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暮蝉

2017-09-03 06:27年柒一
青春美文CUTE 2017年6期

■年柒一

时已暮

■年柒一

摄影/@小小何方 模特/@一个微不足道的橙子

林执回到了11年前。

早上,他跟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对着镜子里挂着黑眼圈的自己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然后叼着冰箱里已经冻到发硬的吐司面包出门上班。天气很好,抬头就能看见大片湛蓝的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的晴空。

地铁站今天人不太多,林执下了电梯,低着头冲进进站口,迎面被人撞了一下。一瞬间,他觉得有点晕眩,等重新抬头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教室,一间正在进行考试的教室,周围的人都伏在桌上奋笔疾书,窗外传来长短不一的悠扬蝉鸣。

林执转了转头,忽然看到了那个坐在自己右前方的背影。他太熟悉了,那是秋谷的背影,16岁的秋谷。

林执呆了半晌,有点晕,如果不是四周太过肃穆的气氛,他几乎想拖过旁边的人用咆哮式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然后他掐了自己一下,疼得一个激灵。脑子里乱糟糟的,还没有实感,他觉得像在做一个过分真实的梦。

他低头看见胳膊下面是一张被半压在桌沿,折出了一个斜边三角形的语文考卷。他记得很清楚,哪怕过去了11年,这张高一下学期期末前小考的逆天卷子当时狠狠地给了他一个下马威,所以在他记忆里历久弥新——上面只有两道大题:满满四页的古诗词填空和一个作文。而可怕的是,多活了这么多年,那些古诗词填空题他依然不会做。

林执记得这场考试,整个年级的同学随机排座,他忘了自己在哪个考场,最后找到正确考场时迟到了整整10分钟,被监考老师不疼不痒地训斥了几句。

语文不是他的强项,正午窗外的蝉鸣又催得人昏昏欲睡,偶尔吹进来的风都是软绵绵的,整间教室里只听得到笔在纸上摩擦出的沙沙声。林执的鼻尖出了汗,喉咙渴得难受,他发现右前桌的女生带了瓶矿泉水,于是把草稿纸揉成团,丢到女生的桌子上。女生显然吓了一跳,动作迅速地把纸团捏在手里,微微偏转了头看过来,他指了指她桌上的水,双手合十,笑着用口型说了个“拜托”。女生眼神有点慌乱,瞥了他一眼就转回头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秋谷。

天气明明那么燥热,林执却感觉手心里起了一层细细的冷汗,他把草稿纸揉成一团,斟酌了半晌,丢到了秋谷的桌子上。她果然惊慌地迅速侧头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一张写满了答案的纸条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丢回到他的桌上。

跟记忆里一模一样,乌龙的作弊事件。

林执打开纸条,上面是古诗词填空的答案,字迹工整秀气,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半页。他找到了当年一眼瞥见的那句诗:“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他看了一遍,随手把纸条揣在衣兜里,填空题仍然空着大半。

林执把水性笔捏在手里,无意识地在纸上一点一点。他看着秋谷的背影,发现她以前真瘦啊,手臂纤细地拄在桌子上,仿佛要割伤桌面一样。

16岁,太遥远了,可是怎么又像是仅仅过了一个眨眼的时间?这些早就染尘了的记忆、早就在时间流逝里被抛之脑后的场景,此刻清晰得如同只是刚刚过去,信手拈来地在他脑海里重新着墨上色,喧嚣着,就变成了现在进行时。

27岁的林执和27岁的秋谷没有在一起。

他们本来应该在一起的,也确实在一起了很长一段时间,多长呢?好像是七八年,林执不太记得了。反正他们上大学后就在一起了,如果不算上那种正儿八经的表白、互相确定心意的形式,或者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应该更长。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怎么分开的?

林执不得不承认,虽然是秋谷先离开了他,可对于这件事,他早就有预感,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像堆积如山的储物室,被纷繁杂乱的东西一点点填充,日复一日,终于变得晦暗无光、难以忍受。那么,问题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也说不准。他还记得分开那天,他陪领导应酬,深夜才回,进屋的时候脚步有点打滑,累得只想倒头就睡。秋谷还没回去,等在他的出租屋里给他做醒酒汤。她不跟他说话,也不过来扶他,煮好了汤,端过来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突然觉得她有点陌生。

她胖了一些,但是整个人还是纤细的,头发一如既往地在脑后扎了一个松松的马尾,她弯腰把汤碗放在桌上的时候,顺手把散落下来的半缕发丝别回耳后。可是,她的眼睛里少了一些东西,他印象里那个爱笑的可爱又真诚的秋谷,看着他的时候眼睛亮如星辰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她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一切就去玄关穿鞋准备离开,林执想说点什么,可是张了张嘴,搜肠刮肚也没找到能说的话题。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

倒是秋谷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他说:“以后我不会再来了,我们分手吧,林执。”

就这么简单,然后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执坐在桌子前,忍了又忍,最后抄起那碗汤砸在了门上,木碗“哐啷啷”地掉在地上转了个圈,四溅的汤水就像他的爱情,有点覆水难收的凄凉和悲壮。

他曾经以为秋谷会和他永远在一起,毕竟他们曾经那么相爱。

可是你看,时间这个东西,它就是能改变一切你所认为的永远。那个说会一直爱你的人,那些信誓旦旦的山盟海誓,到最后终究都会变成年幼无知的把柄,只能用来互相亏欠和伤害。

林执回了家。他现在顶着一张16岁的脸,却有一颗27岁的灵魂。

所以再次看到记忆里父母吵架的画面,他发现自己还有点怀念。说怀念父母吵架也不对,他只是怀念曾经的一切,已知的、过去的、原以为终于已经摆脱了的,居然会在时过境迁后重来。虽然忘了很多细枝末节,可是因为早就知道了之后大体的故事走向,开了上帝视觉,那么哪怕身处其中,也会多出来点所谓“出世”的超然感觉。

他站在门边,慢悠悠地脱了鞋和袜子,绕开吵得不可开交的父母,赤着脚走过满是水迹的地板,去把厨房的水龙头拧上。水池里满满的水还在不断地往外溢出来,他顺便洗了把脸,然后回自己屋里关上门。

林执不知道父母有没有注意到他反常的举动,往常他从来不会这么早回家,他一般都会和朋友去打篮球或者出去吃饭,然后一个人去图书馆做功课,看书到晚上九点,出来后再骑着单车在夜晚热闹的街道上乱逛……总之,做什么都比回家听父母吵架好。

当然,他们也不总是吵架,有时候大吵过后的一两天,他们就像回到了林执小时候——那会儿他大概五六岁,他们会牵着他一起去逛商场,两个人都和和气气的,跟小林执说话时也是难得的温柔和蔼,买一包棒棒糖给他,母亲还会顺手剥一根塞到父亲嘴里,问他甜不甜。

那是林执最开心的时候,可是那样的日子并不多,后来就渐渐地没有了。他们要么不说话,要么一开口就是吵架,好像正正常常地说话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林执扑倒在床上,他闻到枕头上那种在他记忆里已经陈旧的气息,突然间觉得索然无味了。再来一遍又有什么意思呢?他在心里问自己,再来一遍,他还得忍受这些难熬到麻木的岁月,还得把这些无处宣泄的心情重新体会。而他的人生,就算再来几次,也还是会按着那条既定的路线进行下去,他的父母还是那对父母,他们留给他深入骨髓的对于感情全然不信任的缺陷,不会因为重来一次就抹消不见。

客厅里父母还在吵,林执翻了个身,用枕头捂住了脑袋。

日子平平常常地过了几天,没有一睁眼就回到2017年,林执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心态,也还是过起了高中生的日子,每天早出晚归,跟上班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没有上班那么大的压力,有点像度假。他终于找到了一点16岁的好处。

今天,他终于第二次看到了秋谷,她神情不安地站在学校大门外,上课铃快响了也不敢往里走。林执莫名其妙地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是忘了戴校牌。乖巧的好学生,林执暗笑。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无法体会当初诸如“上学迟到”“忘记戴校牌”“功课没做完”这些事给予的紧迫感和羞耻感,这些小错误,为什么以前就是会看得比天大呢?

林执觉得有些好笑,抬手取了自己的校牌准备拿过去给秋谷,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秋谷曾经跟他说,她对他是一见钟情。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应该是19岁,这个年龄其实有点尴尬,觉得自己介于成年和成熟之间,有点骄傲和心虚的得意感。秋谷说,有天她忘了戴校牌,返回家去拿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干站在校门口着急。然后,一个男生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校牌别在她的领口上,笑着安慰她,然后霸道地把她推进校门,自己却被记了名字,被罚扫车棚三天。

这个男生当然就是林执,可是秋谷对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根本不记得了,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和秋谷是怎么熟识起来的,好像等他反应过来,秋谷就已经在他身边,忠贞不贰地表达着对他至死不渝的感情。

而此时的林执犹豫了一下,又把校牌别回自己衣服上。他现在已经知道他和秋谷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可他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在想自己还要不要那种终究会腐烂的爱情。他现在有了选择的余地,他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林执撇过头不看秋谷,径直走进了校门。他走得很快,就好像有个什么看不见的怪物追在身后,迫得他不得不逃离。

其实,他对感情一直是不信任的,哪怕所有人都说他长得帅、成绩好、性格开朗,可是只有他清楚,他心里有个黑洞,装着所有焰火般的热情都无法填满的欲望。

他交往过一些女朋友,也毫不掩饰地对她们说过“我不相信感情这个东西”。真好笑,那个时候他也不过16岁,可是就像已经经历了很多坎坷,看明白感情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一样。

不过也是,从小到大看着那样一对父母,还要叫他怎么去相信所谓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记得他们面目狰狞地厮打在一起,用最伤人的话语诅咒对方,也见过他们牵着手,相视而笑的目光里盛着满满的温柔。

他只是不明白,所谓的爱,最后怎么会变成了千疮百孔的模样?

所以,不想受伤的最好办法就是不接受,不让别人走进自己心里。林执一直这么想,遇到秋谷前,他都不相信怎么可能有一种感情能把毫无关系的两个人紧紧牵绊。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们最后还是分开了,秋谷违背了自己的誓言,离开了他。

既然总要分开,那最初就不要交汇好了。林执这样对自己说。

放学后,林执还是鬼使神差地绕到了车棚,同学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几辆单车稀稀落落地停在里面。秋谷孤零零地拿着扫把,一排一排地扫过去,偌大的车棚里安静得听得见灰尘被扬起的声音。

林执不忍心了。

他现在27岁,虽然还不老,但是已经有了点可以在高中生面前卖老的资格,他知道此刻秋谷的心情一定是孤独又难挨的。她才上高一,她不知道这些年少的耻辱以后再看根本不足挂齿,她不知道未来会喜欢一个人喜欢那么多年,她也不知道自己所有的爱都会变成背叛。

这不公平,你不能拿将来的秋谷来惩罚现在无辜的她。林执想,她还这么小,不戴校牌被记名字就会让她无地自容,扫完这个空荡荡的车棚对她来说真的就是一种残酷的惩罚。

林执突然想通了,就像卸下了一层盔甲,他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起来,都重来一次了,还有什么好过不去的?何况,他舍不得秋谷,说得恶俗点,他舍不得那个爱着他的秋谷。如果将来他们会分开,那他就在那个将来到来前把结局改写好,就算不能改写,他也想循着这条道路,这一次,仔细地看清楚、弄明白,他们怎么把这份珍而重之的爱变成了糟糕的模样。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重来一次的。

林执撑着栏杆,轻轻松松就跃进了车棚,然后顺手拿了角落闲置的扫帚,走到秋谷身边和她一起扫。秋谷被吓了一跳,停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他,眼睛睁得圆圆的,迟疑地问:“同学,你是不是扫错地方了?”

林执笑得差点拿不稳扫帚。

他都不记得和秋谷已经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聊天了,彼此不带戒备地心平气和地聊天。记忆里,他一开口,秋谷就会沉默,然后秋谷说话的时候,他就会加倍地奉还刻薄的语言。

可他是真的不明白,因为记忆里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者足以让他们心生厌倦的变故,他们好像就莫名其妙地开始抗拒彼此,开始从互相注视的双眼里找到了类似于憎恶的东西。

是谁先开始的呢?林执想,一定不是他,他那么爱秋谷。这么想的时候,他的胸口好像隐隐作痛。

是谁说念书的日子像便秘,毕业后的日子像流水?林执现在也觉得日子像流水,哗啦啦就过去了,依然迅疾得不给人游刃有余的机会。一切都和曾经没有区别,除了他。

林执觉得生活里唯一的盼头就是秋谷。是因为重来一次的关系吗?他有了成熟的内心和看破所有困顿的知觉,所以对那些过去困扰自己的事情都看得开了,就好像看一本小说,已经提前知道了章节大纲,知道主角们都会有怎样的结局,反而能够仔细地去读每一个无关痛痒的细小情节。

那次同扫车棚的情谊之后,他和秋谷并没有马上熟识起来,也不过就是在教学楼走廊上或者学校外面遇见会停下来打个招呼的关系。

高中生怎么这么麻烦。林执有点没耐心,我每一分钟都那么宝贵,哪有时间来暧昧?吐槽完才想起来自己现在16岁,有的是时间。

机会终于等到的时候,林执承认自己有点兴奋过度。那天,他打完球忘了拿书包,折回学校去拿,远远地就看见有几个人围在后门的矮墙边,走近才看到中间的人是秋谷,纤细的背挺得笔直,倔强地抿着唇一言不发。旁边的人伸手像是要去推她,林执冷不防走上去,一把拧住了对方的胳膊。

“你们干什么?”林执冷着脸,对方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迫于他的气势,瑟缩了一下,发现林执跟自己一样大,才理直气壮地回嘴:“关你什么事,你是谁啊!”

林执本来想拉了秋谷就走,可是,他感觉秋谷往他身边挪了挪,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轻轻地拽了一下,像是在示意他不要惹事。就是这个小动作一下子让林执豪气顿生,他觉得自己非要替她出口气不可。

十几岁的男孩子本来燃点就低,林执一不冷静,场面马上就乱了,也不清楚谁先动的手,总之一群人就轰轰烈烈地打起来了,确切地说,是林执被群殴了。本来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打起来也不狠,直到他侧脸挨了一拳,吐出一口血沫,几个男生见了血立马就怂了,互相看了几眼,丢下一句“神经病”就散了。

你们才神经病吧!林执简直想对着他们的背影怒吼。他用手背抹了下嘴角的血,转身问秋谷有没有事,秋谷看着他,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说:“他们是我同学,校篮球比赛快开始了,想请我帮他们向语文老师请一个星期早自习的假用来练球……”

林执有点傻眼。白挨揍了,他想,而且还是自找的。

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当秋谷的手轻轻碰触到他裂开的嘴角,小声说“对不起”的时候,林执突然觉得挨一顿揍也是值得的,因为他再一次在秋谷眼底里看到了那种他曾经熟悉但几乎快要遗忘的神情——欢喜又认真,带着一点担心,像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跳动,亮如星辰般的神情,她爱他的时候的神情。

“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夏天来了又走,所有的曾经来来去去,林执有时候恍然从睡梦里醒过来,一下子会恍惚,会不会27岁的那段回忆才是自己做的一个梦,他在梦里提前预知了自己三分之一的人生,然后又被一脚踹进现实?

分不清,那就不管了。

他和秋谷确实在一起了,历史就算有小小的改动,也还是按部就班地前行。高中、大学、工作,时间过得真快啊,再来一次也还是如此。那些他们在一起时幸福快乐得差不多可以打上“大结局”三个字的美满时刻,他都惶惶然觉得害怕,太真实了,就意味着该来的结局还是会没有偏差地到来。

这次林执比较小心了,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兮兮的,像一个重新翻开故事书的人,小心翼翼地想改写所有不如意的事情——不,也没有这么贪心,只要和秋谷相关就够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打定了主意忽略一切,满腔只有咒语般的两个字萦绕着,好像上天就是为了满足他这个愿望才让他回头再过一生似的。他拼了命地一字一句地咬文嚼字,恨不得把那些年少的誓言烙进皮肤、镶嵌进骨肉,最后变成呈堂证供,等待兑现。

秋谷说:“林执,你不相信并不代表它不存在,你可以不相信别人,不相信你父母,但是你要相信我,我爱你,我来证明给你看。”

秋谷说这句话是在他们上大学的时候,同样的话语和场景,记忆和现实重叠成一幅画,她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泪水。林执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紧得秋谷呼吸有点困难,可是他不想放手,像守财奴抱着失而复得的珍贵宝贝,心里充满了满足。

林执记得的,这种心情,像在他心里撒了一把种子,顷刻间就长出了嫩绿的芽。

可他还是没有找到问题出在哪里,他们很相爱,一起吃饭,一起看书,毕业前一起去找工作,回学校后互相检讨面试失败的症结所在。他就像只走过一条路的人,回头又走一遍,开心的依旧,不开心的他都努力弥补,时时刻刻都注意着秋谷有没有改变心意,绷紧了身体里的每一根弦。

那么,生活到底会在哪里给他设置了岔路口呢?

公司的同事临时请假,林执替了他的班,一直忙到快晚上八点,之后,领导又吆喝着大家一起去吃烧烤、喝酒。他最讨厌的事情其实就是喝酒,一群明明神志清醒的人借着醉意让自己刻意放肆,好像醉酒是一个特别好的借口,可以把深藏的自己丑态百出地暂时释放一下。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钥匙半天插不进锁眼,还是秋谷帮他开的门。她站在玄关窄窄的走道里,灯光照在她身上,很温暖,可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林执觉得心脏骤然跳动了一下,剧烈地疼起来。对了,就是这个样子,秋谷,我明明已经很小心了,可为什么站在我面前的你还是变成了这样?他心里翻涌起抑制不住的绝望,走到桌子旁坐下,看着她端来醒酒汤,一言不发地就要走。

“秋谷,”林执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漠又涩然,“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解释?他早就知道爱情是流水,没有人可以证明它握得住。

他问她:“我为你做得还不够吗?”

秋谷诧异地转身过来,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她说:“你是这么想的?”她走到林执对面坐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眼睛又亮又潮湿,一点都不回避地看着他,说:“林执,你记得我以前说过吗,我要证明给你看,你父母失败的婚姻不该让你怀疑感情,我那个时候19岁,我以为我有一辈子的时间让你相信。可是我高估了自己,我只是个普通人,义无反顾地爱了你这么多年,我以为我表达了足够的真心,可是你要什么时候才能相信我,才肯回应我?”

“我……”林纨想要反驳,可是秋谷没有给他机会。

“你确实为我做了很多,可我不是宠物,你高兴了就哄一下,你在意过我吗?我遇到的人和事、受过的委屈,每次告诉你的时候,你专心地听过吗?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都知道吗?

“我27岁了,林执,可你永远活在16岁,你关心的是‘我爱你’这件事,只要确认我还爱你,你就放心了。你爱的不是我本身,你只爱你自己。”

她流了满脸泪,声音却倔强得没有丝毫颤抖。

林执觉得脑子里“轰隆”一声,无数东西蜂拥着从心底盘旋而起,抽丝剥茧般地将所有问题呈现在眼前,这些话他已经听过一次,秋谷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遥远,像梦呓般层层叠叠地铺展开,在他身边旋转成水流形状,他卷在其中,身不由己地被拖下去,胸口疼得快要窒息。

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了地铁站,那个把他送回16岁的地铁站。

平时拥挤的地铁站这天人不太多,他的身体好像不受意识控制,下了电梯就低着头往里冲,刚进了进站口,迎面跑过来一个戴着渔夫帽的男人,伴随着那人身后的阵阵惊呼:“抓住他!抓小偷!”林执下意识地伸手去拦,一两秒钟的时间,那男人慌不择路地跑到了他近前,他才看见他手里握着的尖刀。

林执觉得胸口骤然一痛,倒下去的时候,整个被分离开的世界突然合二为一——教室里明晃晃的阳光、被风吹得鼓起的蓝色窗帘、右前桌女生清瘦的背影、被别在衣领上的校牌、19岁的告白……一切都旋转着变成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与现实分毫不差地镶嵌在一起,从空中砸下来,“啪”的一声,在他眼前碎成纷纷扬扬的粉末。

林执清醒了。

这就是记忆闪回吗?他听人说过,人将要离世的时候,会回忆起所有人生的过往,可以在虚幻的空间里弥补一次自己犯过的错误。原来他心里的执念是不想和秋谷分开,秋谷离开的这半年,他并不好过,他固执地选择性遗忘一些事实,把自己当成受害者,责怪她不守诺言。

只是他真没用啊,再来一次,他依然懦弱又无知,把自己的自私和惶恐当成爱。

可是秋谷,我想我是真的爱你,哪怕,我不懂爱的方式。

他捂着胸口,感觉到生命一点一点从体内慢慢流失,现实里才过了十几分钟,他的眼睛就已经看不清,正上方都是模糊晃动的人影和嘈杂的声音。

他又看见秋谷了,她站在一大排彩色的风车前面,头发被风扬起,她笑的时候很好看,鼻尖皱起来,肩膀一缩,领口处就露出漂亮的锁骨。她向他走过来,漫天的风车升上天空,现出背后大片绿茵茵的树木,阳光洒在上面,碎成点点光斑,落在她眼睛里,变成星星般的笑意。

林执想,还好秋谷和他分开了,不然她该多难过。

耳朵里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鸣响,有一只蝉扑闪着翅膀从他眼前慢悠悠地飞过去,整个夏天都被拴在它翅膀后面,顷刻间就消失了全部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