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俩好

2017-09-09 12:32程多宝
延安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大平

程多宝

1

吴庄的人谁会想到,前些年好端端的太平日子,没见着什么大风大浪,世道相对比往年还要平和些,没人上门抓丁,更不是为了躲债,可吴世富的两个儿子却鬼戚戚地一前一后扛了枪当了兵。几年下来,吴世富也接到过大儿子吴大双捎来的家书,说他老祖宗地下保佑着运气还不赖,算是命里跟对了人。吴大双一当兵时虽说有些走岔了道,可到了八路军队伍上,人家跟的头一个“师傅”,就是八路军129师太行八分区副参谋长李大平;这家伙能打仗,身膀子硬实,小鬼子的子弹也曾叮咬过几口,好在抬到后方弄巴弄巴就又回来了,身上哪里也没少一块。没几年时间,李大平就打成了一个旅的瓢把子,虽然眼下挂的还是个副职,可在M旅除了政委老吕,还有哪个敢有种提起这个“副”字?

吴大双和弟弟吴小双相差一岁,那年当兵时,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愣头青,身子骨还没长结实。好端端地放着家里一亩三分地不种,却要走当兵扛枪这条道,而且还是兵荒马乱年月!当兵是什么?那是头顶上枪炮子儿乱飞,裤兜里没准儿也得塞上手榴弹,这家伙可不是闹着玩的。也不知是哪里中邪了,这兄弟俩还真愿意扛着杆“八斤半”拧着脑袋往枪林弹雨里钻。哪个肉身不是爹生娘养的?

几年前,一身屎黄色军服的日本兵从村子里过了一遭,那感觉一连多日让人真不好受,如同村东头那口茅粪缸突然被汹涌的山洪灌了个饱,臭兮兮的屎尿冲将出来四处漫飘着,那种发酵过的味道在村子里一连汪了好多天之后,仿佛僵了身子的村子说活才活了,政府军、八路军还有些地方抗日武装走马灯似地做宣传发动,红红火火地鱼有鱼路虾有虾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兄弟俩没瞅上几眼就坐不住了,尽管有人私底下猜测他俩当兵,会不会是为避开香莲姑娘,但大多数人还真佩服吴世富“愿赌服输”的胆量,不管怎么说,当兵上战场,那可是要赌命的。

到了1939年秋季,冀南豫北一带陷入了抗战最为艰苦的年月,窝在家里白吃粮食还填不饱肚子,弄不好还让日本人抓伕当了皇协军,小命难保不说,从此还要背上汉奸骂名。与其成天提心吊胆的,不如出去跟咱中国军队闯荡闯荡,何况一人也能为家里挣回来孝敬爹娘的30块现大洋。听说离家五里路的赵集有国民政府军正在招兵买马,兄弟俩心一横,当爹的也就死了心。老子无能,儿子还能跟在后面窝一辈子?能听几句交待算是给足了面子。临出门前夜,吴世富跟儿子透了老底:算命的说了,你兄弟俩福大命大造化大,耗在家里几年一下来,什么也黄了;咱家就这几间茅草屋,哪个闺女愿嫁过来?就算是香莲与你兄弟俩玩得来,她家里能不能点头还是两个字。当兵,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往后一出家门,得放精明点,子弹可不长眼。到了队伍上,老人古话讲,只要跟紧了长官,那可是个靠山……只要跟对了人,就是白当几年兵也值,山不转水转,这层关系早晚也能派上用场。

吴大双还真没辜负父亲的一番苦心,一到部队,他就在李大平后面当差。1945年秋天一过,八路军暗地里抽调部队开往东北之际,急于将一些地方武装和民兵游击队等迅速扩充成野战军,于是在河北省一个叫码头镇的地方,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六纵队正式成立。仅六纵M旅就拉起了几千人马,李大平和政委老吕成了一对不吵不闹的新搭档。

老吕身子骨弱,早年的几处枪眼伤着了要害,医院哪有什么药品?能给你一张硬床还要看是什么级别,因而也没怎么调理好,多半是随队养病,不是要紧的事就由着李大平的性子。毕竟,眼下的李大平虽说是个人见人喊的旅长,前面还多了个副字,算是临时主持军事工作。别看这个临时主持,也是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性子,更重要的是说一不二敢做敢当。

李大平这一点,是跟着纵队司令员王近山王疯子学来的。人家王疯子也没上过学,但人家就有本事,你不服还真不行。别的不说,单是几万人马的纵队,不用花名册,连以上干部的姓名、来历、脾气、性格、挂彩甚至绰号,什么样的任务该用什么样的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六纵成立之初,刘邓首长考虑到这支拼凑起来的新部队,要尽早寻个机会“磨刀擦枪”摔打摔打,借机练练胆子。好歹半年过后有了机会,于是就批准了六纵“攻打峭河”的磨刀计划。

与李大平一样,王近山当时的身份,也是主持工作的副职,成立之初的第六纵队,司令员是王宏坤,政委是段君毅,据旅长们谈心时说过,这两位高级首长好像也没怎么来过纵队。

峭河驻扎的是个名叫杨四子的惯匪,手下有千条人枪,六纵尽管是新军,摘下这么只“洋柿子”,兵力对比那可是绰绰有余,虽说六纵从未参战的新兵居多,尽管此战也费了些周折,好在M旅弟兄认准了李大平放出的那句话:拿下杨四子,放假一星期,有老婆的回家抱老婆,沒老婆的回家相媳妇。男子当大丈夫,说话算话!

拿下峭河不久,1946年的端午节姗姗来迟了。虽说国共两党表面上和谐共处,M旅的头头们心里多少也有个数,战区说不定还要往南展开,弄不好还得撕破脸皮大打出手,说不定这以后得四海为家。兵们多是这一带子弟,以前在根据地一带迂回作战,回家是家常便饭。眼下要能让他们回家看望一趟,有利于稳定军心,只是他们倒不敢找李大平兑现承诺,私底下怂恿着营长连长们嚷嚷,像吴大双这样虽说排长级的,但哪回战斗不是带队往死里冲?因此他们的胆子更壮,话还没说出口,李大平倒更干脆:老子不是说了吗?全旅放假过端午节,一星期后全部归队,要是哪个团少了人不归队,老子让他的团长政委上门去把人揪回来。

见团长政委们还愣在那儿,李大平大手一挥:还要老子宣读命令啊?快走!统统地给老子回家过节,再不走,老子改变主意,你们可别后悔!

就这么一句话,全旅几千号人枪说放就放了。不过,放假之前,各项要求制定得极为严格:此次端午放假,也仅限于离驻地50里路以内的官兵,离家远的或是来回赶不上趟的,只能在驻地待着,负责看管重武器;各连统一登记离队人员、枪支和子弹数量,骑回家的马匹要负责饲料,掉膘了回来要挨批评,所有表格上交旅部,待归队时清点,弹药由各团统一保管……

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六纵队的成立仪式尽管搞得隆重,可在吴大双看来,好多事儿都接不上趟,仓促得乱糟糟的。组建那会儿,如同把几个兄弟硬凑成一个家庭一样,有点拉郎配乱点鸳鸯谱的样子。一些成建的团队早先打散了架子,留下来的精英如同优良品种,几个旅抓阄似的一家拿走了一块,那感觉与趁火打劫差不多。当时的各旅主要成分是些地方杂牌、民兵武装还有矿警保安什么的,反正是个男人、愿意当兵保卫胜利果实者照单全收,这与如今的酒席上,最后上去的那道水果拼盘差不多。endprint

人上一百,五颜六色,更何况首战告捷,又是旅长打过包票的,兵们一心指望着,到了这个份上要是上头变了卦,接下来还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来。要是人心散了,队伍怕是不好带了,弄不好还会罩不住。既然老吕再次回后方调养去了,旅长发了话,大家谁不想回家?有家不回那不是傻鸟?

当然了,这里面还有更高级别的机密,李大平这样的旅一级干部是掌握不了的。抗战胜利快大半年了,国内外要求国共合作和平建国的舆论铺天盖地,类似M旅这样“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做法,无形中也给了舆论界一个假象,即使刘邓首长知道了也会暗自窃喜。

吴大双猴急急地想回家一趟,虽说自己是个排长,眼下扛的还是“汉阳造”。以前排里每次有了缴获,好点的都上交了,剩下的也多是让兄弟们先挑,他一个排长怎好与班长们争?关于武器装备这事,刘邓首长有过要求,好武器尽量配给那些能打的拳头,一支部队要是多了这样的几只拳头,说话的底气自然也硬了不少。不过旅长也跟他透了底,等端午节过后,就把旅直属连连长刘文喜调到下边一个团去,腾出来位置让他顶着。

刘文喜原是一个矿的保安队长,日本人一到自然要受不少窝囊气,国民党来了他却热脸对了个冷屁股,倒是大打“抗日救国”旗号的八路军想了个绝招,号上了他这百十号人马,不过倒也给了他一个连长之职,只是一狠心把他手底下的原班人马全给洗牌一样划拉散了任各部瓜分,这样用起来也放心些,刘文喜只得与弟兄们痛哭一场,想想还在一个旅里,大家心里即使有怨气也不好挂在脸上。

既然旅长说了回来肯定兑现,要是干上连长配上驳壳枪,那时候回家一趟自然要风光不少。

吴大双一大早上路,一路上碰到不少同路的。都是方圆百里出来的,几个营连的走着聊着就熟了。远远望去,扛着家伙的这一行人说说笑笑,如赶集的老乡无异,甚至与他们行军打仗时也差不了多少。以往他们奉命攻城拔寨或是配合主力部队围点打援时,一个个肩挑手提,有的扛着竹、木、绳、梯等一些登城器械,手榴弹存放在篮子里拎着,有的干脆挂在脖子上,如同现在的搬家公司,不管能不能派上用场,能扛的都一鍋给端上来了。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有时候一支部队守到了时间点上,换防的另一支部队赶来时,有熟悉的还打着招呼:快点去,帮我看着那场戏,那个陈世美到底怎么样了?

看到吴大双走得疾速,五连连长大老远就喊住了他。两个人在一个团算是认识,上次峭河之战,杨四子碉堡群难啃至极,多亏了五连长有万夫不挡之勇。盘踞良久的杨四子是本地人,他的碉堡是用麦秸、黄泥和着糯米粥浇铸起来的,六纵采取的迫击炮平射,仅有的几发炮弹还不能全部打光,得留几颗“做种”,要不然全打光了,“有炮没有弹,等于穷光蛋”了。几发炮弹扑上去,也只是在那些碉堡上钻了几个圆窟窿,如同给碉堡添装了几只黑洞洞的眼睛,根本也不见炸点,还给人家无形中多开了几道机枪火力点,溅起躲在碉堡里的土匪们一阵阵淫笑,顺风喊过来的话语气得人卵子胀痛痛的。李大平一听就火了,说谁要是把这几个碉堡炸了,老子就送给他这把“勃郎宁”手枪。五连长二话没说,夹着炸药包顶起桌子冲了上去。这是六纵发明的“土坦克”,桌上铺了几床棉絮浇透了水,在火力掩护下,死沉沉的如蜗牛向前爬行一般,任机枪子弹在棉絮上嘭嘭作响,也没伤着下面的人一根毫毛。

那支手枪小巧玲珑,看着让人实在眼馋,据说这还是当年美军飞机迫降太行山时,有个美军飞行员赠给王近山的纪念品,后来不知怎么给李大平搞到手了,现在又成了五连长的炫耀。

让吴大双没想到的是,五连长还真留了一手,兜里居然还有一小把金灿灿的手枪子弹。吴大双猜想,肯定是哪次战斗这小子打了埋伏,留下来好回家打几只野兔添一盘下酒好菜。五连长说:我才舍不得打兔子,我留子弹给老婆防身,老子在前面打仗,谁要想端我的“小锅”,等着吃枪子吧。

不用五连长解释,吴大双也晓得这事旅长一定是同意了。旅长这人重情义,全旅的每一个兵他都当兄弟看,这里面那些让人掉眼泪的事儿三天两夜说不完,自己当年一到队伍上就给他当通信员,还真是有福气。记得第一次随李大平打仗,就看见他这个副参谋长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时不时地回头喊自己一下,倒像是副参谋长给他这个新来的小八路当通信员一样。行进途中不时听见枪声,吴大双免不了头皮发麻,本能性地直往后躲。李大平急了,拽着他直往前冲,到了一道坡上,两个人喘气的当儿,李大平这才告诉他,大兄弟,当兵第一课就是要学会听枪;只有把枪声听懂听全了,如同哪声枪响,是哪位亲朋好友和你说话唠嗑一样,你的魂才不会被吓着,更不会被勾去。

那是吴大双第一次老老实实地听枪。远处的枪声如百鸟朝凤,李大平说你听这枪声乱的,少说也有一里地远,紧张个鸟?李大平还给他一一辨别起了枪声的品种:毛瑟枪、三八大盖、歪把子、中正式、马克沁等。汉阳造、老套筒什么的,吴大双知道一些,还有的是八路军黄崖洞兵工厂生产的,几乎没啥威力,特别是手榴弹,一炸成了几瓣,不见弹皮子飞出,哪来的杀伤力?“我们弹药不足,也没什么鸟劲,得靠近了往他们头上砸,小鬼子最怕的是山药蛋,还有地瓜。”吴大双知道李大平说的这两个,是手榴弹与地雷的代称。李大平是河南人,这些年在晋冀豫一带游击,遇到个事总喜欢拿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打个比方,好像总显得有多大学问似的。

2

一开始李大平就知道了,吴大双也是河南老乡,只不过两家隔得远,他的家要比旅长家还要往南边靠上几百里,眼下,那地方虽然还是国统区,但与共产党的一些根据地挨得不远,去年日本人投降之后,两家心思都想着让自己的军队接受日军投降,由于两家争夺的大方向是关外的东北,油水不大的这一带只能算是个兼顾,多少有点“集合部”的性质。

就在吴大双赶往家乡之时,吴世富正忙得不可开交。一大早他就央人置酒买菜,还上门接来了香莲过来搭把手。原来,是一个大喜事临门了:小双探家回来了。

还有个让吴世富屁颠颠的是,吴小双加入政府军这才几年,真他妈鸟枪换炮了。眼下的吴小双,那可是堂堂的国军少校营长,要是在村口晃荡一下,有哪家女孩心里不装着个事,夜里还能睡得安稳?endprint

吴世富这两个儿子,老小给国军当差,老大却给共党卖命,尽管前些年国共两家又不知怎么地和好了,但吴世富心里还是抖乎乎的,十多年前赣闽一带闹红扩红那会儿,国共两家可是生死对头,前些年忙着对付小日本,两家才结为统一战线一致对外,现在打跑了日本人,两边都有枪炮人马,再大的树木长高了也要分杈,再好的兄弟长大了也要分家,往后这样发展下去,他的两个儿子要是哪一天在战场上刀兵相见,那才是前世造孽。

比吴世富还要难过的是香莲。小时候,兄弟俩玩耍时都喜欢喊上屋后的香莲妹子,坡坡沟沟之间,放牛摸虾过家家之类,大双和小双对自己都是一样好,处处像哥哥般争着护着她。等到岁数大了些,女孩子有了点娇羞,这才离远了些。有年跑反,吴世富的女人挨了日军的流炮之后,兄弟俩一夜之间像是长大了,见了面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妹妹长妹妹短。而当有天香莲突然听说兄弟俩报名当兵时,眼泪悄悄地流了一夜。

吴世富同意两个儿子当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女人没了之后,两个儿子成天想的就是报仇,听说赵集有国民政府军招兵抗日,那种复仇心切谁也拦不住;家里就靠租种的这几亩薄地,还有三小间短墩墩的茅草屋,加上没个女人,如果这么一直耗着,儿子将来能不能成个亲事续个香火,谁也不好说,说不定出去闯荡一下还能赌上一把。这些年他就听说过,孙庄李集还有杜村的好几个小混混,在家时几乎没人用正眼瞧他们一眼,说是“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当兵”,可人家居然一当上了兵,没过几年就升了官发了财;出门当兵,省下粮食不说,田地那些活自己眼下还能对付,再说当了兵两人还有挣个几十块现大洋,总不能倒霉的事都让咱家摊上,咱家上辈子也没做什么缺德事,女人趟了洋炮,再怎么着也会九泉之下保佑儿子。再说这兄弟俩鬼精精的又不是块木头,哪次开了小差就是了,虽说耽误了年把工夫,好歹现大洋咱是赚下了。

当爹的最不放心的就是小双,打小时大双就一直让着他,比如说读私塾,大双读了一年,小双却读了三年;再比如一旦香莲生了气,不管怎么说,弟弟都往哥哥身上推卸责任,最后还搞得香莲对大双生了一肚子气。那次当兵,吴世富送儿子上路时,大双一回头的那个眼神,让当爹的心里踏实了不少。

兄弟俩走到半路上,天气作了变,看样子山雨欲来。大双忽然想起来,地头还晒了一大片山芋干,那可是老爹半年的口粮,要是让爹一个人抢收,肯定会来不及。小双也急,说要么收好了再去赵集?大双说不行,如今这一带想在政府军里谋个差事的人不在少数,干脆你先去报名,最好也帮我挂个号头,我回头收了山芋干就来找你。

吴小双赶到赵集时,村子里居然有两支部队同时在招人,伸在前面的那个摊子虽然没什么人围观,动静却造得不小,一声声大兄弟喊得人心里直暖,还有两个穿着蓝灰色军装的女兵在那里扭着秧歌,那两个女兵捆着腰带,胸部被勒得鼓囊囊的,又跳又唱的身影直晃小伙子们的眼球,没过几分钟还喊一声口号,声音脆生生的甚是好听,搞得像是推销积压的存货。吴小双看清楚了,这个摊子虽然搞得氛围热闹,可前来报名的没几个人,场面甚是冷清,一看那军装就是八路军129师,桌子上码的是冀南票。那种票子听老人们说过,是八路军边区政府印的,国统区花不出去事小,就是边区也有些地方并不认账;旁边的那个摊子,军官们一身笔挺的黄呢军装,虽然没怎么闹腾,前面就排了一溜煙长队,不时就有个领了30块现大洋的小子,笑嘻嘻地从里面钻了出来。

吴小双一看,脚步子就径直往那边凑,人心哪个不凫上水?再怎么说现大洋那是硬货,其他不用比,单是两家军装就不在一个档次,同样是当兵,关键是在哪家当兵。这好比一个人生下来投胎,哪个甘心情愿落户到穷苦人家?如此说来,能当上政府军谁还去当什么八路?

等到30块光洋捏在手心的时候,吴小双还在跟招兵的那个军官比划着,请他们等一会收摊,自己有个哥哥马上就要过来。到底是上过几年私塾,吴小双表达得也算清楚,说哥哥的力气大个头也高,刚好十八岁,兄弟俩一起当兵也好有个照应,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谁知那几个招兵的连连摆手说人数满了,要是真的想拿枪打日本,要么就等到下个月,他们可能还来招人;要是等不及就去旁边的那个摊子,两家现在一致打日本,在哪儿当兵都一样。

眼看着吴小双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的时候,满头是汗的吴大双赶到了。吴大双一看这架式,心里也没有凉了半截,整个人也没有多言,对直不打弯地就在八路军的那张桌子面前收下了那摞票子。

同样的是当兵,但是投奔的东家不同,这些年下来差别就显而易见了,小双当上国军营长了,大双还只是八路军“大排”;还有呢,别的不说,单是香莲家的上人,当年吴世富有心上门说亲,他们的态度一直不明不暗,说等等再说看兄弟两个哪个有缘份,没曾想这才几年,连香莲自己也拗不过,只好点头同意了父母的意愿:还是小双踏实可靠,能出人头地。嫁人嫁汉,还不就是为了穿衣吃饭?

朝阳如同一枚嫩生生的蛋黄栖在林梢的时候,挂着盒子炮、骑着高头大马的国军少校营长吴小双,一溜眼地衣锦还乡了。

小儿子与村邻寒暄之后,吴世富的小腿如同打鼓一般上蹿下跳忙着大摆酒宴。吴小双出手也阔绰,是亲戚的每人一块白花花现大洋,帮厨的几个村妇堂上堂下地忙着也有份,她们手忙着,嘴也没闲着,时而拿香莲说事,有的还七弯八绕地套着沾表亲。一边也不搭腔的香莲两手不停地转,眼睛却油油地追着小双的影子,一肚子话语在肚子里快要憋不住了。

面对父亲的询问,小双不好给出肯定的答复。自从年初调防到了离家不远的兰封城,他也萌生过回家成亲的念头。兰封城里还有个火车站,香莲这一辈子还没有看过火车更别说是坐过,要是将婚礼在火车上办,就这么一路鸣着响笛轰隆隆地开过,那可是轰动方圆十里的大事。当兵这些年,好几次差点搭进了性命,总算等到抗战胜利了,是该想想自己的大事了。可急转直下的当前形势,并没有一点像是国共两家想坐下来商讨着和平建国的样子。数月前,上峰密令下发了新版的《剿匪手册》,沿路建筑物都被油漆涂上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图案,一些带有挑衅行为的标语历历在目。荷枪实弹的国军演习时刺杀的靶子,一律戴着“八路”臂章;投弹和炮击的命中线框内,都用白灰打上了“邯鄣”和“延安”的字样……有次,徐州过来的一个头儿喝多了,透露了上头的底牌,“两家现在如同凫水的鸭子,上面看不出来,鸭爪子却在水底下忙乎得很。”听说共产党军队也没闲着,他们正苦练着以射击、刺杀、投弹、土工作业为主的四大技术,以及夜战、村落战训练。endprint

而这些,又怎么能往外吐出一个字?特别是看到香莲的眼神,小双一时也不知如何说。马上成亲?将来战死沙场,岂不愧对人家?眼下不谈婚事?村人谁都担心,怕他忘恩负义。

陪酒的来了几个长辈,酒过三巡,话题绕到了香莲身上。吴小双知道这里面有父亲和香莲家人的意思,一别几年未见,香莲出落得妩媚可人,一听说大家的话题说到自己,连忙端着饭碗一猫腰走了,身后是一群开心的笑声。

伴随着这阵笑声的,还有几声清脆的枪响。这种声音,村人听得不是真切,他们还以为是哪家放的鞭炮。吴小双一惊,连忙站起,拔出手枪冲出了屋子。

枪声是从村头那里传来的,也就那么几声,过后又有了几下,零零碎碎的。就在他愣神的工夫,早就有几个孩子连跑带跳着过来,说是大双哥哥回来了。

分道进村时,吴大双邀请五连长到家坐坐喝口水再走,同行的几个也一再推辞,心兒早就猴急急地飞回了自己的家乡,一路上还炫耀着战利品,连五连长也禁不住对着树上的鸟儿放了几枪。

这一幕,让国军营长的嘴角不由地抖了一下:就你们这帮子土杆子,还敢与国军争地盘?趁早等着收编得了……我说哥啊,现在改道还来得及,你怎么与这些人为伍?这样目无军纪,还能打仗?

“怎么不能?”兄弟俩一别这么些年,一见面之后的这顿饭就吃得有些别扭。

吴世富一见,忙起身给两个儿子舀着菜汤。那是香莲一大早炖的,虽说没什么硬货,也是地里的土产。这边汤勺还捏在手上,就被一只大手接了过去,一一给桌上的每个都敬了一圈,再看那只大手,黑乎乎估计怎么搓洗也洗不净了,骨节粗大,皮糙肉厚……这才离家几年,吴大双这双手怎么比在家里还要苍老?

那只黑手从吴世富的眼帘里消失了,接上来的是一只白净的手,同样也是大手,但却指尖修长,皮肉细嫩,手腕子上还戴了块亮晃晃的手表,衬衫的袖口也是耀眼的白。这只大手只是给自己的碗里盛了点汤,汤勺还没放稳,嘴里又憋不住地谈笑风生着,引得众人一个劲儿地附和着。

吴世富心里有了嘀咕,觉得两个儿子离家这些年,的确有些生分了。这边众人刚刚散去,两个人就戗上了。吴世富也在一旁凑着,想劝插不上嘴,生气也没人理他,只得一扭头进了屋子。

“我真佩服你们共产党做思想工作的本事,这才几年,你就让他们洗脑了?怎么也成了他毛泽东的信徒?”吴小双不想再说了,他庆幸自己当年没加入八路军,他们给的冀南票,一出那个巴掌大的根据地,就没人敢收这种票子。你再看看那些装备,说得不好听,就是“十分钟,一瓢水”的火力,比一个小孩尿尿长不到哪里去。一个排里也没见到几支好枪,新兵们就别提了,老兵总共就那么几发子弹,顶多再配上几颗手榴弹,打的都是些偷鸡摸狗的仗,见便宜就占,居然还说国军“摘桃子、搞摩擦”?堂堂国军三、四百万之众,又有美国人援助,占住的都是大城市和交通要道。可你们共军呢,总是鼓动大后方老百姓游行示威,这些又能起多大作用?靠嘴皮子终归办不了事,还得靠战场上的实力说话。想通过谈判和平建国,就算是谈成了,上头要是一反悔撕了就打,谅你也没有什么办法!

“内战打了10年,抗战打了8年,接下来又要打内战,还有个头没有?你以为我们想这样啊。”吴大双的声音高了,这时,屋里头传出了一阵咳嗽声,吴世富出来,压低了声音:不能说点别的?这么些年没见了?当心传出去,香莲家知道了,不好……

“这事,与香莲无关。”吴大双冷冷地说。

“不谈香莲。”吴小双丢下一句话,进了屋子。要收凳子的吴世富,一看大双还站在那里,也就没有动弹,再低头看那凳子,早就有了一层厚厚的星露。

吴大双进屋硬在床上,老是担心这次全旅放假会不会出事。几天之后,他们归队时虽然人是一个不少,但还是出了几件有影响的事,受到了王司令的训斥:一是五连长在村上炫耀那把手枪时,误伤了一个围观的小孩;二是〇四团一名营长提枪上门,吓得当年欺负他家的一个乡绅尿了裤子;还有一件事更有意思,刘文喜与老婆正亲热得带劲呢,孩子拨弄着手枪进来,砰的一枪,差点打中了他老子颤微微的白屁股……

当然,还有的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的:兄弟俩各自离家之后,没过多少天,1946年6月26日拂晓,国民党军终于撕碎了《停战协定》,约30万国民党正规军,向李先念、郑位三约5万人的中原军区展开了大规模围攻,全面内战由此爆发。

3

纵队一个电话,百八十里山路,李大平带着作战科长杜水根,小半天就赶上了野司作战会议。刚一进屋,会议就开始了。那间屋子虽是宽敞明亮,但陈设异常简陋,主席台上连只水杯都没摆放,坐在上面的那几个人,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的杜水根哪里认得?

杜水根原来曾是国民党军的一个作战处长,不久前在与刘邓所部交手中被俘,人虽然是被俘虏了,心里那口气却一直不大顺畅,说起战术理论来一套套的,点名要见王近山,说是有种你放我回去,咱们各带一队人马重新比试比试攻防战术。这边回答也很干脆,再干一场可以,要放人也行,那只能是发你路费回老家去,当然我们劝你最好还是留下,这边有的是你讲解战术的时候。见这边说得实在,兵们士气如信仰宗教一般的火爆,杜水根几天下来就打心眼里服了李大平,答应留下来成了一名“解放战士”。李大平也爽快,让他干了旅作战科长。这次进入会议室一坐下,杜水根就看到主席台上的一个矮个子男子的目光,如探照灯明亮又似锥子扎人,在屋里来回扫着刺着,把个不大的屋子盯得清清冷冷;他身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说说笑笑的,没几句话,就脱了军帽,在桌上边说边做着捉蚂蚱的游戏。有只蚂蚱栖在桌子东头,他一手在西头敲打着动静,背地里却腾出另一只手捏着军帽,突然一下罩住了那只蚂蚱,逗得满屋子一片哈哈笑声。

“这个,兵法上就叫声东击西,有什么不好懂的?”眼镜男问道:这样解释,大家听得懂吧?识字不多不要紧,只要肯动脑子敢玩命,照样能打胜仗,要是书本上的战术战法都能照搬,还要我们这些人做啥?

眼镜男没讲几句,就交给一旁的参谋长布置。李大平一听,吩咐杜水根做记录,他自己连忙解下裤腰带,在手里捏得紧紧的。endprint

李大平扯裤腰带开会,早在129师传为美谈。放牛娃出身的李大平没上过学,当年扩红,他放丢了地主家的一头牛,吓得不敢回家,红军一个炊事班长挑水时碰到了他,听他这一说就喊他帮忙烧火,顺手牵羊般把他带到队伍上。敢打敢拼的李大平提拔也快,直到当了营长之后,这才养成了在地图上趴窝的习惯,最主要的是他每逢开会就要多扎一条裤腰带,上面布置战斗任务时,他就扯下来扎上几个结,系上几道扣,会上记得清清楚楚,回来交待明明白白。打仗时随身带上一根马鞭子,要是一甩马鞭,那就是下了敢死的决心,用他的话来说,“人活百岁也是死,树长千年当柴烧。”

相比之下,政委老吕倒心细如发。老吕虽然身子骨伤过,战斗动员时嘴巴可有几把刷子,有次端了一个日军据点,他手里摊着一串机枪子弹链子,比划着作射击时的枪声,说:这家伙好使,哒哒哒,哒哒哒,一扣一梭子,一排鬼子就倒了,割麦子也没这么爽快。有了这样的几挺宝贝,以后守阵地时,班上还可以轮流倒一觉,大家想不想摸它几挺来?想摸的话,今夜就跟着我,趁小鬼子睡着了,咱们就动手摸他一个炮楼。

所以说,王近山当初让他们搭班M旅,也是考虑到了这对绝配的阴阳互补。

会一开完,各纵散人,王近山就在马背上作了有关补充,说那天有时间集中各旅团干部再开一个会。

两人打马回程,走到半路,杜水根愣了:怎么共产党军队的会议还这么多,不是刚刚开过会么?怎么还要开?是不是主席台上那个带眼镜的说话不大算数?

李大平一笑:那你说,哪个说话算数?弄了半天,你还不知道那两人是谁?

莫非就是刘邓首长?

“算你聪明。驾!”李大平大吼一声,战马一声嘶吼,把杜水根远远地抛在身后,马蹄飞踏之间,蹬出的灰尘呛了他一鼻子。

“你们愿意就这样被人家整编掉?是打出个六块半的样子,还是九块半的样子?”六纵作战会议刚一开场,王近山就定了调子。六纵组建之前,大多还是地方部队建制,伙食费每个月六块半,现在扩成了野战军,吃的是九块半的伙食标准。以前,有的纵队不止一次地在刘邓面前吹风,说六纵基础差,刚从地方游击队改编,还不如收编到其他纵队。这次要是首战炸了个哑炮,兄弟纵队的闲言碎语那可得受一阵子。“纵队研究决定,这次来他个猛虎掏心,避开考城,直取兰封!哪个旅打主攻?”

李大平心里定定的,因为他们旅几个团长,特能“啃骨头”。王近山也向刘邓首长炫耀过麾下三个旅的特点:一个是撕口子,一个是打纵深,一个是发洋财。那意思就是,只要一个旅啃了骨头撕开防线,另一个旅进去横冲直撞地大闹天宫,后面收拾残局的一个旅打扫战场起来,自然会缴获无数颗粒归仓。上次王司令一高兴,也算是答应了纵队的开山之作,给他们M旅留着主攻。这边王近山话音未落,S旅旅长就站了起来:“主攻,非我们S旅不可。”

“凭什么?我们上下憋得嗷嗷叫,这次天王老子说情也不行。”一向不大争执的R旅政委也拍了桌子:就凭你资格老还是咋的?成立纵队那会,老一团都给你抢去了,你还不知足咋的?

提起老一团,别说S旅,就是李大平这大半年下来,也如当初被人家一刀剜了心尖子上的那坨肉,得疼上一辈子。老一团,那可是纵队的王牌团,哪个看着不眼馋,当年老129师打的那几个漂亮仗,哪一次没老一团的份?当年在太行山妇孺皆知红得发紫,那可是一仗仗地打出来的,就是其他部队整编缩编,老一团始终保持满编满员,还保持着骑兵连和山炮连。其他不说,单是行军就不是一般的精神,哪支部队见了都要让开道来,人家那架式,如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都是齐齐的一道道线,一声“枪换肩”口令,但见那一杆杆枪从一肩滑下又栖上另一个肩头,一水的齐整,如同队伍中翻动的一道钢铁波浪,折射着太阳的光泽也为之一闪。当初王近山将老一团给了S旅,要不是S旅旅长曾经当过自己的上级,李大平与R的旅长政委,恨不得上去撕了人家。

两个旅争执得不可开交,王近山火了,“仗还没打,自己先闹起来了?当真就是吃六块半的命?”

两个旅长一时没话了,坐在一边喘着粗气,见王近山出了屋子,李大平跟在后面吊着,边走边央求道:“王司令,我们M旅没闹吧,你看我们多发扬风格,再说当时你也答应过我的……”

“谁答应过?有凭证吗?”王近山停了步子,目光直逼过来,李大平口气软了,只得嘿嘿地干笑了两下,就听得王近山的口气重了:纵队定下的作战方案,岂得靠谁争谁抢?问你们谁当主攻,那是试试你们的胆量。我看他们两个旅是闲得蛋疼,有劲就多闹一会。

“那这么说,主攻给了我们M旅?”李大平见机插了一句,王近山立马止住了,“谁说他们不该闹的?当兵的就该见任务就抢,见骨头就啃。你别再给我耍滑头,纵队决定,S旅从兰封城的东门主攻,西南两门我就交给你了。你那个作战科长不是从那边过来的吗?你让他去,再派个人,协助R旅参谋长去摸一趟兰封城。”

R旅参谋长与杜水根准备妥当之后,李大平還安排了另一个人陪着同行。

这人就是吴大双。

李大平说话还真算话,上次从老家归队,吴大双就干上了连长。得知六纵这次攻打兰封城,他心里拔凉拔凉的。这次回家,小双就说他调到了这座城里,兰封城距晋冀鲁豫最近的解放区,也有一百多公里,中间还隔着一大片敌占区。兰封城东北70公里处,还有考城等地拱卫,两城距离又是如此之长,纵队首长想到绕过考城打兰封,的确是个出其不意的“猛虎掏心”战法,只是为什么偏偏要绕过考城攻打兰封?

那小双该怎么办?小双他会不会离开了兰封城?自打听说了纵队首攻兰封,这种担心就一直咬着他的心,如同夏夜里赶不走的一群蚊蝇,可又不敢与李大平说。

三个人化了装还换了名字,领了些伪钞券,扮成黄河水利工程委员会驻荷泽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乘一辆菏泽行政公署的卡车去领取治黄经费。这个黄委会,是内战之前整治黄河水利的技术性统战组织,里面的一个主任已被共产党争取过来,还安插了内线。通过内线情报,敌人守军是国民党军一个团(欠一个营),还有保安团及地方武装共计3000人,守备空虚不说,也没有新增防御工事,让他们更为兴奋的是,城里还有国军一个弹药库。要是吃了这个,六纵以后打起仗来,“十分钟、一瓢水”什么的,统统见他娘的鬼去吧。endprint

情况大致摸清之后,R旅参谋长说在城内再转一转。因为去火车站时,有两个带礼帽的在后面盯了好几条街巷,如果急于闪人,难免引起对方警觉。几个人转到一家茶楼,里面的一场豫剧唱得正欢,原来是一位国军太太搞生日宴会,前面一排的身板坐得很正,虽然没穿军装,但是当过兵的他们几个,一眼就能看出这些行伍出身,这些人身边多有一两个年少的戏子陪着,有的正吃着她们剥好的瓜子仁。

茶楼伙计过来招呼,引他们到边角一个位子落座。杜水根悄声叹了口气:唉,大厦将倾气数已尽;就算有几个能卖命的,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R旅参谋长作了个静声的眼色,说喝碗茶就走,此地不可久留。吴大双刚一端茶碗,眼睛突然花了一般,前面那排看戏的中间,居然一个背影如同小双的模样,再悄悄侧眼看仔细了,果真是弟弟小双,还一手搂着一个嫩嫩的小戏子,一只脚还在悠闲地合着拍子。

“怎么能这样?对得起香莲吗?”吴大双刚要起身,一手却被R旅参谋长掐得生痛,等他回过头来,看到杜水根蘸着茶水,在桌子写了个“闪”字,又一把抹了……

根据情报,兰封城周边没有国军主力部队,最近的援兵最快也有一天时间,六纵攻击兰封的部署正式下达:协同作战的三纵八旅配属六纵负责打援;六纵S旅主攻城东,R旅助攻城北,M旅攻击城西城南,兼顾拿下火车站,留一个连配合直属团当预备队,各旅立即出发突袭,速战速决!

李大平看到纵队作战命令之后,咧嘴笑了:王司令待我不薄,纵队三个旅,兰封四个门,人家一个旅只打一门,老子要打两门还加了个火车站,什么主攻不主攻的?一进城,看老子怎么玩吧。

4

战前动员,队伍开拔。在根据地里行军,又是大白天里走,速度上得快,几个绑腿扎得不紧的兵,没走几步绑腿就成了咧嘴的竹笋,李大平见了就吼,甚至训斥到了他们班长这一级。

这些年来,八路军形成了这样一个传统,那就是班长与战士的关系,比亲兄弟还亲,对那些刚来当兵的,更是如同老母鸡护小鸡崽似的守着。什么叫班长,你可不光是带头冲锋时教战士们如何躲着枪林弹雨,更重要的是要在关键时刻,敢于舍身挡住敌人射向兄弟们的子弹头。要不然,人家也是爹生妈养的二十郎当岁的血肉之躯,这一百多斤的托付给了你,到了要人命的战场,有几个人会听你的把性命赌上?所以行军一到驻地,当班长的就要组织老兵们拽几根马尾巴毛,为那些新来的挑脚泡;雨雪天里还要烧水烤火。到了夜里,班长们一律睡在外面的风口处,有人起来小解也要看着,关心是一个方面,怕他们开了小差则是醉翁之意。因为当时在国统区和解放区一带,一直传着“当了八路军,三个20斤”的说法,个别村庄一度出现了老油子的“当兵专业户”,比如他们这次在这个部队报名当兵,没多长时间瞅空开了小差,又到另一支部队报名,特别是冬天,还能混一身新棉衣。一些来不及进行战训的新兵,一听枪声抱头鼠窜,有不少因此也挨了流弹。

六纵多是晋冀鲁豫一带的子弟,照理说“宁向南方走一千,不向北边挪一砖”,可这一带人特别恋家,当年部队离开太行山向南作战,M旅就发生过这样的事:队伍走得好好的,突然,不知谁哭出一声,这下麻烦了,一哭一阵风,一刮一大片,几千人哭着哭着就不愿挪步;到最后还是李大平下了死命令,队伍这才拧着身子开步,好半天里还是一步一回头,硬是脚步子倒着走,眼泪汪汪地离开了老窝。

相比之下,部分大龄干部原指望着打完小日本就能回家,“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现在面临内战,还没完没了的,意见尤为直率。当时八路军干部规定是“二八五团、三五五营(即28岁、5年军龄、团级和35岁以上5年军龄的营级)才能成家,有的也不知自己猴年马月才能熬到一个女人,几任旅组工部长的小本子上,每次战事之前,这样的意见总有一大串。

刘邓也洞察到了部队里的这种情绪,他们要求政工干部要充分发挥政治思想工作的作用。这方面老吕就很有经验,部队每到休整,“挖苦根、倒苦水”则是少不掉的。李大平一开始不以为然,但没想到老吕的政治思想工作还真有功效。

共产党这边是挖苦根倒苦水,国民党那边是冲上去当场奖赏现大洋,同样是中国军队,这两种方法,哪一种对士兵更有用?在连以上干部会上,老吕自有解释:他们冲锋时也喊口号,就是“兄弟们,给我上,一人赏大洋50块”。而我们呢,什么奖赏也没有,只有一句“同志们,跟我冲啊!”这里面学问大着呢。比如说60块大洋能购置一块田地好养活全家,这次有的得了50块大洋,下一次再减冲锋时,那个士兵就要想了,再有10块大洋,全家生活就有指望了,最起码不会挨饿了,要是这次冲不上去给挂掉了,原有的50块大洋不也是没了?少10块也成,大不了少买点地,要不全家日子过得苦一点,保命要紧,趁早溜人吧,省得鸡飞蛋打。而我们呢,就一句“跟我冲!”就足够了,冲上去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这仗冲了还有下一次,蒋介石不倒这仗没完……

“政委水平就是高,咱八路军多了些政委教导员指导员这样说话也能算数的政治首长,管用!”杜水根逗了一下老郭肩膀上的那只猴子,“郭团长,是不是啊?”

三团团长老郭行军时,肩头上那只猴子左跳右跃的,成天价与老郭混得很熟。按理说,老郭也是“二五八团”了,可他就是不想在根据地里娶个女人,说要是老子哪天光荣了,天底下不又多出来一个寡妇?还不如养只猴子当老汉儿子。这猴子通人性,老郭一旦有了正事,它也跟在人后面上蹿下跳的;有次,老郭挂了彩养了半个月的伤,它也陪在身边成天价眼泪汪汪的。老郭一旦对哪个人发脾气,它也跟在后面当帮凶。有次,副团长与老郭开玩笑,说你这个当团长的不想成家,却跟妇救会里的小媳妇们嘻嘻哈哈,老郭当场就翻脸了,当天夜里,睡梦中的副团长就被浇了一脸的猴子尿,早上起来还是骚烘烘的。

也只有老郭知道,这是猴子为主人实施的报复,副团长也不知是否知道。即使是知道了也不敢说什么,老郭那个脾气,要是腿长了,都敢跳起来够着老天啃上一口。这次,团里誓师出征,没说两句,暴雨说来就来,兵们的背包原先垫在身下,老郭不发话,哪个敢动一下?團部文书撑着纸伞向团长跑来,被他一手挡在一边,任雨水肆虐般浇着,声音盖过了上头的雷声:阎锡山给老子打跑了,小日本也给老子打跑了,他蒋介石的杂牌军能有多少战斗力?出击陇海线的第一仗,王司令下了死命令,脱了裤子光着屁股,也要打赢……endprint

5

因为是长距离奔袭,纵队和地方组织也作了布置,尽可能地动静小点好保密作战意图,再加上抗战这些年来,为保证八路军游击队的夜间活动,老百姓家的狗都宰杀完了,所以M旅这几千号人马一连过了几个村子,也没有引起惊动,有的村口倒也站着几个看热闹的孩童,他们对这样的过大兵情景习以为常,碰到几个胆大的跟在队伍后面,吴大双只是说队伍在拉练,转一圈就出来。

吴大双知道,要是让根据地老乡们知道了部队开赴前方打仗,那就麻烦大了。他听李大平说过,有次是个伏天,队伍路过赵庄。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走漏的,赵庄两旁挤满了箪食壶浆的老乡,大路两边摆满了桶盆坛罐、瓢勺碗缸,里面盛满了红枣茶、绿豆汤、甘草水、酸柘汁什么的,还有人们手里捧着的面馍馍、煮鸡蛋、炒花生、烤土豆,反正是家里只要有的,都一锅儿端到这路边来了,见谁要是停了步子,就上来塞上一瓢或是递上一碗。老百姓家境也穷,摆出来的这些可能都倾家荡产了,队伍上有纪律,没有人敢接,只顾挺着胸膛往前走。头上那个汗顺着脖子淌,谁也顾不上腾出手来擦一下。忽地,队伍刚过村口,一阵风儿扑来那可是透心凉。三伏天哪来的风?头顶上可是一朵毒毒的大日头呢。队伍这时看清楚了,原来是道路两旁站满了十几位白发苍苍的大娘,手里的扇子一个劲儿地摇着。队伍里有好多人当场就哭开了,“我的亲娘啊,儿子这次要是逮住了小日本就往死里咬,这身子骨是娘生爹养的,就是为亲娘战死沙场,命也值了……”哭声一个接一个地传染开来,队伍一路吼着嚎着,像黄河起了风浪,一波波往前奔涌……

几个村庄一过,哪个不是一头的汗?汗干了,化作了背上白花花的一层层盐渍,如同一幅幅作战地图的等高线在移动着。走了几个钟头,太阳才一竿子多高,高粱耷拉着脑袋,玉米卷曲着黄脸,热烘烘的气味熏得人头昏脑胀,眼前直闪着一粒粒金星,地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人迈不开脚,一绺绺黄尘如土龙吐雾,自脚下升起后牢牢罩在头上,呛得人一个个张开大嘴,如浑水里翻着白眼的鱼;水壶早就空了,路上看不到一丝水星,即使遇到一两口浇地的空井,只要有一小捧水哪怕发绿发臭了,也被一双双手掬将起来,也有几个耍小聪明的以为跑将起来会带起一丝丝风,哪想到刚起了几步,整个人一头栽倒了,半天里也没个声响。

李大平命令部队原地休息一会,就是躺在青纱帐里,也躲不过那耀眼的日头,总感到这家伙太可恶,不时拔下身上的万箭向地下齐射,直到后面的几十辆“太平车”(系豫东、皖北、鲁西南一带主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带了点水上来,队伍才悄悄恢复了活力。

随“太平车”队上来的,是纵队民运部征集的几百副担架,还有的是几十口白木棺材(当时规定,营以上干部战死可享受棺木安葬,营以下只发两丈白布裹尸),看到刘文喜正带人推着棺木行军,五连长来了劲,一拍棺材盖“咚咚”作响:“你小子打仗不行尽走狗屎运,刚提了个鸟营职,这棺材就配上了。这仗你要是蹬腿了,就睡这口大号的,老子给你挖坑。”

“你想害死我啊,这几口大号棺材,那是给首长留的,老子一个小副营,屁股还没坐热,眼下不够级别,岂敢私自贪污?”刘文喜一乐,一拳砸了过来,“不服气咋的?要死你趁早赶上这一仗,老子保准给你多扯二尺白布。”

一旁有战士跟着起哄,还有的要为自己的营首长们提前做个记号,刘文喜急了,“别碰着了,眼下还轮不到你们这些人拍马屁为头儿号着,做梦抓屁吃——尽想好事,这趟棺材不是空的,等里面的炸药掏空了再说,要是炸药还没腾出来,你们哪位首长等不及就蹬腿了,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这话一说,吴大双心里咚地痛了一下,仿佛看见了弟弟在城头被炸得血肉横飞的模样,还有的是香莲妹子披麻戴孝时撕心裂肺的哭喊……于是,他一手不由地按住了胸口,腿下机械地走着,眼里直盯着前面,嘴里泛出了一丝苦微微的味道。路上照例是热浪翻滚,可在他全身,突然有了一种怕冷的感觉。周围好好的突然一下子静了,静得有些让人可怕,除了脚步的声响,其余的都没了声响,连同原野四处里庄稼生长的声音。他侧过身去,看到兵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地只顾低头赶路,正疑惑呢,原来是李大平赶到了。

李大平一上来,队伍先是静了一下,一会儿就有了些躁动,没一会,后面有了更大的躁动,这躁动不是兵们嘴上的声音,而是行军调整的步律。李大平感到纳闷,他站在高处望去,长长的队伍后面,有四匹战马疾速赶来,任马蹄溅起一带尘烟,队伍没有一丝紊乱,依然如一汪灰色河流向前流走。直到四马到了跟前,李大平的大嘴咧开了,半晌也没见合拢。

前面的那人刚一下马,与李大平一打照面,两人一声大喊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让身旁的几个人一时也愣了,还不知道旅长今天有了什么喜事。

来人正是三纵L旅的黄团长黄向东,以前在129师里就有过多次合作,玩得像是亲兄弟一般,两人上次打冀南一别,年把没见了。“向东,好兄弟,怎么打我这儿路过?你看看,来的真不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等哥哥我要打兰封,你才急火火赶来,是不是也想瞅上这个空,跟在哥哥后头喝口肉汤发笔洋财?哈哈哈……下次下次,哥说话算数,等拿下兰封落稳了脚,怎么说也得招待你这个大兄弟醉他一回,把这顿补上。”

李大平只顾絮叨,黄向东则是一言未应,从后面赶来的老吕看到黄向东脸色一直沉着,刚才的那股高兴劲说没就没了,就预感到可能另有他事,他忙招呼黄团长席地而坐。黄向东连连摆手,话语里却没提一句兄弟:吕政委,李副旅长,说说你们的想法,怎样拿下兰封?

李大平愣了,仗还没开打,你三纵一个团长打我这儿路过,兄弟我是看在往日咱哥俩交情的份上,想带你这个小老弟顺手捞上一把,你倒好,在哥哥面前摆什么谱?我们旅打兰封管你鸟事?凭什么要告诉你?大兄弟,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你还当你是王近山王司令哪?你还当你是刘伯承邓小平啊?不就是多喝了几瓶墨水识得半箩筐大字?不就是那几场硬战让你赶上了运气,显摆个鸟?比笔头子哥哥我是不如你,不会像你一参加八路就把名字改了。爹妈给你取的名字黄得财有什么不好?你改成黄向东就表明了你是鐵心跟着领袖毛泽东?我们这帮人就不是跟着毛泽东为穷人打天下?咱八路军又不是靠笔杆子把小日本摇跑了,咱凭的就是敢赌上这条命,你那几场战斗换成老子上去,照样不把小鬼子的头给拧下来?要不,怎么老哥当上副旅长了,小弟你却还是个团长?endprint

李大平嘀咕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盘点晋冀鲁豫野战军的旅团职干部,前一阵子还真找不出哪个能像他黄向东这样“青云直上”的。要说入伍,黄向东比李大平确实晚了两年,只不过黄向东在家读过私塾,脑瓜子好使,特别是大战之际能沉得住气,别看他一声不吭,鬼主意一个接着一个,如同下棋般一眼能看出后面的三四步,一旦布置起来那可是吐个唾沫砸个坑,下面的只管执行到位,这仗就八九不离十。由于当年有过夜袭孙埠镇刀劈山本少佐的传奇经历,使得他在延安报纸上还小有名气过一阵。这以后,八路军129师参加的几场著名战斗,都让他给赶上趟了,而且一打一个响。能打的当然升得勤,打得响的更是升得猛,没几年下来,黄向东上得那才叫一个快字,如同从军棋盒子里摸出来一枚枚棋子,排长连长营长团长这样一路下来,副职都没干过一回,这倒创造了刘邓所部的一项纪录。去年成立六纵正值用人之际,王近山在刘邓面前哼过几回,无奈三纵陈锡联不放人不说,自己还让邓政委训过好几回:能打的干部哪个愿意放?一出娘胎就会打仗?要靠自己培养,你们六纵是小弟弟,别老是盯着大哥哥碗里头的那几块肉!

“政委,那你来说说?”黄向东甩过一句话来,随他同来的一位纵队作战参谋连忙从腰间的小皮包里掏出一张地图摊在地上,地面不大平整,一名随同黄向东而来的警卫战士弯腰捡了几颗土坷垃压住了地图四角,又递过来一只放大镜,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位置,“旅长,这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

“旅长?兄弟你真行啊,什么时候都混到旅长了?说吧,打算什么时候请客?”李大平的嗓门如同炸雷一般,黄向东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将目光侧向一边,任兵群从身边嗖嗖地走过。老吕凑了过来,“老黄,你这是……”

旁边的那个参谋过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得有些皱巴的纸,其中的一个角落里还盖着一个方型的红色图章,加了两个毛笔字写的人名,“吕政委,给!”

黄向东还没有回过脸来的意思,老吕疑惑地接过,脑袋也随着纸上的字迹转了几转,这才喊过李大平,自己也整了整松在腰肚上的皮带,扣紧了衣服上所有的扣子,“叭”地一声来了个立正:“我来宣布一下,这位就是前来我旅报到的M旅新任旅长黄向东同志。黄旅长也是我和老李的老朋友,这次他匆匆赶到我旅任职加强领导力量,说明了王司令员、杜政委和纵队首长对我们拿下兰封的高度重视,我代表M旅全体指战员表示热烈欢迎……”

黄向东这才转过身来,绷了好长时间的脸庞,松软了许多,眼睛里似乎也有了笑意。老吕连忙招呼着李大平,“老李,来来来,先坐下来,向东和咱们都是好兄弟,刚才你还不是哥哥长弟弟短的?咱兄弟三人先拉拉话。”

“算了,算了,你们两个当家的拉吧,到前面带突击队,那才是我这个副旅长的命。”李大平踢着几枚土坷垃:“滚一边去!凑什么热闹?”

一出解放区,队伍如同卷进了巨大的黑色蒸笼。在根据地与敌占区的缝隙里行军,只能选择在夜间,天色微亮时,这才找个地方隐蔽。黄旅长到任的消息蔓延开来,有些年头的老兵也高兴,说黄旅长真是一场及时雨,别说拿下兰封这座空城,就是对手来了坦克老子也不怕,一人一泡尿顺着炮管里撒,也要把他淹死。

还真让老兵们说准了,部队行军到第三天,一场暴风雨说下就下,而且还下得酣畅淋漓。夜晚行军,旅里要求不准开手电,队伍在雨天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为了争取时间要求,通往兰封城的一条十字路口上,奔赴不同方向的两个旅为谁先借道较上了劲。郭团长火了:你S旅打主攻就是老子?凭什么给你让道?

“凭的是这个,你告诉郭团长,我黄向东请他过来一趟。”老郭跟著旅部的通信员回头过来,黄向东这才指了指臂膀上的“八路军”臂章,老郭只得抿了抿嘴,别过脸去叹了口气。黄向东叫过老郭,小声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又现场比划了一番。老郭这才算是听懂了,他一气跑到两个旅的先头部队的集合部,个对个地示范了一下。于是,一幅美妙的画卷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两列队伍如穿花一般,梯次从队伍中间交错,一个踩着上一个的步点互不干涉,从两个兵之间的缝隙穿过。

一切悄然无息,唯有地面上不时泛起的水花之声,伴奏着如同两把利剑的M旅,悄悄地向兰封城捅了过去。

经过五天急行军,六纵按照战前布置,准点抵达到预定位置,还没等到统一的攻城时间,担任主攻的S旅就率先攻城了,等到兰封城东门守军看到城墙上飞身蹿入的一个个湿漉漉的身影时,一些胆小的国民党军的新兵蛋子们当场就吓傻了,他们还以为这些从天而降的八路军,是从城外哪条河沟里冒出来的水鬼哩。

6

李大平的建议,被黄向东采纳了:兰封城西、南两门的主攻任务交给五团和三团,他自己带着另一个团扑向火车站,一旦控制火车站,即可防敌南逃阻敌增援。

工兵炸毁铁路涵桥之后,围着一列准备开往开封的火车,李大平带领人马与对方拼起了手榴弹。

原先侦察时没有料到的突发情况,说有就有了:列车上,居然还有准备开赴徐州的国民党军陈诚所部的整11师几百号人马,更有意想不到的是,列车上还装运着11辆坦克,其中的一辆通过踏板开了下来……M旅惊慌之间扔出的手榴弹,只在坦克上撞出了一簇簇火星。

早就有人大喊着爬上了坦克抽刀猛砍,有的用刺刀猛戳炮塔,有的往履带上塞手榴弹,直到纵队调来火箭筒打趴了这辆……

车站里没有多少守军,只有逃命的几百名乘客乱作一团。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几个小时僵持之间,两个碉堡的十几名国民党军,却一直抱枪观望,还没等李大平派人喊话,他们就把枪一齐往下扔着,嘴里大声喊着:“大家都是中国人,内战有什么打头?日本人刚走,我们自家人要是打起来,还不让这些东洋鬼子看笑话?”

拿下车站,李大平令部队原地待命打扫战场,他自己直奔西南两门。这边前脚一走,几个营的战士就有点管不住了,他们有的拆着坦克上的瞄准镜,有的瞄着电话线上的瓷瓶练射击,有的牵拉列车上装运的马匹……十几匹受伤的战马被推倒下来,那些跌断腿骨的在地上抽搐着,发出痛苦的呻吟。endprint

谁也没有想到,兰封城争夺最为激烈的,居然是西南两门。情急之下,李大平甩出了预留的一张王牌:吴大双带着直属连扑了上去。

吴大双多少也有些私心。从旅里知道的消息是,兰封城东门没怎么打就拿下了,火车站也没有坚持多久,看来西门可能会找到小双。弟弟小双毕竟是个营长,要是他还没有调走或是弃城逃脱的话,应该就在西门。

要是在西门就好了,怎么说,自己要是碰上了弟弟,还能劝他放下武器。

顽抗的西门守军并不知道东北两门此时已经失守,他们与五团拼起了巷战,一度双方伤亡不小,吴大双自己也受了几处轻伤。城内房屋早已是残垣断壁,有的房顶塌了,只剩下残存的墙壁,如一片孤零的破帆。

冲到一幢瓦房门前,吴大双这才发现,自己带着的几名战士一个也没有跟上来,他一脚踢开大门,屋里光线昏暗,等他的眼睛适应之后,这时,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把枪放下,听见没有?

僵持的一瞬间,单是听出那一声喝斥,双方都钉子一样立在那里,举枪的手也几乎是同时放下了:怎么是你?

眼前这个穿着国军军官制服的人满身是血,正是弟弟吴小双。

让吴大双最为担心的事情果断发生了,上次侦察时看到的果然就是自己的弟弟,弟弟果然就在兰封城的西门,幸好被自己碰上了。

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的时间,吴大双返身掩门。门扉已破,遮掩不紧,他倚在门上喘着粗气,……弟弟,什么也别说,先放下枪。听哥一声劝,你最好投降,跟我走,待会我会跟我们旅长说……

凭什么?就凭你们这样偷鸡摸狗的,也叫打仗?投降?笑话!哪有堂堂国军营长,向土八路缴枪的道理?

不错,我们是土八路,有些人以前也干过土匪。但你想过没有,这些年,我们人马越来越多,根据地越来越多,为什么?

吴小双气了:哥,今天我不想与你争吵,咱是哥俩,亲兄弟……我们还是回家吧,上头弄僵了,我们何必要当替死鬼?

“那就先跟我走,怕你出了这道门,你就讲不清了。”

“有什么好讲的?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可是你们这样偷偷摸摸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什么叫英雄好汉?你们这些年,枪是好枪炮是好炮,兵是精兵将是良将,可你们被小日本赶着到处跑,白白丢下了大片河山,还有脸说这个……吴大双还是想劝劝弟弟,“不是我不想放你走,我就是放你,你能走得掉吗?你以为我想有今天,就是娘的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我们哥俩自相残杀吧?”

“够了!你还站着干什么?抓我啊,去領赏啊。”吴小双突然大吼一声,再次举起了手枪。

“不许动!缴枪不杀!”就在这时,大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连同吴大双也被撞击着摔倒在地。就在吴小双惊讶的时刻,在那些枪弹闪烁的光亮之间,他看见十几个穿着灰土一样衣服的士兵冲进了屋子,黑洞洞的枪口一齐抵住了自己。

“兄弟们,别开枪,他已经投降了,八路军优待俘虏。”吴大双从地上爬起来,大声责问道:“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冲进屋内的十几个八路军战士也不搭话,忍住伤痛的吴大双转过身来,摊着双手刚一拨开眼前的这一排枪管,就见几个人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地下了吴小双手里的枪,推搡着押着他出了屋子,一路上还骂骂咧咧的,有几个看到吴大双缀在后面大喊大叫,就把枪一横,其中有一个还朝天放了一枪:怎么?还想抢俘虏不成?

“到底是谁抢谁的俘虏?你们是哪营哪连的?老子是旅直属连连长吴大双,你就不怕老子到旅长那里告你们?你们要是少了他一根毫毛,老子跟你没完……”吴大双骂骂咧咧的当儿,眼瞅着那班人一窝蜂地推着吴小双,三拐两弯地从视线里消失了。

李大平赶到三团的时候,南门战事已毕。老郭见到一路喘着粗气的李大平时,他整个人还在城里的一座教堂门前半死不活地躺着,那只猴子卧在他的脚旁一动不动,好像一天时间里衰老了十岁。

有人跑过来喊道:团长,旅长来了,让你快集合部队,出城休整。

“老子的人都打光了,集合个鸟,休整他妈的蛋。”老郭慢慢地坐起了身子,嘴角嘟喃着,还没说上几句话,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旅长,惨啊,真他妈的惨啊,老子血本拼光了。

奉命加强给老郭的杜水根还算清醒,他抽泣着说起了刚刚结束的这场战斗:

——距离南门几百米处有一大堆沙土包,老郭决定亲自带领主攻连隐蔽于此,攻城令下,几次未果伤亡惨重,因为城墙上灯火亮如白昼,部队灰白色的军装在灯光下反差太大,难以通过敌人火力布网的那片开阔地。此时,其他三门早已打响,火光冲天之间,让老郭急得骂娘。有人出了个点子,说不如光了膀子,就地滚一身泥沙成了泥人,以此作掩护接近城墙。

老郭一听,“太好了,兄弟们,咱就这样干,仗打到这个份上,不能让兄弟部队看我们笑话。六纵才组建,为保住番号,我替三团谢谢大家了。兄弟们跟着我摸上去,这仗下来,要是有谁在前面走了,就先睡我那口棺材;要是能活下来的可要记住,年年清明七月半,别忘了替死去的兄弟们挂钱烧纸……”

光着膀子的老郭,带着突击队员们匍匐着向城门靠近,抵近城门口的时候,双方还是交上火了,虽说南门最终还是啃下来了,可老郭那个心酸哪:自从红军血战湘江以来,还没有哪一仗打得这么惨烈。

7

第一次缴获了11辆坦克,惊动了刘邓首长,王近山指示黄向东尽快运往后方。俘虏里也没找出来会开坦克的,李大平喊了几十个老乡,筹集了几十条黄牛套上绳索,一时间人拽牛牵好不热闹,单是一辆坦克,大半天里也拉不了半里路。看到天上有老蒋的飞机尾随着侦察,李大平吩咐老乡把地上的履带痕迹扫平了,又找来树枝遮掩,防止飞机闻着味道拉屎轰炸。

剩下的坦克怎么办?李大平想询问黄向东,可一看到他眯着眼正在想着什么,也就没有问出声来。兰封一仗下来,想想自己以前带出的几个很能打的干部,像五连长这样的都牺牲了,原先对黄向东前来任职时生出的怨气,也烟消云散了。与他们相比,职务上的事有什么好计较的?人家黄向东读书识字的时候,自己还在给地主放牛,虽说都是兄弟伙子,说到底,识字与不识字还是不一样的,一开始两个人的基础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同样是在刘邓首长麾下打仗,那些大仗都让人家赶上了,这次兰封发了这么大的洋财,偏偏让他也赶上了:老黄啊老黄,哥算是服了,我老李与你如何一比?哥俩又有什么比头?endprint

纵队这次发了洋财,主攻的S旅功不可没,他们一打开军械库,里面的武器弹药、通信器材、药品军需物资、通信器材等等让人看傻了眼,一个旅的几个团里里外外地搬运了小半天,一批积压在城里还没有邮出的信件,也被私拆开来,旅里抽看了一些,一批抱怨内战情绪的国军信件一律截留,说要上交到《解放日报》上公开发表。

因为担心敌人援兵,打扫战场仅限于两个小时之内。心神不宁的吴大双,哪里能打听到弟弟的下落?吴小双被人截走之后,旅里的战报还没来得及整理,他跑前跑后心里猫抓一样难受,想一眼看到俘虏名单的那个名字,更多的又不想看到。直到部队从战场上撤离时,也没有一丝有关弟弟的消息。为此,他还生出几分庆幸,真希望那个机灵的弟弟中途逃脱了。

其实,被刘文喜手下抢走的吴小双,这个一心报国的国军少校营长,依仗西门负隅顽抗的那几个小时里,小半块天都打红了,地上伤兵哀号,那口音里就有好多人,是刘文喜当年从矿上带来的家乡兄弟,以前大多被分在M旅五团。

现在,这些从矿上来的,逮住了吴小双这个仇人,你就是插上双翅也难以逃脱。

伤亡名单报到刘文喜那儿,草草看过一眼的他哭得伤心,兰封一仗,当年他带出来的兄弟死了好几十个,“这让我以后怎么回家见人啊,我答应着要带他们回去的。”

硝烟弥散之间,坐在一口废井旁的刘文喜站起身来,对着老家方向一连三次磕头作揖祈求先人谅解。就在这时,刘文喜看到了原先的几个手下,推推揉揉地把吴小双带了过来:居然还是国军营长。

“给老子跪下!”刘文喜上前就是一脚,吴小双被踹了个踉跄,他费劲地站起来,刚要报出哥哥吴大双的名字,嘴边又被刘文喜扇了几个耳光。若不是亲眼所见,吴小双真不敢想象,自己的哥哥怎么与这样的人为伍。做了八路军俘虏,这一路上他也曾想过,要不要告诉他们,自己的哥哥也在这支队伍里。可转念一想,共产党宣传政策不是优待俘虏吗?有机会的时候,他相信哥哥会来营救他这个弟弟。

可是现在,刘文喜惩罚战俘的野蛮做法,深深地激怒了他。他盯着刘文喜那张扭曲的脸,朝着咄咄逼人走过来的这个家伙,狠狠地吐出了一口唾沫:老天有眼,你们成不了气候。

“成不成气候管你鸟事?你他妈的死到临头还B嘴不怂!”刘文喜冲了过来,抬手又是两记耳光,被打蒙了的吴小双两眼冒着金星,他的抗议之声很快就从井底里回声萦绕开来。

8

蘭封战后,六纵退回陇海线以北休整。路过距离吴庄不远的那个镇子时正是深夜,吴大双就想着要不要向李大平请个假回家看看。弟弟的事一直没个着落,他这个当哥的一连几天也心神不定。李大平劝他说,这个假不好批,现在黄旅长刚来,我要是私自放人回家,这等于是拆新当家的台,更不能犯以前那种全旅放假的错误了。

吴大双叹了口气,队伍依旧往前流淌着,丝毫没有停滞的意思,他就这么一直扭着头,看着睡熟的老家那个村子渐行渐远。

一到根据地,吴大双病倒了,高烧烫得人迷迷糊糊的。朦胧中,自己像是摸进了家门,看到香莲正坐在窗前纳着鞋垫,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图案。闻听人声,香莲的脸红了:哥,给你兄弟俩一人纳了一双,这一双是给小双的,原想着你兄弟俩谁要是回来了,就给另一个带去,现在,你回来了,那就带给小双好了。

“兄弟之间,还要动刀动枪不成?”父亲听到了他的声音,进屋说话了。“你俩是亲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一见面就争这争那的,就算你帮着共产党打下了天下,你也坐不了江山,还不是一个鞍前马后的小卒子?不如趁早回来,庄稼人,什么这个主义那个思想,与咱们没关系,只要有块地种着,咱就饿不死。”

吴大双想给父亲解释,可父亲一回头走了,连喊几声他也不回头。香莲急了,一个劲地催他快走,说要是见了小双,就告诉他,还是回家种地让人心里踏实,就是再怎么穷,我也会守着他……

“哥,你也回来吧。”香莲一抬头,整个人泪眼婆娑。

“不行。”吴大双一抽手,碰倒了床边的缸子,叮叮咣咣的,整个人一下子醒了。原来做了个梦,夜色正深,哪里还有香莲的影子?

小双到底是死是活?家里知道吗?既然还不知道,就让她永远也不要知道为好。吴大双病好了之后,好几次梦里醒来,就想着要写封信告诉父亲,要是小双还没音信的话,让人家香莲别再等了……

两个月后,部队又要往南开拔,刘邓要求部队三出陇海线,在大范围穿插中寻找战机歼敌。看到李大平开会出来,吴大双想询问一下,上次打兰封时,纵队有没有俘虏到一个叫吴小双的俘虏,还是个国军少校营长。

还没等吴大双吱声,李大平喜滋滋地说出了另一个话题:纵队来了命令,调他到S旅当旅长,“这回,老子不再是副的了,怎么样,大双兄弟?要不你就跟我到S旅去,咱哥俩齐心大干他一场?”

这回,吴大双平生第一次没有答应李大平,他告诉李大平,自己现在还想继续留在M旅,好打听弟弟的下落。又一个月过后,定陶战役打响了,担任突击任务的连长吴大双,在突破守敌第三道封锁钱时,对手射来的一颗子弹不声不响的,叼走了他的魂魄。

那种枪弹,是一种类似于狙击步枪的新式美军装备,子弹射程远,杀伤力强,主要是子弹出膛之后几无声响,当年的“师傅”李大平哪里见过?自然也就没有教他听懂这种枪声。

部队撤退的时候,旅长命令团里带上他的遗体。直到安全撤到根据地,黄向东亲自主持了吴大双的追悼会。整理遗物时,在吴大双的内衣口袋里,他发现了一封一直没有来得及寄出的信,信的内容很短,其中有一段的大意,是说给一个叫香莲的女人:找个合适人家嫁了吧。要是不好嫁的话,就在咱家等着,随你等到什么时候,只要等打败了老蒋,我就回来……

香莲姑娘,M旅对不住你了。黄向东捏着这页沾满了血迹的纸片片,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连几天,他一直考虑着:要不要派人走一趟大双兄弟的老家,给这位痴情的村姑捎个口信。内战不可避免地打响了,而且还会越打越大,真不知猴年马月是个头。要是不明不白地让人家熬着,岂不耽误了香莲姑娘的青春?

责任编辑:侯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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