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欣
这起饱受争议的社会事件告诉我们:作为子女,孝应有道,顺亦有度。与其整日不断地给父母机会,盼望他们改变,还不如将这个机会留给自己。放弃对父母的幻想,发展更丰富的自我,才能将自己从成长的创伤中解放出来。
住在楼道里的父亲
中国传统文化素来讲究“孝道”,可最近杭州就出了这么一则新闻:某小区某单元楼道口,一名残疾大伯留宿多日,吃喝拉撒睡全在狭窄的楼道内解决,而他的亲生女儿就租住在同一楼层,父女俩饮食起居相隔不过10米。乍一看,还真是一个十足的“不孝女”的故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伯姓倪,今年58岁,腿脚不便的他平日里靠拐杖行走,妻子对他不闻不问,女儿对他不管不顾,听起来是有些可怜。可是当采访到倪大伯的女儿时,她似乎很是委屈:“我也会送吃的给父亲,还帮他租过房,但都被房东赶出来好几次了,因为他把人家的卫生搞得一塌糊涂。”
接着,倪女士满怀悲愤地道出了陈年往事:她自小跟着奶奶长大,小学时父亲便抛弃妻女跟了别的女人,没出过一分抚养费,也没看望过她,她的学费全部由母亲一人负担。父亲名下有套房,却送给了另一个女人,甚至还讲过“房子给谁都不给女儿”这种绝情的话。倪女士说得坦白:“我父亲这样对我,养他我不舒服。”要抚养两个儿子的倪女士经济上不宽裕,之前几年,父亲隔三差五就会来找她要钱,每次的花销只能支撑几天。最后,倪女士干脆表态:给父亲钱可以,法院判下来每个月给多少都行,只求与父亲老死不相往来,不要见面,不要打电话。她边说边用手比划着“离我远远的”手势,眼角泛红……
值得注意的是,网友们对这个新闻的反应居然队形整齐,几乎异口同声地支持倪女士,批判倪大伯,他们纷纷选择“站女儿”:“你不慈,我不孝,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面对一个抛妻弃女、罔顾责任的父亲,女儿不尽孝看上去竟无可指摘。更有人留言分享自己的类似经历,声泪俱下。但凡有人蹦出一两句反对观点,立马招致一片刀光剑影,甚至被贴上了“圣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标签。看来,倪女士的遭遇戳中了很多人心中或深或浅却波涛暗涌的童年创伤。
你不慈!我不孝?
对为人父母者,此类新闻未尝不是一记警钟。这个世界很公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然,种苦果也只能得苦果。正如张爱玲写道:“小孩是从生命的泉源里分出来的一点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小孩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倘若父母对婚姻不负责,只顾自己游乐人间,草率地将家人丢掷一旁;倘若父母仅仅抱着养儿防老、安享晚年的观念复制基因,把孩子当成弥补自身匮乏的工具,想必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大团圆结局不过是痴人说梦,婚姻不是简单的过家家,生孩子也不是在玩儿养成游戏。
而对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被陈腐的道德观绑架更可怕的了。新闻里的倪女士,称不上未尽赡养义务,却在刚开始时被街坊邻居扣上了“不孝”的帽子,心情几欲崩溃。尽管倪女士控诉了父亲的各种不是,但那压抑掩饰的每一滴泪都盛满了内心多年来的伤痛,更反映出她对“不孝”这个评价的在意和痛苦。
这个家庭的故事听上去真让人有点儿如鲠在喉。对许多人来说,儿时创伤性的体验会随着时间发酵,侵蚀我们的感受、思想、行为和信念……心理创伤的历史就像一台周而复始不知疲倦的机器,代代相传,制造着整个家族的悲剧。
前几年,有一个说法相当流行,叫作“父母皆祸害”。看样子很多人也正忙不迭地让倪大伯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对号入座。尽管诗人王尔德说:“孩子最初爱他们的父母,等大一些他们评判父母;然后他们也许会原谅父母。”但是,原谅何其难也!
那些沐浴着父母之爱的孩子,他们也可能因父母一时的犯错表示不满,却依旧对父母的爱感激不尽,那是因为父母的珍视让他们懂得珍惜自己,这样的爱比黄金还要宝贵。而没有享受过父母全心全意照顾的孩子,叫他们以感恩的心态去对父母尽孝,让他们给出从未获得过的东西,未免太强人所难。而更令孩子生气的是,很多父母通常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却一味地拿“孝”逼孩子就范。就像新闻里的倪大伯,在接受采访时丝毫未提及对昔日种种的歉意悔过,只是摆出“女儿不养我,我就活不下去了”的受害者姿态。这种在依赖掩盖下的压榨式索取,让倪氏父女的纠纷火上浇油。
亲子间的积怨在生活中屡见不鲜。在中国大部分家长眼里,仿佛“顺从”就能与“孝道”画等号。老一辈的父母很难萌发出自我觉察和自我反思的意识,而新一辈的孩子却又十分不甘心被束缚在令人窒息的孝道桎梏中。就这样,父母和子女双方使出浑身解数,用热战、冷战、情感勒索、人身隔离等各种方式向对方表达自己的立场,捍卫自己的利益。长此以往,恶性循环,怨怼越积越深,恨意演变成了僵局。
该讲情的时候讲理,该讲理的时候讲情,这是许多家庭中的通病。一个人既不可能重新投胎,也没有办法完全改变父母。所幸,我们还有另一种出路—哪怕沒法选择父母,却可以选择怎么对待他们和自己的人生。
如何与不合格的父母相处
一种比较乐观的方法是:用交流重塑关系。有时候,在与令你头疼的父母往来时,挫败、受困以及无望会让你难以忍受,但你可以设置自己的底线,划清与父母的边界,并用更直接有力的言语向父母表达你的想法,更新你们之间的互动。“我的想法是……”“我的真实感受是……”届时,你对场面的控制感会增强,能够在尊重自己以及父母的前提下维护自己的情绪。
也许,有一部分人从来没有机会和父母进行过真正的交流。当父母无比执拗,当努力一再失败,既然血缘关系永远切割不断,那么,地理上的避而远之就是唯一理智且有效的方式了。隔离和独立是两码事,不依赖并不代表不赡养。让生活在相互缠绕伤害的共生模式里的两代人逐渐疏远,才是缓解痛苦的最佳方式。
因为,当一个人咬牙切齿地憎恨父母时,背后实际上充斥的是对父母的满满爱意和殷切期待,也正是由于理想的崩塌,才导致我们不断产生难以弥补的失望、沮丧、愤怒和痛苦。而我们也承受着这些情绪所付出的代价,比如身体的耗竭、对未来的绝望以及无穷尽的内疚。无法消化的内疚就像心理结石—明明不是你的错,但你仍然会饱受痛苦,为了所谓的不孝而自我惩罚。
那么此时,在避而远之后能长远地帮助到你的是:慢慢在内心梳理出那些年与父母的爱恨情仇,尝试接纳它们,一项一项地画上“已阅”的对勾,不去刻意原谅,也不去狠狠憎恨。美剧《随性所欲》里放出一句经典台词:“我们花一辈子的时间等待父母给我们道歉,他们却花一辈子的时间等我们说谢谢,而我们往往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父母不是完美的神仙,孩子也成不了无条件谅解的圣人。重要的是,当我们把注意力放在和父母撕扯时,却没有注意到原本属于自己的人生已悄然停滞在纠结的那一刻。
听过许多饱受原生家庭之苦的朋友谈及如何脱离亲子关系之类的问题,总有一点儿悲凉浮上心头:当一个人希望永久彻底地摆脱原生家庭之时,他实际上依旧在被父母给予的心理院落里画地为牢。古希腊神话中,遭受诸神惩罚的西西弗斯,被迫周而复始地将从山顶滚落的巨石推上山头。其实,某些制造创伤和痛苦的原生家庭正像那些巨石,它们在滚落的途中碰伤了无辜的我们。但相比任其自由滚落,追上去与巨石争论对错或冒着再次受伤的危险将它推回山顶,也许会让你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无望的劳作中消耗殆尽。我们的诞生与存在从来不是为了接受谁的惩罚,而是为了有机会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
作为一个在恶劣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你也许很不幸地拥有令人失望透顶的父母,但你依然有机会拥有亲密的伴侣、知心的朋友、热爱的工作和有趣的生活。你还有机会成为父母,见证一个眉眼都像极了你的小生命自由成长。这些,都远比琢磨着是原谅还是憎恨父母更加有意义。而一旦升级为父母,我们能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摆脱过去父母带给你的阴霾,让自身的人格健全,这是我们能为孩子提供的精神资产。
作为子女,孝应有道,顺亦有度。与其整日不断地给父母机会,盼望他们改变,还不如将这个机会留给自己。哀悼失落的童年固然需要一个过程,放弃对父母的幻想,发展更丰富的自我,才能将自己从成长的创伤中解放出来。
用爱和学习来替代养育和孝顺,是文明的巨大进步。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会享受这一进步带来的无限福利。
婚姻与家庭·社会纪实201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