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雅
米婶觉得说的已经够清楚了,客人还是搞不清方向,她就不敢偷懒,自己去接站了。
米婶下了楼,向西走,过了那个小小的交通岛,到马路对面,直走过去是车站侧门。侧门前的草坪上,三个年轻人半躺在一丛小灌木下面,两男一女,米婶知道是吸毒的。那深色皮肤的美少女用双肘支撑着身体,小卷儿的头发扎得很高,仰脸向着天空,脸上漾着奇怪的笑意,两个小伙子一个侧躺,一个半坐,也将脸对着天空,似笑非笑。米婶快步走过去,到门口时墙角袭来便溺的气味。车站地处市中心,可它就这么脏,尤其到了夏天。
米兰中央火车站,这座著名的混凝土建筑,很漂亮,里面空间开阔,站台高大。从连接站台出口的宽敞台阶下来,左手有个咖啡厅。台阶上坐着七八个难民,他们身边放着人造革的大手提包。也许有地方去,也许没地方去,要看运气,米兰并不是他们最后的一站。有人就在米兰待下来,慢慢领到救济,有人还要北上。
米婶家的客人,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穿着蓝色短袖,左手搭在一只大箱子的拉杆上,右手抱着一只笨重的乐器盒子,背后还背着一个大包,摆动着大脑袋正四下里找她呢。
米婶心里想,家里还没来过这么大块头的哩,真占地方……又不是马克思,头发留这么长。
客人是北京人,从罗马来。
旅馆是个四居的公寓房,有两个独立卫生间,一个厨房,客厅很小。米婶前年才租下来的。她们进门时米叔在厨房准备晚饭。家里住了一对四川夫妇,一对台湾夫妇带着孩子,一个江苏男生,从东京来,是读医药学的,还有一个广东女孩,在博洛尼亚读书。米婶两口子没有专门的房间,旺季,就像现在,他们也像住铺位的客人一样分别住在男室或女室。
米叔先给客人煮了一大碗面,客人稀里哗啦几口就吃完了,放下碗就进房间去了,房钱饭钱都没付。旅馆的早餐是免费的,晚餐每人五欧。
那人住进了医药学生的房间,他铺开阵势倒腾行李,搞得自己满身大汗,房间开着空调,门没关。捣腾完行李,他又拿出电话打了一通。米婶好容易瞅了一个空当,让他登记了一下,把钱付了。
其他客人陆续回来了。那个药学博士还带回来一个从巴黎来的中国孩子,也是学医的。一个带一个,经常这样,米婶很高兴。晚上八点多的时候,米婶又接回来一个女客,刚下飞机,明天一早就去佛罗伦萨看侄女,回去时从米兰走,还在她家住。
那人洗完澡躺在床上跟两个学医的男生聊了聊,没一会儿,他就鼾声大作了。开始,两个男生忍着,各自拿着耳机听音乐,到了后来,没法睡,都坐起来了。同住一室的米叔就得想办法了,他把那人叫醒,那人醒来,满不在乎地敷衍了下:“嗯嗯,继续睡,继续睡,我是太困了。”说完毫不犹豫地又躺下了。他倒是能睡,其他人只恨自己睡意太浅。快四五点钟的时候,两个男生出了房间,坐在狭小的客厅里睁着眼睛等天亮。
“哪像拉琴的呀!”
“锄地都不至于这样!”
“你相信他带学生去考试?”
“我看他像倒卖服装的。那么大的包。”
第二天早晨,米叔小心翼翼向两个男生道歉,解释了半天,说从没出过这种事。有什么好解释的呢,没睡好的人心情好不了,解释是没用的。两个男生心里明白,住床位,这种事是难免的。
那人自己倒满不在乎,好像忘记了昨晚的事,走时放下了大箱子,说回来时候取。米婶一听心就沉下来了,天呢,还要来!他们夫妇俩最怕碰到这样的客人,这些客人在欧洲混久了,知道华人旅馆多少都有猫腻,主人总会尽量满足客人要求。米婶的旅馆登记了八张床位,实际上不止,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不足八人,淡季有时根本没人住,但只要有人告,被抓住了,罚款是不用说的……
米叔忙完了早餐,这会儿也坐下来歇着,他真想抽支烟,自从来了米兰,他就把烟戒了,说他守纪律,不如说他怕米婶,分开好多年,他以为米婶就自己在米兰过了,顶多把女儿办出来。他们的女儿二十多岁,没上大学,在米兰附近一个老乡开的工厂作缝纫。女儿最近和工厂的小伙子好上了,一般大,又是老乡,夫妇俩挺高兴的。周末这两个孩子就回来,也和客人们挤在一起。将来结婚时住在哪儿,米叔不敢跟米婶商量,他没想法。米婶倒是有打算,她想在附近找房子,租下来再开一个旅馆,让女儿他们照看。
中午,米婶穿着一件短袖,一条灰色的长裤和球鞋出了家门。她不在家的时候,米叔在网上看看订房情况,给客人回信答疑。
米婶从站前广场那条路直走下去,这是一条大路,街两边有不少小旅馆,就是带早餐的那种B&B,前台带一两个人,有两家中国人开的超市,有一家还有地下一层,货塞得满满的,两个温州女孩坐在收款机前只管收账,生意不差。除了这些旅馆、超市、披萨店,就是大门紧闭的住宅了,米婶没看到一张租房广告。
米婶进了一家皮鞋店,她不缺鞋,让她好奇的是这个鞋店是黑人開的,要知道,这种小鞋店若不是本地人开的,十有八九就是中国人开的,在这一带,谁都知道中国人开的皮鞋店价格便宜,这样的鞋店生意一般都不差。她进去看了看标签,不贵,可也不比中国店便宜,而且基本上都不是皮的。那个一看就知道是老板的店员,尽量把自己往角落放,好像害怕自己妨碍了客人似的,对于小店的屋顶来说,他显得太高。有一对夫妇,像是东欧人,男人穿着夹克,他们客气地跟老板聊了几句,那个女人买了双鞋。米婶出了店门,门旁墙上贴了一张纸,她刚才进来时就看到了,那不是租房广告,既没有照片,也没留电话,米婶认识几个词,可是她没看懂。
又过了两个红绿灯口,有一些本地人开的化妆品店或者咖啡店,米婶在一个冰激凌店买了一个双色球,红蓝两色,她从来没有认真吃过这东西,就是全家人一起去市中心看米兰大教堂的那次,也只给女儿和米叔各买了一份,不是因为节约,也不是因为胃不好,她没有那份心情,她发愁以后的生活。今天,她一个人在这闹中取静的地方,坐在路边椅子上,竟然有意要放松一下。她的面前有一片草地,草地上一丛丛的小野菊花,白的、黄的,星星点点,偶尔有几只麦穗冒出来,是小鸟带来的。endprint
米婶努力想记起来一件什么事情。她想来想去,想到的只是刚才那个黑人,他穿着布料不好的西装,他盼望着客人买,可又不过分推销,好像在跟自己说,哎,你不能招人烦。他的表情,好像在告诫自己,要区别于那些街边的老乡。
米婶想起来另一个黑人,对,就是那个在罗马的黑人。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当时,她在一个广场附近等公交,她跑了一天,又累又渴,坐在一节光滑的水泥凳上,背朝街,想休息一下。这时,她看见一个黑人向这个方向走来。
那个黑人高大、笔直,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他穿着灰色的旧西装,让人想起中国八十年代的装扮,他的两个宽阔的肩膀随着脚步的节奏起伏着,他走向坐在米婶旁边的一对旅游者。他问了好,那两个人礼貌而冷淡地笑了笑,他们知道他是来兜售小零碎的,他东扯西扯的,自然而然把东西拿出来了,那男人拿到手上看了看,问了下身边的女人,女人笑着摇了摇头,男人就把东西还给他。他竟一点儿都不失望,手收回去,可是不急着走,很自信地跟那两个人又聊了几句,不知他说了什么,那一对男女竟然都被他逗笑了,他们就那么聊了起来,有七八分钟,这时,他从包里又拿出另一件小東西,塞到男人手里,男人看了看,摇了摇头,这时,黑人意味深长得看着那个男人,说了几句话,那个男人便收下了,爽快地给了钱。黑人道了谢,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远了。米婶知道他们说英语,可她听不懂,她能从过程判断他们聊得愉快,他没遭嫌弃。那个黑人的长相很少见,风度翩翩又饱经沧桑,让人不能相信他以那样的老练和世故来推销一个几块钱的小玩意儿,那份执着和派头在电影里可以谈军火啦。米婶觉得这人特别,实在是区别于她见过的街头小贩。
常看到中国孩子呵斥深肤色小贩,她看到就生气,不要就不要,干嘛那么一副脸色。不仅中国孩子如此,韩国孩子也如此。她刚来在厂子里做工时跟一个小伙子还为此起过争执,她说咱不能对人家恶声恶气,你是来谋生的,人家也是;人家是外来的,你也是外来的。那个小伙子简直不以为然:哎呀,你是没被他们骗过,他们可狡猾啦,让你碰上你就知道厉害啦,有你哭的!
其实,在碰到那个黑人一个小时后,米婶就哭啦。她刚来罗马没几天,不知道64路的复杂。司机一刹车,一个小个子的日本女人轻飘飘地一头栽向她,差点儿摔倒,米婶就把自己在门后的位置让给她了,她自己就暴露在过道上。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刹车,一个披着披肩、身体庞大的黑人女子向她扑过来,又差点将她扑倒,她赶紧抓住最近的扶手稳住自己,一路上她就在这个黑人女子和两个少年人中间站着,下车时她看到自己的包开了,她的心狂跳,一看,钱包没了。她一摸裤子口袋,那随身的20多欧元还在!她的钱包里有几十块钱,她的全家福在里面,她觉得那是护身符,她当时就哭了。她坐在街边哭了一会儿,买了个面包吃了。她没待几天就离开罗马,打消了辞工时想在罗马立足的想法。
可这也不能改变她的看法。
她女儿在饭桌上说,哎呀,那些半黑就是很讨厌……她立马就火啦:你闭嘴!
这些小孩子年轻轻就直接从家里出来,没见过前些年上海人说“乡下人”,北京人说“外地人”时的那种白眼,也没见过八九十年代广州火车站的拥挤和可怕,到了国外,就知道找好吃的。半黑——这种刻薄的词都想得出来!
周五,客人中只剩下那个博洛尼亚的女生,女儿也回来了,偏巧那个拉琴的也返回了。饭桌上,拉琴的吃饭吧唧吧唧的,惹得两个女孩满脸地厌恶,女儿干脆端着碗回房间去吃,米婶为了缓和气氛,把手机掏出来,翻到一页,是她在鞋店外面拍的那张纸,凑过去给那个拉琴的:上面写什么?
拉琴的拿过手机,看了一会儿,翻译道:各位亲爱的弟兄,我们的老朋友尼姆丢下我们走了,定于下周五也就是7日为他举行葬礼,请大家晚上7点到圣人堂参加葬礼并进行安息弥撒。主与各位同在。
“哎呦喂,就是今天呀,这个我得去看看。”拉琴的一出门,米婶长出了口气,觉得客厅宽敞了。
女儿出来说,老妈真厉害哦!
可米婶觉得奇怪,拉琴的为啥要去看那个东西呢?她可没想到他会有那么大兴趣。
八点半左右,拉琴的回来啦。米婶知道圣母堂不远,走路来回也很快。很小的一个堂,就在路口上。
米婶问:怎么个情形?
他说:那就是个祷告会。就有一顶帽子。
“哦。人早就送走啦?”
“人先送走啦。在黄线地铁的一个桥洞底下,直接叫了警察弄走的。他一个兄弟两天没见他,去找他。看他已经咽气啦。六十岁。”
“哦。你了不起,能听明白。”
“我来了也十多年啦。硬是把语言关给过啦。”
“你拉琴赚钱不?”
“没人找我拉琴,我教学生。”
过了一会儿,米婶问,有个电视剧叫《女奴》,看过没?
“看过,上小学那会儿看的!”
“那时我上初中。那里面音乐好听哦?”
“嗯,嗯嗯。你听——”他哼了起来,连拍子带旋律,“是不是?”
“对的,就是这个。”米婶觉得那个伊左拉真美,当时,大人们说她额头太高。那里面有个黑人女仆,心地善良。庄园里的故事。
“你等着!”那人进屋打开那个笨重的琴盒,拿出大提琴,拉了起来。
《女奴》那一段旋律就出来了,中间还有拨弦。
“电视剧的音乐有鼓,非洲鼓,有合唱。”拉琴的说。
米叔见他拿了琴,这就拉上了,也出来看。
拉琴的就给他们讲布鲁斯,讲灵歌,也不管他们两口子听不听得懂,一边讲一边示范。
米婶直说拉得好,米叔不好表态,想了想说,我看过一本小说,叫《根》,写黑人在新大陆的故事,一个奴隶怎么都逃不出去,一逃就挨打,快被打死了,还在逃,一辈子都想逃。
米婶说,你哪时看过小说?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那时候你才刚进厂,四车间有个上电大的,午休就看小说,我晚班,就让他留下给我看,上下两卷,他上午看,我晚上看,终究是给看完了。以后就跟你搞对象啦,就再也没看过。”
几个客人洗了澡也凑过来听琴,拉琴的说,你们睡,我把你们拉睡着了,我睡。
他的学生考完了试,他感到轻松。他挑了个长长的轻柔的曲子,琴声像两个老朋友聊天儿,一问一答,不紧不慢。
米婶可没想到有一天能这么近听人拉琴。那人拉得真好呀,她有种从来没体会过的感受,轻松,又有点儿难受,好像为什么事心软了一般。她翻了个身,给米叔发了个短信:好听得很哦?
米叔回:嗯。
米婶又说:今晚他要打呼噜不要叫醒他哦。
米叔说:晓得啦。睡吧。
米婶想着那个黑人老板的神情,那是盼望能够脱离一种身份,进入另一种身份的神情,所有的盼望都在那个小店上。
米婶想,明天拉米叔去那个小店,给他买双鞋,自己讲究些,米叔就将就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