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蕉燕
时光回到六十年前,夏日炎炎,某个小升初的考场,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手握钢笔,正构思着命题作文:记一位红领巾的故事。一幅画面,呈现在少年眼前:一个秋天的早晨,一位脖颈上系着鲜艳红领巾、头扎粗粗的牛角辫的高个子女孩,身上斜挎着用毛巾做的书包,奔跑在河坝上。
那天早晨,女孩先去河岸打了一篮子猪草背回家,匆匆吃了口红薯,眼瞅着上学要迟到了,女孩不顾身后喊着要她把红薯吃完的母亲,夺门而出。学校离家大约有一公里,沿河坝走,会近一点。很快,女孩跑到一条通往河坝的羊腸小路,顺着这条小路一溜下坡,很快就会到达学校。女孩正打算加速步伐顺坡跑下来,却发现一位伯伯,腰身弓得像弯弓,正吃力地推着满满一车白菜艰难爬坡,任凭他怎么用力,车轮都不动。女孩不假思索,弯下腰,双手紧紧抓住推车前面的挡木,使出浑身的力气,帮老伯伯把推车拉上了坡儿。女孩最终上学迟到了,老师已经在讲课,不明真相的老师罚女孩站在门外。少年一边构思着,一边在试卷旁边的草稿纸上列着写作提纲。离交卷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候,少年开始往试卷上写作文,笔尖如同一位芭蕾舞皇后,在“舞台”上飞旋着、跳跃着,时而如蜻蜓点水,时而如燕子在水面掠过。《记一位红领巾的故事》,在少年笔下,铸成永恒。
少年,是我的父亲。红领巾,是我的母亲。
不知什么时候,和母亲同班的父亲,暗恋上高挑漂亮的母亲。他等到两人长大一点的时候,大概是20岁,去求人做媒,娶了母亲。
父亲是独子,祖父也是独子,似乎祖父的父亲也是独子。母亲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名副其实五朵金花。祖母是不太看好这桩婚事的,她的主要顾虑是:老孙家三代单传,人丁稀少,而母亲那边,清一色的女孩,母亲会不会像了自己的母亲,生不出男孩,果真要那样,这不是要断了老孙家的香火吗?可是少年的父亲,就是喜欢上母亲,祖母拿他没办法,就默许了。再说母亲这边,其实更看不上父亲的家庭。外祖父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是村里的“财量”(音),相当于现在村里的主会计,人长得高大英俊,打着一手好算盘,写着全村最好的毛笔字。而世代单传的父亲家,在村里是小户人家,祖父也上过六年的私塾,但是为人老实没什么大本事,所以不受外祖父待见。但是父亲和母亲,还是冲破了层层阻挠,走到了一起。祖母的担心应验了,母亲过门后,就像祖母院子里的那棵木槿,花开一树!历时十一年,生下六个女儿,老孙家,真的没得香火续了。
延续家族的压力,因为超生单位给予的处罚,使得父亲沉默寡言,抑郁寡欢,常常借酒浇愁。小的时候,六姐妹很怕父亲。父亲下班回家,远远传来自行车的铃声,就是对我们发出的预警:大家不要再玩耍吵闹,各就各位,分头行动,找个角落安静呆着去。父亲把自行车在院子里安置好,我们就排好队,面色紧张地问候:“爸爸回来啦?”父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们便如同得到赦令,灰溜溜地逃出他的视线,去祖母那边找乐趣,或假装干活去。
不苟言谈的父亲,不懂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爱,以至于,儿时乃至青年时期的我们,认定父亲是不爱我们的。间或,在他喝醉酒的时候,把我搂在怀里,用他硬硬的胡须茬在我脸上摩擦,回想起来,那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幸福,倒是有几分厌恶他。胡须茬、酒气,是他留给我儿时唯一有印象的“亲密”。在家里孩子还不多、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带我和姐姐去城里,我始终是坐在自行车大梁上,姐姐坐在父亲身后的自行车座上。骑车几十里,路过老友村庄,累了的父亲就进老友屋里喝酒,然后在午夜,醉醺醺的父亲又载着我们,一路扭着麻花回家。
有时候,下班回家的父亲,公文包里会带回来一本书,厚厚的那种“大书”,妹妹们还小,他就把姐姐和我叫到一起,读书给我们听。父亲读书的声音好无趣,但是我们从不敢挣脱,只得乖乖坐在那听他一边读,一边又解释,一边还要给我们讲些大道理。那些大道理,无非是“吃水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共产党”,要“尊老爱幼”,“不损害公物,不拿公家一粒米”,“不打人,不骂人”,等等。记得父亲给我们读的书中有一本大概叫《农奴》,讲述西藏解放前农奴的悲惨生活遭遇,然后共产党来了,带领农奴翻身得解放。父亲讲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是听进去了,对农奴深表同情,对党萌生了可亲可敬之情。
在我们大一点的时候,家里孩子多起来,父亲无暇给我们读书,姐姐和我,便去奶奶那边,听奶奶讲故事、猜谜语。奶奶讲的故事,可是比父亲讲得生动有趣多了!奶奶在小的时候,上过几个月妇女识字班,同时代的妇女,也许只会认得自己的名字,而我们的奶奶,就可以读大部头的书。奶奶记忆力超凡,读过的书过目不忘。小学阶段,姐姐和我在奶奶家生活,晚饭后,奶奶把饭桌擦得干干净净,就陪伴我们做作业,奶奶的饭桌,就是我们的书桌。通常,我们写作业的时候,奶奶就在灯下读《毛主席语录》,等我们做完作业,就盼来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故事会。奶奶讲的各种民间故事、神话、传记、谜语,是我们最关味的精神食粮。
继续讲我们的父亲。父亲在单位,大公无私是出了名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供销社工作,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父亲在镇里供销社作营业员,也是部门会计,后来升为部门经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不论买什么都要凭票供应,有钱没票,等于没钱。父亲从未利用职务之便,为家里谋一点私利。他那个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旧公文包,绝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幻想。很多小孩子会好奇地翻翻大人的公文包,希望能翻出一块水果糖,或是一包老式面包。我们家家规甚严,孩子从小被禁止有这样的行为,何况打有记忆起,父亲的公文包里就没拿出过一样好吃的东西。通常,那里面放了一只圆珠笔,一个账本,一个算盘,还有半包草包烟。
不苟言笑的父亲,如果对我们有所重视的话,那就是在学习和修养方面了。我上三年级以后,一天父亲从单位回来,很意外地从他那破旧的公文包里掏出两支钢笔。那两支钢笔,简直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东西!两支钢笔都做成暖水壶形,一支是枣红色,一支是天蓝色。其实我喜欢红色的,可是从小好像东西都要由姐姐先挑选,我只能被动接受她挑剩下的。姐姐先选了枣红色的钢笔,我第一次没有因此不开心,因为天蓝色的也很漂亮。得到心爱的钢笔,简直爱不释手,拿到学校,也赢来小伙伴羡慕的眼神,那段日子,是童年最开心的日子,因为它是彩色的,而其他大多数时光,现在回想起来,似乎都是黑白的。endprint
后来,父亲的公文包里,也时常会带回来小人书、大书(小说),在我们两个大的女孩上初中后,甚至会带回《大众电影》,三十二开的《大众电影》,彩色照片,太漂亮了!于是姐姐和我,和多数农村女孩子有了不一样的爱好和审美,刘晓庆成为我们第一个偶像,她那时候可真是貌若天仙啊!闲暇,我和姐姐,会经常谈论电影和电影明星,也学唱电影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是母亲照着报纸上的简谱教给我们的。姐妹们很快爱上唱歌,《泉水叮咚响》《唱支山歌给党听》《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洪湖水浪打浪》等等,都被抄到塑料皮本里,只要来心情,就把本子里的歌曲从头唱到尾。父亲甚至还往家里带过一本关于女性知识的手册,估计羞于开口给我们讲,就悄悄放在一个抽屉里。
父亲年轻时候爱好集邮,他的集邮册,被我们从抽屉底下的“深洞”翻出来,那是一本很大的自制邮册,做工很精致,里面的邮票,四个角都用精美的彩色荧亮光纸做的蝴蝶状的护角保护着。除了邮票,还贴了很多老上海的影星,像周璇、胡蝶、上官云珠等,我和姐姐小时候都能辨认出来。邮册里还有一些前苏联的芭蕾舞剧照,不过那时候欣赏不了外国女郎,总感觉她们很可怕。父亲的集邮册被我们玩丢了,父亲因此叹息很多年,尤其是八十年代,一张文革时期的邮票“全国山河一片红”,被炒到八万元,父亲收集过这张邮票,我和姐姐也清楚地记得见过的,在我们最需要钱的时候,丢失了!
说说我们的母亲。母亲,母亲!我们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勤劳的女人。母亲嫁给同村的父亲,并没有获得多少幸福和快乐。父亲是儒生,体力不好,又因为是独苗从小被娇惯,家里家外所有的重体力活,都落在母亲年轻的肩膀上。善良的母亲,不顾自己频繁生育造成的体弱,把每一口像样的饭菜省下来都给了父亲。母亲下地劳动之前,打点好一家老小的早饭,给还在酣睡的父亲做好荷包蛋,冲好奶粉,还要喂饱鸡鸭鹅猪兔,自己却空着肚子去劳动。不论经济怎么拮据,母亲几年都不置一件新衣裳,却必须在每年的春节和六一儿童节,给几个姑娘们买上花布,自己动手剪裁做成一件件花衣服。母亲的手很巧,动作麻利,我们的花衣服,做工精细,款式新颖,穿着走在街上总是全村最漂亮的。母亲总说,她忘不了自己小时候渴望得到新衣服的心情,她总能站在小孩子的角度想问题。邻居们都说,母亲是最能“惯”孩子的,她听了不以为然,继续“宠着”她的姑娘们。
不管多累,秋季母亲下地劳动回来,总会给我们带一串蚂蚱,或是几条豆虫。在夏日,她会自制面芡,像个大孩子,带领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去黏知了。很少吃到肉食的我们,却常常尝到山野的美味。夏日的夜晚,母亲铺张大大的席子躺到平房顶,我们几个女孩子就在母亲周围身边横七竖八躺下,各自占领母亲一寸肌肤。母亲教我们辨认牛郎星、织女星、北斗七星和北极星,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教我们唱黄梅戏选段,还有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白毛女》《智取威虎山》等选段。母亲的教诲,比父亲的更加接地气,更容易被孩子们接受。母亲说,永远不要嘲笑身体有残疾的人,不要浪费粮食,不要嫌贫爱富。母亲还说,人的一辈子,要多行善,行善就是积德,积德了自己的后代就能平安幸福。母亲为了女儿们的前程和未来,一直在这样做着,遇到不公平,她会说:人在做,天在看,上天自有公平在。
母亲的心善是出名的。父亲每当喝下几杯酒,就会重复他那年考初中时写的作文,《记一位红领巾的故事》,也许正是母亲生性的善良打动和吸引了少年的父亲。我们屋后,有个九十多岁的瞎眼老奶奶,因为独自一人生活,母亲便每天打发我们去照顾她。家里做了好吃的,一次不落,母亲都会让我们送去一些,老奶奶经常流着眼泪拉住我的手说:“乖乖,你妈是好人啊!这些年多亏你妈和你们的照顾,我今生是无法报答你们母女了!”
母亲是个懂得分享的人。家里果园里栽了几株扁桃,成熟的扁桃色泽关艳,口感香甜。倘若把扁桃给我们一家老小分一下,每个人也摊不上几斤。可是每每到扁桃成熟的季节,我们姐妹都是强忍着口水往肚里咽,母亲会把个头最大、长得最好的扁桃分成若干小堆,分别打发我们几个女孩送给亲朋邻居品尝,剩下的长相不好的、有点疤痕的,甚至是烂了一半的,才轮上我们吃。儿时,我们经常奔走在給邻居和亲戚送饺子、面条、馒头,或各种土特产的路上。
那些年,村里经常有讨饭的光顾。讨饭的来到我们家,如果碰巧赶上我们在吃饭,母亲便邀请他们进屋来,和我们挤一挤坐在小饭桌周围,给他们盛碗热腾腾的饭菜,聆听他们的遭遇,临走再拿些红薯、玉米饼子等干粮让他们带上路。
母亲吃的苦受的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母亲做的善事,更是数不胜数。但是从小就遭遇苦难的母亲,性格异常坚强与开朗。儿时放学回家,老远就能听到母亲咯咯的笑声。如果父亲下班的自行车铃声是我们躲藏起来的预警,母亲的笑声就是聚集我们的嘹亮号声。母亲怀里抱着小妹妹,我在母亲身后,做鬼脸,逗着小妹妹在母亲怀里笑岔气,这一场景,永远飘荡在家乡故居老屋的上空。
当年,母亲生了一个又一个女孩后,祖母绝望至极,把满院子心爱的花草、包括那株木槿,全部根除!不想,从院子角落,又生出一株木槿,这株木槿,一年比一年壮实起来。每年春夏之际,花开一树,娇艳夺目。木槿花花语:坚韧、美丽、永恒!我们六朵姐妹花,在父亲的严谨秉直、母亲的勤劳慈爱中茁壮成长起来,姐妹六人,有的有着父亲的正直儒雅,有的有着母亲的善良与坚强,也有的继承了着祖父的本分,有的传承了祖母的聪颖。
如今,双亲已远离,父亲《记一位红领巾的故事》却化为永恒,我们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们的孩子们听,孩子们的品行像极了他们的外公外婆:勤勉、正直、善良、内敛。
木槿花开,芬芳世界,生生不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