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的随礼

2017-09-05 02:18白金科
民间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随礼姑母族长

白金科

这天下午,吴家堡村村主任吴奎山正在自家的蔬菜大棚里干活儿,忽然接到吴二愣打来的电话,说是王素珍倒在村西的大路边,好像不行了。

吴奎山立刻叫了120,然后骑上电动车就往村西赶。

来到村西的大路边,只见有好几个人正围在那里,都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见吴奎山来了,那些人赶紧闪开一条道。吴奎山走近一看,只见王素珍倒在地上,牙关紧咬,嘴唇青紫,似乎没有气息了,那辆用来捡拾破烂的脚蹬三轮车摔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吴奎山暗叫一声不好,王素珍一定是突然犯了心脏病,看这架势,只怕是凶多吉少。

这时候120也来了。出诊医生仔细地给王素珍检查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对于王素珍的突然去世,吴奎山的心里觉得很沉重,还有另一种原因,也让他的心情加倍地沉重起来。

红白事在农村都叫公事,公事公办,这没啥可说的。像这种白事,都是村委出面来组织,其目的就是让逝者顺顺当当地入土。逝者为大,这是十分重要的事。王素珍是个孤寡老人,一应事宜自然由村委来操持。

在吴家堡,王素珍的家就是一个独立王国,估计没有几个吴家人进过她家,吴奎山也是头一次踏进她家的门槛。一进门,吴奎山就吃了一惊,可以说,这个家是真正的家徒四壁,除了几件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式木制家具,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了,更不用说电视、洗衣机等现代化家用电器。吳奎山找来几个妇女,看王素珍有没有给自己准备寿衣。像她这种情况,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准备好了。几个妇女翻箱倒柜找了个遍,除了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之外,啥也没有。

这情景让在场的人唏嘘不已,谁都知道王素珍节俭,可万万没想到她过的是这样的日子。王素珍是月月拿退休金的人,这是要干吗呀!

感慨过后,吴奎山赶紧组织人,安排有关丧葬事项。在农村,丧葬是大事,诸事繁杂,吴奎山一项一项安排妥当,天也就黑了。草草吃了点晚饭,他便赶着去找老族长,有件焦心的事得去找老族长商量。

吴家堡自打建村起,就自然形成一条规矩,哪家有人故去了,大家都要去随个礼,多少不限,少到一刀烧纸,多到几个现钱,随自己的心意而定,但不吃酒,纯属公益性质。在过去,大伙日子艰难,于是就形成了这条规矩,出发点只有一个,这人哪,在世上活得苦,人走了,大家都凑点,怎么着也得让逝者走得风光一些,不能叫死者到了那边再屈着。当然啦,管账先生会将大家的心意一笔一笔地记下来,交给主家,在以后的岁月里,主家会按照这个账簿逐一还礼,礼尚往来嘛。

眼下让吴奎山焦心的就是随礼这档子事,这事放在任何一个吴家人身上,那都不是事,顺其自然就行了。可王素珍不是吴家人,而且还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这事就叫人焦心了。

王素珍是老李家的媳妇,老李家是吴家堡唯一的外来户,她的老公叫李老实,是困难年代跟着父亲逃荒来到吴家堡定居的。父子俩都是木匠,脾气秉性也差不多,都是老实木讷,不善与人交往。后来父子俩相继过世,就剩下王素珍孤身一人。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王素珍是个书呆子,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王素珍在镇上教书,除了去学校教书,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里,根本不与外人交流,自从十年前出了那档子事后,情况就更严重了。

十年前,王素珍还在镇上教书。有一天,晚自习后天降暴雨,王素珍便组织同村的孩子一块回家。可就在她去了趟厕所的工夫,有个姓吴的调皮孩子等不及,偷着跑了。回村的路上有一条季节河,河上只有一座滚水桥,这要在雨水少的时候还凑合,一遇上大雨上游山洪暴发,极易发生危险。王素珍从厕所回来,听说有学生跑了,赶紧在后面追赶,可还是晚了。那个学生赶到滚水桥的时候,洪水已经漫过了桥面,孩子不知深浅,贸然蹚水过河,结果被洪水冲走了。

王素珍本就有心脏病,需要靠药物维持着,得知这个结果后,当即心脏病复发,经过抢救,好歹保住了性命。要说这事,实在不能全怪王素珍,但是王素珍从此一蹶不振,整日神思恍惚,于是办了病退手续。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王素珍是外来户,后继无人,这一去便一了百了了,吴家人会不会给她随礼呢?吴家堡的规矩虽说是公益性的,但多多少少还是讲究个礼尚往来,是人情所在,如果吴家人给她随了礼,这份人情谁来还呢?

王素珍倒是有个娘家侄子,叫王家康,住在十里外的王家村。这个王家康也随他的姑姑,不大与吴家堡的人交流,每次来看他姑姑,都有意躲着吴家人,实在躲不过了,也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了事,从不多言。王素珍这一走,他就是唯一的继承人了。

要从经济方面说,王素珍虽然办的是病退,每月也有两三千块的退休金,加上她长年累月地捡拾废品,也是一笔收入。王素珍省吃俭用,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也不去医院治疗,十多年下来,肯定有一笔不菲的积蓄,王素珍这一走,这笔积蓄毫无疑问就归王家康了。吴家人给她随了礼,最后让王家康卷吧卷吧一起拿走了,以后吴家人有事,他会过来还礼吗?这不是钱的事儿,是个理儿。基于这些考虑,吴家人能不能给王素珍随礼就是个问题,如果不给王素珍随礼或者随礼的人不多,那岂不丢了吴家堡的脸面,叫四乡八村的人怎么看?

一想到这个问题,吴奎山便忧心如焚。可随礼这事,讲究的是个人情,他这个村主任总不能强制下指令,只得急火火地来找老族长商量。

吴奎山来到老族长家,把自己的顾虑跟他说了。老族长捋着胡子哈哈一笑,说:“小子,你小看咱吴家人了。王素珍不大与吴家人交往,这个是脾气秉性决定的,没办法的事。但她在咱吴家堡过了几十年,早就是咱吴家堡的人了!这几十年,她也很不容易的,我就不信咱吴家人没这点觉悟,该干啥干啥去,别妨碍你爷爷我听戏,一切有我呢!”

这下,吴奎山算是吃了颗定心丸,立刻觉得轻松起来。

在吴奎山的操持下,王素珍的丧事进行得有条不紊,第三天早上,就到了举行葬礼的日子。

葬礼有一个重要的项目就是收受礼金。这天一大早,吴奎山就安排人手在王素珍家院门前搭起苇席棚子,棚子内安排桌案,桌案上放置文房四宝,账房先生入座,就等着收大家的随礼了。

王素珍的亲戚不多,她的娘家侄子王家康早就领着老婆孩子赶了过来,充当孝子,一直在灵堂守着。其余还有十多家远亲,加上教书时的几位同事,赶来送丧的有二十多人。不到十一点,这些人就来齐了,在桌案上交了礼金。祭拜过王素珍后,他们由吴奎山派的管事人领着,去大酒店等着开席。然后,就看吴家人的了。

吴奎山在繁忙之余,一直在偷窥着吴家人的动静,只见吴家人三五成堆,或近或远地观望,当然也有几个人到桌案前随了礼,或三十或五十的,这也在情理之中,都说王八还有个鳖亲家呢,老李家毕竟也在吴村待了这些年,三几家相好还是有的,但是与全体吴家人相比,这差得太远了。

老族长一直没露面,让吴奎山有些焦急。按照風俗,十二点之前是要封礼金箱的,一旦封了礼金箱,那就大局已定了。思来想去,吴奎山就走到收礼金的桌案前,很招摇地拿出了一百元,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只是收效不大,并没有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十一点半,老族长终于迈着方步远远地走了过来,一路上目不斜视,径直来到桌案前,二话不说,附上随礼二百元。这下,吴家人待不住了,纷纷赶过来随了礼。

吴奎山终于松了一口气。

王素珍的丧事结束以后,王家康在大酒店摆席,答谢为姑母的丧事出了力的吴家人。

开席前,管礼金的账房先生将一个封存好的小纸盒子交给老族长,盒子的封条上写着四千二百五十元。

老族长捧着这个盒子,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因为吴家人没有嫌弃一户外姓人,就像对待自家人一样给王素珍随了礼,这事传到四乡八邻耳朵里,吴家人长脸呐!

老族长昂首挺胸,郑重地将盒子捧给王家康,说:“这是我们吴家人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以后逢年过节给你姑母上坟的时候,捎带着替我们也烧点纸钱,也不枉大家相处一场。”

王家康愣怔了好一会儿,这才领着老婆孩子“扑通”跪在地上,给在场的吴家人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接过盒子。捧着这个小盒子,王家康突然涕泪交流,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终于像做出一个决定似的,把盒子交给老婆抱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缓缓打开,一堆零钱出现在大家面前。

“这是我姑母的,”王家康说,“应该是最近几天卖废品的收入。这两天给姑母守灵的时候,夜里我数过,是一百五十二块零五毛。”

说到这里,王家康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来,说:“这里面有十五万,是我姑母的全部积蓄了。自打十多年前出了那档子事,我姑母就觉得成了你们吴家人的罪人。这些年来,我姑母省吃俭用,一点点地积攒,就是想在出事的那条河上修一座真正的桥,为自己赎罪。大家都知道,我姑母身体不好,我一直想接姑母到我那儿住,也好有个照应,可我姑母就是不答应,她说她要守在这里,亲眼看到那座桥修起来。”

这时,王家康停顿了一下,忽然弯下腰去,给大伙鞠了一躬,满面羞愧地说:“我先给大家赔个罪!说实话,面对这样一笔钱,我是动过心的。毕竟我姑母这一走就一了百了,还什么桥不桥的,是你们这份心意打动了我,你们用真心对待我姑母,这份情意比天都大!我为自己这种龌龊的想法感到羞愧,如果不是你们这份心意,我差一点就要做出令人不耻、辱没我姑母、也对不起你们吴家人的事来。好了,啥也别说了,现在,我就把我姑母这点心意交给你们。”

吴家人面面相觑,大厅里鸦雀无声。

老族长接过那些钱,胡子乱颤,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一扭头冲着吴奎山发了狠话:“奎山呐,明天你就组织人备料,钱不够的话我带头来凑,明年雨季前一定要把桥建起来,以告慰王老师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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