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筒照着他的一个侧面(中篇)

2017-09-05 20:56赵卡
鸭绿江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传小巴大路

赵卡

1

那天,学校里的礼堂正在上演一出哑剧,是学校自编自演的,主办方非常重视,要求所有班级不得无故缺席,但就是没有赵小传的座位。其实那天赵小传已经知道了他不会有座位的,因为,他就在那天被校方勒令退学了。

赵小传的老子赵大路当时还不知情,正开着拆了后大座的面包车,要往华联超市送酒,半路上接了赵小传的电话,让他去市教育学院门口,说是放假了,有些东西拿不了。赵大路只好拐了车头,径自往市教育学院,华联超市这边,只好等下午送了。

教育学院的大门很阔气,米黄色的两根柱子直插云霄,大门挂在两根柱子上,是那种黑铁艺的门,镂花,油漆脱落了好几处,像被掏空了一般,只要有人推拉便嘎嘎直响,离远了看就是文物样。赵小传入学刚一个学期,还是他老子赵大路辗转托人找了院长,私底下塞了两万块钱,那院长才不情愿地安排了赵小传,因为赵小传初中学历也不到。赵小传入的那个班,叫市场营销,总共才六个人,赵小传念了一个月,剩下他一个人了,那五个都不念了,说没多大意思。教育学院从来还没有给一个学生开过课,严重浪费师资,就问赵小传喜欢什么专业,给他安排,赵小传的女朋友在旅游管理班,赵小传说,那就旅游管理吧。转到旅游管理班后,念了一个学期,赵小传的女朋友转去北京念书去了,赵小传也想去北京念书,他老子赵大路说没那么多钱,赵小传就彻底灰心了。学校放假的前两天,赵小传和宿舍里的几个小弟兄喝酒,都喝大了,在校园里寻衅滋事,目无尊长,结果被保安一一拿下。校长震怒,在向上级主管汇报演出之前,勒令这帮小兔崽子退学,没使用开除的字眼已经算是给他们面子了。

那你这不是放假啊,回到家里,赵大路问赵小传,怎么搞的?

赵小传若无其事地说,嗯,怎么了,和放假有什么区别吗?

赵小传的态度让赵大路非常生气。不仅生气,赵大路甚至感到了一种委屈,他起早摸黑为了什么呀,还不是为了这个儿子有点出息,没想到,人家根本不在乎你这个辛苦不辛苦,不说别的,给校长的那两万块钱就算打水漂了。赵大路回到家,把赵小传的被褥扛上了楼,赵小传拎了笔记本电脑,那个东西比较轻。赵小传他妈妈不在,要晚上才能回来,赵大路不知道他老婆回来了会怎么对待赵小传,骂一顿还是打一顿,或许会狠狠哭一鼻子。

赵大路还得去华联超市送酒,再晚了补不上货要被罚款的,华联超市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对供货商的罚款以频繁和数额大闻名,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赵小传见他老子下楼,说了一句我也出去一趟。赵大路说你出去干吗,赵小传说不用你管。赵大路本来一肚子气,让赵小传这么一顶呛,当时脸红脖子粗,骂了一句狠的,是不是出去吊丧。赵小传很敌意地看了他一眼,抢在他前面下了楼,等赵大路下了楼,他看见赵小传已经钻进了一辆出租车一溜烟跑了。

赵大路的老婆姚二闺女回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她在旧城区的一个破烂小区里租了一间底店,经营着一个麻将馆,晚出晚归,一身疲惫。姚二闺女看见了赵小传的被褥和其他学习用品,问赵大路是不是儿子放假了。赵大路正拿着一把刷子洗刷厕所呢,头也没回和他老婆说,别在他身上费劲儿了。

怎么了,姚二闺女脱了鞋问。

被学校开除了,赵大路说。

那,这,那两万块钱呢,姚二闺女又穿上了鞋,吃惊地问,白花了?

赵大路像沿街乞讨的乞丐伸出了手,洗厕所的刷子还滴着水,他十分沮丧地说,莫非还能要回来?

2

赵大路有个朋友叫郭光泉,在北京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做老总,赵大路记得郭光泉给过他一张名片,翻腾了一会儿,找着了,北京多啦阳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他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卷着舌头问找谁,赵大路说找郭光泉,马上就听见电话那头说,郭总,你的电话。

等了几分钟,电话那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赵大路呆呆地握着手机,竟然从手心里生出了一丝恐慌,就像整间房子都带着极度空虚一样;他独自在等,等了半天,电话那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越发慌了,身上似乎一点劲儿也没有,后来他放了电话,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郭光泉和赵大路以前在一个大型糖酒批发公司一起做业务员,两人有一個共同爱好,就是下饭馆,有的时候业绩好,发的钱多,就到好一点的,业绩差的时候,只能到最便宜的。后来,他俩基本摸清了白酒批发行业的门道,赵大路出去代理了一个杂牌酒,单干了, 郭光泉则是被公司派到了石家庄办事处,也算独当一面吧。自己单干太累了,但钱挣得比以前多了些,赵大路就给郭光泉打电话,邀他一起干,哪知道郭光泉在石家庄碰了一个卖保健品的老板,许以重利,挖他到北京了,不到一年,由副总转正了。郭光泉和赵大路说,啥时候来北京说一声,我安排。至于安排什么,郭光泉也没说,反正口气春风得意,看来财大气粗了。

但不接电话这实在有点意外,赵大路睡了一觉醒来后,嘴角还流着涎水,又给郭光泉拨了一个,这回,接电话的是郭光泉本人。你好,是哪位?赵大路对郭光泉的声音曾经多么熟悉,现在却有点陌生,也是卷舌音,和一开始接电话的那个女的差不多。嗯,嗯。赵大路觉得这种声音有点趾高气扬,他惶惶不知所措了。电话那头继续不急不躁地问,你好,是哪位?赵大路昏昏沉沉地说,是老光吗,我是大路。

赵大路长长出了一口气,觉得先前的紧张纯属自找的,再说了,有什么可紧张的,又不是借钱,这年头除了借钱比较让人为难外其他的事都不算麻烦。哦,赵大路想起来了,说到借钱,郭光泉以前还真借过他二百七十块钱,一直没还,估计他忘了,忘了就忘了吧,没多少,说出来恐怕伤了和气。

郭光泉听出了赵大路的声音,口音马上变回来了,大声说是大路啊,哎呀,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在哪呢,到北京了么,在哪,我去接你。郭光泉的热情让赵大路备感鼓舞,咳,还是自己想多了,不管怎么说,都是过去一起打拼的兄弟,喝过的酒加起来都有半吨了,感情深着呢。赵大路说我哪有时间去北京啊,就想问你在北京混得怎么样啊,发了财拉兄弟一把啊。说完后,赵大路感觉自己实在没有幽默天才,想轻松一下反倒搞得蹩脚了。郭光泉说钱倒挣不了多少,每天忙得不行,主要是招人,招年轻人,不好招,都快愁死了。郭光泉的话让赵大路放心了,看来他这个电话没白打,他就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说了赵小传的情况,没等赵大路说完,郭光泉爽快地说那就让这小子来我这儿吧,挣不挣钱倒在其次,关键是让孩子出来闯一闯。

晚上姚二闺女一回来,赵大路就和她喜滋滋地说了白天给郭光泉打电话的事,说赵小传的事不用再操心了,郭光泉的北京多啦阳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正在招人,赵小传已经说定了,可以即刻动身,那边有宿舍,一个月保底工资一千八百块加提成,工作很简单,就是每天打打电话,联系顾客,推荐他们公司的产品。赵大路这么一说,姚二闺女也一脸喜庆,说那就太好了,儿子去北京工作了,那可是首都啊,哎呀,就是那么远,我想儿子了怎么办啊。赵大路不屑地瞅了一眼姚二闺女,说想了可以去看啊,现在的交通这么发达,看你愁的,以为儿子去美国了。

赵小传是晚上快十二点的时候回家的,带着酒气,看来是喝酒了。自从他被学校劝退以来,每天回家都很晚,有时候喝酒了,有时候没有。赵大路一问他干什么去了,赵小传的回答永远是那句无所畏惧的话,没干什么。咳,赵大路咳了咳嗓子,赵小传站住了,等着他老子问那句你干什么去了,结果他老子没问,而是指了指沙发让他坐下,赵小传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忐忑不安地坐下了,问了一句,怎么了。没等赵大路开口,姚二闺女神秘地说,儿子,你知道你爸给你把工作找哪儿了。赵小传眨巴眨巴眼睛,看是不是赵大路和姚二闺女在诈他,没吭声。姚二闺女笑着说,你爸把你安排到北京工作了,在你老郭大爷那个公司,嗯,什么公司来着,哦,是北京多啦阳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让你尽快动身。

哦咳,赵小传长出了一口气,酒味儿差点喷赵大路一脸,我还以为我怎么了,去北京啊,去就去呗,吓我一跳,别尽快了,明天就走。

3

本来,赵大路寻思赵小传毕竟第一次出远门,为了安全,想亲自把他送到北京郭光泉手里,他老婆姚二闺女也是这个意思,但赵小传坚持自己一个人走。他说,我长大了,不用你们担心,北京又不是阿富汗伊拉克索马里,什么安全不安全的。

启程的那天,赵大路一家三口到小肥羊吃了一个饭,赵大路第一次和儿子干了一杯,以前他是反对儿子喝酒的,尽管他的反对赵小传全当了耳旁风。在饭桌上,赵大路和姚二闺女左叮咛右嘱咐,这个那个,那个这个的,赵小传都烦了,在赵小传看来,他只不过是从一个无聊的地方转到另一个无聊的地方而已,在北京的那点薪水,都不够他一个星期花的。

火车是晚上十点五十分开,赵大路和姚二闺女两口子九点五十就开始行动了,赵小传说用不着这么着急吧,赵大路说,现在车不好打,咱们早去点比较保险。一个大拉杆箱装了姚二闺女给赵小传备好的东西,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具,零食,钱,等等。姚二闺女说,到了北京,衣服脏了你给妈妈寄回来,妈妈给你洗了再寄回去。赵小传看了身边一眼,没人,对他妈姚二闺女说,妈呀,您就别让我丢人现眼了,我会洗衣服,我再寄回来,快递费都够买新衣服了。出租车的确不好打,但还是打上了,到了火车站,才十点二十分,赵小传说你们回去吧,别送了,我一个人能走。姚二闺女就开始哭,赵小传红着脸看了看周围,周围的旅客也在看他,赵小传低声说,行了,别哭了,我又不是上战场,去了北京么,哭什么啊。姚二闺女哭着说,我也不知道,管不住自己,呜呜。

十点五十分,火车放了一个长屁,然后悄无声息地启动了,赵大路和姚二闺女在车站外面看不见也听不见,两口子一个牵着另一个的袖子,一前一后出了车站广场,又踉踉跄跄地步行走过了一条街,然后打了车回家。平时没感觉出来,即使赵小传不在也是乱糟糟的,但姚二闺女这回却觉得不对劲儿,家里冷清多了,连地砖都像是在往外冒冷气。她问赵大路,我这是怎么了,赵大路说,你就没出息。姚二闺女白了赵大路一眼,穿着衣服上了床,说我先睡了。

赵小传是在火车卧铺上睡的,他买的是上铺,下面谁也看不见,倒也落个清净。在火车前行的嗡嗡声中,他已经习惯了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早睡过觉,精力无穷,和朋友们整日厮混,这会儿他却睡意十足,想了想自己一无所有,迅速合了眼。半夜里他醒来过一次,是尿憋醒的,他看了看黯淡的车厢,人們在各自的铺上睡着,有的还惬意地打鼾,他慢慢下了铺,到车厢接缝边的洗手间大大撒了一泡尿,又返回了铺上,在一阵阵空洞的嗡嗡声中,再次睡熟了。

喧哗是随着火车进入北京境内开始的,人们仿佛拴了蘑菇状的降落伞降临在车厢里,窄窄的走廊里来来往往。车窗外隐隐绰绰现出了广阔的平地,火车朝西客站隆隆驶去,赵小传看到急速而过的景象,房屋、树木、矮墙、池塘,有一个巨大的工地,地上堆放着几层楼高的炉渣,几台装载机正在空场地中待命,接着他就看到了一个钢材市场,一垛垛钢材枕木盘条钢板热轧钢箍等等随着火车的行驶扔掉了。

天已经彻底亮了,火车到站了,火车熄火了。赵小传不再回味那些生铁块露天冶炼炉变压器装载机翻斗车,他提了拉杆箱,排在了人群的后面,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羊羔,来到了中国的心脏北京,这里有没有草就不好说了。下了车看到的景象还是使赵小传吃了一惊,人太多,各种稀奇古怪的嘈杂声灌进了他的耳朵,他站住了定了定神,从兜里摸出一张纸,上面是从北京西客站到位于宋家庄的北京多啦阳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的详细路线,主要是地铁倒地铁。赵小传把地铁的几号线和站名默记了一遍,确信没问题后,才掏出手机,给他妈妈姚二闺女打了一个电话。他刚喂了一声,就听见那边哭哭啼啼地问他到了没,赵小传带着埋怨的口气说,妈,你怎么老哭啊,我这不挺好的么,到了,到了,什么东西也没丢,正准备坐地铁到公司,啊,打什么车啊,我坐地铁,没坐过,没坐过我坐一回不就坐过了,好,好,行啦,别哭啦,我到了公司安顿下来,再给你打电话。

赵小传从来没坐过地铁,这回他开眼了,人多得像鱼罐头,互相挤着,操着全国各地的方言。他站稳后,看到了一个长着淡蓝色眼睛的女老外,长得挺美,那女的也看他,看得他不好意思,低下了头。车子走走停停,换了几次路线后,赵小传终于来到了宋家庄的出站口,他抬眼望了一下天上的太阳,灰蒙蒙的,看不清,他喘了一口气,给郭光泉打电话,说郭大爷,我,赵小传,到了,在宋家庄地铁口。郭光泉哦了一声,说你在那儿等着,我派人去接你。

4

这是我爸给你拿的酒。

赵小传被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小伙子领到了一幢六层的商务楼里,敲开了郭光泉的办公室,打过招呼后,赵小传掏出了两瓶包装粗犷的蒙古狼酒,说是牛奶酿造的。郭光泉瞅了瞅桌子上的两瓶酒,鼻子微微抽搐了一下,分明是闻到了淡淡的乳香,笑了笑说,老赵真能闹新玩意儿,哎,赵小传都长这么高了,这都几年没见,大小伙子了,今年多大了,有二十没。

十七,赵小传说。

哦,十七就这么高的个子了,郭光泉边说边摁了一下桌子上的内部电话,说小巴来一下。

半分钟不到,小巴进来了。赵小传看了一眼小巴,小巴是个瘦瘦的小伙子,鼻子上架着一副小眼镜,显得很利索,很恭敬地问郭光泉,啥事郭总?郭光泉指了指赵小传,说一会儿把他安排了。小巴扭头看了看赵小传,又回过头来,还是恭敬地点点头,说好嘞。赵小传跟了小巴,郭光泉站起来和赵小传说,听领导的话,好好干。赵小传嗯嗯了两声。

赵小传在昏暗的光线下跟着小巴到他的办公室办手续,从走廊里路过一个大厅,大厅里黑压压地坐了差不多一百来人,都是年轻人,男男女女,人手一部电话,嗡嗡地打电话,令人眼花缭乱,赵小传尽量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儿的情况,如此壮观的景象的确令人目瞪口呆。他估摸着,我搞不好马上就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

果然,在小巴那儿赵小传做了入职登记后,小巴让他第二天就上班。小巴是蒙古族,全名巴彦卡尼达,比赵小传大三岁,他刚被提拔做了人事部长不久。小巴和赵小传说,在这个地方,只要努力,有了业绩,提拔得很快。赵小传点点头,又嗯嗯了两声,表示他会努力的。每天他都要从铺了冷色调地砖石板的走廊中穿过,宿舍离公司不远,一公里的样子,他和其他年龄相仿的同事一样,步行,美名曰顺便锻炼了身体。他的工作场所就是他第一天来看到的那个大厅,上百号人都抱住电话猛打,有几个小伙子小姑娘像豹子一样连蹦带跳,小巴给他说,又完成任务啦,有奖金啦。也有几个像驴子一样在抽泣,小巴又给他说,这几个这个月摸了白板,奖金泡汤了。

赵小传跟的师傅是个女的,姓虞,叫虞小翔,看起来比赵小传还要小。小巴说,下个星期统一培训,就不单独为你开培训课了,你先熟悉一下业务。那个叫虞小翔的女师傅是从安徽当涂县来北京闯荡的,别看年龄不大,但作风凶悍,虽说业务算不上公司顶尖的,但也不可小觑,她开始很不情愿领赵小传,嫌耽误她的业务,但小巴既然指派给她了,她也没办法。

赵小传就这样上班了,学着师傅,操起了电话,喂喂,你你好,我我是中美交流医学会的健康顾顾顾问,这次给您打这个电话是是是……话还没说完,对方骂了一句就挂了。一连打了五个电话都是这样,赵小传的汗就出了一身,像一个即将被淹死的驴子。他握着電话看了看师傅,虞姐,这……虞小翔若无其事地说,正常,再打,打够一百个再找我。

喂喂,你好,哦,我是中美交流医学会的健康顾问,这次给您打这个电话是……,打到第五十三个电话时,赵小传不结巴了。

5

不结巴没用,关键是订单,虞师傅不冷不热地说。

赵小传就努力提高自己的说话水平,在北京多啦阳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打电话叫话术。话术当然不是一两天就能掌握了的,郭光泉第二天专门去了一趟赵小传的宿舍,问了一些情况,无外乎还习惯不,有什么困难没。赵小传说,习惯,没困难,我努力呢,争取尽快拿下一个单子。决心是一回事,但真的拿下拿不下是另一回事,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赵小传还是摸了白板,毫无建树。

赵小传回到宿舍的时候,同事们都睡熟了,一个还在打游戏的问他干什么去了,这么晚,赵小传撒了个谎,说是来了一个朋友,他请朋友喝酒去了,其实,是他一个人去喝了一瓶二两装的牛栏山二锅头。赵小传爬上了床,被子一闷头,和自己使上了劲儿,我就不信了,他妈的,连一个单子都拉不回来,我靠。就在他差点要闷死的时候,来了一个电话,是他父亲赵大路打来的,问他干啥呢现在,赵小传说睡觉。赵大路问他最近工作怎么样啊,习惯不习惯,赵小传说无所谓习惯不习惯,就是一个单子也没做成,心有不甘。哦,赵大路哦了一声,然后沉默了几秒钟,问他是不是喝酒了。赵小传说你怎么知道的,赵大路说我闻出来了,早点睡吧。

第二天,赵小传正铆足了劲儿打电话的时候,有个主动打进来电话找他的人,说是订购一条黄金杆。黄金杆说白了是一种打着保健品旗号的烟,但生产商为了规避烟草行业的法律法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做了手续上的手脚,连监管部门都认为没问题。一条黄金杆二百元,货到付款,赵小传要了对方的姓名地址等信息,即时转入了后台客服中心,就是说,他终于有个到北京多啦阳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后第一单业务。

赵大路是三天后收到黄金杆的,他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给儿子做了一笔业务,算是帮了儿子一个忙,犹如一个有钱人有充足的理由为儿子做一切事情。但当天晚上他就接到了老朋友郭光泉的电话,没等他客气一番,那边就劈头盖脸训斥了他一番,说你这怎么当家长的,帮孩子造假,本来嘛,我还挺高兴,赵小传有了第一笔业务,结果一看信息是你买的,你都气死我了。赵大路一副无可奈何的口气说,他之所以这么做,是怕赵小传拉不到单子灰心丧气,在你们公司没了信心。郭光泉看来还是生着气,说算啦,不和你说啦,有机会你得好好请我一顿,算是对你的作假行为的惩罚,然后,挂了电话。

疯了,赵大路和老婆姚二闺女说。

谁疯了,姚二闺女问。

都疯了,赵大路没头没脑又说了一句。

6

一个月后,突然从某一天起,赵小传的业务突飞猛进,最厉害的一天打了五单,其中一单是个老太太,一次性下单买一种非常昂贵的进口保健品,花了一万多。这个消息当然是爆炸性的,虞师傅早就不带他了,但都跑过来祝贺,小巴亲自给赵小传点了一根烟,平时都是赵小传给小巴点烟,甚至,郭光泉主动当面夸了他几句,说要在礼拜天私人请他一顿,一来算是给赵大路有个交代,二来则是对赵小传的鼓励。

郭光泉这顿饭一直挨到入冬了都没请,不是郭光泉请不起,他这么大一个领导请个人还是没有任何经济压力的,主要是他频频出差,和全国各地的厂家谈判,和全国各地的媒体谈判,根本挤不出时间来。赵小传倒是不在乎这顿饭,关键是他以自己的努力和聪明证明了自己,他小小年纪也是很棒的。一直快到新年元旦的时候,赵小传基本保持了平均三天拿一单的业绩,这个业绩虽说谈不上数一数二,但总是在前十名之内,也就是说,属于优秀业务员。

郭光泉忙乎了一年,终于有空请赵小传一顿了,不是说他非请不可,而是毕竟有赵大路的面子,他不能不顾,否则就没意思了。所以,郭光泉在安排完了公司元旦晚会的节目后,喊了赵小传和小巴,说一起吃个饭去,犒劳一下二位。说是犒劳,其实就是小酌一下,郭光泉寻了个小排档,点了一瓶牛栏山陈酿,菜让赵小传和小巴点,说随便点,放开手脚,不要拿拿捏捏的。赵小传就点了一个香辣鸡翅,他说他就爱吃这个,小巴点了一个溜肥肠,郭光泉说继续点,赵小传看了小巴一眼,说不行就再点个香辣鸡翅吧。郭光泉笑着拍了拍赵小传的背,说就是爱吃也不是这么个点法,有外人的时候千万别这么点,让人嗤笑呀,小赵。赵小传可能也觉得有点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不行再点瓶酒吧,我现在也有点酒量呢。郭光泉说,今天随便你俩。

两瓶酒很快就见底了,菜也光了,郭光泉说这样就挺好,吃饱还不浪费。接着,又夸了赵小传和小巴一番,说他俩是他郭光泉最能倚靠住的得力助手。赵小传和小巴听了郭光泉的夸奖,都带着酒劲儿只表忠心。很快,话题就扯到别处去了,郭光泉说了一气他当年和赵大路打拼时的趣事,话锋一转,问赵小传,听你爸说你在学校和宿舍里的小弟兄喝酒,在校园里寻衅滋事,才被开的,你小子有种啊。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赵小传说。

那是怎么回事,郭光泉问。

咳,赵小传挠了挠了头说,我喝多了,碰见校长了,我问校长,张老师是不是你的相好啊?

哈哈哈,郭光泉和小巴都笑了起来。

北京多啦阳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虽然这么多人拼命在卖货,但每月的财务报告还是不好看,这年头,竞争对手太多,哪家都是广告投入太大,促销做得太猛,巨大的支出把收入给盖了。和中国所有的公司一样,北京多啦阳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的老板面对难看的财务数据,第一个念头不是从经营上想办法,而是继续压低员工工资和提成。

重新做一个员工薪酬方案,老板对郭光泉说。

现在已经很低了,在同行里都不好意思提,郭光泉接过了老板递过来的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支,没点,在鼻子下蹭来蹭去,蹭了十几遍后说,我还琢磨着涨点呢。

老板急着去澳门,站起身和郭光泉说,这事就那么着吧,走了。老板永远是老板,做下属的在公司混,不是说你的业绩提升了老板就高兴,而是首先必须理解老板,你不理解老板就等于你不支持老板,你不支持老板那不是犯忌了么?郭光泉望著老板钻进了黑色的越野沃尔沃,叹了一口气,抓起桌上的打火机,把那支没来得及抽的软中华点了。

赵小传当然不知道这一切,老板和郭光泉也没义务事先征求他们的意见,老老实实做单子是他们当员工的首要工作,这关乎最切身的个人利益,每个月的工资和提成。赵小传努力了,也做了单子,但凭他那点业绩,提成加基本工资一个月下来连两千都挣不到,在北京这个地方,两千块就不是钱,所以,赵小传总是吃不饱。有次赵小传借同宿舍一个同事的笔记本电脑和他老子赵大路视频,还没说几句话,他妈姚二闺女就哭了起来,哭得赵小传莫名其妙,问他妈哭什么啊,他妈姚二闺女说你咋瘦成这样,是不是吃不饱。姚二闺女这么一说,赵小传不吭声了,倒是旁边他的一个同事说,不是吃不饱是他饭量大。那和吃不饱有什么区别,儿子,你是不是没钱啊,没钱你说,让你爸明天给你打过去,要多少,一千够不,不够两千吧,千万别饿坏了。就这样,姚二闺女让赵大路第二天给赵小传打卡上一千五百块。自此以后,每个月,赵大路都给赵小传往卡上打钱,一千、五百的不等。

不行,我得尽量多做点业务,不能老让我妈给我打钱,赵小传和小巴说。

那你尽量多抽时间,下了班以后也给重点客户打打电话,小巴和赵小传说,现在的老年人儿女不在身边,太孤单,也许你一个电话比保健品都好用。

赵小传认为小巴说得有道理,因为他想到了他妈妈,每次他给他妈妈打电话的时候,他妈妈总是高兴得不行,话也多,啰啰唆唆,一时半会儿根本挂不了电话。把顾客当成自己的妈妈吧,年龄大的就当成自己的奶奶,赵小传打定了主意。当日,吃过晚饭,天一擦黑,他就给郑州的一个老头打电话,客客气气地问询了几句,没想到那老头高兴得不得了,和他扯长磨短,从解放前说到改革开放,说到自己的几个子女都在干什么,差点把赵小传的手机给打烧了。第二天,赵小传就接了一个大单,客服部的人说,赵小传你该请客了,一万二的单子,一年也吃不完的保健品。赵小传没理客服部的人,闷头继续在晚饭后打电话,打了几天,效果一般,只是石家庄有个老太太,和郑州那个老头差不多,主动给他打电话,一聊起来没完没了,虽说手机话费烧了不少,但单子是买了,一买就是几千块的。有一次,赵小传实在不忍了,和那个老太太说,奶奶,你别买东西了,买那么多,吃不完。老太太格格笑了,说我从来不吃,都送人了。啊,赵小传有点纳闷,说你不吃买它干啥啊?老太太又笑了,说就是儿子孙子都不在身前,一个人闷得不行,找个说话的,我还真觉得你就是我孙子啊;接着,老太太叹息了一声,唉,我那个亲孙子,一年也不给我打个电话。郑州的那个老头,情况和石家庄的老太太差不多,也是闷得慌。

哦,闹了半天才闹明白,赵小传和小巴说,我原来是个说话的。

你终于闹明白啦,恭喜,小巴笑着说,加油啊,以后。

我加个屁油,赵小传愤怒地说,这不骗人么?

你解了老年人的孤独,这是行善,什么骗人,小小年纪歪理邪说倒不少,小巴不满地说。

赵小传说不过小巴,但一想为了业绩,没有办法,只好继续骗老头老太太了。有时候又觉得实在过意不去,就劝那些老头老太太,说爷爷奶奶你们别买那么多了,没想到老头老太太满不在乎,说小赵啊,我们多买你不完成任务了么,别管我们买不买了。赵小传一听这话就无语了。赵小传只好给他妈姚二闺女打电话,说了他这边的情况,姚二闺女说顺其自然吧,你别瞎操心啦。

7

赵小传是在过完新年后第二天辞职的。关于他的辞职,并不是因为他陪老头老太太煲电话粥让他们多买了保健品而良心不安辞职的,而是他打错了两个电话,遭到顾客的猛烈投诉。郭光泉和小巴问他怎么回事啊,让顾客骂到门上来。

一般来说,每逢迎接新年的时候,全国的保健品公司都会趁机推出各种幅度巨大的促销活动,北京多啦阳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当然也不例外。赵小传的业务一直在公司排在不前不后的位置,他也卖劲了,好像效果不佳,饭钱还是靠他妈姚二闺女补贴,这让他心有不甘。赵小传一想到公司的心灵鸡汤培训,内心又燃起了不服輸的熊熊火焰,他决定每天下班后给自己再增加两个重要电话,争取把业绩提上来。

郑州的那个老头,好几天没给他打电话了,赵小传思忖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就特意挑了一个时间段给拨过去了。电话通了,接电话的不是那老头,听口音应该是个中年人,有气无力地问,谁呀?赵小传装出了一股子亲切劲儿,说我啊,多啦阳光的小赵,孙爷爷在吗?电话那头还是有气无力的声音,说不在了,人走了。赵小传问,去哪儿了?电话那头说,西边儿。赵小传说,哦,那孙爷爷回来时你给我带个话,就说多啦阳光的小赵向他问候呢。电话那头说,他去西边儿了,话我捎不了。赵小传问,你谁啊?电话那头说,我他儿子。赵小传说,哦,叔啊,麻烦你给捎个话吧,多啦阳光的小赵向他问候呢。电话那头毛了,他死了,我去哪儿给他捎话。就在赵小传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当儿,那边电话挂了。

说了半天老头死了,赵小传挠着后脑勺一个人自言自语,我还没来得及说声节哀顺变啊。

接着再打,给石家庄那个老太太,也是好几天没给她打电话了,经过了刚才的发糗,赵小传定了定神,思忖不是石家庄的老太太也走了吧。电话嘟了一下就通了,接电话的不是老太太,是个男的,听口音也是个中年人,赵小传心里咯噔一下。胡奶奶,赵小传压了压不稳定的情绪,问胡奶奶在吗,我是多啦阳光的小赵。电话那头好像刚睡醒,一副有气无力的声音,说不在,人走了。赵小传问,去哪儿了?电话那头说,西边儿。赵小传这下心里踏实了,看来胡奶奶也死了。哦,哦,赵小传装出一副悲痛的样子,低沉地说,哦,那您是他什么人?电话那头说,我他儿子。赵小传说,哦,那,那您节哀顺变吧。赵小传说完,本想等对方说个谢谢就挂电话,没想到那头根本没客气说谢谢,而是声调陡地提了二十八度,说什么哪,说什么哪,谁节哀顺变?赵小传说,你不是说胡奶奶去西边儿了么?废话,电话那头咆哮起来,不是西边儿难道是东边儿,西边儿是小公园,东边儿是条河,知道吗?你刚才说你什么公司?赵小传傻眼了,未及过脑子脱口而出,北京多啦阳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好,好,我记下了,电话那头继续咆哮,北京多啦阳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我记下了,节哀顺变。

说了半天老太太没死,赵小传挠着后脑勺一个人自言自语,我给误会了啊,这事儿,这事儿,怎么会这样呢。

这事儿很快在公司传开了,同事们纷纷给赵小传竖大拇指,说他办了一场喜丧。石家庄那个老太太,再没给赵小传打一个电话,反倒是他儿子隔三岔五给北京多啦阳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打投诉电话,并威胁要到法院起诉,说赵小传对他们一家的精神伤害太大了,要巨额索赔。没办法,郭光泉和小巴也顶了巨大的压力,公司自开展电话营销业务以来从未遇到这种事,分别找赵小传谈话,一是要他迅速给石家庄那个老太太和她儿子赔礼道歉,二是将做出严厉的通报批评和经济处罚,三是……没有三了,赵小传说,老子不干了。

在这儿待一天后就觉得待了一年,真是场狗扯烂羊皮的噩梦,使劲儿吞口水也摆脱不了它。北京的夜幕刚降下,赵小传在花里胡哨的街灯和霓虹灯的照耀下,一个人像老鼠一样匆匆赶到西客站,过了西客站的安检口,赵小传恍惚间觉得他是才到了这儿而不是要离开。我靠,赵小传望了一眼歪七扭八蛆一样翻翻滚滚的人群,仿佛他们都是石家庄那个老太太的儿子,各色口音如刀锋般带着闪闪发光的恶意,让他一时精神紧张起来。

8

厂下广卞廿士十一卉半与本二上旦上二本与半卉一十士廿卞广下厂下广卞廿士十一卉半与本二上旦上二本与半卉一十士廿卞广下厂下广卞廿士十一卉半与本二上旦上二本与半卉一十士廿卞广下厂下广卞廿士十一卉半与本二上旦上二本与半卉一十士廿卞广下厂下广卞廿士……

朋友问你这什么啊,赵小传说,瞧见没,这字,配起来看有坡度,绝了。朋友那边说,坡个毛,你无聊死了。

赵小传在家晃悠了半年,每天无所事事,有的是时间,但没有钱花,趴在网吧里打游戏,看电影,聊QQ搞怪,每天晚上很晚回家,甚至夜不归宿。这还好说,年轻人嘛,精力充沛,红打黑闹,费点钱,但赵小传的朋友因为玩游戏,不知怎么惹着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家伙,也是年龄不大,十几岁的样子,纠集了三四个人和他们打架,赵小传的朋友被对方捅了九刀,差点要了命。这可把姚二闺女给吓坏了,她看着从医院回来的赵小传满身是血,又哭又叫地连打带骂,从此再不让赵小传迈出家门一步。就这样,赵小传在家里一待就是半个月,差点憋疯了,饭也不吃了,脸上尽起粉刺,精神萎靡不振。他妈姚二闺女一看这不是个办法,到处托人给赵小传联系工作。建筑工地上当然不行,活儿太累,也不能学他老子送白酒什么的,姚二闺女的底线是,少挣点可以,但不能太累了。

有一天,机会来了。姚二闺女有个麻友,在她们支起麻将摊子三缺一的时候,来不了了,这边打电话往来追人,说救场如救火,那边却说,朋友的公司揽了一个大活儿,要连夜出货,他得去帮忙,这不,那边气喘吁吁地说,到现在没吃饭呢。这边问,什么公司啊,什么活儿啊,你这不是误咱们大事吗,麻友说,一个广告公司。切,广告公司,这边说你什么时候能忙完,我们这边还等你不,那边说,估计还得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果然,麻友来了,但这边的麻将摊子已经打了四圈儿了,其中一个有腰椎病的说我不玩儿了,你上吧,我腰疼。麻友就上了,稀里哗啦又打了一圈儿,姚二闺女问麻友,什么广告公司啊,麻友说在民族商场旁边那个小巷道里,主要给民族商场里的商家做东西。姚二闺女手里捏着一张牌,随口问了一句,这么忙,还要人不了,麻友随口说,要呢,这不,让我给物色呢。姚二闺女把手里捏着的那张牌往桌子上一砸,大声说,清一色自摸。

赵小传第二天就去了这家民族商场旁边那个小巷道里的广告公司,亚博广告,赵小传看到一辆白色两厢夏利车后挡风上的四个字,念了出来。这是一间一百多平方米的门脸,里面散发着刺鼻的气味,靠墙一溜桌子摆了三台电脑,一胖一瘦两个女孩盯着屏幕一动不动,几个光膀子的围着一台喷绘机,其中一个矮子在问另一个板寸,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砍的?板寸捂着卷起的裤腿,赵小传看到了腿上包着纱布。板寸沮丧地说,他妈的别提了,裤子上爬了一只蟑螂,我正帮老婆切菜呢,我这个暴脾气,你知道我这个暴脾气,我一刀下去……哈哈哈,屋子里的人差点都笑岔了气,赵小传也笑出了声。

你啥事,聽到赵小传的笑声,那些人不笑了,板寸回头问赵小传,找谁?

曹作家。赵小传说。

找他什么事?板寸把卷起的裤腿放了下来,问。

哦,赵小传说,有个叫二刚的让我来找你,说是你这儿要人呢。

哦,板寸哦了一声说,二刚啊,好,好,我就是曹作家。

曹作家是亚博广告的老板,刚才那几个一起笑的是人也是亚博广告的,曹作家给赵小传介绍了一遍,张佳佳、赵拖雷、格尔图,那两个一胖一瘦的女孩胖的叫刘今,瘦的叫黄斯琴。曹作家给赵小传讲了亚博广告的规矩,没有作息时间,没事坐着,有事随叫随到,经常加班,没有准点,主要业务就是服务民族商场里的众多商家,一个月工资一千块,中午管一顿饭,要是自己能揽回业务来,一般情况下10%的提成。

那我先干什么?赵小传问。

嗯,曹作家挠了挠头,摸出一支烟来,递给赵小传,赵小传本来想接,考虑到初来乍到,算了,就说我不会吸。曹作家抽回手,把烟自个儿按在嘴上了,说你先跑一趟腿,给民族商场二楼进去朝右拐直行左拐直行再右拐的老虎西裤专卖店送个图,让他们那儿的翟经理签了字,你再拿回来。

图呢?赵小传问。

曹作家把烟点了,喷了一口,吆喝黄斯琴,斯琴,把图给赵小传。

9

说是广告公司,其实是个作坊,赵小传第一天回家后,和他妈姚二闺女说。姚二闺女正厨房里做饭,出来跟赵小传说了句先别管作坊不作坊,关键是活儿多不,累不累,又回了厨房。赵小传跟进厨房说,活儿多得数不过来,太零碎,我一天跑了民族商场十几趟,全是鸡毛蒜皮的事儿。

那你们公司全是些什么人啊,姚二闺女问,行不?

不咋的,赵小传从冰箱里取了一罐百事可乐,拉了环说,比较龌龊,邋遢,有个格尔图,比我小一岁,从牧区来的,连汉话都说不利索,舌头直的;还有个叫赵拖雷的,字都不认识二十个,胖得和猪差不多。

饭端上餐桌的时候,赵大路进门了,脱了鞋,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出来就问,你们公司行不?赵小传喝了一口可乐说,还行吧,挺忙的。

忙是赵小传每天回家里的口头禅,姚二闺女平时给他打电话问他怎么样啊干啥呢,赵小传还是那句一成不变的话,还行吧,挺忙的。

公司的确很忙,赵小传所言不虚。除了民族商场送上门的活儿,曹作家平时还从其他地方揽活儿,大型喷绘和安装是亚博广告的主要业务,这种活儿只要揽下了,一般都是大活儿,利润也多。本来,大活儿都是外包的,尤其是安装,多为高空作业,专业性强,靠店里这几个人万万不可以,不说技术不行,单是危险性就把人给吓退了。赵小传第一次跟着张佳佳、格尔图和外雇的几个人往望草原大酒店的楼顶安装广告牌,就给吓晕了,其他人都在忙活,焊接的焊接,绷布的绷布,打铆钉的打铆钉,唯独他蹲在楼顶的空旷处,狂吐了一阵。

民族商场有个维多利亚内衣专卖店,维多利亚是个香港的著名内衣品牌,形象代言人是贝克汉姆他老婆维多利亚,乳罩和裤头卖得挺贵,最贵的一个什么真丝丁字裤头据说打完折还要三千多块。代理这个品牌的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胖女人,五十来岁,男人死了不久,有个儿子在北京读大学。这是亚博广告公司比较大的一个客户,做灯箱海报什么的,全要最好的材料,曹作家也就不客气,价格挺得老高,利润也大。问题是这个大客户脾气很大,对广告公司总是吹毛求疵,甚至非打即骂,店里每次设计完小样,谁都不敢去送,怕被这个胖婆娘狠尅一顿。那么,这个活儿最后就落到赵小传身上了,奇怪的是,赵小传每次送样都毫发无损,曹作家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五一”商场大促,维多利亚内衣当然有份,给亚博广告下达了一个三万多块钱的广告任务,灯箱上的玻璃纸必须换成韩国的,海报必须是相纸级别的,还有其他一些零星的店招什么的。曹作家不敢掉以轻心,加班加点,先行设计,然后送样,一天修改七八次,赵小传楼上楼下,差点跑断腿,最后终于要定稿了。平时,赵小传送稿是往维多利亚的店面送,偏偏最后定稿那天,胖女人让送到她家里,曹作家给了赵小传二十块钱往返打车费,拎着一袋子设计稿去胖女人家里。曹作家说,小赵,千万千万这是最后一稿了,让她签了字,咱们就OK了。赵小传早就习以为常了,二话没说,拦了车就走。

后来传出来的事有好几个版本,最接近准确的一个版本是,赵小传到了一个叫枫丹白露的高档小区,给胖女人送了稿,那胖子刚洗完澡,披了浴巾,连稿子都没看就签了字。赵小传以为完事了,拿了稿子要走,被胖女人喊住了,说她的店刚进了一批货,想让赵小传看看好不好看,赵小传说我不懂啊,胖女人说你看一下就行,赵小传说好吧,去哪儿看,胖女人撂了浴巾说,这不是吗,就把赵小传拽床上了。

赵小传是在亚博广告店里吐的,曹作家问他签了没,赵小传说签了,曹作家问他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赵小传说,没吃。曹作家问他那你吐什么啊,赵小传说,反胃反得不行。

10

有一段日子,赵小传从亚博广告到家里连公交车也不坐了,连他妈姚二闺女都能看出来,这孩子产生了一种深切的无聊感,但他不会说出来。回到家里,赵小传主要是爬在电脑上打游戏、聊QQ,赵大路担心地说,这气氛太凄凉了。

姚二闺女的麻将馆有个万金油,欠了姚二闺女不到一千块钱,偶然一次和姚二闺女聊到他公安局有挺硬的关系,可以介绍人进去。姚二闺女心一动,和万金油说,你要能把我儿子给介绍进去,你欠我那一千块我不仅不要了,还要再给你一千块好处费。万金油说,好,我给你问问。没几天,消息来了,万金油说,市南区公安分局的一个领导他打了招呼,可以让赵小传去当一名协警,也就是巡逻队的临时工。姚二闺女问能不能办成正式的,万金油说,那得慢慢来,办正式的至少花八十万,姚二闺女就不敢吭声了。

姚二闺女和赵小传说了让他去干协警的事,赵小传很高兴,管他临时不临时呢,警察多好玩啊。这事就这么定了。赵小传去了区分局才知道,正式的干警编制是很少的,这里百分之九十的人是协警,巡逻队也分好几个中队,他被分到了一个机动中队,大概有四十多个人,三教九流,干什么都有。他问里面的人,这里的工资有多少,回答他的是一个月一千二百多块钱,什么也没有了,和万金油说的两千八百块差了他妈的不止一截子。好在工作稳定,每周还能休息一天,工资每个月能准时发出,食堂里吃得也不错,国家有补贴,至少比他在广告公司那里好多了。

第一天上班回来,姚二闺女问赵小传感觉怎么样啊,赵小传很兴奋,说这地方真奇怪,有很多富二代,一打听才知道,富二代家里有钱,但宝贝儿子在家红打黑闹的,怕出事,都托人找到了公安局这种稳定的工作,干上几年,有个正事再出来。巡逻队就是正常外出巡逻,没任务了,就找地方睡觉。姚二闺女这才放下心来,叮嘱儿子好好干,听领导的话,不一定表现好了还能转正,赵小传说,那根本不可能。

巡逻队没什么正经事,除了上街巡逻,主要是配合派出所看看犯人,录录笔录,打扫个卫生什么的,有时候协助其他部门办案,像治安大队、国保大队等有时会向巡逻队调人。姚二闺女还是老一套,喜欢问这问那的,赵小传也给她讲,扫黄抓赌啊,河里捞尸大街上赶疯子啊,富二代吃不了这苦,也不干这活,倒是队里一些身强体壮胆子大的敢干,到了月底能拿到几百上千的奖金。

贺军是治安大队的队长,有一天,贺军开了一辆江淮商务车来巡逻队调人,说是抓赌,问赵小传愿意去不,赵小传说行。贺军又叫了五个人,一起跟着他去了。车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市南区的一个破落村子,那边已经有人了,围着一个烂院,烂院里的房子都快塌了。贺军下了车,打电话给线人,确定院里押宝的有三十多个人,说是赌注挺大,一柱就是几十万,这一网算是捕了大鱼。贺军给每个人发了一根警棍,没警棍的,让随便拎根木棒,他像一个大战前的指挥官,胸有成竹做了一番部署,答应赵小传他们这些协警,抓捕成功,人人有红包,就回到车子上,握住对讲机遥控指挥。

好怕啊,姚二闺女问回家后的赵小传,抓到没?

还行,比较顺利,赵小传说,我刚来没经验,跟了一个正式的还有三个协警把守后门,其他人操了盾牌还有棍子冲进去了,赌博汉们没反抗,当场缴获赌资九十来万,抓获二十八人,跑了三个眼疾腿快的。

好怕啊,姚二闺女捂着胸口问,后来呢?

后来,赵小传说,后来到区局了,把这帮臭烘烘的家伙全关了铁栅栏里,问了身份证;贺军说我们肚子饿了的先下去吃饭,我正要下去,一个师兄拉住我,说咱们别走,跟着贺队走,吃香喝辣的。果然,贺军带了我们,开车离开区局,到了一条偏僻的街上,进了一家没门面的楼,一个长得花枝招展的女老板迎了我们,带进一个装修很豪华的包厢。女老板笑眯眯地问我们吃什么,贺军瞧了瞧我,说年轻人正长身体,随便点啊。我哪敢点啊。

少扯这些,姚二闺女问,说好的红包呢?

红包说是弄完发,赵小传说,吃完饭,贺军签单,回到区局,他玩手机游戏,玩不了,可能是手机有故障了,问我们谁会弄,我一看他是苹果机,说我能,一分钟就给他排除故障了,贺军很高兴,夸我是天才,顺手给了我一盒软中华。他出手大方主要是他权力大,油水太足了。

嗯,姚二闺女面色严峻地对赵小传说,你是临时工,平时不敢瞎拿犯人的东西,要听领导的话,领导给你你就拿,不给,千万别要。

赵小传说,我知道,我知道呢。

11

一般情况下,赌徒们被关上一夜,第二天就能拿回手机了。赵小传发现,这帮被关了一夜的家伙,是片刻不想待在铁笼子里的,拿了手机纷纷开打,无非找人的找人,拉关系的拉关系,既没有人又找不上过硬的关系,只好觍着脸皮通知家里人送钱了。赵小传负责监督赌徒们写悔过书,这就是例行公事,赌博这种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赌资没收了,人关了一夜,款罚了,什么事都好办了,悔过保证书一写,人一拍屁股,那就是废纸。怪不得赵小传问贺军悔过书放哪儿,贺军看也没看就说,哪儿也不放,扔了。

赵小传很快就对他的短暂的二警察生涯厌倦了,但他不敢和他妈说,怕说了他妈尅他,只好强打起精神混日子。

有一段时间,姚二闺女的麻将馆生意不好,赵小传见他妈絮叨抱怨菜和肉又涨价了,就给他妈讲,菜肉贵不是小贩心黑,而是运费贵,连锁反应,到了小贩那里不贵才怪了。赵小传说,我的妈哎,你不知道,咱们本地那几个菜棚子是糊弄上面的,说实在的就是套国家的政策,菜还得靠外地运,外地车没一个运气好的,能罚得司机跪地求饶,交警最喜欢欺负外地货车了。姚二闺女问怎么回事,赵小传说别以为你儿子今天抓赌明天拷嫖,你以为大街上攔车的那是交警啊,哪有那回事啊,那都是协警。赵小传见他妈瞪圆了眼睛,趁机科普了一下,警服那玩意儿都不是关键,要看肩膀上扛没扛星,没星的都不是真警察,全是协警。家里没有硬关系的根本不可能转正,转正的都在机关里看报喝茶呢。就算有的肩膀上扛了星,也和能力没关系,四十好几岁了还在上蹿下跳搞点小钱,没能力的就知道欺负弱势群体,大领导一天搞万把块和玩一样,谁还欺负小老百姓那点蝇头小利。哎哟话题偏了,真正的交警是提款机,我不骗你啊,交警队的干上几年就提了,一般民警一辈子都耗在派出所了,就靠欺负欺负穷人敲诈点碎银子过生活。

赵小传这番话,让本来憧憬儿子以后前途的姚二闺女心凉了半截,甚至有点后悔把儿子送到公安局,以前觉得公安局是个神圣的地方,现在竟生出了一丝厌恶。

那你先凑合着吧,姚二闺女拍了拍赵小传的后脑勺,妈看哪儿还有什么好地方安顿你。

赵小传无所谓,在哪里他都一样,混日子呗。

分局接到举报,有个私人屠宰场私屠滥宰,巡逻队邀请刑警队一起去打,临行前,赵小传跟队友们听领导把细节什么的都记下了。赵小传不太明白,搞一个私人屠宰场至于请刑警队吗,老队员和他说,这你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要请刑警队处理,有本事搞屠宰场的都是本地人,你断人财路就是结仇,村民闹起事来,你拦都拦不住,全凭刑警队镇场子。赵小传好像明白了点什么。行动时间安排在了晚上,向导是个本地人,说好了到了跟前他就躲了,不然,被人发现以后恐怕小命不保。赵小传跟着队伍,在城南的一个废旧院子外,向导指了指里面说我先回去了,你们自己弄吧。贺军点了点头,说嗯。

院落里摇晃着依稀的灯光,五十米以外就闻到了一股屎尿混合腐烂物的怪味,一时所有人捂嘴捂鼻子,差点吐了一地。贺军吐了一大口痰,从越野车里拎出警棍,指着臭味越来越浓的院落说,上,赵小传他们就加快了脚步往里冲。院落的门是铁皮焊死的,突然出来一个矮胖子,差点和赵小传撞个满怀,赵小传本来被阵阵臭味呛得浑身冒火,看见这个家伙,未加任何思索,操起警棍冲那家伙的头就是一下,那家伙哎哟一声,抱着头要乱冲,被贺军一脚蹬在肚子上,闷哼一声倒了,贺军说,拷了!烂院子有一溜正房,赵小传踢开其中一间,里面有五个人,除了穿着大裤衩子,都裸露着花里胡哨的身体,地下摆放了很多铁桶,散发着鸡鸭羽毛似的恶臭味。贺军已经被乱七八糟的味道搞得顾不上风度了,脱口就骂,这帮缺德孙子。只有一个看上去是领头的家伙,光头,满脸横肉,后脑勺也好几道肉棱子,四十多岁,貌似镇静地问,你们干啥的。贺军一个箭步上去就是一棍子,抽在光头脸上,光头脸上立即鼓起一道肉棱子,老子刑警队的,你们不进号子里蹲两天看来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看看你们这帮畜生东西,都干了些什么。

12

赵小传后来总是忘不了当时的震撼场面,姚二闺女看他趴在马桶上吐了半天黄水,问他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赵小传说不用,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姚二闺女很奇怪,摸着赵小传的头问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什么,赵小传说,猪。

赵小传记得,当时地下有几头猪像吹起来的肉球,一动不动,但没死。他们冲进去的那会儿,私屠们正给猪强行灌饲料,也不是什么饲料,而是一堆花红柳绿的药,看了不知道有多恶心。连赵小传都明白,这种药灌进猪肚子里,又能涨几十斤,灌了药的猪,比白痴还白痴,你拿刀子捅它都不带理你的。铁桶里挤满了猪的各种脏器,一口大锅里还煮着好多东西,已经不能用太恶心来形容了,反正是太恶心了,人要是待时间长了,非崩溃不可。

干啥啊,有贼啊,来人啊,贺军正指挥着给光头们带手铐的时候,屋里冲进几个女人,一看被警察打倒在地的人,疯了一样扑上来,贺军脸上还被挠出了一道口子,你们是什么东西,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打人的,我要到政府告你们。女人的悍勇差点让赵小传们招架不住,她们年纪又大又蛮不讲理又不要命,连哭带闹,贺军没有办法,捂着脸去屋外了。屋里的几个女人哭天抢地,臭味越来越浓烈,没办法,一个协警拿起相机拍了几张照,更多的人实在在屋里待不下去了,都出来抽烟的抽烟,呕吐的呕吐,抱怨声四起。刑警队的副队长和贺军说,老贺啊,你这事把我恶心的,我快把昨晚上喝的酒都吐出来了,那可是茅台啊,这事我就不管了,我要是再待上一分钟,我就……赶快换人处理。正说着,附近派出所的人来了,让贺军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把犯罪嫌疑人赶上了金杯面包车,拉回派出所去了。后续工作是派出所所长安慰家属,处置屠宰场,至于怎么做,赵小传他们跟着贺军回队里了,这边他们是就不管了。

这还不是最恶心的,赵小传说,最恶心的是捞死人。

捞死人就是到河道里捞浮尸。过去,城市管理粗放,环城的臭水沟离城区还有一截路,河道里长满了杂草,垃圾也往里扔,但没人管。后来,市里的领导们提出了经营城市,建亲水城市,河道就有了用处,按照规划局的要求,河道要改造成城市最亮丽的景观。工程搞得轰轰隆隆,书记市长几大班子的首脑都出席了奠基仪式。水也不知从哪里引进来的,水一下子深了,难免有不小心掉了进去淹死的,这就是一座宽阔冰凉的坟墓,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醉汉最多。这种事全国都发生,也不算稀罕,问题是尸体浮出了水面,河道管理部门和城管市容部门都不管,毕竟死了人属于治安事件,归口的肯定的是公安局。公安局接了警后,当然首要任务是先把尸体捞出来,辨认,再发告示寻家属。

喔哦,姚二闺女听着听着就捂了鼻子,仿佛她就在河道边上看过捞浮尸似的。

咳,赵小传一脸无所谓地说,我捞过一次浮尸。

赵小传倒是不想捞,但捞不捞你说了不算,领导说了算,领导指定谁谁就得干,管你恶心不恶心,尤其是领导眼中的这些骨干。领导吐口唾沫都是命令,权威不可侵犯,不听领导的话,在队里一天也待不下去的,比如,你宿舍的卫生搞得比五星级酒店还干净,领导过来检查,当你面吐一口痰在地上,说没搞干净,罚。你被子叠得比豆腐块还方,领导一脚就给踢乱了,不标准,纪律差,罚;你能怎么样,你想怎么样,你敢怎么样,你敢真去领导的领导那里告状?不服,不服直接走人,废话少说。

捞浮尸领导当然是站在旁边指挥了,不可能亲自干。水面上的微澜仿佛播放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乐,浮尸肿胀的嘴巴像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和大街上乞求怜悯的老年乞丐差不多。赵小传也没犹豫,领导最讨厌质疑命令的人,他帶个救生圈,和另外两个队员坐了铁皮船,昂首挺胸,抓着竿子绳索,三下五除二就捞上来了。不怕臭,不怕恶心,有了这么好的表现,兴许以后比如严打后看守货物的好事会轮到自己,最不济富二代吃大餐,队长会带着去。

别说了,姚二闺女的泪都流到胸脯上了,她伸手往乳沟里抹了一把,和赵大路说,这地方咱一天都不能待了。

13

赵小传在家里待了一个月,每日无所事事,还是老一套,上电脑玩游戏,聊QQ。就在赵小传自忖整个世界都这样堕落了的时候,他妈妈姚二闺女又给他找了一个地方,准旗公路收费站。说起来姚二闺女真是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别人说她不能这么惯孩子,她说我怎么惯孩子了,我这是当妈的疼儿子。

准旗公路收费站在鄂尔多斯,从鄂尔多斯拉煤的车要想走近路到山西,准旗公路收费站是煤车必经之地。生意没问题,煤车有的是,只是这个地方有点偏僻荒凉,最热闹的场所也就一个小卖部,所以,当赵大路开着面包车把老婆儿子拉到准旗公路收费站时,赵小传没感觉出什么荒凉来,沿路的煤车活像骨灰盒子在沥青油路上缓缓移动,他觉得太壮观了。一块餐桌大的铁皮挂在收费站的栅栏上,上书八个猪血红大漆字:禁止殴打工作人员!姚二闺女倒是率先打起了退堂鼓,她有点担心赵小传能不能在这个地方待下来,但赵小传二话没说,很坚定地说没问题。姚二闺女陪着赵小传到收费站的人事部办了入职手续,临行前给赵小传把床铺都铺好,又给赵小传留了五百块钱,姚二闺女抹着眼泪说,儿子啊,妈可是给你花了钱的,这份工作你要好好干。赵小传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说放心吧。

返回的路上,煤车仿佛念念有词的乞丐沿途乞讨,赵大路一阵恍惚。赵大路问姚二闺女,这份工作到底花了多少钱,姚二闺女说不是早和你说了嘛,花了两万,这还是内部价,领导的指标。我X他妈的,赵大路把着方向盘躲了一辆迎面疾驰的煤车,一个临时工都这么贵,真是没了天理。

等赵大路和姚二闺女回到市里的时候,天快黑了,他们也疲惫得不再争论那两万块钱值还是不值的问题了。管他呢,姚二闺女说,收费站好歹也是个正经地方,一个月工资三千加奖金,一天四顿饭,春天来了春装,冬天来了冬装,我看挺好的。姚二闺女说得没错,赵小传当天下午就领到了制服,质地虽说差点,但穿上了身还是显得精气神都出来了,猛一看还以为是公路局的;晚上就吃到了收费站食堂的饭,品种繁多,有肉有菜有汤,不过让赵小传有点吃不消的是饭菜太辣,一打听,原来收费站的主要领导都是湖北的,怪不得这么辣。

吃完饭赵小传就没事了,说是他明天跟班培训一天,班长会带他,他想还是事先和班长搞一搞关系,于是到收费站大楼的门口小卖部买了一包软苁蓉烟,到了班长杜建国的宿舍。杜建国也是个年轻人,比赵小传大不了几岁,但资历老,据说收费站第一台车的过路费就是他收的。杜建国见赵小传进来,眼睛瞟了一眼,没理会,躺在床上看手机,赵小传听见手机里演一部电影,音响不错,还是外国的片子,赵小传听不懂,讨好地上前搭讪,什么意思啊。杜建国又瞟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他已经在这儿五十五年了,他只知道这个地方。在这里,他是一个重要的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图书管理员。可在外面,他只是个双手患着关节炎的老囚徒!甚至都申请不到一张借书证。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不知道,赵小传说,说着给杜建国递上了烟。杜建国按了手机的暂停键,接了烟,从床上直起腰,点了火,抽了两口,和赵小传说,这个地方流行抽黄鹤楼,知道为什么吗?赵小传摇摇头,杜建国说,老板是武汉的,哎,你是今天新来的赵小传吧,哦,对了,你就是赵小传,我还说一会儿去找你,明天你跟我上岗。

14

收费这个工作太简单了,当然不是说简单到你可以贪污到过路费,别说一台车了,就是连一支烟都不能,监控探头几乎武装到了牙齿。赵小传一开始感到有点恐惧,感觉无数双电子眼像针一样扎他的前胸后背,他极不自在,但一看别的组连小姑娘都无所谓,他也就跟着无所谓了。

这条从鄂尔多斯通往山西的煤路,不论下雨还是晴天,哪怕连雨夹雪,冰雹,电闪雷鸣,都不会阻止轰隆隆的大车来来往往。赵小传甚至想,要是爆发了战争或瘟疫,煤路还受不受影响?他的疑问也是很多收费员的疑问,有点像胡言乱语,但杜建国严肃地说,除了坐地虎,哪怕扔一百颗原子弹也丝毫不受影响。

所谓坐地虎分黑白两道。白的不用说就是当地的交通路政税收环保等等管理部门,这些部门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倘若不慎得罪一个,就说交警部门吧,给你封上三天路,你就上百万没了;黑道的成分比较复杂,起先有几拨所谓的黑社会来寻衅滋事,都被站里给摆平了,毕竟钱多,可以雇到更凶狠的地痞流氓,这里谁钱多谁就是大爷,但对邻近的村民收费站实在是头疼不已。赵小传刚上了没三天班就遇上了一遭这种事,他们收了附近村子的一个半挂车的费,那司机起先给他们解释了说是附近村子的,收费员说你说是就是了,还有冒充国务院总理的,我们收还是不收。那司机说,好,给你钱,千万别后悔。

赵小传记得那天太阳格外刺眼,温度也是很容易让人恼羞成怒,空调似乎不管用了,他在机械地收费时突然发现了一幕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十几台农用三轮车和十几台摩托车载着近百号人浩浩荡荡地驾驶到了他的收费口。他瞠目结舌,还未反应过来,砖头石块土坷垃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铁皮棚子上,多亏他反应灵敏,感觉大事不好,扔下手中的活儿,拔腿便跑回了收费站的院落里。

弟兄们准备家伙,没我命令不准动手,院里似乎早就严阵以待,路政队长颜保安像个大战前的司令官。

正在发生的事情几乎使赵小传完全惊呆,在这说不上来的恼人温度里,他汗涔涔地站在了一边,观看着暴风雨来临的前奏。来的人是附近村子的农民,以养车拉煤为生,院子里是收费站的几十名路政人员,双方各持家伙事儿,对峙着,人头攒动,朦朦胧胧的光线中像几百座晃来晃去的坟墓。双方各出一人,翕动嘴唇争辩着什么,刹那间,人群以通宵狂欢的劲头互殴起来,场面一时混乱不堪,警察鸣着令人猝不及防的警笛来了,场面凝固了。

没事了,赵小传回到了他的收费棚子,开始收拾被砸坏的东西。杜建国过来查看情况,赵小传说,这都怎么回事啊,吓死我了。杜建国看了一眼赵小传的滑稽相,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赵小传茫然不知所措,像个傻瓜似的说,不会是拍电影吧。杜建国拍拍他的肩膀,说以后还会碰到这种事,记住,要赶紧离开你这个座位为妙,这可不是拍电影,玩真的。

赵小传的第一个休假就回家了,连加班干二十天休九天,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给他妈姚二闺女讲收费站的事。好悬啊,姚二闺女捂着胸说,你们班长杜建国说得对,你可不能为了好玩钻进去看人家打架,怕把你捎带了,你要学会保护自己,遇事赶快溜走。

15

休假一满,赵小传就搭班车回到了收费站,一路平安无事。

原本赵大路要送他,赵小传说不用了,路我熟了。走到半路的时候,焦笑不忘提醒他,切记给他问问工作的事,赵小传让他放心,保证一到了就问。事是私下里问的,赵小传先找了杜建国,说有个弟兄想来收费站上班,问还要不要人了。杜建国盯着赵小传看了一会儿,说等我信儿,我问问老總。

晚上,杜建国神神秘秘地找着了赵小传,在宿舍里把门还关紧了,杜建国给赵小传递了一根烟,说那事给他问领导了,得一万块好处费。赵小传盯着杜建国看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了一阵屈辱,他记得他妈妈说他来这里是送了两万好处费的,看来,至少有一万块是被中间人给黑了。怎么样啊,杜建国问赵小传。赵小传说,哦,一万块啊,我回头问问他。杜建国又给赵小传递了一根烟,开玩笑说是不是回去玩好了,以后有好玩的地方别忘了弟兄们啊。赵小传心不在焉地嗯嗯了两声,杜建国笑笑走了。

第二天一早,赵小传的班,他有点恍惚,还收错了一笔钱,索性不多,一百七十块,他能赔得起。下了班,赵小传在道牙子边上徘徊了一会儿,一阵阵难以名状的攫人感直冲他脑子,他沿着道牙子走出了很远,确信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掏出手机给焦笑拨了一个,说事儿给他问了,领导这边很难安排,但仍有通融的地方,就是得花个两万块好处费,行,就给你定这个名额,不行就算了。焦笑那边说两万块他得回家和他爸商量一下。

那得尽快点,赵小传瞅着肮脏不堪的路面说,别让人顶了这个名额。

到了晚饭的时间,赵小传一旦迎了别人的目光便惊慌失措,随之大汗淋漓,管路政的队长二黑眼问他怎么啦,哪儿不舒服,赵小传支支吾吾,说可能感冒了。我操,二黑眼奇怪地说,大夏天还有感冒的,肯定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那一刻,端着饭碗的赵小传觉得自己不如一条虫子。直到夜里十二点加班的时候,赵小传才缓过神来,一天的空幻感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了,他体验着阴暗的穹庐,车流的惨淡光线河水般倾泻在孤零零的铁皮收费棚上,他收着司机们的钱,仿佛那就是自己的,慌乱了一阵,心里坦然了。

一直上到早晨,赵小传的班终于让人接了,他几乎困得不行了,连早饭都没吃,直接回了宿舍睡觉,没想到焦笑的电话来了,说他爸同意了,问怎么办手续。赵小传一激灵,睡意顿时全无,他说你这样啊,这事都是私下里办的,你先来我这里,把钱给我,我再给领导,然后你按领导的指示去办入职手续就行,记着啊,此事千千万万谁也不能知道,否则,领导那头就不好交代了。焦笑说,没问题,没问题,我又不是小孩子,这还用你教。赵小传嘿嘿笑了两声,说那你准备一下来吧,今天明天都行,越快越好。

挂了电话,赵小传长长出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这事发生得又那么突然,憋了一天一夜的劲儿,事到临头反倒有一种让他差点反应不过来的感觉。赵小传眯上眼睛,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仍不舒服,索性出去走几步,看见二黑眼站在台阶上,像个鬼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了。

第二天焦笑他爸开着面包车把焦笑送来了,赵小传问带身份证没,办入职手续顺便还要办四险一金,焦笑说带了。焦笑他爸假装说去小卖部买烟,趁人不注意,把两捆子钱交到赵小传手里,笑呵呵地说,这地方好单位,比我卖菜强多了,我总不能让焦笑再卖菜吧,你说是不?赵小传也呵呵笑了笑,心想要是你知道我多要了你一万块,准保连肺都气炸碎了。

事情办得很顺利,拿了钱的班长杜建国跑前跑后,一副热心肠的样子,当即把焦笑安排到了赵小传这个班,还说,赵小传以后不用加那么多班了。

16

冬天的时候,赵小传才真切地感到了准旗这个山洼里的寒冷。风像带着刀子的荡妇,不是狂吼,而是低声呻吟着直往人们的裤裆里钻。收费人员还好说,路政口子上的人可就遭罪了,赵小传发现他们走路的样子像大闸蟹,还不断地扭头,仿佛身后掉了钱似的不放心。但赵小传决定要去路政队,他给他妈打了电话,说了他的想法,姚二闺女问他怎么回事,收费不是好好的么,赵小传说路政自由。

二黑眼捏着赵小传送他的两千块钱和一条软中华,脸都笑开了花,不早说,老子的队伍早看对了你小子。

赵小传没车本儿,二黑眼安排他跟车就行了,就那种连牌子也没有的长城皮卡,尾箱空空的,出趟门总能捞点什么东西回来,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路当然吃路了,每次弄上东西,赵小传也能分点。但要以为赵小传为了能分打劫司机的那点鸡零狗碎就大错特错了,巡路的油水太大了,二黑眼软中华不离手已经说明了问题,下面的队员最不济也玉溪抽着。

小赵,路政不是慈善组织,关键时候要狠,二黑眼说。

第一场雪来临之前,天阴了整整一天,看不见太阳,人们以为要下大的,结果随风飘下来的雪花稀稀落落,钻进人的脖子里使人发痒,落到地面上的,裂成碎屑,又被风直接给吹鞋里了。赵小传觉得脚丫子有点刺痛,手也是冷冰冰的疲软无力,他估计这种天气不会巡路了,但二黑眼依然军令如山,说下刀子也要巡,谁也甭想偷懒。被风卷到空中的雪粒又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车碾着薄薄的积雪,发出含混的嘎嘎吱吱声,二黑眼的贪婪使得寒冷的北风多了些刻毒,挟带着的雪粒仿佛铁蒺藜直往衣领子里灌。

拉煤车队排出的长龙一眼看不到头,些微的积雪让司机们不敢掉以轻心,慢慢吞吞地行进,引擎的轰鸣如咆哮的海浪拍打堤岸。赵小传坐在一辆走风漏气的皮卡车里,跟着前面的巡路队员,也是慢吞吞地走着。问题很快就出现了,一台车牌号为冀C的半挂车被逮着了,对讲机里说这台车漏油,污染了路面。赵小传的车马上向出事地点聚拢,一条黑油道子像一条烂麻绳扯出挺远,目测足有五十米。一个巡路队员和司机说,你这油洒路上了,知道对路具有破坏性不?那司机五十来岁,穿着单衣,头发奓起,一看就是几天没好好休息了,可怜巴巴地说着下情话,希望巡路队员网开一面,其他的司机也都附和着一边递烟一边帮说好话。但巡路队员不为所动,这类难对付的司机他们见得多了,在回荡着冷风的沉重喘息声中,巡路队员开出了冰冷的罚单,按规定,一米罚三百块,五十米就是一万五千块。司机的表情瞬间僵硬了,嘴角都流出了涎水,眼看就要晕倒,还是旁边的司机和巡路队员一边据理力争一边求情,稀疏的雪停了,巡路队员也貌似同情地给他们减了一半,七千五百块钱,巡路队员不耐烦地说,再低就只好报公司的执法队了,公司的执法队要是来了,估计一万五千块也拿不下。人越聚越多,求情的司机也越来越低声下气,收费站的铁皮棚子像是一个倒扣的水壶,披着一层薄雪,像一首詩静寂无声。赵小传一直盯着事态的发展,在司机们顽强的交涉下,巡路队员请示了二黑眼,二黑眼最后电话确定了三千块的罚款,但没任何票据,问司机们干不干。司机们仿佛死刑犯被特赦了一般,千恩万谢地痛痛快快掏了钱。

这是你的一份,二黑眼嘴里叼着烟,给了赵小传一百块钱。

赵小传懵懵懂懂地接了这一百块钱,看了看二黑眼,意思是这钱什么意思。二黑眼像眺望一个不可理喻的怪物一样,说凡是出现场的,都有奖励,但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以后还会有的。

事后赵小传才知道,路政上路巡路,凡是不开票据的,都进了个人腰包,出现场的弟兄有时给一包烟,有时给一百块钱,其余的都进了二黑眼的腰包。就拿这次说吧,总共出了两台车六个人,罚了三千,二黑眼的分配是,给公司上缴了一千块,给弟兄们分了六百块,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了。弟兄们私下里说,二黑眼不仅黑眼,主要是黑心。二黑眼黑不黑心赵小传无所谓,他本来是为了自由才来的路政,没想到还意外得了一百块,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他已经满足了。

雪后的太阳出来刺眼,从结了薄冰的沥青路面上吹过来寒风赵小传也不觉得冷了,他到小卖部买了两包玉溪烟。犒劳犒劳自己,赵小传在心里说。

17

第二场雪是在除夕前三天下的,一点风也没刮,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天一夜。

收费站遇到这种情况除了领导不爽,下面的人都挺爽,封路了,人们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活儿不用干,工资照发。赵小传本以为他们路政的更应该没事,大雪封路,路是没法巡了,结果,二黑眼让所有的人出去撒融雪剂。下雪就是命令,甭给老子废话,二黑眼对懒懒散散的三十多个队员说。

银色的天幕下,路面上的雪油腻腻的,拉煤车像死去的巨蟒一动不动,往日的滔天巨浪瞬间熄了火,脸色焦黑的司机们有的在车楼里生炉子,有的拿出厚厚的棉被子睡觉。七八台皮卡车拉了一百多袋融雪剂,分头行动,赵小传也不记得扬了多少锹,融雪剂像盐一样撒了一路,撒过的地方开始积水,黑色的沥青路面斑斑驳驳地露出来了粗糙,大车吭吭哧哧地碾上去不打滑了。

安全第一,知道不,二黑眼对一帮穿着肥棉大衣四处乱撒的队员骂道,会干活不,撒不匀了,积雪化不了,出了事怎么办?

一天下来,撒了几百袋融雪剂,汗湿透了队员们的内衣,路面好看多了,二黑眼说,還行,后天就可以通行了。但仍然不准休息,越是恶劣的天气,路况就越差,越要提高警惕,领导站在办公楼的门前给所有的员工开会强调安全的重要性。领导有正面的墙倚着,看上去显得非常庄严雄伟,下面的员工面色凝重,这么冻的天,多发点钱比什么都强。

第三天头上,大地被彻底冻死了,车辆可以放行了。二黑眼让队员再巡一次路,确认正常就可以收费放行了,再不放行,这些司机真受不了了。事实上也是,赵小传发现雪后的三天以来,司机们遭了大罪了,首先是吃喝问题,以前他们挺讨厌沿公路卖水卖饭卖茶叶蛋的小贩,时不时还轰赶一下,现在才明白了,关键时刻,得靠这些小贩,虽说一碗方便面卖十五块,一颗茶叶蛋卖五块,一杯开水也要三块,但他们救了这些被困在风雪中的司机;其次是睡觉问题,车里的暖气不敢常开,或干脆就不开,否则一夜之间就耗光了油,怎么办,土办法是生小火炉取暖,没办法就是多加衣多裹几层棉被,期盼尽快放行。

巡了一遍,路没问题,可以放行了,赵小传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领导说得好,安全第一,这么大的雪,这么冻的天,还真没出什么事。打头的煤车吃力地发动了,趴了三天,引擎号丧般吼了起来,一寸一寸开始挪,后面的车紧跟着,头顶着屁股,有的车来回摇晃,像一头半死不活的怀孕毛驴迎风踱步。收费员们精神抖擞,车流一节一节消失在阴郁的山梁山洼里了。

这雪,二黑眼也出来巡路了,他坐在一台车况严实的皮卡里,抽着烟,瞅着渐渐呼啸起来的车流骂道,后面那台车怎么不跟上,去瞧瞧。

赵小传正好接了二黑眼一根烟,还没点上,就屁颠屁颠地跑到一直趴着不动的那台煤车跟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还不走,赵小传朝车楼里喊,喊了好几声那车就是不动,从车窗外朦朦胧胧地看见男司机搂着一个女人,嘴角都露出了一丝笑。这下更惹恼了赵小传,他用拳头敲车门,里面不理,他用脚踢,里面那对男女还是搂着,笑着,就是不理他。赵小传扯车门把,里面锁得严严实实,好像是要锁起来好过冬一样。没办法,他返回向二黑眼汇报,说那车楼里有一对狗男女,搂着亲嘴,喊死也不给开门,也不走。二黑眼掐了烟头,打开车门,喊了几个弟兄,反了,走,打不出狗日的屎来才怪了。

看来二黑眼也不好使,里面那对男女就是搂着笑,根本不理睬二黑眼的连骂带踢,一个弟兄在旁边说,二哥,得用石头砸了他的玻璃。二黑眼点点头,已经气红了眼,吆喝赵小传,小赵,捡两块石头来,给我砸。

赵小传转身到道牙子下面捡了两块有棱有角的石头,一块递给二黑眼,一块自己拿了,两人几乎同时朝车窗砸去,咣当两声,车窗玻璃碎了,里面的人还是不理会他们的野蛮行径。赵小传站在车踏板上,伸手进去从里面打开了车门,伸手去推男司机,没动,再推,还是没动, 赵小传害怕了,跳下车对二黑眼说,没用,干脆不动。二黑眼骂了赵小传一句,骂了什么赵小传没听清,二黑眼跳上车,照着男司机脑袋就是一拳,还是没动,妈呀,二黑眼惊叫了一声,死了?

车门大敞开,赵小传这才看清了,司机和女人搂着冻僵了,像两尊微笑而茫然地瞪着的雕塑,脚底是早已熄灭的小火炉,锹把粗的烟筒用一截截铁丝捆着插出了车顶,灰烬洒了一脚垫,还有一个尿盆就藏在副驾驶脚下。死一般的寂静中,赵小传甚至觉得他的神经都难以忍受,二黑眼分析他们应该是跑车的夫妻俩,原先盖在身上的被子掉落了,他们可能是睡熟了被冻僵的。毕竟二黑眼有经验,他立马拿出电话,先拨了110,又拨了120,然后嘱咐下面的弟兄们马上拿棉被和大衣给这两尊冻僵的可怜人裹住。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间,跟着处理现场的二黑眼回来了,说那男的冻死了,女的还活着,估计得截肢,在医院呢。

18

过起年来,春暖花开。准旗的山梁山洼仿佛一夜间长出了怪吓人的树树草草,比随手翻开的集邮册还花哨。距收费站不远的黄河大桥下,滚滚混浊的河水泛起一团一团的白浆,争先恐后扑向滚滚混浊的河水。

由于车流太大,收费站又增加了两个窗口,需要再招四个收费员。赵小传睡不着,躺在床上倾听着隆隆驶过的煤车声,时间嘀嗒嘀嗒地过去,他有了主意。赵小传主动找了收费班的杜建国,问能不能给他两个名额,杜建国说我和领导说,还是老规矩,一万一个,赵小传说行,然后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互相递烟。

姚二闺女是在打麻将的时候接了赵小传的电话的,问她手里有没有愿意去收费站上班的人。姚二闺女问怎么回事,赵小传说了他那边的情况,顺带说一个名额两万块。姚二闺女说别说两个了,十个都有,问题是这种事她不想揽,麻烦不说,还搭电话费呢,赵小传说,不用搭,里面有赚头,至少能赚一万块。姚二闺女马上明白了赵小传的意思。姚二闺女有个麻友,正愁孩子没地方工作呢,听了姚二闺女介绍的好事,不仅给她把孩子带来了,还请姚二闺女到小肥羊吃了一顿火锅。在吃火锅的时候,麻友顺便又给自己的一个外甥也介绍了,得,姚二闺女一举两得,赵小传说要的两个名额一下齐了。

两个人,五万,姚二闺女和麻友说,这还是内部有人的价,别人至少一个名额四万。干这种事已经轻车熟路了,无恶意但无情,赵小传从中挣了两万,姚二闺女挣了一万,几方人马皆大欢喜。杜建国和赵小传说,小赵好样的,下次再有这机会,我给你分点。赵小传无所谓地说,不用,不用,我也是顺水做个人情。他俩聊得甚欢,见旁边有人过来鬼头鬼脑地窥探他们,杜建国立马转了话题,说最近重看了一个电影,英文太棒了。是《肖申克的救赎》吗,赵小传问。杜建国瞅了鬼头鬼脑一眼,说《教父》。

鬼头鬼脑是收费班的副班长,叫项义军,和杜建国一直不怎么对头,私下里经常拉人搞关系,说要搞掉杜建国。我来打听点吃的,项义军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摇了摇赵小传的摇摇晃晃的床头柜。赵小传诚恳地说,还有一包方便面,不过一会儿就开饭了。项义军穿了一件紧身衣,猛一看还有点卧底的样子,但他一无所获,悻悻地走了。

一条蛆,杜建国盯着项义军背影唾了一口痰说。

但这条蛆很快就把杜建国和赵小传恶心上了,公司一个管财务的副总专门找了赵小传,问他是不是私底下借公司招工收人家钱了。财务副总办公室是背靠窗户的,赵小传被询问时觉得财务副总的阴影深得吓人,在紧张的寂静中,赵小传有点蒙了,他不置可否。财务副总见赵小传不怎么配合,又把杜建国给叫来了,进门劈头一句,赵小传都交代了,就看你的态度了。杜建国说,我的态度就是狗屁。

出了财务副总的办公室,到了沒人的地方,赵小传和杜建国说,我什么也没说。杜建国独自掏了一根烟,点了,说你说了也没事,我不怕,我表哥是准旗交通局的,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那我呢,赵小传问。杜建国把烟屁从嘴上扔地上说,那我哪能知道呢,不过你也别慌,抵死不承认就行了,他们也咬不了你一截。

赵小传晚上是穿着衣服倒在床上的,窗外的路灯射进屋子里一昏黄的光线,他感觉马上要被人用绳子捆了审判,辗转反侧睡不着,可又担心自己会一觉睡过去,这一夜,手表上的指针走得很慢,他真的惊慌了。他头钻进了被窝,给他妈妈姚二闺女打了一个电话,把白天的情况复述了一遍,问怎么办。姚二闺女举着电话,把赵小传复述了一遍的情况给赵大路又复述了一遍,赵大路接起赵小传的电话,说怕个球,记住,死扛住,你永不承认,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承认,你不是在公安局干过么,怎么对付他们还用人教?赵小传心里有数了,挂了电话,头从被窝里钻出来,耳边突然传来一台拉煤车发出的刺耳的刹车声。

赵小传,出事了,马上,一个路政队员啪啪地敲了两声宿舍的门。

19

半夜三更,一台载满煤的解放半挂车撞向了另一台空空的解放半挂车,速度加质量,瞬间凝聚起了核爆般的力量,空车被顶到了道路下面的沟里,司机像一只虱子被挤死了,副驾驶上是一个瘦瘦的十六七岁的男孩,像一条钉在木板上的蜥蜴,鲜血从不同的穴孔溢出。

路政队员在二黑眼的指挥下,先报110,120,122,然后设置路障,维护现场。赵小传忙晕头了,似乎刺眼的车流灯光也从他眼前消失了,夜色油腻腻的,他干脆利落地忘了白天发生的使他不快的事情。

车祸现场半天就收拾完了,赵小传本来准备休息一下,他感到太累了,他摸出一支烟,正要点火,忽然手机铃声响了。电话是小巴打的,赵小传还奇怪小巴是怎么知道他的号的,他都换过两三个号了。他还没开口喂,那边的热情已经提高了一百八十度,滔滔不绝地给赵小传讲了一通他在北海做一个项目,太赚钱了,力邀赵小传前往。赵小传待小巴稍稍住了口,问他不在北京多啦阳光电子商务有限公司了,小巴说刚辞了三个月,现在在北海搞一个地产电子商务项目,挣钱就像拿麻袋装,北京多啦阳光的电子商务根本没法和北海比,严重缺人手,快来。嗯,嗯,赵小传被小巴说得头晕眼花,马上决定去北海,让小巴等他。挂了电话,有人喊赵小传,说财务副总让他去一趟。

财务副总不顾疲惫地叫来赵小传,上午十点钟继续审讯。

证据?赵小传镇静地吐了两个字,然后从容不迫地从满脸吃惊的财务副总桌子上抓了水杯,汩汩吞了几大口,水杯里的茶水没了。

赵小传,你这算什么,财务副总愤怒了,唾液喷了赵小传一脸。

去你妈的,老子还不伺候了,赵小传骂骂咧咧,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豪爽感觉充溢了全身,他摔门而出。身后是目瞪口呆的财务副总,就像赤身露体被扔进了停尸所。

风穿过滚滚车流,煤面儿像乱发顶风飞扬,阳光晒烂的蒸汽团淡而无味,赵小传明显地感觉到了饿。他索性径直走进了食堂,带着不伦不类的学来的湖北口音,哼唱着捡了一盘肉菜和一个馒头,在几个厨师肥胖的表情中,吃得津津有味。然后,他带着体内的雷鸣,快步穿过走廊拱门和大理石楼梯,直接进了公司大老总的办公室,门也不敲。大老总的办公室既大又空,大老总驼背坐在一把椅子上,背朝着门。

老板,老家的人武部来通知了,我被征了兵,赵小传大声说。

大老总的裤子上还沾着前几日洗浴城按摩妹的粉味儿,他正在叽里咕噜打电话,被突然闯入的赵小传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像一个被人挑了脚筋的赌徒,伸出橘黄色的手指,对赵小传低沉沉地唾出一个字,滚!

人们窃窃私语,赵小传创造了一个奇迹。

赵小传大踏步走向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公路,搭了一辆拉煤车,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几分不安,又没敢问。车楼里很脏,赵小传活像一具放在烂麻袋中的人体标本。他什么东西也没带,显得寒酸,和谁也没告辞,显得孤单。煤车驶过一段又一段路,如同逃离有瘟疫的村庄。车楼太过沉闷,赵小传和司机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一个老和尚见一只蝎子掉进了水里,决定用手把它捞上岸,谁知一伸手,蝎子猛烈地蛰了老和尚手,老和尚不惧,再次伸手救蝎子,谁知道又被蝎子狠狠蛰了一次。司机问,它老蜇人,救它作啥。赵小传说,老和尚说了,蜇人是蝎子天性,而善是我的天性。后来呢,司机打了一个拐弯问。后来,赵小传说,老和尚就是个傻瓜,他被蝎子活活蛰死啦。哈哈哈,司机和赵小传一齐笑得前仰后合。

煤车最后在一条裤衩路上停了,煤车向右,赵小传向左,踩着有潮气的路,走了。离回城的路有多远,赵小传没有概念,有好几趟班车在他身边停下来,他也不理,他并不觉得寒酸,他要执拗地步行,歪戴着收费站的草绿色大檐帽,如同一个突围的战士在黑漆漆的夜里走过空旷无人的大草原,电筒照着他的一个侧面。他步伐均匀,裤带链子轧轧的响声像无数煤车流水般驰过,曾经裹挟着陈旧气味的经历比铁索还易朽掉,一阵阵清风向他袭来。

猜你喜欢
小传小巴大路
哇忍波小传
大路长歌
小巴郎 大飞机
A Brief Review of Translation Critiques of George Kao’s Chinese Version of TheGreatGatsby
夏字小传
“疾病”小传
大路弯弯 溪水缓缓
高宇 大路弯弯 溪水缓缓
大路河红军石刻标语
新疆小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