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上讲台,于我都是全新的经历

2017-09-07 21:08田耳小说家,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
南方周末 2017-09-07
关键词:进修学校讲座讲台

田耳 小说家,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

田耳 小说家,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

本来,当老师于我是不可想象之事,无他,天生是大舌头,讲话都困难。这缺陷也没给自己励志,中学以后我成绩一塌糊涂。在我生活的小县城,好学生自有前途,差生反倒无须操心,在周围亲友看来,我的工作和将来,是我父亲必须解决的问题。父亲本指望我考重点大学,后面指望我能像他一样读湖南师大,慢慢发现只要是所大学我都考不起,便也认命。所以我认为父辈这种品质值得赞美,他们经历苦难太多,仍然敢于仰望星空,一旦不顺遂,转瞬便安于现实,仿佛中间都没个转换。

父亲恰是一名教师,所以日后当老师,仿佛是我最大的职业选择。高考落榜后,我去读本地的电视大学,专业是“汉语言文学”,方向是“师范类”,这也是父亲让我去读的原因。我头皮发麻,即使当上老师,必然分到偏远的乡镇中学,想回县城万分不易,要上公开课考评。我的大舌头随时能把我一票否决。但我没资格对此提出异议,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大专毕业后,当地教育部门发文,非师范类学校的师范生,还要去教师进修学校再读两年,每年学费一万二。那时候中学教师一个月工资三四百,拖欠短款是常有的事。父亲搞一搞成本核算,认为去进修学校完全不划算,又想以自己中学特级教师的资格,为我求取破格的机会,却卡在一位主要领导手上,不肯签字。父亲当年在单位也是一名炮筒子,我见过他当面数落领导,领导涵养十足,对他慈祥地笑。待我要就业,父亲没想到求人办事这样难。几次,喝酒以后,他劝我不要担心,往后他会有更好的安排。母亲就会在一旁叮嘱:“喝酒了不要话多。”

其实我一点也不担心,甚至解脱。我是要当作家,像高尔基,把社会认作大学,心里面有古怪的安全感。这点倒是让父亲欣慰。

但当老师,对我而言似乎又是宿命,比如终于当上作家,但更多的人,喜欢将我叫成老师。现实生活中,叫成作家总是显得古怪。而且,这种称呼就像谶语,后面有机会到大学工作,我没有犹豫,因为这一直是自身的隐痛。人缺什么想什么,我想体验大学生活。调去大学时,说是当驻校作家,当杂志编辑,但人事关系理顺以后,我发现讲课是必须的。

这时候,我问自己,你一直害怕的,何尝不是一直向往的?

作为一个大舌头,我童年时期常做滔滔不绝的梦,仿佛我能成为一个演说家。另一方面,我坚信自己只是口齿不清,而非不会讲话。厘清这两者的区别,于我而言,有一段漫长的心路历程。事实上,一直以来,当别人笑我口齿不清的同时,我也经常暗笑别人表意不清。我有话憋着不说,平时只能张着耳朵倾听,才会敏感地察觉,我们日常的交谈,其实充斥大量的废话、歧义以及病句,往往有上句无下句,往往前言不搭后语。但这所有的言不及义,都不影响我们日常生活中有效地、热烈地沟通。

我其实想讲话,我读书时想过当老师,我觉得我当老师,学生不至于这么枯燥乏味。但首先,我讲话要别人听得懂才行。

第一次是搞讲座,大概在2002年,一位在吉首大学当老师的老同学,拉我去给他学生讲一讲文学。“你要敢于站在讲台上,要学会跟人打交道,以后当作家用得着。”他说话时还帮我整整衣领,又说,“我要把你从这里推向世界。”我只有感谢朋友的好意,就这样,硬着头皮上了讲台。记得当天是指导他们看哪些文学书,这很宽泛,可以随性地讲。那天应算正常发挥,我留意着台下的学生会有多少退场。因为我有经验,碰到难以卒听的讲座,退场都要抢先,否则一晃眼工夫,台下只剩我一人,想走都走不成。

我那同学平时纪律抓得好,当晚学生离场的不多。我稍微放下了心中的忐忑,对自己说,你也不必妖魔化自己的口头表达嘛。但这又使我放松了警惕,第二次再去另一个学校讲座,人家命了题,谈在读图时代,为何还要文字阅读……听见对方给的命题,我第一反应是,这还要说嘛,理由简直俯拾皆是。我容易紧张,也会莫名放松,两头走极端。那次我没有打讲稿,讲座前一晚又没睡好,等到开口讲了十分钟,脑袋忽然一片空白,要表达的意思,全都躲躲闪闪,而舌头忽然不能拐弯,怎么也触碰不到那些准确的意思。这样“尬聊”了半小时,我浑身冒起虚汗。旁边主持的老者不得不提前结束。“……许多年后,你们可能忘掉无数的讲座,却能记住今天一位讷于言敏于思者的戛然而止。”

老者为我打圆场,我听得头皮瞬时崩裂。

那以后再不敢掉以轻心,讲课、讲座都要将讲稿打得相当详细,也渐渐摸清了思与言之间的结合点。我讲课不多,但每一次对于本人,都是独特的经历,因为我实不知自己当天有怎样的发挥。自我感觉发挥出来了,则浑身舒泰,否则,接后几日都会笼罩在轻度抑郁的情绪中。当然,这些都是我独自的反应,是我一人的死去活来,在别人听来,都一个感受:这人舌头有点大。

随着经验积累,我也知道每个地方的人兴奋点不一样,比如说在两广,广州人特别喜欢急转弯似的机智,南宁人则对此无感,他们更喜欢外地人模仿几句南普。懂得一定技巧以后,偶尔我也能让听众笑声不断。笑声不一定说明什么,但我乐意,从中榨取一丝安慰。

终于我已习惯了别人叫我老师,但我不会习惯于讲课,因为只要还是大舌头,我就对讲话葆有足够的警惕,也消除不了那份紧张。开口讲话,给学生讲课,这给予我一种无可消弭的矛盾心情。这种紧张和矛盾,反过来又让我对讲课如此迷恋,每一次走上台去,会有怎样的发挥,都是听天由命。我像个赌徒一样,对自己说,今天的发挥,赌一把!

偶尔,有学生说老师今天你讲得真好,我心里一酸,挺想把他(她)捧起来亲一口。但我是一名老师,懂得要为人师表,所以只能慈祥地看着他们。

猜你喜欢
进修学校讲座讲台
"安身之所"
My Dream
让“示范性”名副其实——创建省示范性县级教师进修学校的思考与实践
漳平市教师进修学校附属小学学生书法作品展
讲台
打个盹,记事牢
DV校园小讲台
休闲一刻
张家界市教师进修学校协作会议在桑植召开
书法基础讲座(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