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园弗蜂鸟眩晕

2017-09-08 06:00魏傩
青春 2017年9期
关键词:母亲

1.瘦

现在,我站在楼下,它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不同。雾气很浓,你看不到它的顶。

母亲与我从未爬到最顶楼,她总是在某一层便停下来,你面前的楼梯仍在转折向上,转折向上,转折向上,她带着我回去。

1.楼上没有住户;2.楼上的住户不用再缴房租,母亲从未解释。仔细回忆,每次停下的都是同一层——电梯门口你踢倒一盆绿色的植物,不设花盆,圆台形状的泥土放在地面,吹过一阵风,叶子摆动,一粒三棱锥形黑土刺出白色的茎芽,你的袜子拇趾处破了。母亲如盲寡女一般沉默坚定,转身下楼,带着身后始终注视叶子摆动的我。

你想不出那栋楼竟然处在城市内。母亲知道它距市中心的位置——具体坐标,过往历史,以及今日如此破旧的原因。这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我的母亲,尽管性格古怪,她的文化还是赢得了房客们当面的尊重:要用擦过一遍再擦一遍的茶杯给母亲倒茶;须要将水池上的脏碗藏进碗柜里;须要用手拍抹并不存在或者已经无法弄掉的椅子上的灰尘;须要偷偷把从椅背掉下的脏衣服踢到桌子下去。你对母亲说话时要使用“您”,保持心虚与窘迫,一件过小的衣服绑住你的身体,动作要显出濒临失控的紧绷。母亲将报以你同等的紧绷。两条嘴唇吊在鱼线上尾尖着地的鱼,你,和我的母亲。

那栋楼住的并不全是穷人。你的职业很富裕,甚至可以说是高贵与荣耀。你和穷人住在同一栋楼里,给母亲奉上同样的尊重,我真是搞不懂。

一楼住着典型的穷人。丈夫在工厂上班,妻子无业在家,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分享同一张床。推门进去,男人正在厕所里对着镜子刷牙,他的儿子坐在马桶上,厕所门打开,空气中有种便溺的气味。我没有看到女主人,他们的女儿在饭桌边用粉笔投入地涂抹一双白色帆布鞋,看到你进来,投出一个哀怜却富有攻击性的眼神。

“你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呶。”她扬起头用鼻子四下里嗅,脸上渗出细小的汗珠,“看不到总也闻得到。”

你理解她也许指厕所的气味,体谅地一笑。

“感冒了,闻不见。”

“不用闻那个。脏东西,不是那些一感冒就闻不见的。”

厕所马桶上的男孩突然哭起来,你觉得很伤心,他很伤心。男人把牙刷含进嘴里,走到马桶边,按下冲水按钮。水声压过了男孩的哭声,但很快哭声又传出来。

男人开始刮胡子。

“你妈呢,她在哪儿?”

“你走吧。”

女孩低下头,继续刷她的帆布鞋。

那么,你只好绕过饭桌,从女孩身后的白门里走出去,离开这个穿堂一样的家庭。男孩的哭声和刮胡刀的嗡鸣还在响——在一个白色方盒的房间中,你很难辨别它的来源——听觉上,它更像是前方的引诱,而不是身后的追击。也许前方也是一个男孩在哭,有人在刮胡子的一家,我这样想时,“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一位老婆婆走出来,怀抱一只灰底绿斑的猫。猫睁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房间的亮度下,我不知道这双眼睛是否合理,但它确实吸引了你所有的目光,让你完全忽略抱猫的老人。

“小伙子。”

猫眼的目光像是母亲的目光,我怀疑是怎样的坚定才能射出这样的目光。

“小伙子。”

即便在一個陌生人的紧盯下,仍然毫不退缩,好像是死了,可死了又哪来这样的神气与明亮,波动与闪烁。

“小伙子!”

一个苍老的近乎吼叫的声音。

“啊?”

我从目光中惊醒。

“小伙子,帮我把这只猫还回去吧。”老人把怀里的猫向你递过来。

“还给谁?”你心不在焉地问。

“你往上爬,到时候有人来取。”

猫猱进你的怀里,一个温暖与毛糙的东西拱着你的胸膛。你感觉到衬衣外表面猫脊背皮毛下的骨架,记起一架车的前辕。那次我和母亲是场上的两束麦子,摔打得支离破碎,扔上一辆板车。母亲从车上滑落下去,你以为自己摆脱了她——你把怀里的猫掼到地上,猫爪子狠抠进衣服,挂住你的胳膊——一切都在预料中——它冷静地用腿蹬着你的裤子,又钻进你的怀里。

你抱着猫走进电梯,在明净的慢慢合拢的电梯门中,你的裆前支起了帐篷。你感到几分羞臊,又觉得如释重负。镜中的你下意识地收紧腰肌和屁股,向前顶了顶。

老婆婆走进对面的电梯。她只可能上楼去,也许她只是下楼来交给你这只猫,也许要她还猫的人就是她自己。

镜中的你慢慢软下来,退后几步,靠在电梯的后壁上。猫在你怀里咕噜咕噜地吼,像压低声音的狗的吠叫。

2. 透

收猫的女人家里,墙壁破了一个洞。她扯下我怀里的猫,扔在地上。

泼出一盆水,猫的弧线。“噔”的一声,猫坠在地下,倏地,弧线跃出墙洞。

三十六岁。女人看着跃走的猫。

女人在打鸡蛋。三十六岁的女人是个漂亮女人。

你不就想听你爸的故事嘛。女人眇着一只眼睛。

我不告诉你。嗬嗬。

蛋液唰唰唰在大青瓷碗里转悠。

奔腾的物体,看不清全局,画面里是结块的肌肉和晕开的线条。

你爸要死在看星星这件事上。嗬。

女人掩着嘴轻笑,口红被抹开在嘴一角,揪起银色围裙去擦。

你爸要死在看星星这件事上,我也拦不住他。不信你问二十七。

二十七,是年龄还是编号?

编号。哪个能按年龄排?那不一点隐私都没有啦?真是。她说。

我第一次见你爸,你爸给我唱着歌。那时候我就看出他不对劲,那么大个舞台,他哪儿不看,就仰头看着天。黑咕隆咚,晚上的天,舞台的大灯一照,更是黑没有了。

不过你爸的声音真好听,鞭子一样,啪啪地抽出来。整个舞台数他最镇定。

二十七是个男人。这让我吃惊。endprint

二十七确实是年龄。二十七的男人长了一张十七八的脸,三十六的女人也许是嫉妒撒个谎,我想起来酸酸的。

你去过马场了?

我点点头。

三十六让你来的。

也不算,她只是提到了二十七,我自己找着来的。

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我爸唱歌。

你爸唱歌。这我倒不知道。

男人捂着茶缸子,洋瓷盖子刮得擦擦响。雾气太大,把窗子都呼上了。

马怎么样?

呼呼呼,在墙洞间跑得凶。

算起来我守瞻园十年了。你爸开始来的时候,冻得要死要活。热地方来的,没受过这样的冷,大鼻涕吊三丈长。不过你爸劲头好,没两天就四处跑起。东面的七号矿坑,南面和北面的铁道,西面的厂房和宿舍楼,瞻园是戈壁上撮起来的一个绺绺,你爸就在这绺绺上跳蚤一样蹿。

本来他叫我一起去,懒,叫不动我,他跟一条黑狗到处跑。那黑狗原本是我带来养的,被他扯着跑,倒跟他更亲了。狗后来死了,埋在房间里。过两个月,你爸就走了。你看,就那儿。

男人沿着窗户一角指过去。我站起来,拿手抹出一块玻璃。空荡荡的房间,靠门的墙角地上插着一条牌子。

我眯眼看——“黑子”。

那牌子是我立的。你爸不讲究,不立这些东西。他走了,我怕夜里去尿尿,忘了,尿在上面,就把牌子立上了。

反正他走了,我留不住他,也算气他一下。

男人沉默。

七号矿坑,深,大,空,楼梯旋转上去。矿坑入口立一个牌子,牌子最上端没图案,只剩白色铁板;中间蓝漆尚存似乎是一幅画,看不清;画的下部,半边白板半边蓝漆,蓝漆上印数字四十,数字下面一个大大的箭头,箭头指向前方。

3 .皱

一级一级楼梯上去,出了矿坑,雾气散了。走下一片矮坡,你走进积雪覆盖的荒地。右后方传来嘈杂的人声。你记起一群孩子,穿T恤的,穿睡衣的,白孩子的棉裙洇起黄色污斑,黑孩子的门牙绽开条缝,冰激凌粘在脸上像大腿内侧的牙膏。你分不清几个人。孩子们的声音是余响,刚才告别的喧嚣的余响,荒地只剩下踩碎积雪的咯吱。

“我要去美国生活。”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你感到她在对你讲话,却沉默着向前走。你没有说话的欲望。

“我妈妈在美国开一家大银行。”

她忽然出现在右前方,垂直于你前进的方向走过来——伸展双手,比划一个巨大的弧线甚至矩形甚至立方体的银行。

你意识到自己极像一个罪犯。一件深蓝发灰的大衣,双手揣在口袋,勾着腰,脸深埋进布料发硬的帽兜。不管发生什么事,好坏美丑,发汗的,鱼腥气的,噙在嘴里的红领巾味道,你都会有巨大的嫌疑。

因此,你要伪装出最温柔的语气,与她保持距离,并偷偷环视这片荒地,寻找一个证人。

“朋友,你家在哪儿?”

“那儿。”

女孩指向你的右后方。目光连线的尽头,几幢黑色的高楼和天空一样模糊不清。

“你会和所有高楼里的小朋友玩?”

女孩肯定的答复。

“你也会和所有平房里的孩子玩?”

女孩肯定的答复。

你终于看到另一个人。环抱荒地的馬路呈现上坡的趋势,一抬头,你的雪地上出现另一个行人,穿一件红色大衣。你走过去,等待红色大衣主动跟你说话,或许,你还会躲开。

你们走进一条狭窄的巷子。不知怎么,你走到她前面,她还是没有抬头,便默默地走。巷子两边的墙壁,石子浇灌在水泥里,你说用树枝划上去会咯哒咯哒地响。

“你不能走快一点吗?”

她抬起红色帽兜遮盖的脸。

“你走得就像这样!”

她开始在雪地上学习你的样子。模仿并没有让你感到羞耻,但双脚忽然变得沉重。雪地反射白光,积雪的质感从未这样真切地出现在你的脑中,腿和脚无法快速移动,脱离了意识的控制。耳边忽然响起母亲的声音,似乎在催促你进行一场时间紧迫的复习;母亲拍着书页,书页像积雪一样流着润泽的光;母亲告诉你每一章的重点,她在同样的考试中曾经取得优异的成绩。

“她已经走了。”

窄巷里靠上来一个声音,一个很久以前的熟人,一张圆形的脸。你记起他和你同一天生日。为此,幼时母亲间有不错的友谊,至今偶遇还会交流消息。你和他的关系却断了。

你们站在一起,看着她走进一个光亮的院子,和另一群人影聚在一起,远远走掉。

你和他还在巷子的阴影里,缓缓地向前走。

我忘记我们聊了什么。

4 .漏

啊,夕阳红晕如纱巾浸上汁水。湖面是靴子前缘,从水泥大桥下蹬出来,黑蓝的水浮动焦黄的光,湖畔的草地滩涂也是蓝黑底子掺着黄色。小小的坡径从湖右侧的红砖墙下起始,衍红的白色路面,铺向乳尖的脯肉,砖墙顶上篦出夕阳的濡光,搅在路面是嫣红的纹带。

男青年和女青年坐在草滩上,气定神闲,你和背叛跑过去。

“革命失败了。”

“你知道她,不喜欢和人混在一起。”

“你来。”

与你、背叛、矮小组配相同,他们身边也有个稀薄的人,女人,站在坡顶的路面,唤你们过去。她也是革命者——一条缝在帽檐内侧衬里的环形布带。三四条黑影从她身后的路面溢起。

你赶忙转身,背叛比你警觉,先跳上湖面跑走了。

湖面聚簇泛油光,察觉不到湖面的弹性。追击者附在你身后,腿不时沉滞一下,你随时会被拖倒。背叛已经向着水泥大桥跑去,你拼命撵她,可桥下的阴影边缘一剪,她便消失不见。

一队自行车从桥那边串下来,剪进桥洞的黑影,剪出去。你没有看见背叛出现在桥那边明亮的空间,也许她攀上桥走了。视线里铺开那队自行车,四辆黑彩杂糅的自行车扇形展开,串联拦堵的链条。那些人焦油色的头盔像昆虫的头部,穿裹暗底焗起艳彩纹带的服装,连同湖面四只提琴状的影子,织开一张强势兜揽的网络。endprint

你没有丝毫犹豫,跳向湖水左侧的灌草丛,大桥撒网般蓄着灌草的斑块,那里自行车难以穿行。果然,追附的黑影和截击的车队消失了。

第一次胜利将你带到一条铁轨边。隧道的脊柱刺穿山体,扑进去,尽头的光斑呼啦呼啦翻动眼皮。隧道里没有风,黑白电影把世界压成片层,压力一片,光线一片,声响一片,层积岩一片。你在光线和层积岩两个片层间,声响远了,压力也远了,一切慢下,斜切着向前走,身体拋进声响和压力的片层。

这样的隧道尽头,却是一个一个方格的妓院。

磷头丢在哪里,一段矩柱的白木来游磷皮火柴盒。

你在格子与格子间的推拉窗洞里穿爬,有女人拽住你的腿跟过来。两个人初次见面般聊着彼此的业绩,马上她们会为了荣誉和嫉妒厮打。

你要给她们讲讲道理,集三四个在一个格子。她们左掐右拧挂在桌子上,彼此绝不朝同一方向,生怕分不清那缕目光是谁吸引过来。

“我们革命也是为了你们。革命者里也有妓女。”

你停顿,没有人接嘴。

“我们都是穷人,还有力夫,厨子和农民。”

“大多数是年轻人,你们知道,年轻人总有一股火,没什么用的力量。”

她们在桌子上掬着肩膀啜啜地笑,拢出乳房像风啄树叶。

“我们中也有妓女。”

你再次强调。不再有人试图抓住你,你忙从格子一角褐色伤口般的推拉窗洞里爬走。

窗外是一个深深的院落,青色的高墙抹砌了碎石。你在墙顶端收薄的弧度上锄行,脚面拗向胫骨前侧。院落里没有兽类,但湿气散发浓浓的鸟兽味道,灰苔覆满头顶的天空,动物园或马戏团刚清洗过的兽池倾倒下来。细弱的植物在墙顶砾洼中生长。你加速行爬,踏倒植株,脚下沁起青色的气味。

一匹在电线上窝行的鼠,你向着保头铺子疾行。

铺子里等着一个老妇,蜂鸟般的脸部有种苍老的美感。她说,要陪着你一起逃窜,你说,你已经不准备逃窜,她说,那就算你陪她,但偷偷地,她还是以陪你逃窜的姿态递给你怜悯与担忧的眼神。

“别问我为什么待在瞻园的保头铺子。”

她说。鸟喙般的脸探出阴影。

保头铺子是一间二层的店铺。她带领你在铺子里游转,客人很多,身材高大,看不清他们的脸。客人在货橱支架上翻找,伸出一只胳臂,绕过一只胳臂,别住一只胳臂,扭拗,穿刺,枢结,延散,挤嵌,挑担,一只一只胳臂的管网。腋间淌落泥土的气味,弹在你们头顶。

她告诉你这些都是很有身份的人,铺子挂着的都是有年头的好东西。

“你看,”她托起一尊女性塑像,塑像颈上佩戴一串黑色的饰物,她拉出自己脖子上的一串,相互比对,“这是美神。她脖子上挂这串项链已经几千年了。”

她露出少女般幸福的神色,你无法分辨这神色中包含的情感——是说她的美吗?她和美神有一样的项链。

二楼工作室里只有一个忙碌的妇人。你忘记她在做什么。她叫你们稍等。过一会儿,一个老如树根的男人接待你们,邀她出去,留你坐在椅子上揉捏橡皮泥。

你想捏出美神的塑像,完成到胳膊,她走进来。那是一条藕状的手臂,丰润如同女人,肘关节却异常宽大。树根在搬移装备。你打算从上臂延伸出肩颈、腋窝、胸脯,她却接过橡皮泥,又团在一起。一切型线消失。一个球体。她抿着嘴摇摇头,你触及了什么禁忌。

你闭上眼睛,去消解脑海中那根手臂的形象,但腾腾的生机总要从断裂的上臂截面胀溢出來。睁开眼,走廊里穿过一幅画像,抬画像的人隐在画背后,左右两片齐排的手指,像铜鼎的鼎耳。画像里一个男人骑跨在马背上,俯身用手臂洞穿马的脖颈,不设缰绳,手指握掐马的咽喉,马在烧鬃里奔跑。她伸手过来,你觉得自己也长出了鬃毛,她的手要洞穿你的喉咙。

魏傩,1993年生,小说作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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