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狗武士

克里斯托弗·霍尔特

十七

这次，三人没有直接进城，而是来到了位于树林和离树林最近的人类建筑之间的一片空地上。他们绕着空地走了几圈，不断打量着建筑的外墙，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金属水龙头。水龙头上没接软管，上面布满了锈斑。水龙头拧得很紧，即使是特别有劲儿的狗，也要费好大的力气咬住上面圆形的、裹着橡胶的手柄才能把它拧开。最后还是布拉姆斯拧开的水龙头—水龙头一开，白花花的水立刻喷涌而出，噼里啪啦地打在货车的金属车身上，引得水花四溅。

三个小伙伴简直乐疯了。他们激动得上蹿下跳，索性跑到水龙头下淋了个爽，然后又轮流对着水柱饮起水来。闹了一阵，他们把身上的水抖干，站在一旁看着货车里的水位不断上升。

“那个小东西还挺聪明的哈！”布拉姆斯边看边感叹道。 “这辆货车对圣域来说简直就是个宝，”眼神好边说，边把自己的长舌头懒洋洋地耷拉在翘起的鼻子上，“我简直无法想象没了它可怎么办。”

“哦，”马克斯说，“但我和洛基在这里只是短暂停留。不过，我们会想办法让大家一直有水喝的。”

“对，”眼神好一边说，一边很不情愿地把眼神从马克斯身上移开，“你们当然会那么做。”

三人拉着装满水的货车回来了。很快，空地上所有的狗都围了过来。货车旁挤了太多的狗，感觉随时都有翻车的危险，还有两只大些的狗，为了抢水差点儿打了起来——还好丹迪克劳及时出面制止，命令大家一个个轮流来。

当货车里的水差不多干了的时候，大家又各归各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至于马克斯、布拉姆斯和眼神好，他们三人轮流驾车，又跑了几趟商店。这一天可真够漫长的，三人都累得够呛。但因为有明确的目标，还能帮助其他同类，这让马克斯感到非常高兴。

马克斯之所以高兴，还有一个原因：狗粮囤得越多，他们就越能早日上路去寻找自己的家人和伙伴—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他要做的就是查出夫人离开这里之后又去了哪里。

跑最后一趟的时候，马克斯发现一个高高的架子上放着些塑料或金属制的、给狗喝水的小碗。因为已经是傍晚了，夕阳的余晖投射出的长长的阴影映在货架上，他们差点儿就没发现这些好东西。三人不断向上跳，努力用鼻子和爪子撞，终于，这些碗碗碟碟都掉了下来，散落在商店铺着瓷砖的地面上。为了给这些碗碟腾出一些地方，这一次他们少拿了一袋狗粮——当他们回到圣域，把理由解释给丹迪克劳听的时候，丹迪克劳兴奋极了。

“所以，我们就可以用这些东西装水，”丹迪克劳笑着重复他们的话，“再也不用担心水会渗到地里了！”

“正是如此，”马克斯说，“我就是想确保我和洛基走后，你们的日子也不会难熬。”

丹迪克劳轻轻摇起了尾巴：“做得好。真的非常感谢。但话又说回来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下雨呢？而且狗粮也还是不够。我非常希望你们作为客人能继续留下来。”

马克斯的眼睛从丹迪克劳望向洛基，这小家伙正在小棚子旁和吉丝把一个打了结的破布扔来扔去地嬉闹呢。马克斯努力让自己不要担心查理和艾玛，不要担心夫人，也不要去想自己做的那个有关黑暗的噩梦。眼前，需要他关心的是这些形形色色的狗。他们躺在临时搭建的床铺上，孤独的身体瑟瑟发抖，却还要在这个根本就称不上家的地方，试图寻找家的感觉。

倘若他就这样弃需要帮助的同类于不顾，无论是主人还是夫人知道了都不会高兴的。虽然马克斯很想赶紧离开去找他们，但如果自己就这样离开了，他会感到非常愧疚的。

“当然没问题，”马克斯说着，迎上了丹迪克劳黯淡的眸子，“我们当然可以多留几天。”

雨迟迟不下，所以那些装水用的碗碟也一直没派上用场。就这样，马克斯本来只打算“稍微多留一下”的，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

因为一直给圣域驮水和食物，马克斯每天醒来都腰酸背痛。这一周，他也听了不少被遗弃的狗狗们孤独和恐惧的心声。当然也少不了洛基，不和吉丝在一起玩的时候，他就会在马克斯耳边不停抱怨说自己住的地方有多窄，还得铺床，等等。

当然，整个一周，丹迪克劳都没有放松对马克斯的监视。等等！丹迪克劳这么做目的何在呢？

商店里的狗粮好像总也拿不完，在丹迪克劳的命令下，负责拿狗粮的总是马克斯和其他几只体型较大的狗。虽然丹迪克劳的身形和马克斯差不多，但他从没提出过自己去跑上一趟，从来没有。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站在树桩上观察着圣域里发生的一切，不停地发号施令，坐享他人辛勤劳动的成果。

马克斯还是那么卖力。但他開始讨厌被如此压榨了，特别是自己已经一再表示过，希望尽早踏上征程，去寻找自己的家人。

布拉姆斯也感到了马克斯的疲倦，所以给他放了一个下午的假，让他放松一下。马克斯顿时如释重负。他穿过沟渠和那一堆堆狗粮，悠闲地向空地东边的树丛里踱去。他需要休息，但在空地上，洛基不停地在马克斯耳旁抱怨，活泼好动的吉丝总是要和洛基比赛，还有丹迪克劳，他总是不停地发号施令—所有这些都让马克斯没办法好好休息。

走了一阵子，马克斯发现自己越走越深入，身旁的树木也越来越密。这里的灌木都长得很高，一丛丛地高高耸立着，并没有被采伐或践踏的痕迹。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掩护了—没人会发现他在这里的。

马克斯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一块柔软的苔藓。他在粗糙的树皮上磨了磨自己的背，绕着大树转了两圈，然后扑通一声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思绪飘到了往日在家中坐在查理和艾玛大腿上的情景。那时候多好啊：他们把手插进他的皮毛里温柔地抚摸着，轻轻在耳边夸他有多棒，而他则舒服地发出轻柔的呼吸声。马克斯就这样在脑海中描绘着他们的样子，这画面越来越清晰，清晰到马克斯仿佛都能闻到他们的味道了—他闻到了他们充满活力的汗水，闻到了他们用餐过后手上甜甜的香味儿，闻到了他们沐浴后头发上散发出的香皂或洗发水的芳香。

就这样想着，马克斯都快要忘记浑身肌肉的酸痛了。他很久都没有感到这么舒服过了。

就在要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马克斯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把周围泥土的芳香吸进自己的身体里。

但除了苔藓和树皮的味道，他还嗅到了其他的味道。

这是野生麝香的味道，通常是用来划分领地的。顿时，他的鼻子里充满了强烈而刺鼻的味道，是血，是愤怒，是野狼的味道。

狼来了。

马克斯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跃而起，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他竖起耳朵听着，心脏怦怦地跳，血液从心脏迅速涌向四肢。这味道又使他想起了当时与混世魔王战斗，逃离着火的房子时的那段痛苦记忆。

但很快，马克斯便意识到这味道已经有些日子了，并不是刚刚留下的。如果真的有狼来过这里，应该也不是最近几天的事情。但确实有一只狼来过这里—这点毫无疑问。那么，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会不会就在近期，而他已经发现了圣域的存在了呢？马克斯无法断定。

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令马克斯浑身一激灵，从脊柱到尾巴尖都抖了几抖。他没办法在这片静谧、空旷的树林中找到安全、平静的感觉了。于是，顾不得浑身酸痛，马克斯立即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回拥挤的圣域。

十八

当晚，期盼已久的雨终于如约而至了。

大滴大滴的雨水从天空中滴落，重重地、有节奏地打在小棚子木质或金属制成的顶棚上——圣域里的狗正蜷缩在小棚子里睡觉，雨水就这样顺着屋顶打在狗狗们的毯子上。那只矮壮的白狗——马克斯从其他狗那里得知他叫“声音低沉”——跟着雨点的节奏哼起了轻快的歌曲。

空地上放着的一个个狗食盆也都接满了水，有些水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洛基躺在马克斯身边瑟瑟发抖，不停往他身上靠着取暖。马克斯倒是不怕冷——他很欣慰天公终于不再吝啬那点儿雨水，下了个痛快。现在，狗狗们有足够的水喝了。身边的狗狗们还在梦乡中，睡梦中不时发出轻声呜咽，想是梦到了他们旧日的家园。

马克斯已经厌倦了这个地方，厌倦了这个让他备感压抑和疲惫的圣域。狗食已经够大家吃上几个月了，狗食盆也装满了水。而在马克斯看来，即使雨水不够，丹迪克劳和其他狗只需稍微跑上几步路，去他们找到水的那个水龙头下直接就着水龙头喝水就可以了。

马克斯决定，天一亮就把自己的小货车要回来，然后便带着洛基继续前进。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他的主人们就走得越远，夫人留下的踪迹也就更不容易辨认了。而他的目的就是要找到他们，至于这里的狗，他们是可以照顾自己的。

但当马克斯睁开双眼，接触到早晨湿润空气的时候，他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儿。虽然用了些时间，但他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布拉姆斯和眼神好都不见了，货车也不见了。

洛基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打了个哈欠，动了动嘴唇，睡意蒙眬地问道：“天已经亮了吗？”他面朝天躺着，小腿在空中做着伸展运动。

“当然了，”马克斯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空地里的碗都装满了水。快去喝吧。”

“就来！”洛基立刻清醒了过来，像个小黑团一般向最近的碗奔去。

马克斯扫视着空地，直到看到一团蓬松的白色毛发，还有那傻傻的发型，不是丹迪克劳又能是谁呢？只见丹迪克劳优雅地走过一个个装满了水的碗，看着狗狗们从碗里喝着水，满脸都是满足的表情，就好像这是他想出来的主意，一切都是他的功劳一样。

马克斯从床铺上起身，伸展了一下四肢，然后大步穿过空地。丹迪克劳看到了他，远远地喊道：“哈，你终于起来了。早上好啊！”

马克斯走上前，坐在了丹迪克劳的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布拉姆斯和眼神好去哪儿了呢？”马克斯问道。

“步伐坚定和眼神好已经出发去驮狗粮了。”丹迪克劳回答道，“你的取水计划进展顺利，所以我决定放你一早晨的假，让你好好休息休息。”

“谢谢，”马克斯回答道，“但这么多天已经过去了，我们最开始可没打算待这么久。现在，我和洛基必须上路了。所以，等他们回来，我们就准备带着货车离开了。”

听到这里，丹迪克劳动了动上嘴唇，把前牙露了出来，似笑非笑地警告道：“你们想走？你们在这里期间，我付出了这么多，是圣域收留了无处可去的你们，但你现在说要走？”

“你付出了很多？”马克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周来，为了帮助你们脱离困境，我累得背都要断了！”

可能马克斯的声音有些高了，引得一只在旁边喝水的威尔士矮脚狗抬起头向这边瞧了过来。丹迪克劳向马克斯比画了一下，示意他去空地边缘的树丛里谈。马克斯叹了口气，点点头，跟在丹迪克劳身后，向远处走去。他也不想别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我本以为，”丹迪克劳压低嗓子说，“在圣域里待上一阵子后，你能更好地认清现实。我们已经被抛弃了。孤军作战，我们就只能在街上游荡，然后等死。倘若团结起来，我们就可以集聚智慧和力量，过着平静的生活。你为什么想要离开这一切呢？”

马克斯咆哮道：“我早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必须找到我的主人！”

“你的主人要么就是放你自生自灭，要么他们自己都已经死了！”丹迪克劳生气地说。

马克斯朝后退了一步，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我知道他们没有死。我不会相信你的。”

有那么一刻，丹迪克劳把牙全龇了出来。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声说道：“留下来吧。他们需要你。如果之前我让你过度劳累了，那么我道歉。我们现在都有些情绪激动，所以我想我们还是都冷静下来想一想，然后再接着谈吧。我过去的鲁莽使我失去了一些有用的伙伴，我现在不会这样了。”

“失去了一些伙伴？是不是那只你一直都不愿意承认，名叫夫人的黑色拉布拉多犬？”

丹迪克劳吼了一声，又立刻清了清嗓子，以此来掩盖自己的失控：“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认识你说的那只狗。你现在需要休息一下，平复一下情绪。我会安排其他狗驾驶圣域的货车的。”

“圣域的货车？”马克斯反驳道。

“是的。我只关心我自己的人。如果你们不愿意成为其中的一员……那我只能祝你们一路顺风，没有狗粮上路了。”

不等马克斯回答，丹迪克劳便转身向空地走去。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马克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吼。

是他帮助了这些狗，他们就这样回报他吗？

马克斯一直认为自己脾气还不错。事实上，他总能对身边的人或动物以礼相待，这点让他颇引以为傲。

但他已经受够了丹迪克劳，受够了他编造的关于人类和悲惨狗社会的谎言。

马克斯踱着步子回到空地，经过正从碗里喝水的狗狗，经过树桩，回到他和洛基睡觉的小棚子。洛基正在小棚子里休息。看到马克斯走过来，他抬起头来问道：“你看起来很生气啊。”

“我是很生气，”马克斯低吼道，“你现在听我说，不要争辩。我们一天也不能待在这里了。我们的主人正身处险境，我们不能就这么藏在树林里苟且偷生。”

“我们终于要走了吗？”洛基开心地跳了起来，“哇，这太棒了，大块头！什么时候动身？”

“要低调，洛基，”马克斯低声说，“趁丹迪克劳还没回来，我们要尽快离开。”

“那我们的货车呢？”

“别管货车了。要想拿回货车，我们需要对付的是整个圣域里的狗。把货车留下来，我们自己走吧。”

洛基开始发牢骚了：“但是，还有狗粮呢！”

马克斯摇了摇头：“我们会想办法弄到狗粮的，而且没有货车跑起来也快。赶紧准备吧。”接下来，马克斯和洛基就装作收拾床铺的样子。过了好一阵子，马克斯才找到一个可以偷偷溜出去的机会——那时，他正站在狗粮堆旁吃东西，准备吃饱肚子好出发，这时，丹迪克劳走过小棚子，朝南边的树林走去。

布拉姆斯就站在马克斯身边，他身边就是货车——有那么一刻，马克斯真想上前把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抢回来。但他不能冒这个险。布拉姆斯肯定会问东问西的。再说了，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套上小马具。

所以，马克斯只是朝布拉姆斯友善地点了点头，然后非常随意地向空地北部的树林走去。他边走边发出轻柔的叫声，这是他和洛基的暗号。然后，他便蹲在一个树丛后面等洛基。

很快便传来了小爪子的啪啪声，还有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颗小脑袋探了出来，但不是洛基—洛基的脑袋尖尖的，鼻子黑褐相间，耳朵软趴趴的——这是一张小圆脸。来的是吉丝。

“你好！”吉丝向马克斯打着招呼，声音一如既往地欢快。

马克斯还来不及回应，洛基就从树丛中钻了出来，出现在吉丝的身边：“哎呀，吉丝，你怎么这么快就能穿过树丛呢？”

“我是从树丛下面走的，而不是穿过树丛，”吉丝回答道，

“对我来说这样做最明智了。怎么，你竟然没想到要这么做吗？” 吉丝边说边咯咯笑了起来。

“洛基！”马克斯厉声呵斥，“你在干什么？”

“别担心，大个儿！”洛基边说边从树丛里摇摇晃晃地钻了出来，“吉丝也厌倦了这里。她想和我们一起走。”

马克斯望向这两只小狗，两人都抬起头来，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我没想到你们俩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马克斯说。

“哦，一开始我只是感觉她是个欢快的毛团，”洛基说， “但我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越来越招人喜欢了。”说到这里，洛基转过身来，用那双蒙眬的眼睛看着吉丝，但吉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我不喜欢贵宾犬粉红用编造的名字叫我。大狗们每天都能去镇上转，而我就只能做着那些无聊的工作。”说到这里，吉丝又补充说，“我更喜欢你们。另外，凡是冒险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拒绝的！”

“我可不喜欢冒险，”洛基说，“但和留在这里相比，我还是宁愿冒险。”

吉丝把鼻子凑到马克斯身前，压低声音说：“洛基还告诉我说你们要去寻找你们的家人。我也和我的家人失散了……失散了很久了。你们觉得我能找到我的家人吗？”

马克斯抬起头，朝丛林那边偷偷望过去。空地上，狗狗们都在漫无目的地瞎转，看起来他们并没有发现这里。空地上也看不到丹迪克劳的身影。

“好的，”马克斯回答道，“你当然可以和我们一起走。欢迎加入我们，吉丝。”

听到这里，小吉丝高兴得耳朵竖了起来，身后的尾巴也激烈地摇摆个不停。“耶！太棒了！谢谢你！你们一定不会后悔带我在身边的。”

我相信一定不会的，”马克斯说，“现在，我们出发吧！”

说罢，马克斯不等任何回应，转身就向丛林中跑去。他带着两只小狗沿着和公路平行的方向朝前跑，这样他们不仅能躲开丹麦大狗和灰狗的岗哨，并且很快就能到镇上了。等到了镇上，他们就能再一次踏上平坦的街道了。

突然，树丛中沙沙作响，一团白色的毛猛地冲到了马克斯的面前。

“咳！”马克斯用爪子深深抠住泥土，好不容易刹住了車，惹得身旁的树叶和泥土一阵乱飞。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丹迪克劳。

是怒气冲冲、咆哮着的丹迪克劳。丹迪克劳大嘴咧开，露出了粉色的牙龈和尖利的白色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