半。志高说行,等您电话。
秀娟回来了,在道场上晒蒸笼。秀娟说她蒸了三笼包子,拿了一个叫九爷尝。九爷说他蒸了五笼包子,肚子里装不下,布袋也装不下。秀娟是九爷侄姑娘,嫁在四川,头次回来过年,算是稀客。九爷说昆山明天回来,叫秀娟三十那天去他家打牌。秀娟说好的。九爷补了一句,等我打到野崽子了,给你们电话,叫正雄上山来抬,肉分一半。正雄是秀娟丈夫,回来半个月了。秀娟说可以呀,等着呢。
華山回来了,小敏回来了,宗俊回来了,晏勤回来了……昆山一回来,李湖塆在外的人全回来了。李湖塆注定要过个热闹年。这几个小年轻,要比着放鞭炮,看谁炸得时间长。昆山在电话里给九爷交代过,叫他莫买烟花,自己回来买。李湖塆的年轻人,数昆山最牛,现任深圳市的一个环保局长。
2
百里荆山,白雪做被。树上冰花缠绕,好似洁白的卫士。刺耳尖风,一阵紧,一阵松。
九爷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通往荆山小道上。猛猛滚滚爬爬地跟在九爷身后。雪深,没过了猛猛腿根处。
百米开外,一只野鸡扑扑翅膀,抖落身上白雪,腾空飞起,似乎要冲破天顶。九爷端起猎枪,扣开扳机。轰隆一声,枪响,野鸡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身,应声落地。
九爷精准枪法,是在部队练就的。一九七七年十月,九爷十八岁,远赴云南当兵。入伍三月后,摸枪。从那刻起,九爷嗜枪如命。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凌晨四十分,攻克高平战役打响。九爷跟随122师,在一线打越军。九爷和他的战友,一枪一个准,打得越军脑壳直开花。
九爷一声吆喝,猛猛纵身一跳,脚下滑,没站住,栽了一个跟头。没事,猛猛一个滚,跳起来,身子摇了摇,抖落身上的雪,朝野鸡落下的地方扑去。
九爷拔出尖刀,分把钟,将野鸡皮和毛拔掉,切成六块,给猛猛嘴里喂了一块。整个冬天,猛猛头回尝这玩意儿,馋死了,美滋滋的。
九爷在前,猛猛在后。上一个坡,下一个洼,翻一个山头,越一个山凹。突然,一串脚印清晰刻在雪地上。九爷蹲下身,仔细查看。脚印呈梅花状。九爷凭经验,断定这是麂子脚印。脚印整齐,四个一组,只有一只麂子路过这里。前后左脚印规则成行,后腿右脚印与前腿右脚印比,不在一条线上,向外偏了一个拳头距离,由此断定,麂子后脚受了伤,行动迟缓。
九爷顺着脚印寻找,走了一里多路。抬头一看,对面半山腰处,一只棕毛麂,拖着受伤的后腿,艰难朝前行走。麂子天生胆小,一般会三五成群出来觅食。今儿落单的麂子,要么受了重伤,掉了队;要么违反了群规,比如私下和麂王老婆私通,遭到开除;要么麂王的位置,被其它后生霸占,遭到了冷落。总之,这是一只特别可怜的棕毛麂。在九爷看到棕毛麂的同时,猛猛发现了目标。猛猛没等九爷发出哟呵口令,连蹦带跳,朝棕毛麂扑去。九爷端起枪,朝棕毛麂瞄准。九爷只需一扣扳机,猎物就会瞬间倒下。这时,棕毛麂并没有警觉小命就要呜呼,依然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九爷在瞄准,一直在瞄准。九爷没抠动扳机,犹豫不定。猛猛追上棕毛麂时,棕毛麂才发现猛猛。棕毛麂猛地一窜,可惜,后腿伤重,用不上力,直接瘫倒在雪地上。猛猛飞身一跳,一口咬住棕毛麂的脖子。无需说,猛猛只要稍一用力,棕毛麂就会上西天。就在猛猛咬住棕毛麂脖子的一瞬间,九爷大吼一声,呀咿,接着,一声婉转的口哨声,响彻山谷。呀咿口令,搭上一声口哨,告诉猛猛,松开,捉活的。猛猛训练有素,久经战场,遵从命令,立即松口。棕毛麂无大碍,赶快站起,不敢再跳,连滚带爬,拼命往前冲。猛猛惊呆,站着不动。九爷放下猎枪,未去捉活的。九爷嘀咕了一句,伙计,可怜的伙计,去吧,过个好年。endprint
3
可怜的棕毛麂,在九爷抠动扳机的刹那间,触动了他身上的某根神经……
九爷双眼湿润了。呆立着,好久未挪开一步。
复杂的人生经历,像部队走过天安门广场样,正在接受九爷脑壳里那颗子弹的检阅。
九爷记得,攻克高平战役异常艰巨。打了三天,枪声依然密集。
二十号下午三点多钟,九爷冲在部队前面,在击退一小撮越军还击后,遇到了一大股越军顽强抵抗。九爷巧战,左躲右闪,还是没躲过。子弹跟下冰雹样,哧溜溜飞来了,从眉毛上面,离眼睛寸把远,钻进了九爷脑壳。九爷倒下了。战友扑上去,把九爷抢回来。子弹没有爆炸,藏在脑壳里。掉在地上弹壳编号显示:30174,中国制造,当年援助给越南的。谁承想到,五年后,这颗子弹会打自家人。
子彈幸亏没爆炸,九爷还能出气。子弹伤了脑袋零件,有生命危险。战地医生检查,不敢手术。子弹藏在要害位置,子弹取了,命没了。九爷运到北京,到中日友好医院拍片。子弹找到了,藏在骨头缝里,不能取。一取,见马克思去了。等九爷醒来,等奇迹出现。
二十三天过去,九爷没醒。部队派人把九爷娘接来。村主任来了,镇上民政干部来了。看一眼,拔掉管子,火化,把骨灰带回老家安葬。
在急救室,娘看到了九爷。他头上包着纱带,身上缠满管子。娘大哭,尖尖的,跟杀猪样。这是急救室,住有其他危重病人。医生不准娘哭。娘不听,哭得更厉害。医生说,危险,会发心脏病,推出去。娘只顾哭,也不知医生说啥子。护士把九爷抬到担架上,往外推。娘以为要去烧,死死拽住担架,不准走。医生说,太吵了,换个病房。大门上有一个门框,铝合金的,一寸多高。担架过门槛时,咯噔一声,震荡了一下。这一震荡,九爷眼睛睁开了,眼珠子黑亮的,晃了几下。娘大吵,不准拔管子,哪个敢拔,就和他拼命。好好一个人,咋能一股烟冒了,推回去,继续治。医生说,这一震荡,九爷血管通了。
五个月后,九爷好了,活蹦乱跳的。部队考虑九爷有功,脑壳有子弹没取,回家种田出力,脑壳受不了。部队出钱,把九爷送到一所高中念书。九爷勤奋,苦读三年。高考分数离军校录取线差三分。九爷找到122师老首长。老首长向上级领导打报告,上级领导批了个条子。九爷拿着尚方宝剑,进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读书四年,毕业后留校任教。
4
九爷在重庆市后勤工程学院教书,结婚,生子。把昆山供到大学毕业,在老战友帮助下,儿子进了深圳市环保局工作,这些事办得顺风顺水。当然,也有不顺当的时候,比如这四件事,伤透了九爷的心,好比四座大山,压得他直喘粗气。一是老两口职称一直评不上。九爷找过学院领导,找过老首长,找过老战友。条子批了一包,不行。按条件评,按分数上。九爷搬出脑壳里子弹,不中用。因为,那颗子弹一分不加,还没有一篇论文起作用。评职称,要论文。论文多,分就高。九爷耍枪可以,耍笔杆子,摸不到门道。一篇论文也不写。不写就评不上,评不上就加不了工资。好多年轻娃儿,工作量差不多,职称评上了,发起钱来,一个月比九爷多千把块。九爷气得慌,心里不平衡。二是两口子四十岁不到,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尿酸高,啥也不敢吃,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三是重庆雾大,几天可以,几月可以,十几年活在云里雾里,九爷吃不消。四是儿子结婚要买房。深圳房价高,全中国人都晓得。老两口省吃俭用,攒了大半辈子钱,交个首付都不够,还向亲戚朋友借了十几万。一张老脸恨不得藏裤裆里。九爷在工程学院教书19年后,一气之下,借脑壳里那颗子弹常常发晕,头疼,向学院领导请病假。学院经研究,决定每月发给老两口生活费,待满六十岁后发退休工资。九爷同意,只要饿不死就行。九爷把学院分的房子租出去,拖着行李,带着爱人,回到老家李湖塆,重温儿时梦想,重操儿时旧业,养鸡养猫养狗养猪。春天来了,挖野菜;夏天来了,砸石鱼;秋天来了,扒包谷;冬天来了,打野物。闲暇时期,约上朋友,斗斗地主,喝点小酒,吹吹牛逼,尽情享受着美好的田园生活,日子过得滋润,成天喜笑颜开。
一到年关,问题来了,到哪里过年,成了头等大事。一开始,昆山要九爷去深圳过年。九爷不去,要昆山回来过年。昆山带着老婆和两岁儿子,前脚踏进门槛,后脚还没提起,孙子哇哇大哭,不晓得哪儿不舒服。拿温度计量体温,高烧39.2度。到村卫生室找医生。医生放假了在镇上办年货。打电话,问医生啥时候回来。医生说早着呢,年货才办了一小部分,天黑回来。耽误不起,赶紧开车送到镇上。镇上医生二话不说,直接打吊针。医生说,再晚半个小时,会出大事。儿媳妇吓死了,哎,农村瞧病真不方便。更难搞的是,小孙要上厕所,嫌弃茅厕缸脏,屙不出来。要上水冲式厕所。全村没有一个水冲式厕所。只有镇上有。离镇20多公里,不现实。无法,弄个大腰盆,上面架把火椅子,搭建一个临时厕所,在厢房子里屙。孙子屎屙出来了,儿媳妇肠炎发了,拉肚子。跑到镇上,买整肠生。镇上药店没卖整肠生的,只有氟哌酸,喝了两天,肚子不拉了。儿媳妇半夜起来上茅厕,冻了,感冒了,高烧,挂吊针。哎呀,反正那一年,一家人没安静过。第二年,孙子和儿媳妇,打死也不回来过年了。叫九爷老两口上深圳过年。九爷犟不过,只好服从。
去儿子家头一晚,老两口睡不着。眼睛一闭,火车咣当声,小汽车马达声,广场上音乐声,说说笑笑的人声,杂七杂八的吵闹声,先在耳朵里打圈,后来又到脑子里转圈。这深圳的夜晚,跟白天没有多大区别。九爷突然感觉自己老了,不比年轻的时候了,稍有一点响声儿,就睡不着,不服不行。咋办,喝安眠药,每晚喝半颗。睡眠解决了,喝水问题来了。纯净水也好,矿泉水也好,总是没老家山泉水甜,总觉得味道怪怪的。咋办?无解。将就几天吧。水喝不习惯,将就。还有雾霾天,把老两口折腾得不浅。从第三天开始,深圳市起了雾霾。九爷有过敏性鼻炎,一接触到雾霾,直打喷嚏,一口气打了十几个,接着流清鼻涕,跟山泉水样,滴答滴答,流个不停。先是九爷流,一天后,老伴打起了喷嚏,接着流起了鼻涕。咋办,上医院治。医生说,过敏性鼻炎,治不断根,只能缓解。要求随时随地戴口罩,待在家里莫出门。九爷闲散惯了,憋到家里,一憋就是三五天,跟坐牢没区别,浑身不舒服,起鸡皮疙瘩,痒死了。咋办,将就。这将就,那将就,将就得九爷火冒三丈。要是在别处,早跑了。这是深圳,好远,不是几个小时能到家的。再说,过年还有好几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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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九爷感到深圳真不是他呆的地方。儿媳妇孝顺,顿顿不是鸡鸭鱼肉,就是山珍海味。吃几顿可以,吃几天不行,吃得九爷没胃口了。也就是说,这些好吃的,全不是九爷要吃的那个味。九爷喜欢吃啥?他喜欢吃包谷籿糊糊,夹上一筷子冲菜,一嚼,浑身上下猛地一惊,跟触了电一样,鼻孔一耸,眼睛紧闭,冲的全身收紧,接着再一放松,两滴眼泪,夺眶而出,爽死了。这冲菜,开胃。说白了,就是有食欲。夹完冲菜,再夹一筷子酸包菜,上面蘸点臭豆腐乳,和包谷籿糊糊搅一搅,嘴朝碗边一添,一吸,一唆,不动筷子,瞬间,碗里的糊糊光了。碗的四边,干干净净,真痛快。可惜,在深圳别想吃。九爷想得慌,想得直流口水。偷偷跑到超市,酸辣椒、酸白菜、臭豆腐乳,各买了一瓶。光明正大放在餐桌上。开饭的时候,九爷夹了一筷子酸白菜,还没放到饭里去,儿媳妇看到了。儿媳妇把几瓶酸菜拿过去仔细瞅了瞅,给九爷说,不能吃这些乌七八杂的菜。九爷问为啥?儿媳妇说,这些泡菜里面含有亚硝酸盐,有毒,吃下去会患食道癌和胃癌的。我是医生,我懂。不骗你,可以到网上查一查。儿媳妇说得九爷害怕了。九爷说,好的,不吃了,扔掉。儿媳妇顺手将三瓶泡菜扔进了垃圾桶。九爷想不通,队上高坎奶奶,从会拿筷子开始,就是吃的这些酸泡菜,顿顿不离,还不是活了九十四岁了,身子骨现在刚强的很。九爷想通了的是,深圳,真不是他呆的地方。咋办?不吃,将就,过完年就走。熬过大年初一,初二一早,九爷上火车站,坐上了回家的绿皮火车。
回来过年,孙子,儿媳妇过不习惯,活受罪。去深圳过年,九爷过不习惯,遭业。所以,一到年关到哪里过年,成了这一家人最纠结的大事。后来孙子大一点了,儿子一家回来过年,走到半路上,突降大暴雪。儿子开车,路滑,翻了,打了三个滚。儿媳妇的腿骨折了,孙子门牙碰掉了,兒子系有保险带,擦了点皮外伤,无大碍。从这以后,再也不敢叫儿子回来过年了。后来,哪儿都不去了,少折腾,自个儿过自个儿的年。一家人过年不能团圆,平时回来也少,儿子良心过不去,一个人回来陪老两口过了一个年。五年前,儿子当上了局长。国家有规定,不是腊月二十九放假,就是腊月三十放假。儿子真想租个直升飞机飞回来。
三年前,白露过后,老伴突发疾病,丢下他先走了。老伴一走,九爷的日子过得比苦瓜还苦了。做饭,洗衣服,自己来。泡冲菜,泡包菜,腌韭菜,制臭豆腐脑儿,不会,又想吃,咋办?请别人帮忙做。请一次两次可以,月月请,不好意思开口,自己来。新手,技术孬,不是白菜没泡酸,就是把萝卜泡烂了,咋都泡不出别人泡的那个味,瞎糟东西。咋办,继续糟,一直糟到泡出那个味。一算账,成本翻了几番。
更可怜的是,九爷脑壳里那颗子弹顽皮,隔个把月,子弹就要撒娇。子弹一撒娇,九爷头就晕,接着钻心地疼。有点像唐僧念咒语,孙悟空头就疼那种情况。严重时还能晕过去,直接倒在地上。老伴在,会找来醒脑再造丸,喂几颗到九爷嘴里,把九爷扶起来背到床上。老伴走了,只有猛猛围在九爷身边,拼命汪汪汪叫个不停,有熟人经过,将九爷扶起来。没熟人,只能等九爷自己醒来。九爷醒来后,第一句对猛猛说,伙计,有一天我醒不来了,你就不用守我了。
儿子要把九爷接到深圳,给他租套房子,请个保姆,让他享点儿福。九爷不去,说去了不适应。
6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手机响了。小孙来电。小孙说今年回来过年,问九爷准备了野猪肉没,他最喜欢吃了。九爷说刚刚打了一头,正在往家里抬。小孙说太好了,谢谢爷爷。
九爷挂断电话,为自己撒谎感到对不起良心。不过,他又换了个角度思考,小孙的话,就是圣旨,为了小孙回来过年,为了小孙高兴,撒个慌,值。
九爷迈开腿,继续前行。发觉猛猛没在身边。放开嗓门,哟呵一声,还是没见猛猛。一声口哨,穿过山顶。见效,猛猛连蹦带跳,回到九爷身边。
九爷来了兴致,一边走,一边唱起顺口溜来:
呼儿嗨哟,这年头呀!
养猪的,是穷人;养狗的,是富人。
种稻的,是穷人;种草的,是富人。
吃芹菜的,是穷人;吃野菜的,是富人。吃家禽的,是穷人;吃野物的,是富人。
进城的,是穷人;进山的,是富人。
唱到这里,九爷停下来,自嘲了一句,哈哈,个舅子的,老子过的全是富人的生活呀!
不知不觉,走了两里多路。突然,一串杂乱的脚印,出现在前面一条支路上。九爷蹲下身子,仔细端详一番,脚印呈月亮状,这是鹿的脚印。但是,这荆山上,怎么可能有鹿存在呢?不可能。什么动物脚印像鹿的脚印呢?对,有可能是香獐子。事实上,九爷打猎多年来,见到香獐子的次数不过两次。而每次都是一晃而过。香獐子看起来像小鹿,喜欢独自活动,奔跑速度快,擅跳跃,视觉听觉发达,机灵的很,再准的枪法,也难以命中。
九爷加快了步伐,顺着脚印,一路小跑。跑了一段路后,发现脚印更加清晰了,断定猎物就在前方不远处。九爷顺手一把抓住猛猛,对它说,呀咿,呀咿。意思是说,前面猎物,猛猛跑不过它,不要出声,不要惊动了它。九爷指了指枪,对猛猛说,用这家伙收拾它,足够了。猛猛耷拉着头,有些不高兴。没办法,只能服从主人命令。
九爷放慢脚步,小心前行,尽量不让脚底发出声响。走了几百米后停下来,环顾四周,看见山顶上有两只野物,样子像小鹿,在呆望。他一把将猛猛抓过来,死死按在裆下。他小心向山顶走了一段距离,看清目标了。眼前的猎物,有两只,长得一模一样,好比双胞胎。背上面黄褐色,肚子上白色。头上光秃秃的,没有角,就是香獐子。他将猛猛踩在脚下,端起猎枪,瞬间瞄准,准备抠动扳机。不对劲,这两只香獐子亲起嘴来了。一只香獐子伸出舌头,轻轻地,亲它的额头,亲它的鼻子,亲它的脸,最后落到它的嘴唇。它也伸出舌头,亲这只香獐子的舌头。它俩舌头搅在一起,难舍难分,忘我了。
九爷惊呆了。枪掉到了地上。
突然,它俩舌头分开了。一只香獐子纵身一跃,骑到了它的背上。哦,原来是两口子。小两口不顾天气寒冷,在冰天雪地里,干起好事来了。endprint
九爷脑间,突然闪现出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老伴。
老伴在,相互有个照应。老伴一走,简直是塌天了。不知道哪一天脑壳里那颗子弹发起脾气来,将他放倒在地上,拉他的人就没有。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只能等死了。
九爷抬头,想看一下小两口做完了没有。谁知,它老公是个快枪手,早结束战斗,跑得没踪影了。
一只黄兔子,从山顶跑下来。看见九爷,立即转身向西边跑去。晚了,九爷端起枪,无需瞄准,朝它屁股放了一枪。兔子上了西天,顺着山腰滚下十几米。猛猛连滚带爬,不一会儿,将兔子叼回来了。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手机叫了,儿媳妇来电。儿媳妇说今年回来过年,问九爷整到麂子没有。九爷说打了一头,已经抬回家了。儿媳妇叫九爷注意安全,早点回家。九爷说晓得了。
7
九爷看时间,5点整。不能心慈手软了,见啥打啥。
九爷和猛猛,艰难行走在荆山上。找哇,寻啦。寻啦,找哇。
突然,猛猛发现了一只猎物,汪汪大叫。一边叫,一边朝野物扑去。
九爷紧跟猛猛后面,一路狂奔。追了一段距离,看见山腰那儿有一只野猪。
距离远,不在猎枪射程范围内。九爷继续跑。
猛猛加快了速度,要追上野猪。野猪一路狂奔,逃命要紧。猛猛一阵猛冲,比野猪速度快多了。没多久,猛猛追上了野猪,接着,又加了一把劲,从坡上超过了野猪。它横在野猪前行的路上,汪汪大叫。
野猪大,凶狠,有獠牙。猛猛斗不过它,不敢轻易下口,只能拦住去路,用缓兵之计,等待九爷开枪。
九爷赶到,一眼认出了野猪是小花。小花是九爷的老朋友。小花头上有一撮白毛,身上有块白毛,四条腿上,各有一撮白毛。由此,九爷给它取名小花。小花是头母猪。九爷打猎第四年,小花还是个幼猪崽儿。他干掉了小花的兄弟,但是,没有干掉小花,放了它一条生路。因为,小花能繁育后代,能保证荆山上野猪年年有。
小花看见了九爷,九爷看见了小花。九爷眼光炯炯有神,小花眼珠一动不动。互相对视。小花不怕九爷,它知道,九爷不会朝它开枪。小花記不清九爷这是第十几次,对它枪口留命了。
突然,旋风大作,从谷底腾空而起,叽里呱啦,叫个不停。树刮歪了,树枝丫挂断了,到处飞。九爷一个趔趄,趴在地上。布袋装的几个馍,在地上打滚。又一股旋风,将他从雪地上翻腾起来。他扔掉猎枪,顺手抱住一棵大树。大树粗了,抱不住。他脚下一滑,径直向谷底滑去。他顺手抓住一棵小树苗。小树苗上结满了冰花,也是滑的,抓不住。他倒在地上,身子哧溜溜向谷底翻滚。咣当一声,他脑袋撞在一棵树上,眼前一黑,啥也记不清了。九爷哧溜溜一直滚到谷底。
一阵阵旋风,将四面八方的雪全刮向谷底,迅速形成一个大雪窖。九爷躺在雪窖里,眨眼间,身子被雪埋了。就在这时,小花赶来了。小花咬住九爷上衣,往外拖。拖一步,滑两步。越是拖,身子越是往下沉。
猛猛来了,朝九爷猛扑过来。猛猛脚下一滑,整个身子落在雪窖里,寸步难行,离九爷有四五米远。猛猛拼命往前蹬腿。这雪窖,跟沼泽地样。越是动弹,越是下沉。猛猛瞬间整个身子陷进了雪窖,没了身影。
此时,雪已经将九爷肚脐以下全淹没了。
小花常年久月在野外生活。耐寒能力强,熟悉雪性。小花看见猛猛陷下去了,不敢将九爷往外拖,死死咬住他的衣服角,原地不动。小花一直这样保持,雪一会没过它的腿根处。
风停了。雪没往这边刮了。小花一直死死咬住九爷衣服角,拖着九爷,一动不动。
晚上7点,天黑好久了。志高见九爷没回家。打九爷电话,关机。找猛猛,见不着。志高感觉不对劲。他喊上正雄、华山、宗俊和晏勤,叫上猛猛的朋友小七,拎了一盘抬野猪的棕绳,用矿灯照明,一边走,一边喊九爷。九爷不应声。喊猛猛,猛猛也不汪。
夜里九点钟,华山发现了一个馍。继续找,又发现了猎枪。与此同时,小七发现了小花,汪汪叫个不停。志高们跟着小七去找小花。只见小花依然死死咬着九爷的衣服角,一动不动。喊九爷。九爷处于昏迷状态,不应声。
宗俊将棕绳一头拴在大树上,一头系在正雄腰间。正雄慢慢爬到雪窖上,抓住九爷衣服角,将另一根棕绳系到九爷腰间。其他人开始慢慢拉棕绳。
这边想办法救九爷。那边通知秀娟喊队上其他人送木梯和被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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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分钟后,九爷从雪窖里拉出来了。九爷还有呼吸。掐人中,还是醒不来。木梯和被子送来了,赶快将九爷放上去,准备抬回家。
抬九爷走的时候,志高用矿灯照了一下雪窖。突然看见,小花躺在雪窖上面一动不动。志高说等一下,他捡了一块石头,朝小花砸去。小花一动不动。华山捡了一长树枝,朝小花砸去,小花还是一动不动。
小花使出全身力量救下九爷,自己去了。在场的人听完志高的介绍后,眼眶湿润了。
小花雪葬了。在场人默默向小花鞠了三躬,简单举行了一个雪葬礼,赶紧抬起九爷,向村卫生院奔去。
村里医生不接收,怕惹事,担责。在志高劝说下,挂上了吊针。
正雄请来蹦蹦车,连夜将九爷拉到镇卫生院里,进行抢救。
二十九上午十点钟,九爷醒了。
九爷一醒来,闹着要去打野猪,去打麂子。医生说命都差点没保住,打那野玩意儿有球用。九爷说儿子回来过年的,小孙喜欢吃野猪肉,儿媳妇喜欢吃麂子肉。
九爷说着就去拔针头,就要下床。志高一把攥住九爷双手,不准他动。
志高说,昆山哥打电话说,深圳大雾,飞机不能起飞,不回来过年了。
九爷问,啥?昆山不回来过年了?你们骗我。
志高拨通了昆山的电话,叫昆山给他爹说。昆山说今天早上五点多钟,深圳起大雾。到早上七点,雾还没散去。今天飞往襄阳的航班取消了。明天放假,没有航班。明年正月初二一定回来拜年。
九爷靠在床头,不说话了。
过了几分钟,九爷唤猛猛。猛猛不应声。九爷一直唤猛猛。秀娟说猛猛失踪了,过几天它会回来的。九爷见不到猛猛,忍不住大哭起来,猛猛,我的干儿子,我的好猛猛……
九爷命大,通过体检,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受冻厉害,严重感冒。
年三十中午,九爷回家静养。
晚上,九爷在志高家吃完团年饭回来,一进屋,倒在床上睡着了。
夜里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来了。乡亲们在迎接新年。
九爷起床,取下猎枪。一出门,只见整个李湖塆跟白天样,亮晃晃的。九爷站在道场坎上,朝东方开了一枪,子弹飞哪儿了?子弹飞向了深圳,打深圳的大雾去了。接着,他又向西方开了一枪,子弹飞哪儿了?子弹飞向了荆山,打野猪去了。只是,九爷还不知道,救他的小花已经雪葬了。来年,他再也见不到小花了。或许,他会向所有的人问,小花去哪儿了?就跟他整天问猛猛去哪儿了一样。不过,乡亲们没有一个人会对他说实话的。
九爷开完两枪,心里舒坦了。好比两块重重的石头落了地。转身进屋,把枪挂到墙上。突然,九爷感到一阵眩晕,脑壳里的子弹发起了脾气。他赶紧朝床边靠去。但还是晚了,脚已不听使唤。九爷重重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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