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尔克》:战争比想象更冷

2017-09-01 18:19宋诗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6期
关键词:敦刻尔克诺兰

宋诗婷

《敦刻尔克》不是典型的诺兰式电影,它更像是一个成功导演尝试发表对战争和历史的看法,并以此来宣告自己的成熟。

英国人的“敦刻尔克精神”

1940年5月,在德国机械化部队猛烈而迅速的攻势下,英法联军节节败退。20日,德国第19装甲军到达大西洋海岸,英法联军被彻底包围了。三面受敌,身后是茫茫大海,联军唯一的生路是横渡英吉利海峡,撤回英国。靠近比利时边境的小城敦刻尔克有距离英法联军最近的港口,那里成了40万年轻人最后的希望。

新官上任的丘吉尔下达了代号为“发动机计划”的撤离指令,目标是,把尽可能多的英国人带回故乡。敦刻尔克拥有平缓而开阔的浅滩,港池深度有限,大型舰队和船只无法入港,士兵只能出海1.6公里登船,这让撤退行动难上加难。

5月的敦刻尔克潮湿阴冷,年轻的战士们找不到任何掩体,完全暴露在浅滩之上,他们排着队,遥望26英里(约42公里)之外的故乡。10英里(约16公里)外,希特勒的坦克部队随时准备推进,头顶上,德国空军轮番轰炸,士兵和营救船只纷纷倒下。与其说“发动机计划”是一次军事行动,不如说,这是40万年轻人的大逃亡。

最终,在英国民用小船和英国海军、空军的协力之下,40万联军共撤离出超过30万人,这些回到英国的年轻人成了后来扭转“二战”战局的重要力量。

上世纪90年代,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和制片人妻子艾玛·托马斯曾游览敦刻尔克。当时,他们的出行方式和“二战”中撤离的士兵一样——乘小帆船出海,横穿英吉利海峡。那次经历让诺兰对这个从小就熟知的历史事件有了全新解读。敦刻尔克风大浪急,海上环境恶劣,横穿海峡共花费19小时。“这是一次非常艰苦的横渡,”诺兰回忆,“还是在没人向我们扔炸弹的情况下,真正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平民驾驶着小船进入到战区这一想法是如此的非同寻常。”

诺兰以导演的视角重新进入了这场撤离之战。按理说,以“敦刻尔克大撤退”在战争史上的重要性,这段故事应该早就被拍过很多次了。但事实上,除了1958年英国导演莱斯利·诺曼的《敦刻尔克》,1964年法国导演亨利·维尔尼的《敦刻尔克的周末》曾正面讲述过这段历史,“大撤退”多数时候只是作为战争的一部分,出现在《伦敦上空的鹰》一类经典电影中。

这背后的原因其实不难理解。一直以来,好莱坞都是战争题材电影的主要产地,“敦刻尔克大撤退”时,美国还没有参战,他们对一段自己不曾参与的历史当然意兴阑珊。对于电影创作者来说,敦刻尔克这段历史事件里,缺乏通常意义上的战争题材电影应有的戏剧性。这是一场过于安静的战争,敦刻尔克的战场上没有碉堡,没有沙袋堆起的掩体,没有坦克大炮,甚至没有双方交战,有的只是绝望的等待被拯救的士兵和时而上演的德军空袭。

在英国之外,“敦刻尔克大撤退”又不够主旋律,这不是一场胜利,最多只是一次成功的逃跑。但对英国人来说,“敦刻尔克精神”是个特有的名词,这段历史是所有英国人都熟知的。导演诺兰也是听着敦刻尔克的故事长大的。他的祖父是空军,在战争中丧命,诺兰觉得,自己对于飞机和天空的迷恋大概源于祖父。对于诺兰一家来说,“敦刻尔克精神”与胜利无关,那是英国人至今引以为豪的东西:面对逆境时的勇气、决心和团结。

艾玛·托马斯说,从那次横渡英吉利海峡起,诺兰就想拍这段历史,但他知道,这是个浩大的工程。20多年前,诺兰还没有拍出小成本处女作《追随》,呈现“敦刻尔克精神”对他来说太遥远了,直到经历了“蝙蝠侠前传系列”、《盗梦空间》和《星际穿越》的历练,诺兰才觉得,拍《敦刻尔克》的时机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事件。”诺兰对本刊记者说,“这让我感到责任重大,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也会在这部电影里融入更多的私人情感。”

《敦刻尔克》不是一部典型的诺兰式电影,相较于曾经的作品,《敦刻尔克》不烧脑,也并不花哨。就像曾经的史蒂芬·斯皮尔伯格拍摄《拯救大兵瑞恩》《辛德勒的名单》,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拍《父亲的旗帜》《硫磺岛来信》,《敦刻尔克》更像是导演诺兰尝试发表对战争和历史的看法,并以此来宣告自己的成熟。

电影《敦刻尔克》剧照。肯尼斯·布拉纳饰演的英法盟军指挥官波顿

回家

在诺兰的镜头下,安静的“敦刻尔克大撤退”有个刺激的开场。芬恩·怀特海德饰演的年轻士兵汤米落了单,他在敌人的封锁区——空无人烟的小镇一路躲着子弹狂奔,镜头里没有德国士兵,只有从德军视角拍摄的“猎物”汤米。

汤米跳过一堵墙,身后看似堅固的砖瓦不堪一击,它们在枪声中破碎,和狼狈的汤米同时落地。转过一个弯,汤米非但没有甩掉敌人,身前身后还同时响起了枪声。他躲在角落里观察,认出了迎面开枪的不是敌人,而是战友。年轻人如释重负,他大喊:“英国人,英国人!”

战友停止攻击,迅速把汤米收揽入营,没有多余寒暄,转过头,又按住了扳机。迷茫的汤米没有选择,他只能继续奔跑,镜头从迎面跑来的汤米转向海滩,观众和汤米一起,到达了敦刻尔克大撤退的现场。在这样一个开场中,诺兰用这十几分钟的大逃亡为观众呈现了一个年轻、缺乏经验、渴望生存又孤立无援的年轻士兵形象。汤米和他在战争中的表现并非个例,他代表了暴露在海滩上的40万士兵,这些年轻人大多是第一次上战场,他们甚至不了解当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只是被局势裹挟着,不得不面对眼前的险境。

在我看来,《敦刻尔克》的主题不是战争,而是回家,这也是诺兰一直关注的主题。《盗梦空间》是一部烧脑片,但它核心的主题不是盗梦,而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演的道姆·柯布想要回到美国,回到儿女身边。《星际穿越》的主题同样是“回家”,马修·麦康纳饰演的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宇航员库珀身负拯救人类的重任,但他心中最渴望并最终支撑他完成任务的精神支柱是远在地球的女儿。《敦刻尔克》对于“回家”主题的表达更极端,26英里之外就是故乡,要么回去,要么死于这片海滩或沦为战俘,没有选择的余地。

至于如何“回家”,诺兰选择他一贯擅长的多线叙事,从陆、海、空三个视角来呈现。“我早期的想法就是从路、海、空三方面来展现这一件事。从沙滩上的士兵、乘坐小船来帮助他们的民众以及试图在上面保护他们的飞行员的视角来展现行动。”诺兰说,从这三个视角呈现,最困难的部分在于对时间和空间的把控。在真实的历史事件中,海滩上的时间是一周,营救船只的航行时间是一天,而空军的行动时间仅仅是一小时。三段不同的时间线,要呈现在一个故事里,这是《敦刻尔克》要面对的难题。好在诺兰是把控时间的高手,他的这门手艺已经在《盗梦空间》和《星际穿越》中得到检验。“电影最吸引人的部分就在于时间,我一直把操纵时间视作电影中最有趣的部分。我希望观众能连贯、全面地了解敦刻尔克这段历史,所以选择把不同的时间跨度剪辑在同一部电影里。”

三条时间线,三段故事,三组不同的人物。在讲述海滩上发生的残酷故事时,诺兰选择了三位年轻的新人演员,芬恩·怀特海德、阿纽林·巴纳德和哈里·斯泰尔斯。芬恩·怀特海德饰演的汤米在逃亡途中结识了企图混入英军阵营的法国士兵吉布森(阿纽林·巴纳德饰),两人迅速结成了逃亡小团队,抬着担架尝试混入登船的队伍。德国空军袭击了营救船只,吉布森和汤米搭救了亚历克斯(哈里·斯泰尔斯饰),三个年轻人的命运就此绑在了一起。

在这样一部大投入的电影里起用新人,即便导演是诺兰,他也要花些功夫去游说制片人和投资方。但诺兰坚持这样做:“我想找与角色年龄接近的演员。我们决心真实展现这些年轻人在加入这一可怕斗争时的反应。他们中的一些人还只是孩子。我们想要新鲜面孔,这样观众们才不会先入为主,而是透过年轻人的视角来体验这些事件。”

在海上那条故事线中,诺兰选择从一艘响应营救号召的民用船只视角来展现战争的残酷,以及英国平民在这场大撤退中的重要贡献。奥斯卡最佳男配得主马克·里朗斯饰演的道森是赶来营救的“月光石号”船长,他带着儿子和儿子的朋友奔赴敦刻尔克,并在途中搭救了落水的士兵。

《敦刻尔克》的全部角色都是虚构的,但在写剧本之前,诺兰和历史学家一起做了大量案头工作,也搜集了很多发生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的真实故事。道森这一角色就是根据真实人物查尔斯·莱托勒所创作的,莱托勒是沉没的“泰坦尼克号”的二副,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中,他驾驶着自己的帆船,和儿子一起,搭救了55位士兵,对于他那艘小船来说,这可是严重超载的。

在这场大撤退中,道森是平民,也是父亲,他对战争和“发动机计划”的态度是大多数英国普通百姓的态度,而他在電影中欲说还休的故事,则是这场战争给牵扯其中的无辜家庭带来的苦难。

《敦刻尔克》工作照。在恶劣环境下,导演诺兰仍坚持用IMAX胶片拍摄

我个人认为,空军那条故事线是诺兰拍得最精彩的部分。三架喷火式战斗机从基地出发,飞往敦刻尔克,试图在飞行途中击毁敌机,为大撤退保驾护航。与陆地慌乱的场景、帆船里逼仄的空间不同,电影用空军视角为观众呈现了海面和堤坝的全貌。除了空军部分,《敦刻尔克》极少使用广角镜头,大部分是人物和空间的近景与特写,诺兰希望用个人化的视角来展现战争中个体的命运和选择,并希望用最直接的方式让观众感同身受。在这种影像风格下,从天空俯视而拍的镜头就起到了掌控全局的作用。

在饰演空军的三位演员中,诺兰安插进了《敦刻尔克》最大牌的演员汤姆·哈迪。汤姆·哈迪饰演的空军士兵法雷尔击溃了最后一架德军战机,赢得了来自堤坝的欢呼,而他的个人命运却因这场营救变得不容乐观。

在所有演员中,汤姆·哈迪决定参演的理由是最个人化的。祖父曾亲历“敦刻尔克大撤退”,他是从祖父口中得知这段历史的。对于导演诺兰和制片人艾玛·托马斯来说,选择曾合作过的汤姆·哈迪,也是因为法雷尔这个角色的演出难度极大,他们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演员。汤姆·哈迪的全部戏份几乎都在那架喷火战斗机里完成,战斗机里空间局限,他还戴着面罩,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能靠眼神、动作和台词演戏。“汤姆·哈迪富有表现力,我们相信他,可以只靠眼睛就传达情绪并讲述故事。”艾玛·托马斯说。

很多战争片都选择用个人化的视角讲故事,诺兰也一样,只是他做得更彻底。整部电影都不曾出现制定“发动机计划”的丘吉尔和其他高层军官,甚至没有出现过一个德国士兵。《敦刻尔克》对历史的呈现更简单也更复杂,电影里没有敌我对峙,只有想回家的士兵,但年轻人在这性命攸关时刻的心理状态又比敌我对峙复杂得多。

实景拍摄与IMAX胶片质感

尽管克里斯托弗·诺兰在电影创意和叙事手法上花样百出,但在电影制作这一环节上,他算得上是个老派而保守的好莱坞导演。他曾在很多场合公开反对3D电影,也曾表示,如果有可能,电影里要尽量少用CG技术。

耗资1.5亿美元的《敦刻尔克》算得上一部大制作,但诺兰没有把钱花在时下流行的CG技术上,而是跑到敦刻尔克,斥巨资实地搭景拍摄,重现了1940年“敦刻尔克大撤退”时的景象。

在电影开拍前,诺兰、托马斯和美术总监内森·克劳利曾一起实地考察了敦刻尔克。每片沙滩都有自己的形态和结构,每片海的气象也大不相同,敦刻尔克开阔而阴郁的气质让诺兰割舍不下。“起初,我们并不确定会在那里拍摄,也讨论了其他地点的可能性。但是,这个地方的真实性和独特的地理环境促使我们下定决心——无论有多大挑战,就选定这里。”

确定了要在敦刻尔克实地拍摄,诺兰和同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复原当年撤离时的堤坝。电影中,一条木质堤坝从沙滩延伸至大海中,那是救援船只唯一可以停靠的地方,也是士兵们唯一一条回家的路。在敦刻尔克恶劣的环境中复原堤坝并不容易。摄制组用14英寸×14英寸的木材打造了防坡堤基座,再用起重驳船运到海上。原以为,这堤坝已经足够坚固了,事实上,大家还是低估了敦刻尔克海风和海浪的威力。在电影拍摄期的5月到6月间,敦刻尔克常有暴风雨,暴风雨一来,堤坝就支离破碎。克劳利自嘲似地说:“海洋十分残酷,能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将碎片冲上岸来。我们就反复找,反复装。一直在进行这项修复工作。”

清理海滩是另一项细致而烦琐的工作。《敦刻尔克》有几场海滩遭遇空袭的戏,自然环境中的海滩不可避免有很多大块的岩石和碎片,为了整个摄制组的安全,拍摄团队要先挖洞,调整好弹药量,再用干净的、经过筛选的沙子重新覆盖在弹药上,以确保在拍摄过程中不会有任何大块岩石飞溅,致使演员或其他工作人员受伤。

最难实景拍摄的部分是空军,即便是这最难掌控的部分,诺兰也尽量不用电脑技术。诺兰告诉本刊记者:“拍摄过程中没有用任何绿幕,我们让演员真的飞上天空,有时虽然不是在空中拍摄,是在陆地上,但也不用绿幕。我觉得,对于我和演员来说,灵感就来源于你真的坐在飞机上,真的去感受它的触觉。座舱非常小,有不舒服和幽闭的感觉,我和演员都希望把这种感觉传递到电影里,让观众也能身临其境。”

把演员置于“危险”中的拍摄方式,诺兰不是第一次用。曾在“蝙蝠侠前传三部曲”和《盗梦空间》中与诺兰有过四次合作的希里安·墨菲说,拍摄《盗梦空间》时,演员需要在有暴风雪的情况下在山间进行拍摄,即便暴风雪盖住了山头,诺兰依然坚持拍完。他对诺兰这种极端的拍摄方式的理解是:“如果想从演员那儿得到最真实的反应,就要让他们真正到大海里或喷着火的飞机上去,这样观众就一定能体会到演员所感受到的真实状况。”

这种身临其境的拍摄方式对《敦刻尔克》作用更大。诺兰在这部电影中起用了很多年轻演员,有些人甚至是第一次拍电影,为他们创造真实的环境,更有利于他们调动情绪和对危险做出最真实的反应。

芬恩·怀特海德对拍摄环境记忆犹新:“有一段日子我真的体会到了那种绝望的感觉。大雨下个不停,寒风刺骨,我们还泡在水里。我们穿着羊毛做的制服,羊毛又吸水。一切都悲惨极了。我被当时士兵遭遇的真实情况震惊了。想象一下,当你来到海滩上,水开始涌过来,周围还不断地有炸弹飞落……它对我来说不再是一个故事。”

当“月光石号”穿行在敦刻尔克,船上的人为看到英国战斗机而欢呼时,饰演道森儿子的年轻演员汤姆·格林-卡尼觉得,这场表演不需要任何演技,“你所要做的就是看着什么在发生”。

诺兰为观众和演员营造真实战争体验的另一项利器是他惯用的胶片IMAX摄影。在接受美国联合通讯社(AP)采访时,诺兰曾说:“IMAX格式是我出生前一年发明的,当我十五六岁时,我看了人生中第一部IMAX电影——事实上,那是一部Omnimax电影。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好莱坞不用这种方式拍电影?我从那时起就有了这样的野心,要用IMAX拍片。直到开始指导《蝙蝠侠:黑暗骑士》,我终于成了好莱坞用IMAX摄影机拍摄电影的第一人,可以说,这种拍摄方式是我建立的。”

在接受美国科技网站Business Insider采访时,诺兰也再次解释了为什么要在恶劣的拍摄条件下依然用胶片IMAX拍摄。“我钟情于IMAX是因为它出色的分辨率和色彩再现能力,它可以拍摄大场面,在一帧画面里有数以千计的演员。它也可以呈现微小的、细腻的细节。在这些宽高比例足够大的画幅里,你可以看到水从底部悄悄流进来,也可以同时看到场景的顶棚,观众对我们要呈现的场景会有触觉上的感受。”

帮诺莱来实现影像构想的是与他在《星际穿越》时有过合作的摄影师霍伊特·范·霍特玛。为了实现诺兰既有宏大场面又不错过细节的拍攝要求,霍特玛用特制的辅助器材,在帆船内部和战斗机上都安装了体形庞大的IMAX摄影机。

在霍特玛掌镜之下,《敦刻尔克》透露出一种唯美又焦躁的情绪。诺兰和霍特玛会把镜头对准飞行员写在油表盘旁边的数字,也会从飞行员的视角来呈现空战的紧张感。在《敦刻尔克》之前,我们在电影中看过的大部分空战场面都是迅猛而激烈的,诺兰放弃了这一更刺激观众肾上腺素的拍法,他选择从飞行员的视角,以纪录式的方法呈现。在这样的视角下,空战的节奏不再迅猛,而是平稳甚至缓慢的。飞机在空中转向、侧身,观众随飞行员一起瞄准,一起从敌机的炮火下逃脱。这种镜头处理方法不会带来炫目的视觉体验,但观众内心的紧张感和对空军所处境况的感受会更强烈。

随士兵和船只一起漂泊在海上的IMAX摄影机也竭力为呈现真实和紧张感服务。电影中,一架被敌机击落的战斗机要在海中迫降,诺兰坚持不用特效的原则,让道具师制作了一个全尺寸的复制版战斗机,并让它真的迫降在水面上。和BusinessInsider讲起这段拍摄经历时,诺兰还不忘炫耀胶片拍摄的优越性:拍摄飞机迫降的镜头时,摄影师把IMAX摄影机绑在了飞机上。飞机入水后下沉,沉没的速度比大家预想的快得多。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把摄影机抢救下来,检查后才发现,因为飞机内进水,摄影机也中招了。大家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打电话向设备供应方求助,工作人员教给诺兰一种处理胶片的老办法——保持胶片潮湿,在把它弄干之前进行处理,画面就不会受损。“你用数字摄影机拍试试。”诺兰挑衅似地说。

悬疑片手法

《敦刻尔克》对战争题材的呈现方式与以往的电影都不相同,有人喜欢,有人反对,但它所提供的战争片观影经验确实是新颖的。

血腥和暴力是很多战争片的卖点,斯皮尔伯格的经典之作《拯救大兵瑞恩》,以及不久前上映的高票房电影《血战钢锯岭》都是这款战争片中的佼佼者。除此之外,讲一个精彩故事和塑造一个经典英雄人物也是很多战争片的追求。

诺兰把这些都抛弃了。《敦刻尔克》里对死亡和伤痛的描绘是迅速而隐晦的,观众很难在这部电影里看到血腥镜头或太过痛苦的死亡,生命消逝的瞬间大多被一笔带过。整部电影分三条故事线展开,但从头至尾都没有一个绝对的主角,诺兰对每个人物的塑造都极尽克制,因此,电影里也不可能出现超级英雄。

事实上,严格算起来,电影的每条故事线都是不完整的。采访时,诺兰向本刊记者解释:“电影与历史的关系是复杂的,当我决定拍摄这样一部电影时,我知道很多眼睛在看着我。我没有经历过战争,所以没有信心拍摄一部纯粹的战争片。相较于战争片,我更愿意把这部电影当成一部悬疑片来处理。敦刻尔克的故事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生存故事,一部悬疑惊悚片。如果把敦刻尔克事件作为卖点,也许没那么多人关心,但如果它是一部能带来惊悚体验和紧张感的电影,那就另当别论了。”

诺兰告诉本刊记者,《敦刻尔克》在剧本创作阶段追求的就是一种紧迫感,所以电影剧本很简短,只有70页,电影最终版本也只有一个半小时左右。

当诺兰决定把《敦刻尔克》当成悬疑类型片来处理时,他就放弃了在战争电影中寻找灵感,而是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那些经典的悬疑、惊悚片作品。他找来了默片时代的悬疑大师大卫·格里菲斯的经典作品《党同伐异》,以及另外两部默片——F.W.茂瑙的《日出》和埃里克·冯·施特罗海姆的《贪婪》。默片时代,电影营造氛围的手段更单调,但必须更精准,诺兰从这些纯粹的电影中寻找适用于《敦刻尔克》的节奏和剪辑技巧。

除了几部经典默片,带给诺兰更多灵感的是布列松和希区柯克。《敦刻尔克》的对白极少,电影中有大量只有音乐、没有对白的镜头,这种手法,希区柯克也经常在自己的电影里使用,但他比诺兰做得更纯粹,连音乐都可以省去。熟悉希区柯克的观众都知道他那著名的“定时炸弹理论”——在观众预先知道椅子下有炸弹的情况下,通过情节的反复来渲染紧张氛围,再通過爆炸把观众的情绪引向高潮。在《敦刻尔克》中,诺兰也用了类似的手法。堤坝上的士兵登上观众早已知道会爆炸的船,却不知道炸弹何时会来,当船上的年轻人吃着果酱面包喝着咖啡,观众的神经随演员一同放松下来时,鱼雷来得猝不及防。

《敦刻尔克》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哪怕一个德国士兵,一方面是出于故事视角的考量,另一方面也是诺兰希望以这种方式增强悬疑效果。这一手法似乎来自雷德利·斯科特的经典太空惊悚片《异形》。那些不曾露面的德国士兵就是英法联军的异形怪兽,你看不到它,但它就在某个地方,随时准备袭击你。斯科特也是处理逼仄空间和水下空间的高手,《异形》所制造的幽闭空间是那个年代很多人最恐怖的观影记忆。当诺兰处理士兵水中逃生、躲藏在搁浅商船和战斗机驾驶舱逃生等戏份时,显然也借鉴了雷德利·斯科特的手法。他试图通过空间的转换和演员情绪的变化来制造悬念,从而引导观众投入到电影的叙述中。

作为一部以引导观众情绪和制造悬疑氛围为目标的电影,《敦刻尔克》对于电影音乐的运用也是尤为重要的一环。诺兰请来了与自己曾有过五次合作的作曲家汉斯·季墨。这位好莱坞最炙手可热的音乐人成名于1988年巴里·莱文森指导的奥斯卡最佳影片《雨人》,那是季墨首度提名奥斯卡最佳电影配乐。7年之后,他凭迪士尼动画《狮子王》中的配乐拿下了自己的首座奥斯卡小金人和首个金球奖。

尽管曾操刀过《末路狂花》《加勒比海盗》《功夫熊猫》《珍珠港》等经典电影的配乐,但对中国人来说,季墨最被熟知的作品是大热游戏《王者荣耀》中的配乐,这次与手游领域的合作让汉斯·季墨的音乐在中国拥有了他难以想象的受众量。

季墨与诺兰的合作始于“蝙蝠侠前传三部曲”,随后合作的《盗梦空间》和《星际穿越》曾让他两度提名奥斯卡最佳配乐,这样的成绩足以证明,季墨和诺兰的合作总能碰撞出新的灵感。

电影《敦刻尔克》剧照。在前往敦刻尔克参加救援途中,“月光石号”的船长道森救起了落水的士兵

与两人以往合作的作品相比,音乐在《敦刻尔克》中所起的作用更大,甚至可以说,那些从未停止过的背景音乐对电影的氛围营造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接受BusinessInsider采访时,诺兰解释他的创作灵感:“这个剧本就是根据音乐原则来创造的,其中有一种声音幻觉,叫‘施帕音(Shepard tone),在《敦刻尔克》之前,我和《致命魔术》的作曲人大卫·朱利安研究过这种音乐形式,并以这个方式创作过很多音乐。这种音乐的特点是,当你连续听到音调变高时就会产生一种幻觉,这是一种螺旋上升的效果,像红酒的开瓶器一样,音调不断上升,再上升,但永远不会超出某个限度。我的剧本就是根据这个原则创作的,把三条故事线交织在一起,以制造持续的紧张感,并通过节奏的变换不断增强这种感觉。我希望音乐也能遵循这个原则。”

诺兰帮助汉斯·季墨找到灵感的方式是给他送去一段录音,这段录音收录的是诺兰手表的嘀嗒声,季墨从这段录音出发,加入了爱德华·埃尔加的音乐,用铜管乐器强化重音。音效特技师和声音剪辑总监理查德·金还帮助季墨收录了“月光石号”和其他船只发动机的声音,这些真实的声音也成了配乐的一部分,音乐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亦真亦幻。

这种节俭对白,用大量背景音乐和环境音来推进叙事的方式总让我想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科幻片和惊悚片,相信,在为《星际穿越》和《敦刻尔克》做拍摄准备期间,诺兰一定阅读了大量这类电影。

观众对于诺兰电影的期待除了故事创意,还有他那最具特色的非线性剪辑手法。《敦刻尔克》的三条故事线同样以非线性剪辑的方式呈现。诺兰共花费了八九个月时间坐在剪辑台,反复裁切手头的电影素材。诺兰对本刊记者说:“三条时间跨度不同的故事线,还有从写剧本之初就确定必须要遵循的音乐原则,这些限制条件让剪辑变得非常困难,更何况,我们用的是电影胶片,手工时代的玩意儿,工作程序就更复杂了。观众的观影体验也必须考虑在内,所以,剪辑过程中我们常常会跳出来,反复看片子,站在观众的角度,考虑他们是否能看明白。”

诺兰的电影向来是硬朗的,但硬朗的底色却是柔软。可以说,《敦刻尔克》是迄今为止诺兰最柔软的一部作品。

电影全片绝大部分时候都在克制,在用反高潮的方法讲故事,但在电影结尾处,诺兰还是放纵了自己的人文关怀和爱国主义。肯尼斯·布拉纳饰演的指挥官波顿站在堤坝上,望着上百艘私人船只向敦刻尔克港口驶来,他紧绷的神经第一次松弛下来,仿佛向他驶来的不是小船,而是整个大不列颠岛。

年轻的战士登上了回家的火车,带着疲惫,也带着落荒而逃的惭愧。迎接他们的不是想象中的责备,而是啤酒、冒着热气的咖啡和迎接英雄式的欢呼。

“我们只是逃生了。”

“这就够了。”

在诺兰的《敦刻尔克》里,活着就是最大的正义。(实习记者吴扬对本文亦有贡献)

《敦刻尔克》剧照。在民用船的帮助下,英军撤离敦刻尔克的效率大大提升

艾玛·托马斯

制片人

(Emma Thomas)

很难说,诺兰电影制片人和诺兰妻子这两个身份,哪个让艾玛·托马斯更为人熟知。虽然诺兰的电影中男主角常常丧偶,但在现实生活中,诺兰和妻子艾玛·托马斯恩爱亲密;更值得称道的是,托马斯在诺兰的电影生涯中也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托马斯和诺兰相识于伦敦大学学院,两人不仅同时主修英国文学,而且都是狂热影迷。在校期间,两人便创立电影社团,放映经典电影,并将放映电影的门票收入作为诺兰第一部电影《追随》(Following,1998)的启动资金。《追随》是托马斯作为制片人的首部影片,也是她的事业转折点。这部小成本的独立制作影片分别拿下鹿特丹国际电影节最高奖项老虎奖、法国迪纳尔英国电影节的希区柯克银奖。

从《追随》到《敦刻尔克》,托马斯以制片人的身份参与了诺兰执导的所有长片(唯一一部她没有担任制片人的是纪录短片《奎》(Quay,2015)。2001年,两人成立电影制片公司Syncopy Films Inc.,《蝙蝠侠:侠影之谜》(Batman Begins,2005)是Syncopy旗下制作的第一部电影。托马斯制作出了诺兰最广为人知的“蝙蝠侠三部曲”,其中《蝙蝠侠:黑暗骑士》(The Dark Knight,2008)不仅收获10亿美元全球票房,还获得8项奥斯卡、9项英国电影学院奖提名的好成绩。

汉斯·季默

作曲

(Hans Zimmer)

作为诺兰电影的御用配乐师,汉斯·季默曾以《盗梦空间》(Inception,2010)和《星际穿越》(Interstellar,2014)两获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提名。《敦刻尔克》是他和诺兰第六次合作。在这部电影中,他在保持原有恢宏庞大的配乐特点时,减少了管弦乐的使用,而以低吟的和声代替,从而减少影片的史诗感与宏大感,专注于表达小人物挣扎求生时悲惨冷酷的情绪。

汉斯·季默是好莱坞 20 世纪 80 年代末崛起的新一代电影音乐作曲家的代表人物,至今已经参与了120多部电影的配乐创作,剧情片、动作片、战争片与悬疑惊悚片等类型均属他的配乐领域。回顾其职业生涯,他共获得1次奥斯卡、2次金球奖、3次格莱美奖、1次全美音乐奖和1次托尼奖,是当今好莱坞电影配乐当之无愧的潮流引领者和掌门人。1987 年,他获得为电影《雨人》(Rain Man)配乐的机会,首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提名。1994年,他为《狮子王》(The Lion King)配乐,摘得当年奥斯卡和金球奖的最佳配乐奖以及格莱美奖,原声大碟的销量也超过千万张。之后,季默还为《狮子王》同名百老汇歌舞剧创作配乐,并于1998年获得托尼奖最佳音乐剧奖。

霍伊特·范·霍特玛

摄影指导

(Hoyte Van Hoytema)

荷兰瑞典裔摄影师霍特玛和诺兰的合作开始于2013年。诺兰被霍特玛掌镜影片中的“自然主义”所吸引,加之两人都钟爱胶片和IMAX摄影,一拍即合,诺兰于是邀请他为《星际穿越》掌镜。《敦刻尔克》是两人的二度合作,在这部电影中,霍特玛需要从海陆空三个角度拍摄战争场景,且大部分场景使用15-perf IMAX胶片摄影机。

霍特玛毕业于波兰罗兹国立电影学院。2008年他担当瑞典导演托马斯·阿尔弗莱德森执导的《生人勿进》(L?t den r?tte komma in)摄影,因其出色表现,开始为业界瞩目。此后,他相继为《斗士》(The Fighter,2010)、《锅匠,裁缝,士兵,间谍》(Tinker Tailor Soldier Spy,2011)、《她》(Her,2013)等佳片摄影。其中《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一片古典冷峻的摄影风格获得不少专业人士的肯定,诺兰称其“俨如画作”。凭借此片,霍特玛获得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BAFTA Award)及美国电影摄影师协会(ASC)最佳摄影提名。

杰弗里·科兰德

|服装设计

(Jeffrey Kurland)

提到科兰德,大家最为熟悉的其实是他和伍迪·艾伦的合作。科兰德如此描述伍迪·艾伦对自己的影响:“他教给我电影的艺术,他是我拥有这份事业的原因。”从《丹尼玫瑰》(Broadway Danny Rose,1984)到《人人都說我爱你》(Everyone Says I Love You,1996),他们一共合作了15部电影。1995年,科兰德因《子弹横飞百老汇》(Bullets Over Broadway,1994)一片提名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

此外,科兰德还与米洛斯·福尔曼、史蒂文·索德伯格、迈克尔·曼恩等知名导演有过合作。2017年,科兰德荣获第19届美国服装设计工会奖终身成就奖。

《敦刻尔克》是科兰德继《盗梦空间》(Inception,2010)之后和诺兰的第二次合作。在《盗梦空间》中,科兰德坚持“服装应该服务于每个角色的情绪和身体需要”的设计理念,融合东西方服装的特点,以服装设计带动角色和情节发展,营造出了一种梦境般的未来感。

在《敦刻尔克》的服装设计中,科兰德大量研究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盟军所使用的制服,尝试多种面料和样式,在力求真实的基础之上,达到一种棕色和绿色的混合,使得服装的轻微光泽在银幕上显示出独特色调,用一种视觉方式帮助电影设定了情感基调。

(整理 吴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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