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俊
倪振人制画
顾俊
《雪芦怀旧》倪振人画
我与倪振人先生相识多年,但未有深交。只知道,他是个画家,是吴 木先生的入室弟子。除此,了解甚少。
印象中,他善交际,似乎热衷于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比如画展、讲座、研讨会等等。他为人热心,朋友多,茶席酒会上常有他的身影。而我呢,属于那种单调乏趣的人,对事物的看法,常会有莫名其妙的成见。梨子青的,定然觉得酸,不愿去多尝一口。同样,对于一个画家,一个搞艺术的,总觉得拙一点可爱。所谓古来圣贤皆寂寞,高士都是隐在山里的。
随着阅历渐长,碰到一些事,常会检讨这种看法。其实也谈不上对错,毕竟秉性难易。不是流行一首歌,说每个人都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么,所以才成之为世界。但是,一个口味偏窄的人,容易错过机会却是真的。用佛家的话说,结缘难。
世事难料,某天随口的一句话,会引发一场误会。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故交也会反目成仇。那段旧事,现在想来是一地鸡毛。然而,在精神备受煎熬之时,有个不太熟的朋友不避是非纠缠,愿意挺身而出,为你讲几句公道话,为双方冰释前嫌不辞奔波,这自然就是仗义了。由此,我再一次认识了倪振人。
老话说,热心人招来是非多。但若不是他的热心,我们或许永远是点头之交,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了。
过后我和倪振人有了些往来,彼此熟了,发现他不仅爱打抱不平,而且热心于公众事务,走在路上看见交通设施不合理,他也会打电话去反映。用苏州人的话说,欢喜当出头椽子。我好奇起他的热心肠,有一次问他,倪老师,您怎么有那么多精力?而且愿意花在别人身上。作为一个画家,两耳不闻窗外事,艺术生活过得纯粹些不是更好吗?
倪振人摇摇头,正色道:一个人,总该有点血性,有点是非观。没有性情,搞什么艺术呢?!
这是他的性格,他也是这么做的。我不止一次听他劝诫身边的年轻人,做人要积极,要入世,不能自扫门前雪,看见不好的东西存在就选择回避。你只有参与其中,才有机会去做些改变。都去独善其身了,坏的只会更坏。说这话,他当然是有所指的。
倪振人专攻中国画花鸟人物一路,画风不脱传统吴门画派藩篱,他自己说,属于兼工带写。我看过他不少画作,还是以工笔为主,总感觉与他的性格出入挺大。一个任侠好游之人,居然静得下心,俯首低眉勾线描色,慢工细活层层渲染,每天对着光线仔细端详,这牡丹花头是否染得腻了,那仕女眉黛颜色可恰到好处……以他的性情,酣畅淋漓一挥而就的大写意画风似乎更搭。
倪振人习工笔,也是机缘巧合。上世纪80年代初,文革过后,文艺界百废待兴。为培养美术新人,在谢孝思先生主持下恢复沧浪美专,可惜只招收了两届学生。当时还在国营工厂工作的倪振人考入其中,被分到国画系人物花鸟班。倪振人说,当时可谓群贤毕至,众多名家如谢孝思、张辛稼、吴木、刘振夏等都亲自来校授课,从这里走出了一批画坛中坚。
学画的都知道,由工笔入写意易,由写意入工笔难。在传统中国画范畴里,工笔是最见画家专业素养的。别看简简单单的一根线条,宣纸上一笔下去,有多长,有多直,有多细,乃至墨色浓淡,皆见功力。然而,工笔花鸟人物画费工费时,在市场经济年代,人心浮躁,不少同行为利益所驱,纷纷改换门庭,作大写意一路。
倪振人坦承自己也曾动摇过。美专毕业十年后,在一次画展上偶遇谢孝思先生,他对老校长说出了心里的彷徨。谢老当即劝他千万不能放弃。谢老说,唐寅画了一世工笔,我直到45岁还在写生。你想想,写意的画家没有工笔画的基础,造型怎么解决?你再看明四家的传世之作,是工笔的多还是写意的多?你应该趁现在年轻,视力好的时候多画些才对,把吴门画派的优秀传统工笔技法传承下去。
要做成一件事必须有恒心,一以贯之,坚持到底,不能三心二意。倪振人将自己的画室取名为“恒斋”也是这个意思。几十年来,倪振人的中国画创作之路,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我去恒斋拜访倪振人,辞别时他都会把我送到路口。从他家门口到马路有一段距离,有一次下雨,我请他留步,他坚持不肯,非要打伞相送。他说,不是只对你,来家的客人我都要送出来,这是规矩。特别是我的学生,看他们上了公交,我才放心。当年,我的先生就是这样对我的。
这敬诚二字用得贴切。
热心人往往急脾气,在倪振人身上也不例外。恒斋的墙上挂了一块匾,上面两个字——制怒。他的脾气我也领教过,隔夜和你说话还是和颜悦色,第二天一个电话打过去,仿佛变了个人。或许彼时的他突发灵感,刚刚铺开宣纸,笔头蘸着墨正要构图,铃声一响断了思路。艺术家为寻找失落的灵感,莫说发火,发狂的都有,这一点也可以理解。就此我问过倪振人,几十年的工笔画修为,精工细制,好比练气功,难道对于平缓情绪没有帮助吗?
倪振人笑了,笑得无可奈何,说有什么办法,生来急脾气。现在年纪上去了,已经好了不少。所以请人写了“制怒”,时时提醒自己。
反过来说,一个从事艺术创造的人,没有脾气,没有性情,作品何以感人?
说到作品的感染力,相对工笔画,我觉得写意一路更易见性情。工笔画程式繁复,在创作表达上,远不如写意来得自由。而且囿于传统题材,多是千篇一面,难见独抒性灵的东西。反观明代吴门画派的兴起,许是特殊的时代原因,艺术家极度压抑后的情绪表达,以精湛的技法和兼工带写的方式在画作中得到了完全的释放,一切恰到好处。说到底,能感人的作品都有画家自己的面目。
我们在古人画作中常会见到某某制的落款,比如长洲沈周制、实父仇英制等等。这个制字让人隐约感受到一种气息,传统的,工整的,规矩的,精细的,敬诚的,有想法的,并非漫不经心的……我更愿意将这个制字,与恒斋高悬的“制怒”的“制”联起来解读,都是动词,一个是创制,一个是克制。人生无奈,有着太多的限制,创作的目的莫不是为了解脱和自由。
在倪振人的画作里,我见到过一种悲悯。我想,这一定与他的信仰和经历有关。他有一幅画,漫天飞雪,寒夜将至,两只绿头鸭躲在芦苇丛中。倪振人将之取名《雪芦怀旧》。那天,在恒斋画室,天色已近黄昏,我默默地看着那幅画,倪振人给我续了杯茶,转身坐下,他靠着椅背喃喃说道,天快黑了,雪越下越大,哪里也不能去了。还好,有一片芦苇荡可以暂栖。天好冷,它们只能互相依偎,它们是朋友吧,或者是爱侣,它们将如何度过这冬雪中的漫漫长夜……
他叹了口气,那些美好的时光都无可奈何地过去了。剩下的是什么呢?或许只有回忆了。有谁想过,它们从哪里飞来,又将飞去何处呢?
光线暗了下来,倪振人把画案上的台灯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