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李菁
导语:我的世界在另一个平行的想望里,彼此怜惜使得生命和行动有了意义,而人与神祗之间的关系是一样的。
诗人佩索阿看待外部世界的眼光唤起了我对格拉纳达的印象。对它的喜爱和信任是一种天然的情愫,接受它就因为我所看到的它的样子,便说不出它好在哪里。
住的地方是离王子广场不远处的街巷,处于山下犹太人曾经居住的古迹区。蜿蜒狭窄的小路,黄白两色的矮小屋宇,明亮的长窗,铺着栗树落叶的一个个小广场都极其温存可爱。尤其教人喜欢的是空气里飘浮着各种散乱的生气勃勃的声音,孩童无处不在追逐打闹,老人们安坐广场上消磨时光,猫的跑动,鸽子扇动翅膀,这些声响渐渐融合成一种故土的气息。听说在洛尔迦诗名甚广的日子里,朋友们给他去信都写:格拉纳达某某区某某广场诗人收,也在此街区内。走在碎石路上不时便看到长长的一直通往山上的小路,鳞次楐比的小房子错落得十分好看,却看不清阿尔拜辛区。数量很多的小店铺里塞满了各种莫名其妙的用品、玩具、画片、衣饰和乐器,总让我玩心大发。
洛尔迦故居所在的林子如今是一个城市公园,切切实实是猫和鸽子的乐土。圆圆的短毛小 猫们抖动耳朵在地下嗮太阳,或许是宁静舒服,食物不乏,人们也大多十分友好,它们没有太多心思去欺负小鸟。故居房舍洁白明净,缠绕着蔓延兴盛的小叶藤萝,在南部的日光下墙面投落的阴影一如交错的诗行。而这次走访让我心动的是他的画。第一印象是画风的柔软斜乱与达利画作的相似,但诗人的目光和他独有的某种恐惧和悲凉的气质使得他的笔触完全没有达利的霸气和诡谲的味道。在许多张画里都出现了一个双头人的形象,一个切实的悲伤的人的颈部生出另一张虚幻的模糊的脸,使我想到了第一次读“梦游人谣”的体验,竟是一种怜惜,和想到自己那时长期的落寞,也不知为何他在我心中显得这样脆弱无防。他的弗拉门戈钢琴伴奏煞是有趣。首先是我从不觉得钢琴这种乐器能和弗拉门戈风格的音乐产生什么联系,再就是第一次知道这位喜欢在小酒馆里寻觅深歌和弗拉门戈悲伤的灵魂的诗人,也会把歌者舞者请回家中如贵族子弟一般地欣赏和自己参与创作。但我想一直让我追随他的是他对歌曲中古老而神秘的生命韵律的尊重,他的创作中的韵律,比他的生活的象征性离我更近。
从故居公园到哥伦布大道与比伯兰布拉广场并不远。皇家礼拜堂里安放着天主教双王的灵柩,格拉纳达的故事有一半可在此尋得。在塞维利亚西班牙广场的瓷砖镶嵌画上,格拉纳达的故事自然是摩尔人献城,伊莎贝尔女王和费尔南多国王的头像使得这个城市在广场上熠熠生辉。在那个时候,为天国开辟疆土的旗号随着王者气派的收复者首领的形象在我心中如水一般流过。然而在皇家礼拜堂内,伊莎贝尔女王身着朴素的白色棉袍安睡的雕塑却教我增了思绪。他们没有参加献城后的庆礼,为的是庆礼上只有唯一的“王”,这是她如斯安稳睡去的原因么?她身上有历史性时刻的光芒,有一片地域的人们多年的理想(自然被驱逐者的想法就很少听闻了),有许多神秘悱恻的故事,关于那位相貌俊美的末代摩尔君主。而最后她以这唯一的姿态逝去了,恰似完美的。而为何她触动了我?始终如一的终极想望使得一切行动的坚持带上了光芒,除此外一切关于行动原因和作用的解释都是开放的,无伤的,与她的世界(尤其是死后的世界)无干的。这就是她从一而终的答案。那么为何我在她灵柩之前有了触动呢,那同样于我是无干的。我的世界在另一个平行的想望里,彼此怜惜使得生命和行动有了意义,而人与神祗之间的关系是一样的。如克里斯蒂娜罗塞蒂说的:I cannot love you if I dont love Him; and I cannot love Him if I dont love you. 若是不曾相信,这话必然是费解和无意义的,也只有相信,它便如一切自然而然的外界现象一般呈现出美的面貌。
格拉纳达教堂在塞维利亚气势恢宏的大教堂之后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它的神秘和美好在于它的画。那里有画家阿隆索·卡诺一系列圣母生平画,画面细密温馨,在教堂特殊的光线下细微的色彩变化似汩汩流动富于生命,而最为动人的是她的眼神。不知黑塞笔下的歌尔德蒙看去会不会感到这就是他心目中的圣母,母亲中的母亲。而至少于我,她是如此无邪和温存,既是少女也是母亲,一看之下心里便有了爱的感觉……
再就是阿尔罕布拉宫了。那个清晨我在寒风和清丽的阳光中走入门口时一直在恍惚,向往的时间曾是那样长久。首先是我自11岁起对古典吉他的热爱,那是直到去年夏天我在塞戈维亚口中听到的叙述才猛然使我明白那是怎样的感觉:丰富的乐层和音域使得一部吉他有小型乐团的表现力,从而它能展现故事底蕴最为丰富的曲目。而‘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便是其中最难也最为动人的曲目,完美地弹奏它几乎是每一个古典吉他演奏者的终极理想。自然,阿尔罕布拉宫本身的故事也有这番奥妙。那个清早,在赫内拉利菲宫花园遥望纳拉里埃斯宫,俯视晨雾中的阿尔拜辛,一时非常感动。经过许多年的聆听和遐想,阳光下的阿尔罕布拉宫如此伴随着紫色的晨雾包裹着我……
那日的一个奇遇是在排队进入纳拉里埃斯宫殿时碰见在塞维利亚同住一个青年旅馆的摩洛哥年青人,遂结伴而行。进入宫殿后才知道他的好处,一路告诉我墙壁上用他的母语写作的诗句的是什么。如此一解译,才明白阿尔罕布拉宫就是一部诗集的说法。然而他热情无比的吹嘘伊斯兰信仰和艺术成就之伟大的同时,也不禁时时停下赞叹这宫殿无比精细繁复的线条图案,他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不属于人间的作品。我又开始走神,想到旁边的卡洛斯五世宫殿相较之下便呆板地多了。进驻阿尔罕布拉宫的西班牙君主们在面对摩尔人如此费解却又如此惊人的艺术杰作时作何感想呢?他们会赞叹,欣赏,还是把玩战利品的得意?还是对这异教诗篇的冷淡?
阿尔罕布拉宫之后的午睡梦境色彩斑斓,至晚方醒,阿尔拜辛区的步行便全在夜晚了。一路上行便看到了格拉纳达绛紫绯红的晚霞,在远处群山飘渺处宁静而凄凉。仿佛记得那个方向是西班牙军队高喊“圣地亚哥”进入城的?靠近纳拉里埃斯宫殿的出口处拱门上方雕刻着钥匙,内侧则刻着一只手,这里又有一个神谕说当手握住钥匙之时,便是摩尔人重新入主宫殿之日。只如今若手握住了钥匙,这神谕该由谁来实现呢:)从宫殿另一侧玉兰花小径往圣尼古拉斯观像台走去,脚下渐渐触及大个圆润的卵石,漆黑的路径颇有贝克尔笔下“鬼魂军队”出没之夜的灵邪之气。阿尔拜辛区狭窄曲折的小径,古老的修院和广场在暖色灯光下很有风情,竟没有一丝破落之感,眼见之处都是美丽安详的。从圣尼古拉斯观像台望去,宫殿区在赫内拉利菲宫花园和赭城两处的灯光竟使它们仿佛毫无关联,我不由得心生一阵落寞。然而夜景是极好的,若在此处居住,每日清晨凝视一番晨光中的阿尔罕布拉宫,大约便沾得许多诗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