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林寺

2017-09-09 12:38朱百强
延安文学 2017年5期

朱百强

初夏的一天,日头落山时候村子里忽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要把村口的石碾盘哭碎,谁听了都会伤心落泪。有人跑到老宋家的小卖铺打探情况,问谁家又出事了?老宋的大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说:冯小涛死了。來人唏嘘:年纪轻轻的,怎么死的?不知道。脸上毫无表情的老宋望着哭声发出来的地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老宋家的小卖铺在村子的十字路口,抬头望,东西南北一览无余,村里的人闲下来都往这儿凑,这儿能传出许多信息,也能看到许多的热闹。

没多大会儿,老宋家的小卖铺前就聚集了一簇人,他们脸色凝重或蹲或站,好像在等待什么消息。消息很快传来,冯小涛是从县城十二层的楼上掉下来摔死的。

有人掰着指头算,说进入闰六月,村里已死了八个人了,其中年轻人就有五个。李小兵外出打鱼淹死了,申丁丁骑摩托遭了车祸,贺小山晚上玩电脑一头栽下去没命了,胡小娜为爱情喝药自杀……大家就叹息,这是咋了,老天爷总是和槐林寺的人过不去?娃们还年轻啊,可惜了。

一桩桩祸事把槐林寺人震撼了。它似乎是一块乌云,是呛人的雾霾,正在向槐林寺压来,打个比方说,它又像白骨精身上的妖气,要兴风作浪,祸害于人,让人猝不及防,无所适从。一时间,整个槐林寺弥漫着悲怆的气氛。

一天后,还是在老宋家的小卖铺前,人们才弄清了冯小涛的真正死因。冯小涛在县城当送水工,和冯有万养的小蜜黏糊在一块了。冯小涛跟那女人正在床上亲热,冯有万回家了,慌乱之际,冯小涛披了条毛毯趴在阳台外藏身。不想小区院子有人看见喊,小伙子,趴在那儿危险,要不要拨打“119”啊。这一喊惊吓了冯小涛,他手一松就掉下了楼,当时摔得七窍出血。

对此,人们议论纷纷,冯有万是冯小涛的本族叔父,他叔的相好他敢耍?如今社会乱套了,公公穿儿媳妇的裤子哩,啥事不敢弄。活该!

冯子善是两天后知道冯有才的儿子小涛的死讯的。他喟叹道:有才咋就这么倒霉呢?妻子患有心脏病,他的腿被三轮车轧瘸了,本来日子就过得恓惶,一只手伸出去恨不得抠六道渠,攒钱给儿娶媳妇哩,谁料想儿却走上了黄泉路,叫两口子咋活啊!

冯子善决定先去有才家看看,给娃烧两张倒头纸,改天再随一百元的干礼。邻居家过红白喜事,别人一般随三十元或五十元,但他随礼一直比别人高。高不是说他家有多富裕,而是他要区别于别人,让人知道他是退休干部,能拿出来,手头不缺钱,也似乎要用这种方式,弥补自己几十年不在家没有给邻居帮忙的遗憾。儿子曾反对他这样出风头,认为这样刺激别人,别人会对他有看法。冯子善哈哈一笑说:谁爱说说去,家家都一样,一视同仁。

虽然同为一个祖先,且已出了五服,冯子善家住在村子东头,冯有才家住在村子西头,两家平日里来往并不多,加之现在的人忙,偶尔在村街上相遇,和冯有才见面大不了只打个招呼,但冯子善知道,有才两口子平时话不多,都是实诚人。有才的儿子小涛比他爸活泛、喜庆,见了他不笑不说话,说话就喊爷,等同于叫自己的亲爷爷,比本族里其他的年轻人强多了。老伴韩玉娥也说去坐坐好,安抚安抚有才两口子,听说把有才婆娘吴桂珍都气死几回了。

冯子善感叹,是啊,中年丧子,这事放在谁头上也受不了。

那是晌午时分,冯子善走出院门,先来到老宋家小卖铺买了几张麻纸,后一摇一晃朝村西走去。阳光照在他的秃顶上泛着亮晶晶的光。路过冯有万家,只见有万那个瞎眼妈正坐在大门楼下的石狮子旁边,两手捻弄着佛珠,干瘪的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和尚在诵经。老太太和村口的皂角树一样,如今是槐林寺的寿星,她九十八岁了,双眼都瞎了,稀疏的头发白得像雪似的,脸比晒干的丝瓜皱得厉害,但她的牙齿还好,能吃能睡,终年也不进医院。几年前,她患了白内障,冯有万开着小卧车回到村里,要接他妈去周原市治病,老人死活不去,说不花那钱了。冯有万拍着胸脯说:妈,怕啥,咱有的是钱,花十万八万能花得起。老太太依然不上车,固执地摆摆手说:叵烦,眼不见心不乱。儿子去县城住洋房了,她仍和有万的前妻王乖荣住在庄稼院里,在院里院外活动,角角落落都能摸得到,似乎全凭直觉。一般没有人和老太太说话了。冯子善平日也不跟这个本家的老嫂子搭话,认为老太太糊涂了,和她说也是白说。但今天,冯子善从老太太面前走过,却听到老太太在说:观音菩萨,您大慈大悲,咋就不保佑我娃呀。看来,老太太是知晓小涛的事了。冯子善心说,这老嫂子没糊涂,心里亮明着哩。

蹲在院门口抹眼泪的冯有才看见八叔来了,忙上前拉住了八叔的手,并将八叔领到了自家房后面的苹果园里。冯小涛的灵堂设在苹果园临时搭的帐篷里。按照乡俗,死于非命的人是不能进家门的,因为他们的魂灵飘泊在外,会伺机报复,给家人或整个村子带来晦气。冯子善看见,死去的冯小涛躺在一张木板上,脚下放着纸盆,两个年幼的外甥头扎白孝布,站在旁边东张西望,嬉皮笑脸。好像在他们的心目中,死亡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冯子善揭起小涛脸上盖的麻纸,发现小涛的头被纱布一层层包裹着,额头留有血痂,怒目圆睁,像战场上不甘心失败的伤兵。他的眼睛发潮了。他用一只大手在小涛的眉骨上抚摸,让死者合上了眼睛,并嘱咐侄子:给娃穿寿衣的时候,把纱布拆了,不能让他在阴间露丑。冯有才点点头。冯子善又走进冯有才家院子,去安抚了躺在炕上的吴桂珍几句,问了棺板寿衣的准备情况,唉声叹气了一番,才走出了有才家的破门。

冯子善走在被房屋挤兑的村街上,抬眼望去,村落里寂寥空旷,唯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像石雕似的坐在村边的碌碡上,陡然有了怅然若失的感觉。

几天过去了,冯有才家还没有安葬儿子的动静。

一个晌午,冯子善坐在院子的杨树下,像往常一样手捧《论语》读起来。

忽然,一个女人的悲哭声扰乱了冯子善的思绪,那女人不但大声哭,嘴里还诉说,说我娃冤枉呀,谁能给我娃做主呀。冯子善觉得叵烦,正要起身去关院门,却见冯有才一瘸一拐搀扶着婆娘吴桂珍进了门,两口子嗵地跪了下来。吴桂珍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我唤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八叔,你可要为我家做主呀。endprint

冯子善不明事由,顿感突兀,忙让两口子快起身说话。冯有才两口子好像没听见八叔的话,只是面对叔父,趴在水泥地上,像捣蒜似的只管咚咚咚磕头,好像要把头磕烂磕出血,这样才能感动叔父,叔父才会替他们做主申冤。冯子善说有才,你两口子唱的是哪一出,我可受不了你們的这一拜,快起来,快起来。冯有才两口子相互搀扶站了起来。几天没见,冯子善发现,五十二岁的本族侄子蓬头垢面,眼窝深陷,头发几乎全白了,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韩玉娥忙拿了两个小凳子让有才两口子坐下,又给他们倒了茶水递在手中。

冯子善咳嗽了一声,激昂地说:有才,你说咋了,谁欺负你了,咱冯家人不能饶了他。

冯子善为何底气十足?因为在槐林寺村,百分之六十为冯姓人,其他姓氏的人几乎没有话语权。十多年的组长都是冯氏子弟当,从没人敢在冯家人面前造次。仅冯子善这一辈中,就有亲兄弟四个,堂兄弟十三个,他排行为八。尽管在世的只有冯子善和堂弟冯子良了,但冯氏家族的势力犹存,光焰依然不减。冯子善是冯氏家族中年龄最大的男性长辈,德高望重,有振臂一呼群山倒的作用和威力。村里谁家过红白喜事都离不开他,离不开不是让他跑腿打杂,而是让他协调事务,起到掌舵、督查的作用,什么事该不该干,由谁来干,干到什么火候,都是他说了算。也可以说,他去等于是看得起对方,是给对方赏脸捧场,是对方的光荣和骄傲。当然,谁家若闹了矛盾,一般也少不了要请他出面去调解处理。他手里仿佛有一把天尺,有一把刀子,能把糊涂事处理得公平公正,把麻缠粘牙事割断厘清,能把一碗水端平。

吴桂珍抽抽搭搭抹眼泪,一说话就噎得喉咙咕咕响。

冯有才把手里的水杯往地上一蹾,用衣袖抹了把鼻涕,嘴唇颤抖着说了来找八叔的原委。儿子小涛今年二十岁,年纪轻轻就死了,指儿养老的事泡汤了,这件事像一把刀子捅在他两口子的心上。他们寝食难安找原因,这怨谁?怨冯有万。因为从根子上说,不是冯有万养了个省城的洋女人勾引儿子,儿子能丢了命吗,肯定丢不了。他们觉得,冯有万得给他们个说法。冯有万不给个说法,他家就不埋人。他们去县城找冯有万,冯有万早领着那妖精女人去省城了,打冯有万的手机,打不通。他们去找村主任董文明希望他能主持公道,董文明听了这事的来龙去脉,两手一摊说:这是你们冯家的事,村上咋管哩。又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要把这事再给人说了,丢人哩。吴桂珍呜呜哭了说,我连儿都没了,还要啥脸面,只要他冯有万不要脸,我就豁出去了。董文明说,这既不是刑事案件又不是民事案件,加之有万现在是县政协委员了,住在城里,我能管人家?人家认我,我是他的村主任,人家不认,我在人家眼里就是王八蛋。我这村主任官小呀,你去找大领导处理吧。两口子不甘心,来找冯子善,希望八叔能以他的威望压压冯有万,让冯有万给个说法。

吴桂珍两手在膝盖上一拍说:八叔,我们再无路可走了,你看着办吧。

冯子善问:你们要啥说法?

冯有才两口子胳膊撞胳膊,一个说你说,一个说你说,后有才拗不过婆娘,舔舔嘴唇,揉揉红肿的眼睛说:我也知道,我儿睡在那儿醒不来了,我们只有两个娃,女儿出嫁了,将来老了干不动了咋办呀?

冯子善脑子嗡地一下,这不是挟尸索赔吗?他的手不由得在光亮的脑袋上摸起来,摸着摸着竟摸出了一头冷汗。他知道,尽管冯有万是自己的本家侄子,但并不一定给他赏脸,买他的账。他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看不起这个钻国家政策空子,靠坑蒙拐骗发家的冯有万,而冯有万对他也颇有看法。他们两人看似见面打哈哈,一团和气,那是让外人看的,平时来往并不多,在经济上从不打交道。现在,要叫他给冯有万做工作让冯有万拿钱,他的心里没底。但这却又是件棘手事,不赶紧说个眉目,小涛在果园就放臭了。有才两口子可是给他出了道难题呀。

冯子善挠挠后脑勺,试探地问:你们要多少赔偿?

冯有才望了一眼婆娘,伸出了三个指头。

冯子善说:三万?你们没想想,连董文明都不接这茬,有万能听我的话吗?

冯有才说:听,他绝对听,鼻子压着嘴,他咋能不听。

冯子善心想,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件事国法用不上,只能靠家规来处理了。可现在人人信钱,谁信什么乡约家规。不答应吧,怕有才两口子失望,大闹起来,答应吧,怕啃不下有万这块硬骨头,丢人显眼。他不停地挠后脑勺,似乎主意全藏在脑后,一挠就会挠出来。嘴里吞吞吐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冯有才见八叔犹豫不决,嗵地又跪在地上说:八叔,我磕这个头就权当土里的我爸我妈求你哩。你再不管,我就一头撞死在冯有万家的石狮子上。

冯子善睁大塌陷在松皮中的眼睛,摆摆手,自嘲地一笑说:有万怕不一定听我的话了。如今社会,都没规矩了,有几个人还听老人的话哩。

冯有才两口子不说话,只是哭。

冯子善看着有才两口子眼泪汪汪、可怜兮兮的样子,动了隐恻之心,说我尽力吧。

冯有才两口子千恩万谢走了。

韩玉娥说:现在冯有万财大气粗,张狂得要上天哩,连玉皇大帝都管不了,能听你倔头的话,我看你应承下的事,咋办呀?

冯子善两手一摊说:我不答应,他们能走吗?

尽管答应了冯有才两口子,冯子善心里还是没多大把握,恐怕冯有万不给他赏脸,造成尴尬的局面。因为他曾因处理家族的纠纷碰过壁,让他下不了台。但他认为,应人事小,误人事大,答应了的事就得兑现,就不能食言。

冯子善苦笑了一声,回到屋里,翻来翻去找不到冯有万的名片。名片上印着有万的电话,他要打电话和有万约个时间见面谈这件事。他记得几年前,在村口的皂角树下碰见了西服革履的有万,有万先给他发了一支“中华”牌香烟,后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塑料盒子,抽出一张白亮亮的纸片递给他说:八叔,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有事请联系。他乐呵呵地接过名片看,名片上印有仿宋的黑字,先是县政协委员、下来是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下来是企业协会会长、下来是什么委员、会长,光冯有万就有十多个头衔。他笑了笑,揶揄说:有万,怪不得你一天忙,你干的事多,咋能不忙。冯有万抹了把脸上的汗说:八叔,你……兼职多说明我吃香,是红人嘛。当时,他认为不会有什么急事找有万,不需要用名片,就把名片随意扔在桌子的抽屉了。没想到今天用上了名片,却死活找不着了。endprint

正在此时,二儿子有强打工回家了,冯子善忙问是否有有万的电话?有强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翻,翻了半天给他爸念了一遍,冯子善说我记不下,拿笔记下来。有强便找笔纸写了,接个电话出门去了。冯子善拨打冯有万的手机,拨第一个手机号不通,拨第二个、第三个手机号码也不通,便骂有万留的是骗人电话,走出了院门。他抬眼望,瞎眼老太还在门前坐着,上前去问他儿的电话。老太太感觉有人来到身边,嘴唇仍在嚅动,冯子善叫了两声三嫂,老人这才说,是老八呀,啥事?

冯子善说:我向你打听有万的电话号码,叫他回家说个事。

老太太脸上绽出笑容,说我儿的电话我咋能给你说,我给你叫他。

冯子善以为老太太在和他开玩笑,心说你是个瞎子,还打啥电话。可正在犯愣怔,老太太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老人专用手机,用手在上面摩挲了一下,一摁,搭在戴耳环的耳朵边喊:有万,你回家一趟,你八叔寻你说事哩。手机里传来冯有万的回应:好、好、我后晌就回来了。老太太关了手机,又恢复到了安详的神态。

冯子善看着老太太拨打手机稔熟的样子,颇为惊奇,哈哈了一声说:三嫂,你不简单啊,眼睛看不见,还能打手机。

老太太头一拧,颇为得意地說:我就不信,孙猴子能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果然,天快黑的时候,冯有万驾着奔驰轿车回到了槐林寺。他把车停在老宅子门口,提了大包小包东西回家和老娘打了声招呼,又出门手提一箱牛奶去冯子善家了。

冯有万一走进堂叔父家的院门就吼起来:八叔,你叫我有啥事呀。

冯子善热情地招呼本家侄子:走走走,进屋说。

冯有万看见八叔和颜悦色的样子,心想,老头子今天有啥好事要告诉我?便跟着八叔进了屋。

冯子善家是五间两层的楼房,这房子是十年前盖的。当时,冯子善没有像传统的关中农民一样,把房子按“一明两暗”来分隔,而是先走一步,让县城建局的工程师设计成单元式房子,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本着大客厅、小卧室的原则盖成的。不一样的是,城里人的厨房、卫生间和住房连着,他家的厨房和厕所在房子的前后,客厅要大一些。区别于其他农家的是,他家客厅里除过沙发、电视、空调等不可缺少的家具家电,还有一个大书柜、一个鞋柜,正堂悬挂了一幅山水画,侧墙上还挂了写有“厚德载物”字样的书法条幅。他常说,我儿有贤在省城住的就是这种格调的房子。似乎要让人知道,他不落后于在大学教书的儿子,换个说法,就是要让浓浓的书香味证明,教授的父亲也是个文化人。

屋子里有些闷热。冯子善先打开空调,让凉飕飕的风吹起来,后给冯有万倒上茶,又拉开桌子的抽屉,取了一条“中华”牌香烟,拆开,取出一盒扔给冯有万。说这是你有贤哥捎回来的,你抽。他这样做,好像要让村里的大富翁明白,在槐林寺村,不仅你能抽起“中华”牌香烟,我也能抽起,在这一点上,退休老师和老板是同等水平。

冯有万拿起八叔撂过来的烟细看了,说不是假烟。又说:我教授哥能抽这烟,说明人家收入不低啊。

冯子善故作淡然地说:不高,他一月工资就七千多元,没你打一场麻将赢得多。关键是他的外快多,星期天,那些大企业都请他去讲课,一月能挣万把元。冯有万惊奇地睁大眼睛:看人家教授,凭嘴皮子把钱就挣来了,哪像咱,没黑没明跑,提着礼今天去求这个局长,明天去求那个科长,像孙子。念书多了就是好!

这话说到冯子善心里了,冯子善最爱听这样的话,因为这意味着是对他含辛茹苦供儿子读书的一个肯定,一个认可,一种赞赏,也验证了知识就是效益的正确性。这样在精神上,他先打败了面前的暴发户。这也显现出他尊贵的身份。他教了一辈子书,桃李遍天下不说,还培养成一个教授儿子,儿子在省城,虽然平时照顾不上他,但儿子是当爹的荣耀。二儿子有强虽然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撅着屁股在黄土地里劳作,但能自食其力。他现在衣食无忧,家庭和睦,儿孙孝顺,受人尊重,作为生活在农村的普通人,已经不错了。人要知足,知足者常乐。他要用自己的行为给乡邻树立一个标杆。

冯子善哈哈笑了起来,说那当然,读书多干的是轻省工作,总比在家里刨土强啊!

冯有万就是冯有万,他不愿接受施舍,没享用八叔递上来的高档香烟。他只是搭在鼻子上象征性地闻了闻,放到了茶几上,从死不丢手的皮包里掏出一盒“中华”牌香烟,递给八叔一支,自己嘴上叼了一支,用充飞机油的打火机点燃,美美地抽了一口。好像他抽八叔的烟是占了八叔的便宜,不能让八叔瞧不起他。

冯子善抽着堂侄递上来的香烟,先问了有万生意上的事,最后又问到他妈的身体上,绕来绕去就是不谈正题。冯有万坐不住了,瞅了眼手腕上的表站起来说:八叔,你甭给我兜圈子了,有啥事快说,再不说,我就走呀。我是听了我妈的话,专程从省城赶回来的,顺便还准备在县城和几个朋友谈紧要事哩。冯子善这才说了冯小涛死的事,说你总得给你有才哥两口子个说法吧。

冯有万手一摆说:你不提这事我还不躁,说了我满肚子都是气。还问我要说法,不管管自己的儿子,他娘的,说不下媳妇发急哩,跟他婶子都搞在一块了。又说:我那女人也不是个好东西,老子刚走几天,她就憋不住了。这是尿泡打人,臊气难闻啊!

依冯有万的看法,女人好比是可以随时挑选购买的衣裳,就是图个鲜亮,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他有的是钱,像换手机一样他已换三个老婆了,也不在乎多换一个。对于省城来的佘香,他也不是说爱不释手,只是觉得她城市味儿重,开个洋荤玩玩罢了。他知道佘香像公共汽车似的被许多人乘坐过,但对于坐专车坐惯了的他来说,挤一下公交车也何尝不是一种刺激。他喜欢竞争,更喜欢从别人碗里抢食吃的感觉。可冯小涛是他的本族侄子,侄子要从叔父的碗里抢食吃了,他却实在忍受不了。

冯子善说:他肯定也不知道是你女人,知道绝对不敢。你有才哥家的情况你知道,三万五万对于他们家是天文数字,可对于你来说,还不是吃几桌酒的事。他总是把儿舍了,心里疼得流血哩,给赔几个钱,也算是个安抚,这事就过去了。endprint

冯有万还是摆手,说不行,一百个不行。我叫救护车把他狗日的送回家就不错了,对得起他们了。

冯子善问:为啥?就是个叫花子到了你门上,你怕也得给几个,况且他还是你本家哥。你也不能有了钱六亲不认呀。

冯有万说:我在生意行当从来跟人不打麻缠,为啥,听我妈的话,觉得吃亏是福呀。可这事不行,因为我给冯有才赔偿,就证明他儿子的死与我有责任,我担不起这个责。不知情的人还会说,我欺负冯有才哩。这事坚决不干!

冯子善忽然后悔自己说话太唐突了,叫有万一时想不通,脑子转不过弯,接受不了。他觉得应该慢慢给有万说,有万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上学时就调皮、逃学,不是读书的材料,但有万是个大孝子。有万在县城打工的时候,凌晨母亲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他徒步几十里给母亲把药送回家。有一年,母亲患了急病,县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他连夜驾车从四川回来,把母亲转到了省城的大医院。在母亲面前,有万百依百顺。关于钱的事,要叫有万慢慢接受,让他感到给钱是帮忙而不是赔偿。他是有怜悯之心的。于是,冯子善让有万再坐一会儿,说你是猴子的屁股就坐不下来。他呷了一口茶,又通过举例子打比方等方式,给有万讲起了做人的道理,讲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含义。又说:如今,在一块喝酒把人喝死了,同桌的人都有责任;城里住在高楼上的人扔了东西,把楼下的人砸了,找不着元凶全楼的人都有责任;有人行走叫路边的墙塌死了,墙的主人都脫不了干系。你这次若不回家,小涛能躲上阳台,那地方多危险,能说与你没责任?我看,你还是给有才家掏点钱算了。

冯有万说:他狗日的给他叔戴绿帽子,我还给他赔偿。我脑子又没进水,不赔。

冯子善从头到脚盯着冯有万看,有万的脸上呈现出有钱人的自负表情。分头梳得溜光,白衬衣穿得整整齐齐,领带斜扎着,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儿。他说:有万,你做事真就这么绝?你就不会可怜可怜你有才哥吗?

冯有万说:我可怜他,谁可怜我?八叔,市场经济了,买卖公平,谁不欠谁的。我一个子儿也不掏。正说着手机哇哇唱起来,他顺便走出门接电话了。

费尽口舌,千言万语,也没做到让有万回心转意。冯子善撵到村街上也没撵上冯有万。那夜的月亮很好,月光给村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他望着冯有万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骂道:恬不知耻!

次日一早,冯子善去了冯有才家,掏出一沓钱递给冯有才,冯有才手蘸唾沫数了,两眼瞪得鸡蛋大:咋,就一千元?不怕人耻笑。

冯子善说:老猫不逮鼠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他这才给冯有才两口子如实说了和冯有万见面的情况,唉声叹气,显得很无奈,似乎很对不起对方。

看来,冯有万把八叔不往眼里搁了。冯有才站起来骂了一句,狗日的冯有万。要把钱塞到冯子善手里,冯子善推了一把说:记住,有八叔在,多难的事咱也要挺过去。

冯子善在家里读《论语》读痴迷了,因为他觉得它的最大好处是,孔子在教弟子怎么做人而不是怎么做学问,不像现在学校给学生排名,只重视分数。他后悔自己白当了一辈子教师。几年前,他弄清了这一道理,就积极付诸实践,让孙子诵读《弟子规》,儿媳雷小翠不悦地说,娃一天作业都写不完,哪有时间读闲书。冯子善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读《弟子规》是要打好做人的基础,这比写作业更重要。古人云:欲知平直,则必准绳;欲知方圆,则必规矩。他认为,现在的人把人伦纲常、道德礼仪丢得不见踪影了,就是因为没有规矩,所以才无法无天,什么事都敢干。儿媳妇觉得公公的做法很无聊,说大人都不听话,还教孩子学啥《弟子规》。冯子善郑重地说:懂规矩就是要从娃娃抓起,正因为我把学生耽搁了,现在才要补上这一课。令他欣慰的是,在强迫中,孙子冯晓楠不但学习成绩好,最重要的是有礼貌、守规矩,比他爸强多了。他认为,凡事都有规矩,没有规矩就乱套了。

冯子善平时很少出门,一心一意躲在家中读圣贤书。因为他和村里人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也不愿意参与世俗的事。他知道,参与得多了,别人不高兴,也惹自己生气,不能干两头不落好的事。

这天晌午,冯子善正坐在院子的树荫下读书,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他不满地想,谁在“攘践”啥呢?韩玉娥回来说,是余占民的婆娘胡改娃和吴得有的婆娘王粉霞骂仗呢。冯子善问为啥?韩玉娥就说了事情的起因。

余占民两个儿子,大儿子余海海三十了,二儿子余小海二十八了,还是光棍一双,愁得两口子夜夜睡不着觉。其实,几年前,余海海结过一次婚,媳妇是和他在县城一个企业打工的工友。可结婚一年多,孩子出生八个月,两口子就离婚了。原因是媳妇爱上了企业的老板。当时,余家怎么也不同意离婚,把媳妇拉扯进门花了十多万元,账都没还完哩。胡改娃抱着孙子跟儿子一次次去企业闹,去媳妇的娘家要人,可媳妇东躲西藏就是不闪面。娘家妈劝女儿:你好好跟海海过算了,离啥婚?另外,你爸都打听过了,这老板明的有两个老婆,暗的还有三个,你跟他,名不正言不顺,算偏房还是小老婆?女儿脸也不红说:我啥身份都不要,只要有钱花就行。她妈气得嘴脸乌青,说这是鬼迷心窍,抡起扫把就打了过去,又骂道:你咋不要脸呀。可女儿仍然要跟老板。离了婚,余海海似乎没有了对生活的热望,不出门打工了,也不管孩子干家务,整天像幽灵似的跑来跑去,碰见年轻女人就要用色迷迷的目光瞅半天,嘿嘿嘿傻笑。

几天前,吴得有的儿子吴小胜结婚,余海海当劳客。晚上闹洞房,村里的小伙子都往新媳妇跟前挤,似乎要沾些喜气,余海海趁着屋子里乱哄哄的,就在新媳妇的胸脯上摸了一把。夜深了,劳客们都离开了吴家,余海海却趴在窗户上窥视吴小胜的床上戏。你看归你看,偷看人家的热闹,自己图个乐呵就行了。可余海海不这样想,他不但自己看,还给别人学说,学说得眉飞色舞,学说得哈喇子直往下掉,掉在下巴上。有人问他为啥要偷看人家干那事?他说:我权当看不掏钱的黄色录像哩。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吴小胜耳朵里。一天晚上,余海海又去趴吴小胜的窗户,藏在院子里的吴小胜抡起手中的木棍,一棍就打在了余海海的大脑袋上。挨了吴小胜一棍,这家伙就披个床单到处跑,满嘴喊媳妇、媳妇,爱、爱。胡改娃领儿子去看病,医生说小伙子神经受了刺激,得送精神病院去。胡改娃听医生这么一说,懵了,就去吴家闹,说你儿有媳妇,我儿没媳妇了,你儿两口子弄那事叫我儿看看怕啥,把啥看少了。吴得有听着怒火中烧,就抽了胡改娃一巴掌。这才把事惹下了,胡改娃把吴得有告到了村上,称吴得有打人哩,要求吴家给他儿子治病。村主任董文明看着余占民两口子和王粉霞三人在村委会办公室拉拉扯扯,破口大骂,似乎在看一出好戏,自己不拉架也不挡架,只坐在椅子上喝茶。等三人都呼哧呼哧喘起了粗气,感到打架没意思了,董文明才开始说话了。他先讲国家的大形势,后联系实际讲到了村里的经济发展上,他说,槐林寺村靠劳务输出等多种办法,群众的腰包鼓起来了,就是精神文明建设没跟上,村里发生这样的事,让人痛心疾首。给三人上了一堂政治课,董文明才讲到了主题上。他说这是伤风败俗的事,村上咋处理?endprint

村上解决不了,胡改娃就天天去吴家门前叫骂,一跳三尺高。当天,两家又骂得昏天黑地,胡改娃和吴得有的婆娘王粉霞均抓伤了对方的脸。

冯子善心想,如今两极分化,阴阳也不平衡了,富人十个八个养女人哩,穷人连一个女人都守不住。他叹息道:成何体统,这些事谁来管啊!话语中包含着一种回天乏术的无奈。

两月内槐林寺村消停无事。

这天吃过早饭,冯子善老两口去王家凹村看大戏。王家凹新修了一座关帝庙,叫来省城的秦腔剧团要演三天的大戏。冯子善本来不想去,韩玉娥说:你不能像坐牢一样成天不出门,咱活动活动,也去瞅个热闹。去了发现,烧香拜佛的人多,看戏的人多,卖啥的都有,热闹得很。戏台子下的老人们坐在一块,有说不完的知心话,都感叹,不是演戏,大家还见不了面呢。似乎庙宇是个温馨的港湾,有了这个港湾,他们才有机会互诉衷肠,精神有了寄托。

胡改娃看见本村的韩玉娥、王乖荣、吴桂珍一块坐着,也凑了过来。韩玉娥关切地问:娃的病咋样了?胡改娃眉头皱成一疙瘩说:跑了几家医院都治不好,愁死人了。我刚又给关老爷上了香,保佑我儿的病早些好。大家知道,胡改娃不愿承认儿子患上了精神病,因为那样就要送进精神病医院,最主要的是,一旦患上这种病,儿子再说媳妇可就难了。大家就不再提这件事,说起了庙里的关老爷塑得多么威武,认为庙有许多好处。单就一年举办一次庙会这点,和过去的农资交流大会差不多,聚拢人气,热闹有趣,不至于叫人感到心里空得慌。

一天晚上,冯子善去老宋家小卖铺买醋,发现在朦胧的月光下,有人正跪在菩萨庙遗迹上的神龛前烧香磕头。一个女人说:观音菩萨,求你保佑,让我儿能找下媳妇。另一个女人说:求菩萨保佑,让我儿能考上大学。似乎菩萨就是救命的稻草。冯子善看着两个女人虔诚的样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了难以解除的忧愁,母亲也会在菩萨像前祈愿,把心里的苦楚诉说一番。他知道,尽管在菩萨面前一无所获,但她们得到的是精神的慰藉和心灵的宁静。

晌午时分,胡改娃领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进了村。在村口的皂角树下,有人指指点点说,这男人就是刘家村的刘神仙。刘神仙本名刘大海。十年前,刘大海去城里打工,从十四层的高楼上摔了下来,当时就不省人事了。工地上的人想着刘大海可能完蛋了,因为像这种情况十个有五双都活不了,就死马当活马医把他送到医院抢救,也好给家属有个交代。不料昏迷了三天三夜的刘大海却没有死,除过后脑勺出血左腿骨折外,别的地方没一点毛病,只是醒过来不再说人话了,说的尽是神话。刘大海变成了刘神仙,传说他不但能治百病,还能看风水,给人“捻弄”事,一时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据说,他给一位四十多岁不生育的女人配药吃,女人开怀生子。一个老汉咽气三天了,他给其鼻子上抹了药,老汉又活过来了。他让一位官员把办公室的窗户挪了个方位,这位当了八年的镇长猛升到县长。当然,刘大海掌握了这些绝技,再也不种地、不打工了,俨然成了职业的风水先生和医生,动动嘴钱就来了。但有人却对刘神仙的做法不屑一顾,认为他是胡吹冒撂,是在装神弄鬼骗人。

走进村子东头的街道,更多的人见到刘神仙,投来异样的目光,咬起了耳朵,人们似乎在想,这刘神仙咋就和人不一样呢。胡改娃见人就上前解释:你看,为我儿看病,我家都花十几万元了,就是看不好,我也是走投无路了,请刘神仙来“捻弄捻弄”。她好像要邻居们知道,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邻居们都噢噢着点头,似乎在表示理解和同情。刘神仙走进余家院子的门,红色的大铁门哐地关上了。

有人觉得好奇,趴在胡改娃家的后窗上往里看,要看看刘神仙到底神在哪儿。发现在大炕上,胡改娃和丈夫余占民把呀呀乱叫的儿子怎么也按不住,一急之下,就用麻绳把余海海五花大绑起来。可余海海仍在像挨刀的猪一样嚎叫,余占民就拿来一条毛巾把他的嘴塞住了,说我叫你嚎,我叫你嚎。余海海挣扎了半天,没劲了,躺在炕上消停了。穿着黑袍子的刘神仙走近余海海,嘴里“噗”地吐出一股火,说烧死你个凶鬼,又“噗”地吐出一股火,说烧死你个恶煞。后来,胡改娃又领着刘神仙出门,在院子的照壁前、墙旮旯跪下来烧纸。

很快地,村子里传出一股风声,称刘神仙在给余海海治病的时候说了,槐林寺之所以连连发生怪事祸事,是村子的中心太空旷了,凶鬼们阴魂不散,阴气太重造成的。要拯救槐林寺,只有给村子里建起庙宇,才能镇住妖魔鬼怪。

果然,几天后,人们看见胡改娃走东家串西家说起了建庙的事。村民在街头巷尾热议起来,似乎大家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他们普遍认为,只要能镇邪,把庙建起来当然好。但提到建庙的资金,大都叹息,哪儿来的钱?有人建议,可以推举一个在村里有威望的人来承头办这件事,否则没有号召力,这事弄不成。

其实,槐林寺村建庙并不是人们一时的心血来潮,不是突发奇想,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依据的。

槐林寺的老年人都知道,他们村之所以叫槐林寺,是因为原先村子里有座菩萨庙。菩萨庙建于明代,庙院里有大雄宝殿,殿内金碧辉煌,敬有文殊、普贤、观音、地藏四大菩萨,南北沿山墙还供着十八罗汉。历朝历代菩萨庙都香火旺盛,即使在解放后,政府提出破除迷信,烧香的人少了,庙还保留着。村里在庙里开会,开扫盲班,给村民教识字。直到破“四旧”运动,一夜间砸了菩萨像,推倒了庙宇,菩萨庙变成了废墟。多少年过去,菩萨庙的殘垣断壁上早已生满杂木野草,好像在诉说着无尽的凄凉和沧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些善男信女又在菩萨庙遗迹上用砖垒起神龛,供上了一尺高低的观音像,逢初一十五烧起了香烛。

一拨一拨的人去找冯子善说建庙的事,称冯子善在村里德高望重,一呼百应,比组长冯小田威望高,比村主任董文明人品好,似乎他是槐林寺村本事最大的人,把冯子善吹得能上天。但无论怎么恭维,冯子善只是哈哈一笑。

胡改娃去找冯子善了。她眼泪簌簌流,说刘神仙说了,只有建起庙,就能刹住槐林寺的歪风邪气,人才能安然,她儿子的病才能好起来。听说建庙能治好余海海的病,韩玉娥说:这也是个积德行善的好事,你就承个头吧。冯子善的心动了。他知道胡改娃家穷,为给儿子治病已欠了一河滩的债。他也曾给借过两千元。人老了,把什么事都想开了,总想做一些善事好事,给后人留个念想。他沉吟了一下,说我试试,看是不是还有人听我的话。我这老脸还值不值钱。endprint

实际上,冯子善答应胡改娃承头建庙还有另外的考虑。

他知道,大凡古老的村子似乎都有庙,如观音庙、玉皇庙等,庙宇不只是烧香拜佛的地方,也是文化的象征,是文化的载体,是文化符号,更是一个地理标志。人都知道庙里的神像是泥塑的,但仍然在神像前磕头作揖,顶礼膜拜。他记得,原来村里菩萨庙里的观音慈眉善目、悲天悯人,小时候,他常跟母亲去庙里敬神上香,每每进入庙里,心里都是圣洁的,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他忽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建起菩萨庙,再把冯家的祠堂重修起来。改变社会风气,先要从家族做起。

他想,另外,有了庙宇,槐林寺也能举办庙会,有了庙会,留守的老人看个戏,凑个热闹,心里也就不空了。加之,逛庙会也属民俗文化范畴。

槐林寺村成立了民俗文化理事会,推举冯子善为理事长,成员有冯有才、冯子良、余占民、田旺旺等人,全权负责菩萨庙的重建。本来,他们还曾去说服组长冯小田,希望他也参与最好,协调什么事方便,但冯小田认为这是搞封建迷信,拒绝了。冯子善生气地说:胡扯,他知道啥叫民俗文化,啥是封建迷信,不参与,拉倒!他们先后开了几次会,商量如何解决建庙的资金难题,大家也没有想出好办法。这天,大家又来到冯家院子开会,冯有才说,有人上门化缘给龙山上建庙哩,咱干脆也化缘,靠人自觉筹款。这句话倒提醒了冯子善,他觉得化缘也是个筹款的办法,但这似乎有强迫民意的嫌疑。冯子良说:谁也没要求谁,大家都是自觉自愿的,怕啥。余占民说,指靠化缘怕解决不了大问题,盖庙只能像县城盖那么多的楼房,成为半拉子工程。冯子善说,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咱先启动,走一步算一步,再想办法。这样一定,冯子善先回屋里拿出两千元交给管账的田旺旺,说我捐两千。又掏出一百元说:这钱算是老婆的。做善事不能没有她的份。见会长带头掏出了这么多的钱,在场的人自然不落后,你五十元,他一百元,当下就筹了三千元。

这消息传出去,村人都说,冯老师承头干的事咱支持,如果是冯小田要钱,坚决不给。胡改娃、吴桂珍端着脸盆子一个走东,一个跑西在全村化缘,三天把全村六十二户都跑遍了,大部分乡邻似乎都很配合,几户在外打工的人家得知此事,竟晚上把钱送来了。靠捡破烂为生的王桂兰老人,也拿出由毛毛票票凑的五十元。只有冯小田、王三才和二狗子几家不愿意给。捐钱最多的当数冯有万他妈,老太太一次竟拿出来三千元。她说:这都是我儿零星给的,我花不了钱了,全贡献出来。我这些年不生病不害疮,都是亏了菩萨的保佑。

大家每天看着端回满盆子的毛毛票票,都信心倍增,觉得这件事干对了。

冯子善没想到在建庙的事上,看似一盘散沙、人心涣散的槐林寺人如此团结。他调兵遣将,用化缘来的十万元很快就备好木料、砂石和水泥等建筑材料,请来了匠人。槐林寺重建庙宇的工程动工了。

这天,冯子善和大家正在拌灰的拌灰,搬砖的搬砖,忙得不亦乐乎,冯小田手插裤兜来到了工地。他见大雄宝殿的墙已垒了半人高,庙宇雏形已显,氣得一脚蹬倒了后面的墙,蹬得砖头哗啦倒了下来,不是他跑得快,差点砸了他的脚。他扭头骂:我叫你们在这儿垒,我叫你们在这儿垒!冯有才说:小田,叔给你说,你可小心着,这不是你在县城当城管队员,砸卖苹果人的摊子呢。这是盖庙哩,你敢跟神作对,造孽呀!

冯小田怏怏地离开了。

大家轰地发出了笑声。

一个晌午,二狗子趿着破凉鞋在村巷里喊:开会了,开会了!有人问开啥会?二狗子说:我也不知道,组长让喊人呢。原先,村里要召集开会,靠的是皂角树上的钟,如今没有钟了,就只好满街喊,才能把人喊出来。二狗子走到村子中间,看见一些老汉老婆在盖庙,手一戳煞有介事说:开会了,快去皂角树下开大会!

正在庙上干活的人不知道上面又有了什么新精神,便歇了工,向皂角树下走去。

组长冯小田坐在村口的皂角树下,脸吊得老长,嘴里噙根纸烟,望着空落落的村子发怔,烟都燃到嘴边了,好像还没有知觉。一股风吹来,皂角树的树叶哗啦啦响,好像在说:叵烦、叵烦!

自从去镇上开了个会,他心里猫抓似的,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全县开展农村环境整治活动,镇上要求每个村要建文化广场,给村民提供娱乐场所,让村民快乐起来。镇长说,前几年,各村虽然都干了些事,把村间的道路都硬化了,清理了“三堆”(土堆、粪堆和柴堆),拆除了门前的厕所,留下了排水道,对村街进行了绿化,安装了路灯,使村容村貌有了大的改观。但光这些还不够,还达不到新农村的标准和要求,还要继续搞,对新农村建设有个大的提升,增加些文化内涵,让农村人也像城里人一样拥有幸福感。党委书记严厉地说:谁如果不愿意干事,像磨盘似的推一把转一下,趁早不吃凉粉就把板凳腾开,省得到时候我睁眼不认人,拿你开刀。

如何提升文化内涵?冯小田抓耳挠腮想不出办法。在董文明的指点下,他决定把皂角树旁边的涝池填埋了,建个文化广场。农业社解散后,涝池没有用了,村民就把生活垃圾往涝池里倾倒,其中不乏死猪死狗死猫死鸡,烧过的煤渣,用过的塑料袋、纸箱、旧报纸,加上树叶柴草,常常是风一吹,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像放风筝满天飞。特别到了夏季,天热,涝池就会发出一股股臭气,人从此经过,都要捂上鼻子。可以说,涝池已成了垃圾坑,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成了一大公害。

除过改造涝池,他还决定给上百年的皂角树做一个围栏,把村里的破碾盘放在显眼的地方,再给村外的公路边立一块景观石,刻上“槐林寺”三个字,让槐林寺名扬四方。他当选组长时曾给群众作了承诺:一定要在任期内多为群众办好事、办实事。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他也想落个好名声呢。他不能让人戳他的脊梁骨。可冯小田发愁的是,现在村上干啥都离不开钱,你不给钱,他就不干活。人好像都钻钱眼了,只认钱。他去找包抓他们村的县财政局,想多争取些资金,把局长找了三次也没要下一分钱。冯小田对局长说:你这财神爷身上抖搂一下,也能弄几十万元呢。局长诉苦道:我这财神爷难当啊,县上这儿要花钱,那儿要花钱,我就是个印钞机也印不及。跑等于白跑,无奈之中,冯小田只好让村民出劳出力了。他要说服乡邻们接受自己的主张。endprint

冯小田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大手一挥讲起了全县建设新农村的形势,说起了组上的打算。有人说,事是好事,得钱才成啊。提到钱,会场沉默一片。冯小田说,填涝池得五千方土,土要花钱买,拉土的车也要花钱,但只要大家出些义务工,文化广场就建起来了。有人说:有财政局支着,不怕要不来钱。冯小田苦笑道:包村的县财政局是答应给些钱,但总共给咱村十万元,八个组呢,分到槐林寺能有几个,不够塞牙缝。所以,大家要齐心协力,多出些力,多省些钱,每户至少要出三个义务工。

年轻人听说村里要建文化广场,广场上将有篮球杆、乒乓球案子,有健身器材,欢呼雀跃。

当晚,冯子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有强媳妇小翠说起村上建文化广场的事,高兴得不得了,说这样就能和城里人一样跳广场舞了。冯子善倒不以为然,说跳舞跳舞,前些年,因为跳舞把多少家庭跳散伙了,还跳舞。韩玉娥说:有钱还不如帮着把菩萨庙赶紧建起来,你看人家张家村有庙会,李家村有庙会,就咱村没有庙,有了庙会,村里的老年人看个戏啥的,多好!无形中,餐桌会议上形成了两个阵营。冯子善又说起了槐林寺村的来历。冯有强说,爸,你把这话都说多少遍了。冯子善说:我偏要说。

年轻人拥护组上的决定,希望早点建起文化广场,但他们却大部分在外打工,每天天一亮,就骑着电动车、摩托车进城去了。家中的地都不愿意种了,谁还愿意出义务工?

槐林寺村皂角树下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打破了村子的宁静,炸得皂角树的枝干都摇摆开了。上百年的皂角树似乎不明白,这人世间又要干什么。它看见,组长冯小田戴了副墨镜,大喊大叫起来,一辆辆蹦蹦车狗撵兔子似的飞来跑去,从村南的庄稼地里,一溜带烟把土运回来,倒进了皂角树旁边的涝池。工地上,二狗子跑前跑后,俨然是公路上执勤的交警,手摆来挥去指挥着蹦蹦车;李家的哑巴抡圆了铁锨,满头大汗从车上卸土,土卸不及,开三轮车的有人摁喇叭,有人就索性熄了火,到它身下乘凉。尽管声势造得大,但拉土车多,卸土的人少,窝工,工效提不高,工程进度自然就慢多了。

冯小田看着眼前的情景,干着急没办法,便心急火燎往村街上跑,想找几个人来帮忙干活。他扯破嗓子一声一声喊,挨家挨户敲门,也没有喊出几个人。那一扇扇铁门像冰冷的面孔,仿佛在说:我不认得你,我不认得你!

在村子西头,他把一家的大铁门敲了半天,手都敲疼了,屋里也没有人应,刚转身要走,门却吱的一声开了。冯小田回头看见冯有德正在望他,他问三爸,你咋回来了?冯有德在县城建局当副局长,平时忙得鬼吹火,很少回家。冯有德笑着说:你爷早晨打电话,说他腿疼病犯了,让我赶紧给他买药送回来,我回来却不见他人。你有事?冯小田噢噢了两声,说没事、没事。冯有德给侄子扔过来一盒“红好猫”香烟,冯小田伸出两个长胳膊接了,乐得满脸开花。

冯小田把另一家的门砸得嘭嘭响,蓬头垢面的王三才开了门说,我家没人。冯小田说:没人你是狗,快到皂角树那儿干活去。王三才说:我忙得连放屁的空儿都没有,干啥活?冯小田说:你不想吃低保了,就慢慢放你的屁吧。王三才脸上马上赔笑:我从镇上卸水泥回来,刚说要洗个脸展个腰,咋又要干活,给钱不?冯小田说:你吃低保哩,干够五个义务工就给工钱。一听说给钱,王三才眼睛发亮:你先走,我换个衣服就来了。冯小田接着往下敲门,一个老太太和一个跛子开了门,跛子说:我也想挣几个钱哩,实在是走不动啊!

在村子东头,冯小田敲五家的门都没人应,敲第六家的门,门开了,披着床单的余海海抱着哇哇叫的光屁股孩子走出来,说媳妇、媳妇……冯小田心说:你他妈只记个媳妇,没媳妇你就不活了。嘴里却问:你爸你妈呢?余海海用手擦了把孩子的鼻涕,说媳妇、媳妇……

冯小田路过老宋家小卖铺,却见原先杂草丛生的菩萨庙遗址上,热火朝天,欢声笑语,与皂角树下形成鲜明的对比,气得嘴唇哆嗦起来。他仔细瞅,发现这儿都是些老汉老婆,這些人虽然动作缓慢,气喘吁吁但干活干得上劲,个个看起来都异常兴奋,像是喝了老虎血。瘦削腰弯的王桂兰老人也来参加劳动了,她积极得在架板上给匠人供砖,比给自家干活还卖力。冯有才一瘸一拐,和另外两个中年男人在拌水泥。

冯子善正搀扶着瞎眼老太太,给老寿星介绍庙宇的建设情况。他说三嫂,和从前一样,这菩萨庙的山门朝南,庙院里有大雄宝殿,还要供观音、文殊、普贤、地藏菩萨哩,你就能在这儿烧香拜佛了。老太太说:好好,这事好,有庙人心里就不慌了。冯子善说:以后年年还要过庙会呢,你就能来听戏了。老太太说:听戏好,听戏好!

冯小田噘着嘴径直走了。他回到皂角树下,看见王三才正从哑巴手里夺锄头,汗流浃背的哑巴不依,嘴里哇哇叫,死拽住锄头不松手。冯小田骂:王三才,你死货来干活,连个家伙都不带。上去就在王三才的大屁股上踹了一脚,王三才说我回去拿。爬起来差点撞在一辆蹦蹦车上。

冯小田望着死气沉沉的村子,站在皂角树下的碌碡上骂:槐林寺把人死完了,槐林寺把人死完了!好像他跟槐林寺有仇似的。

十一

照这样下去,在镇上要求的时间内肯定完成不了任务。槐林寺再次召开村民大会,会上,冯小田先讲了文化广场的进展情况,讲了组上因为没有资金面临的困难,还说了自己当组长有多艰难。他说,他早不想当这破组长了,当组长没意思,又不挣钱。像他这样出去打工,一天少说也能挣二百元。有人喊,组长,你有屁快放,有话赶紧说,甭打擦边球了,大家都忙着呢。会场上发出笑声。冯小田咳咳了两声说:大家都认为建文化广场好,但有人就是不热爱集体,不愿意投义务工,村上决定,谁家不出劳就要出钱,钱按每个小工每天六十元算。谁愿意多干活就可以多挣钱。看大家有没意见?

似乎一提到钱,开会的人才有兴趣。但却没有一个人表态,大家都紧抿着嘴,私底下交头接耳,七嘴八舌低声议论起来。好像在酝酿气氛,有了气氛,这个会就开圆满了。

王三才刚举起打着老茧的手,还没张口说话,就有两粒鸟屎掉在他的头上,惹得大家哄笑起来。endprint

两只灰色的鸟儿在头顶的皂角树上,它们从这个枝干飞到那个枝干,从那个枝干跳到这个枝干,惊奇地往下瞅,叽叽喳喳好像在说:快避、快避!它们见有人打手势,似乎很烦躁,拉了屎扑棱棱飞走了。王三才忙用手在头上拨拉,说晦气、晦气。又举起手说:我看这个政策好,这就叫奖勤罚懒!这样的话,我就能多挣些钱了。

冯小田不悦地挥了挥手:你那乌鸦嘴就闲不下,在哪儿都爱插话。满嘴只知道钱,咱是为推进工程,不是为挣钱,你干脆叫王三钱算了。

大家又大笑起来。有人还指着王三才笑得前仰后合,王三才把鸟屎抹在了脸上。

冯子善坐在老碾盘上,想就冯小田的话谈一下自己的看法,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认为,现在的人只讲利害,不分是非,农村不仅是人少了,村落空了,主要的是人心空了,在金钱的诱惑下,农民的心胸变得狭隘了,自私了。他为这一现象而忧心忡忡,却如鲠在喉,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家议论了半天,也没议论出所以然来,会就散了。冯小田知道,先前一直是这样,组长说个什么事,村民没有异议就算默认了。

吃过午饭,冯子善第一个来到冯小田家交钱了,交了一百八十元钱。他对本族的孙子冯小田说:你有强叔两口子打工顾不上组上的事,我和你奶奶年纪大,想干又干不动了,拿钱顶工。

冯小田笑了,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他问:八爷,你是退休干部,不关心集体的事,这几天干啥去呀?

冯子善愠怒地说:我按政策把钱交了,你管我干啥。

冯小田说:你是不是又忙着修庙呀?

冯子善说:你建你的文化广场,我修我的庙,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

冯小田尴尬地说,八爷,你生啥气哩,来,坐下来喝茶消消气。

冯子善说:好茶我家有,喝自家的香甜。

十二

在以后的几天里,村上大部分人家都學起了冯子善的样儿,用钱顶工,称给钱可以,他们就是没工夫。王桂兰老人把六十元钱递给冯小田,说我跟五个儿子早分家了,我卖破烂攒的钱,给你。冯有才等在庙上干活的十多户人家也交了钱。冯小田问:有才叔,你家这么艰难,你还舍得掏钱?

冯有才低着头,手在裤腿上一摸说:你捣鬼整我,不嫌造孽。

冯小田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咋了,谁逼你了?

冯有才吞吞吐吐说:王三才说,他和二狗子几个把活包了,让大家都给钱。

原来是这样!冯小田吸了一口气,气仿佛从前腔吹到了后脊梁。后晌,在皂角树下,冯小田骂王三才:怪不得没人愿意干活,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哩,你要弄啥?

王三才一脸狡黠之色:我就想多挣些钱,把啥法犯了?

冯小田说:指靠你和二狗子、哑巴几个干到猴年马年去呀。镇上要求月底就要完工哩。你把你一家人都叫来干活?

无奈之下,冯小田骑摩托到县城劳务市场雇了几个民工,劳力一增加,工程进度快多了。

这天,冯小田从村上开会回来,去皂角树下的工地上查看,发现只有二狗子和哑巴在干活,王三才跑回家上厕所去了。光膀子的余海海披着长发,穿着肮脏不堪的花裤头,像街头的流浪歌手,站在树下手舞足蹈唱:

槐林寺、槐林寺,

全村有光棍二十四;

槐林寺、真真忙,

老汉老婆盖庙堂,

小田带头修广场……

王三才回到工地上,拾起一个土疙瘩砸向余海海,说你胡球唱啥呢,滚!

冯小田见状,骂道:他脑子不整齐,你脑子也灌水泥了?快干你的活,甭耍奸溜滑。

王三才嘿嘿笑说:这儿没厕所,再说自己的屎拉在自己家,不浪费啊。

冯小田说了句懒牛懒马屎尿多,骑上摩托去村上找董文明了。

王三才看着冯小田的背影,扔了手里的铁锨走了。

冯小田回到皂角树下,发现王三才又不见了,问二狗子,王三才哪儿去了?二狗子说:王三才可能到庙上去了。狗日的王三才是两面派,在这儿挣钱在那儿干活哩。冯小田气呼呼地撵到庙上,只见王三才站在架板上,正在给墙上一个抡瓦刀的男人点烟,说咱两头都要顾哩,不能只听他冯小田的话,人在世上,挣多少钱是个够,还要积德行善呀!看见王三才点头哈腰的样子,冯小田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手指着大声喊:王三才,你狗日的下来,你跑这儿干啥来了?

看着冯小田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有人揶揄说:冯组长,来视察呀?

王三才满脸堆笑,说我参观,我来参观参观。说罢嗵地跳下来,撒腿就跑。

冯小田站在路上骂:损德哩,亏你八辈子先人!

王桂兰说:小田,甭在神灵面前骂人,遭罪哩。

冯小田头一扭说:你好好积德行善,积得五个儿没一个养你。

十三

化缘筹的钱很快花完了,庙才建了一半,工地上只好先停工了。理事会成员又坐在冯子善家院子开会想办法,有人忧愁地说,钱是硬通货,咱到哪儿弄呀。大家都大眼瞪小眼,不知钱从何来。冯有才说:要不,再让善男信女施舍些算了。余占民说:咱发动村民捐款吧。田旺旺说,那年搞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县上发动群众集资建校,让群众家家出钱,现在群众心里都有怨气呢,谁还愿意捐款。干脆算了,咱不建庙了。余占民说:咱总不能把碌碡拉在半坡不管了,碌碡滚下来还伤人呢。冯子良老汉掂着三尺长的烟锅只管抽闷烟,好像他的主意都在嘴里吐出的股股青烟里,末了,他在水泥地上磕了磕烟锅,似乎心里有了把握似的。他说,建庙花钱的事,能不能去找槐林寺出去的老板,让老板捐些资。我听在城里工作的儿子说,许多企业老板都乐意投资文化项目哩。冯子善喜出望外,说这是个办法。

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冯子善等人先去找了邻村的一个化工厂、果品加工厂的老板,说了建庙的事,两位老板都称是好事,但说到从兜里掏钱,却不吱声了。他们又去找机械厂和石粉厂的老板,老板说花钱的事,要和老婆商量商量回话。可几天过去,没个准信。冯子善让冯有才去问问,到底行不行?冯有才跑了两次都见不到人,打手机,对方也不接了。显然,对方是在回避。理事会成员坐在一块面面相觑,似乎谁也再想不出啥好办法。余占民说:要不,咱给冯有万说说,看他愿不愿意捐些钱,把村里的庙重建起来。听人说,有万初一十五在县城的城隍庙,上布施不下上千元,出手大方得很。大家撺掇冯子善出面去联系,冯子善苦笑了一下,因为上次为冯有才的事,碰了一鼻子灰,他不愿向冯有万张口了。endprint

然而,就在冯子善因建庙筹钱的时候,他家却为钱闹起了矛盾。

建庙的资金没有着落,冯子善为此犯愁,他想能不能给匠工们把工钱推迟一下,这样手头就有了缓冲的余地。因为当时他和包工头李天良说定,庙的主体建起来,先付一部分工钱。马上要收麦了,匠工家中都要花钱,兑不了现,他们就有怨气了。这天晌午,冯子善便给李天良打电话说:李师,不好意思,你也知道咱这情况,靠化缘建庙钱来得艰难,能不能把你们的工钱先欠下,到时候一块付。李天良说:这是给菩萨建庙哩,说实话,我们几个就没打算要工钱。因为我妈从小教导我,要多积德行善事,才能遇好事。你只操心庙上的事,我们工钱的事就不考虑了。冯子善很是感动,他没料到靠下苦出力挣钱的李天良他们能有这心思,心想外村人能义务帮工,自己就该多拿些钱,做个表率,毕竟自己每个月还有固定的收入。他问老伴要工资卡,称要取些钱用。韩玉娥说:你要那干啥,你有吃有喝不花一分钱,要那有啥用。冯子善说了自己的想法,说他想再拿两千元捐给庙上。韩玉娥说:给庙上捐款,多少倒无所谓,可就是卡在小翠手里,咱怕要不回来啊。

原来,冯子善退休后,把工资卡交给老伴韩玉娥保管,韩玉娥攥在手中谁也不让沾手,比看管家中的老母鸡还看得紧。她知道这是老头子的退休金,也是她老两口的活命钱。平时家中哪儿需要钱使唤,老头子拿着卡骑着电动车就去镇上的银行随时取,方便。退休金尽管是一月打一次,但这像汩汩流淌的小溪,只要细水长流,手头活泛,日子过起来就舒坦得多。前不久,冯子善去省城小住,儿子说要给孙子交借读费,还得一千元。韩玉娥心想孙子上学是大事,即使老伴在家,让出一万元老伴也会出的,也不能让儿子为难。她打开陈旧的木箱子,从一个铁盒子里取出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工资卡,递给儿子说:你去镇上取一千元。儿子像拿到宝贝似的高兴地说:俺妈就是俺妈!当下就骑摩托取钱去了。但儿子取了钱,却没有把卡还回来。几天后,韩玉娥问,儿子说小翠拿去了,她要买件衣服。韩玉娥心想,家里衣柜里衣裳都挂满了,还买衣裳。不悦地说:她自己挣钱,咋能花你爸的钱。儿子笑说:这不是没到月底,没开工资嘛。韩玉娥相信儿子说的话,就再没过问。当晚,冯子善黑了脸说:你咋能把我的工资卡让他们用?韩玉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能说不给?冯子善说: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就落了个工资卡,我的钱应该由我支配。

其实,在冯子善的心目中,不是不让儿女花他的钱,他是要逼着儿子两口子去挣钱,要让儿子对这个家有担当、负责任。他不能让儿子有依赖心理,一直啃老。要像雏鸡一样只有学会自己刨食吃,才能活下去。他相信,人都是逼出来的,好比要锻造一把好剑,只有经过淬火才能闪闪发光。当然,他也不是自私自利的人,老了老了当守财奴,不顾家,平时家中的日用开销全指靠他的工资卡,就连孙子买学习用品也是他给钱。他不愿意看着儿子两口子因鸡毛蒜皮的事红脸吵嘴,也是为孙子的成长感到高兴。

吃晩饭时,冯子善对儿子说,他要用些钱。意思明摆着,是在讨要他的工资卡。冯有强说:小翠拿你的工资卡还没给?便“小翠、小翠”地喊,正在厨房刷锅的小翠跑出来问啥事?有强说:你把爸的工资卡给爸,爸要用钱呢。小翠说好好好,我知道了。可小翠刷完锅,接个电话出门去了。

小翠逛到半夜才回家,冯有强又问起工资卡的事,小翠说:我就不想给他,听说他把钱都花在庙上了。

冯有强说:咱爸的钱他爱花哪儿花哪儿,你管那么多干啥。

小翠从钱包里掏出卡扔在丈夫面前,嘴噘脸吊地说:好好好,他的钱,爱花哪儿花哪儿,他瘫在床上了也甭让我服侍。

冯有强把卡装进衣兜,说咋,你有意见了,有意见到没人的地方去提。

小翠絮絮叨叨,提起箩儿斗动弹,说人家在城里过的啥日子,她两口子一天风里来,雨里去给人打工,挣不下钱,却上要管老,下要供小,家里负担重等等。冯有强知道,小翠的话是有所指的,是嫌省城的哥哥管父母管得少。其实他心里明白,当年盖房,哥哥曾投了十万元钱。哥哥年年让父母去城里住,父母嫌城里住的楼房高、空间小,憋闷,不愿长住,没有住在庄稼院里敞亮,一年去一次省城,住几天也就回来了。另外,哥哥还给父母买衣裳买药,给儿子晓楠买学习资料,平心而论,对于这个家,哥哥该尽的义务都尽了,没啥说的。有强嘿嘿笑了说:当年,我爸妈供我和哥一样上学哩,我高中念了两遍都没考上大学,脑子笨呀,能怨父母?

小翠说:你才念两遍,我表哥复习了五年都考上了。你咋不再念一遍呢,你是猪脑子。

有强说:你才是猪脑子,我上了大学,能要你这个麻糜不分的东西。

小翠恼了,说我麻糜不分,你找好的去呀。

就这样,两口子你一句他一句顶开了牛,顶着顶着竟动手打在了一起。有强抽了小翠一个耳光,小翠抠破了有强的脸。两口子在一张床上睡不成了。

头刚挨着枕头的韩玉娥听儿子屋子里吵吵嚷嚷,还夹杂着嘤嘤的哭声,知道儿子两口子又打架了。家里不缺吃不缺穿闹啥呢?她记得,以前,儿子两口子在家种地的时候从不吵架,都是一老本分只知道干活,小翠回家就脚手不闲干家务,邻居都夸小翠是个勤快安分的好媳妇。可自从进县城打了工,她就开始讲吃讲穿了,把头发今天染黄做成卷儿,明天变黑拉直,还抹几百元一瓶的化妆品,说是能让皮肤保鲜。唉,现在的社会是咋了,女人到外面跑几天,咋就变得让人不敢认了呢。韩玉娥常和邻居的老太太坐在一块议论,都会长吁短叹。

韩玉娥撵到儿子屋里,见两口子已经休战了,儿子坐在床这头玩手机,儿媳坐在床那头抹眼泪。她劝儿媳,儿媳噘嘴;劝儿子,你爸当民办教師当了二十多年,四十六岁才转了正,养一大家子人不容易啊,你应该体谅你爸。儿子不说话,只把工资卡塞到她手里。她站不是,坐也不是,尴尬地回到自己屋子。看电视的冯子善问:又为啥吵架?

韩玉娥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为你的工资卡,害得一家人不得安然。

冯子善哼了一声:成何体统!

十四endprint

冯子善在庙宇工地上转悠了几次,看着撂下的半拉子工程一筹莫展,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这天,冯子善躺在炕上歇息,忽然听有人喊八爷、八爷!他出门看,原来是在外做生意的曹顺发。曹顺发留着寸头,穿着件绿底白花的T恤衫,像冯有万一样手里拿着死不丢手的黑皮包,笑盈盈地望着村里的长者。

四十五岁的曹顺发和二儿子冯有强同岁。他俩从小一块玩尿泥,一块上学,不同的是初中毕业后,冯有强继续上高中,而曹顺发却因家贫放弃了学业,跟他爸曹树生拉着板车满世界收破烂去了。当时,村人曾断言,曹顺发一踏上他老子的脚步,一辈子就毁了。冯有强像他哥冯有贤一样,前程远大。可几十年过去,令人没想到的是,曹顺发进城当了大老板,冯有强却仍在乡村打转转。

曹树生年轻时身强力壮,一个顶仨在生产队挣工分。有一年,槐林寺村响应上级大兴水利的号召,跟王家凹、李家庄一样打起了大口井,发誓要解决旱塬的灌溉问题。看着越挖越深黑洞洞的井筒子,社员们个个哆嗦打战,都不愿意下井施工。队长急了当场宣布,下井一天记二十个工分,地面一天记十个工分。也就是说,谁下井一天就可以挣两天的工分。曹树生站出来说,我愿意下井干活。因为他家人口多,负担重,年年决算要给生产队“倒灌”,是典型的“漏斗户”家庭,最缺的是工分。不料,有一次井下放炮,藏在拐窑里的曹树生被炸瞎了一只眼睛。视力差了,曹树生干农活受到了影响,如锄苞谷就挖了苞谷苗,工作组就常常开会批判他。受到批判的曹树生索性不给生产队干活了,拉着板车走村串乡收起了破烂。队里称他走资本主义道路,要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批判会上,曹树生的跛子婆娘却不依,她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我男人是给队里干活受的伤,是工伤,你们说他务庄稼不行,又不让收破烂,那我们一家咋活呀?干脆,队里把我们全家七口人养活了,他就不用拉车子跑了。队干部无可奈何,曹树生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只好让他继续收破烂,但前提是,他一天必须给生产队缴一毛钱。因为当时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只值四毛钱。村里人想着,生产队让缴钱,曹树生可能就不收破烂了,但他仍然收,不但自己收,还领着儿子曹顺发一块收。十多年过去,曹家像变魔术似的,把小房变成了大房,把土墙变成了砖墙,把大房变成了楼房。楼房鹤立鸡群般矗立在村子南边,与苍老的皂角树相互映衬,成了槐林寺村的标志性建筑。村里人感叹道:老曹走资本主义道路发财了。

曹树生收了一辈子破烂,曹顺发又子承父业收起了破烂,和废铜旧铁打起了交道。但曹顺发不像父亲当年拉板车、赶马车、驾驶拖拉机、开三轮满村吆喝收破烂了,他在周原市办起了顺发回收有限公司,开着小卧车跑来跑去,不但收破烂,还出售钢材,成了财大气粗的钢铁大王。冯子善常拿曹顺发和二儿子冯有强作比较,他觉得,曹顺发就是被逼出来的企业家。

冯子善以为曹顺发是来找儿子的,他说有强在县城打工,晚上才回家,让曹顺发晚上来。

曹顺发上前来,给冯子善递上一支“中华”香烟,点燃,说冯老师,我不找有强,找你哩。

冯子善问:找我有啥事?

曹顺发说:我听说村里重建菩萨庙,没钱了,想出把力呀!

冯子善喜笑颜开,忙将曹顺发让进屋里坐,把最好的茶给泼上,又打电话召集民俗文化理事会成员来他家。田旺旺、冯有才等人很快赶来了。

冯子善先给曹顺发介绍了建庙的进展情况。末了叹了口气说:手里没钱,啥事都弄不成,麻缠着哩。只好先撂下再等了。

曹顺发说:就没有企业家愿意出资?

冯有才一脸无奈说:我们几个人把腿都跑断了,嘴都磨烂了,人家没人愿意呀。

曹顺发说:有人愿意出十万元建庙,但他有一个要求,要在重建庙的石碑子上刻上他的名字。

冯子善哈哈笑了,说我当是啥要求,这事简单,他要把名字刻十遍都行。又说:这老板是谁?咱去拜访一下。

曹顺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大家眼睛发亮,因为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个靠收破烂发家的人,能为村里建庙投资,把钱送上门来了,而且一次投资十万元。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他们给曹顺发又是敬烟又是续茶,好像曹顺发就是心目中的大救星,是财神爷。

曹顺发说,这些年,他一直在省城做生意。他是听冯有才说村里建庙的。

事实上,这些年,曹顺发没黑没明忙,东奔西跑确实没少挣钱,但现在车有了、房有了、啥都有了,除过有钱却觉得啥都没有。他心里感到空虚。

他说,前些年,想给村民办件好事手头没钱,现在有钱了,村里却没啥建的了。同时,他准备给组上再捐两万元,多了怕冯小田贪污了。

至于为什么要给庙上投资,曹顺发称他是为替母亲还愿。他说,三岁那年,他发高烧发到四十一度,母亲抱着他跑了几家医院治疗也不顶事,看着奄奄一息的他直哭。万般无奈之际,母亲抱他到庙里的观音像前磕头烧香,许愿说,大慈大悲的菩萨,您若能保佑我儿躲过病灾,我家人就是不吃不喝也要给您塑个金身。没料到,当天夜里,他的高烧竟奇迹般退了,难道真是菩萨保佑救了他的命。可几十年过去了,他们家也没钱给菩萨还愿。他妈临终曾嘱咐过他,做人要讲诚信,不能说诳话,在菩萨面前更不能说假话。若有钱了,一定要给菩萨把愿还了。

投资的事谈妥,当天,冯子善等人就和曹顺发去庙上查看了一番,曹顺发指指点点,还给菩萨庙的重建提出了一些建议。后来,冯子善要管曹顺发吃一顿饭,曹顺发握着冯子善的手说:冯老师,不用了,小田还等着哩。我要跟他一块去镇上下馆子,把我的镇长同学邀请一下。

十五

资金一到位,槐林寺村的文化广场和菩萨庙重建都加快了工程进度,它们似乎在铆足了劲比赛,要看看谁先展现在世人面前。

秋季的一天,冯小田接到董文明的电话,称县长要来槐林寺村检查环境整治工作,赶紧组织人把卫生打扫打扫。随后又打电话嘱咐:让庙上干活的人先歇一歇,避避风头。冯小田骑摩托在村子疯跑了一圈,安排二狗子、王三才带着余海海和哑巴,打扫村街上的垃圾,后把摩托停在老宋家的小卖铺前,往对面喊:修庙的人都停一停,县上要来检查了。

冯子良老汉捻了捻下巴颏上的一撮白胡须,很是不解,问:小田,县上检查,与咱有啥关系?

冯小田支支吾吾了半天,他不好意思把搞封建迷信的大帽子扣在本家爺爷头上,只是称董主任说了,建庙要先停一停。

工地上的人似乎无动于衷,说说笑笑该干啥还干啥。好像把他这个组长不放在眼里,喊也是白喊,喊等于放屁。冯小田蔫了。

忽然,冯小田的手机响了,董文明说:我们都在广场了,你在哪儿?冯小田说:好,好,我就来了。骑了摩托箭一般穿村而过。

责任编辑:张天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