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未有期

2017-09-03 08:43月下婵娟
哲思2.0 2017年6期
关键词:公主桃花母亲

◎月下婵娟

浮生未有期

◎月下婵娟

那是我第一次随母亲入苍羽皇宫,穿着南蜀最奢华的衣裙,母亲金红色的披帛在我的眼前如流云般翩转。我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个强势骄傲的女人,心下疲惫地思量:苍羽的皇宫果真恢宏,父王再怎么倾尽国力,也不能为穷奢极欲的母亲造出这样金碧辉煌的宫殿。

那小宫女肯定是吓傻了,不仅撞到了走在前头的母亲,手中端着的一盆凉水还直接浇在她为此准备了三个月的新裙子上。在母亲阴沉着脸想要吩咐左右拿下那个瑟瑟发抖的宫女时,我抢先一步将两记飞扬的耳光扇在那女孩脸上。我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救下她,冲撞母亲的宫人,从来都只有死罪。

我是在那时初见谢怀安的,就在开得最浓烈的一树桃花后,年轻的男子尾随着苍羽的帝王踏出宫门。母亲敛了云裳行礼,娉婷的身段袅袅如云。我疑惑怎会有男子生得这样清俊,他垂下的眸光触及我,明明笑得温润的脸如冰封般骤然僵住。我想他是讨厌我的,他刚刚看见我如何蛮横无理地掴一个小宫奴耳光。

长廊那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有女子的欢笑娇如银铃。那女孩穿粉红色的衣衫,娇媚精致。九五至尊走到欢笑的人面前,屈指轻弹一下她粉嘟嘟的脸:“沅沅这么顽皮,哪有半分一国公主的样子。”那头走来苍羽的皇后,我母亲南蜀王妃的亲妹妹,在无数人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却急着心疼女儿的天真顽劣。

我无从理解站在身侧浓艳母亲的失望,她的失望从那无比精致华贵的衣裙下渗透出来,从她那仍然风华绝代却难掩皱纹的美丽眼睛里流淌出来。我看着母亲秋水般的明眸瞬间黯然老去,看着谢怀安在花影下对母亲和我行礼。他说:“苍羽谢怀安,见过南蜀王后,莫离公主。”

“怀安哥哥,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只竹蜻蜓。”这个帝国真正的公主从她母亲怀中探出头来,对毕恭毕敬向着我和我母亲行礼的男子娇嗔。

南蜀只是一个诸侯小国,可这并不妨碍我将他的名字谨记。苍羽左相那惊才绝艳的三公子,姓谢名远字怀安,精通琴棋书画的风雅高洁早已声名远播。

我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被叫去赴宴,席间有乐师演奏南蜀的曲子。小公主站起来斟一杯酒,言语天真:“莫离姐姐,听说这桃花舞,只有南蜀人才跳得最好看。”无数人望向我,满座衣冠中他白衣胜雪,目光掠过我的脸。我接过公主手中的酒,笑着说:“莫离献丑了。”

他不会知道我的每一个旋转如踩针毡,也不会知道我轻盈的舞姿下是双脚的血迹斑斑。我踉跄地跌倒在地时,公主急急忙忙奔过来想要扶起我,关心难过的神情溢于言表:“莫离姐姐,这桃花舞本来就难跳……”我看着仿佛要哭出来的公主犹在自责,那杯被动过手脚的酒让我无力支撑,原来是她给我设下了陷阱。当我怒视的眼睛盯着她,想要推开她的虚情假意,却被来人紧紧攥住衣袖:“是你天性自私狠毒还是觉得沅沅公主好欺负?”是谢怀安的手,温暖修长坚定的手,此刻勒紧我如镣铐。

我想自己还是太过天真,所以在日间,满脸堆笑的公主找来要同我出去玩闹时,我不假思索就点头答应了。是很简陋的小陷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拆穿,所以跌进其中让双脚被划得鲜血淋漓。

宴席散后,我并没有准备在这人迹罕至的御花园窥探皇家的秘辛,可是,那女子尖锐的质问绊住了我,是母亲。与她永远美丽强悍的形象截然不同,她泪流满面地追问着阴影中的男子:“你说过永不负我的……”花影斑驳,掩上那男子明黄的龙袍,那么璀璨的颜色,在一个女子半生的光阴和无尽的泪水下也黯淡了。

那盏宫灯照上我的脸时我有片刻的惊悸,我不知道他在风里看了我多久,谢家的三公子怀安。“我知道这毫无道理,但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都是我的错,不知道你有伤在身。”他将宫灯搁上石桌,捧起我血迹已凝固的鞋子,纤瘦如弯月,他蹙眉思索,小声呢喃:“莫离公主,你的桃花舞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任他用干净的白绢将我的伤处一层一层裹缚。我专注而贪婪地凝望他的侧颜,直到隐藏着我们的大树落下满地芳菲,花朵一瓣一瓣堆满他的肩头。我不准备告诉谢怀安那些心酸甜蜜的过往,不准备告诉他千里之遥的南蜀曾经有过他小小的家,不准备告诉他,他与阿离的故事。

小时候的我总是哭闹,竭尽所能想要抓住母亲美丽的裙裾。她烦不胜烦,最后我被关在漆黑的屋子里,将脊背贴紧墙壁。再被放出来时我就不再渴望她的温情,也不再渴望世间任何感情。我是诸侯王的女儿,小小年纪美名誉满九州,可母亲从来不会在乎。

如果没有遇到阿远,如今的谢怀安,我的人生只有黑暗的记忆。我时常想起那个东风徐徐吹开三千桃花的午后,小小的青衣少年趴在后宫颓败的墙头。我荡着秋千,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他大声唤我,告诉我他叫阿远。我从来舍不得把自己心中的珍藏拿出来与任何人分享。阿远给我做的红头绿翅竹蜻蜓,阿远在宫外河边捡的色彩斑斓小石子,阿远给我画的小像……

我所有的感情都从秋千架上的那一回头开始,终止于某个云淡风轻的春日。我在无人问津的后宫给阿远跳桃花舞,眉目渐长的少年握住我的手,将我揽入他单薄的怀中。“师父说我爹爹在帝都,我去找到爹爹就来带你走。”他已然找到自己的父亲,阿远是左相流离在外的三公子谢怀安。

母亲在苍羽的皇宫里歇斯底里地摔东西,她以为这般哭闹,肯定还会有人心疼地来将她捧在掌中。事实是无人来看她的表演,无人来唤她一声“红叶”。她靠在椅背上凄凉地说:“他要我做的事我全都照做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我……”我轻柔地按捏着她的身体,这浓艳华美的女人,虽然已不再年轻,但仍有一朵牡丹开放过的馥郁。我想,她是在说父王吗?父王怎么肯违逆一点她的意思。尽管他已经对她千依百顺到丢了自己的性命,丢了自己的国家。

“你不知道吧,阿离,圣上打算选左相家的那个孩子娶公主,叫谢怀安的那个……他操心他的女儿都远胜过关心我……”我以为自己早已不会再哭,眼泪却还是迅速地坠下。

公主带着一大群仆从寻至御花园时,我笑得诡异,像一株危险迷人的罂粟,我拉过那低头凝视我脚上伤口的男子,扑进他的怀中,他受惊般地推开我:“臣谢远……”高高在上的公主再不能容忍一再放肆的人,她尖声地冲着我吼道:“你果然与桑红叶是一丘之貉,都是祸国殃民的妖孽……”清白体面的世家公子僵硬着目瞪口呆,被纯真烂漫的公主拉过衣袖:“怀安哥哥我们走!”他站起来转过身,像是确定自己再无理由留下来面对我,了解我,这个几次三番自私狠毒又喜怒无常的人。

我并不知道苍羽惊才绝艳的驸马在余下的半生光阴中曾无数次抚过自己的手掌,描摹我那日烙下的滚烫痕迹——它像长满尖刺的蔷薇,仿佛在一个清冷的月夜被一寸温暖蜇伤,而后终身不愈。而他也不会知道最终我去了哪里,他与公主成亲的那日我捧了母亲的骨灰出城,苍羽的皇城依旧恢宏壮丽,朱红的宫墙连绵迤逦,琉璃的金顶在日照下闪耀皇者之光。

南蜀城破那日,母亲面对着捎信而来的王师喜极而泣,她用十八载的青春做赌注赌他爱人的心腹之患定会彻底臣服。彼时他果然死了,国败城破,捧于掌心的美人换上压在箱底的彩衣,她从来都承认她是处心积虑。锦字成灰,鸳盟难续。她在大火中又哭又笑,我哀求每一个人进去救她。帝王仁慈地蹲下来扶起我,温声说:“阿离,你母亲疯了,她自己放的火,我们谁也救不了她……”许多年前他也曾握着心爱女子的手,对她说:“红叶,替我嫁到南蜀去,除掉南蜀王这个心腹大患,苍羽的皇后永远都是你。”她怎么就信了他。

而我,怎么就信了我的阿远。我以为是左相领兵攻破南蜀这一血的事实让我和我的少年郎再无相见之期,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的公主再一次嘲笑命运让我颠沛流离。“你从来不知道的是,阿远曾经为了要回去带走你,宁愿放弃千辛万苦找到的父亲。”那一日他说:“我要娶妻也只娶阿离一人。”

那一日他说:“我知道这毫无道理,但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他再不能记得阿离,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被苍羽国师施下了禁术。后来我听说春风得意的驸马总是很惆怅,那个叫莫离的从南蜀来的女子,他明明没有见过她,却为什么好像,已经永远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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