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如果说郭靖和萧峰所在的武侠世界是一个大时代的写照,那么沈炼们的武侠世界,某种意义上在走向“小时代”。
武侠为何?一个国与侠的悖论
行侠仗义,到底为了什么?
梁启超曾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而贯彻这一宗旨的,正是金庸先生的小说。
金庸擅长写大侠。《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的郭靖,襄阳城头拒万敌、卧榻犹思靖康耻,从一个草原长大的朴素少年,最终成为人人叹服的“侠之大者”。又如《天龙八部》中的萧峰,从丐帮的青年才俊,到契丹的南苑大王,最后慷慨一死,内心想要换取宋辽和平。
即便是一生逃不开儿女情长的张无忌,金庸也借他之口,说出几番大义凛然的话:“与大汉江山相比,明教为轻;与大汉千万百姓相比,明教的教众为轻。明教败后可以再兴,我大汉江山倘若给异族占了去,要再夺回可就千难万难了!”
有趣的是:张艺谋的争议之作《英雄》,以刺客刺秦王为情节,也有意探讨“任侠为何”的命题,却挨了金庸的批评,他从根本上不能同意《英雄》的价值观。
《英雄》最具争议的情节在结尾:刺客无名入秦宫,与秦王不过几步之遥,可在几句对话后,他确认眼前的君主不该杀,无名以社稷苍生为由,要求秦王一统中国,结束经年战争和历史恩怨。秦王惊魂未定,无名死于秦兵矢如飞蝗的箭雨之中。
换个角度来看,《英雄》中的刺客和《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的诉求,难道不是相似的吗?他们都为天下而不惜牺牲自我利益。
悖论的是,当天下大一统,统治者往往要诛杀任侠。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侠客被视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他们的面貌也不像小说中那么正面,不少任侠鱼肉乡里、枉顾法纪,甚至做起一方恶霸,成为官员们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所以,侠这个群体,由于宣扬个人意识、轻生死重然诺,且有意做政府之外的公义“仲裁者”,天然的与专制统治存在对抗性。让侠来成就专制的胜利,不免失常。
武侠的理念其实是士人抱负的投射
重然诺、守信义、轻生死是侠的特点。《游侠列传序》道:“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刺客列传》提及的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他们正是重然诺、轻生死的代表。
而在春秋战国的乱世,侠更多以刺客或食客的面貌出现,如果按“侠之大者”的解释,他们做的事却恰恰目无国家君父,谁令他们引以为知己,可以为之托付,他们就愿意为谁卖命,比较有名的便是专诸、要离、聂政、豫让、荆轲。比起“为国为民”,“士为知己者死”更符合他们的理念,这一时期的任俠,可谓慷慨悲歌、任性用情。故而任侠多出于燕赵。
最初的武侠不为国,国家这个词被发扬光大乃至成为一种价值取向,与大一统王朝的推动密不可分。陈子昂《感遇》诗之三五:“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越来越多的士人要建功立业实现抱负,就不得不依附国家共同体,服膺个体为国家服务的价值取向,于是就连居江湖之远的武侠也渐渐被这种价值取向吸附。
古典武侠精神的回归
《绣春刀2》中,当沈炼与裴纶在桥前以命相搏时,他们的身上就有荆轲与高渐离的影子。沈炼是个小人物,但这个小人物身上承载了任侠精神,这种精神的体现是“重然诺,轻生死”。荆轲这个“符号”,随着后世的渲染,已经化身纯粹的任侠,而沈炼重然诺轻生死,却又不是纯粹的任侠。在日常生活中,沈炼有他现实世故的一面,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任侠精神又会战胜利己的一面。
无独有偶,尔冬升翻拍的《三少爷的剑》,也具有相似的精神。古龙的作品本身就很肆意,他的侠在可爱中带有一丝邪气,也许没有大格局大情怀,却秉持着“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
事实上,《绣春刀》系列迎合了近年来武侠片的一个趋势:放弃金庸、古龙式的奇绝武功招式,追求一切动作合理化;放弃刻画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的大侠,着力刻画在时代乱局中小心求生的任侠;尽量淡化成全集体牺牲个人的意识,还原一个个“人”的具体价值。而这个趋势,从金庸写《鹿鼎记》时已经开始,只是在如今被发扬光大。
徐皓峰是这个趋势的代表人物之一。徐皓峰的武侠片风格,用他自己的话讲是打得有理、打得漂亮,但武打只是呈现武侠生活状态的一种方式,他要描绘的是拥有任侠精神的人如何周旋人情世故,经营自己的一方田地。在他的作品里,武侠都很平凡,都关心一般人关心的事情,而江湖也不是孤立的,江湖就在时代中,武侠也无法脱离时代。
对这些作品具有超越气质的是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叶里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梦境般的叙事中,道尽侠在乱世中的苍凉温存。不再执着于牺牲自己奉献家国,或逃避家国但求自保,而是一边恪守心中的道,一边好好生活。
武侠的小时代,先成人再为侠
邓晓芒说:“20世纪80~90年代,中国读书界几乎都是刚刚引进的港台武侠小说的天下。”那时候的武侠是怎样的呢?他解释道:“那些侠客和义士个个身怀绝技,敢作敢当,扶危救困,义薄云天,在江湖之上来去自由,恩仇必报。但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现实。武侠小说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武侠影视,凭借夸张、渲染、编造和特技,创造出来的是一个似幻似真的神话世界。中国古代神话不发达,且大都失传;而武侠小说就代替了神话的位置,成为了成人的童话。”
但近些年的武侠片精神有了微妙的转折。反映大侠精神的片子没有断,但与此同时,一批转而关注“个体”生存的武侠片浮出水面,他们热衷于探讨一个人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尝试将家国情怀从侠的身上卸下,而更多接触原本看起来卑微而苟且的事情,侠的行动目的不再是拯救天下、牺牲为国,而是生活和保全自己。这是一种观念的分歧,一边是侠在人的头上,另一边,先成人再为侠。
如果说郭靖和萧峰所在的武侠世界是一个大时代的写照,那么沈炼们的武侠世界,某种意义上在走向“小时代”。大小并不以领土疆域而定,而是某一时期内武侠形象的共同倾向和理想诉诸方式。在大时代里,武侠希望大家成为“侠之大者”,从个体演变为集体的精神象征,他们的武功玄幻奇绝,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是“超人”般的存在;而在小时代,武侠被人情世故缠绕,所思所想常常反映出个体的局限性,他们从家国叙事中退场,转而关注自身与那些生活中的边缘人。
于是,我们在大荧幕中看到越来越多“平凡”的武侠:沈炼冲冠一怒为红颜,生死却逃不过大人物的裁决;看到津门武林拼尽全力,敌不过军阀的长枪短炮;看到叶问沉浮半生,时代却已不属于武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