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岭记忆

段存章

1942年5月25日，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在山西左权县（原辽县）麻田附近的十字岭壮烈殉国，时年37岁。朱德痛悼感人诗篇：“名将以身殉国家，愿拼热血卫吾华，太行浩气传千古，留得清漳吐血花。”

我国新闻史上最悲壮一页

就在这次反“扫荡”中，38岁的中共中央北方局机关报《新华日报·华北版》社长兼总编辑何云等46位同志壮烈牺牲，这是我国新闻史上最为悲壮的一页。为纪念这批牺牲烈士而竖立的太行新闻烈士纪念碑坐落在麻田西山脚下。杨尚昆1985年3月为碑题词：“太行新闻烈士永垂不朽！”左权、何云牺牲后，刘伯承沉痛地说：“实在可惜啊！一武一文，两员大将，为国捐躯！”山河悲，军民泣，烈士的滴滴鲜血凝聚成威武不屈的抗战精神，山是英雄的山，人是英雄的人，红色文化代代相傳！

《新华日报·华北版》是一份抗日战争时期在敌后抗日根据地发行的报纸，它于1939年1月1日正式创刊，在物资极其匮乏、条件无比艰苦的太行山里坚守了4年零9个月，出版了846期。期间，这些穿着八路军服装、用手里执笔与敌战斗的战士，“一张报纸就是射向敌人的一发炮弹”，为太行军民抗战作出了积极的贡献，也经历了多次日本鬼子的“扫荡”，最惨烈的一次发生在1942年夏天。这年5月，日寇调集3万余人的兵力发动了所谓“第二期驻晋日军总进攻”，妄图一口吞灭华北抗日指挥中枢八路军总部。25日，在麻田以东的山岭地带，八路军总部、中共中央北方局等机关遭敌层层包围。

报社大队因失去联络，除向南突围同志脱险外，编辑部、工厂、经理部和书店的500多人落入敌人驻剿的包围圈内。绝大多数同志没有武器，在敌人严密包围、反复搜山的险境中，同志们三三五五集合了被冲散，冲散了又集合，组成了众多不固定的小战斗集体。半个月里，辗转于以庄子岭为中心的崇山峻岭。危险时，同志们互助互救，同生死，共患难。大多数同志三五天吃不到一餐饭，喝不到一滴水。有些同志口干唇裂，舌头粘在嘴里，话都说不清。有的同志用手接尿解渴，可是连尿也很少。有几个同志在暮色中与敌狭路相逢，急中生智脱下布鞋向敌人投掷过去。敌人以为是手榴弹，慌忙卧倒，同志们就抓住这一刹那转身跑掉，散入灌木丛里得以脱险。分馆经理王显周饿极了机智地潜入敌伙房觅得熟肉充饥。不少同志整日隐伏草丛岩根，甚至用手挖土埋住上身，避过搜山之敌。印刷厂厂长周永生怀揣手榴弹，决心在敌人扑来时与敌同归于尽。史纪言与敌人遭遇，弹伤大腿，被伪军踢落田坎。经理部王友唐中弹后又挨了两刺刀，敌人以为他已死，掉头而去。电务科王默馨负伤后咬破舌头，喷血满面，敌兵以为弹从口出，踹他两脚后走开，得以幸存下来。警卫员王宝林的一手五指被敌人机枪一梭子弹扫光，十几岁的杨福兴小勤务员弹穿肺部，两人又互相救助，咬紧牙关，相约只要死不了就要和鬼子拼到底。模范饲养员白春云在十字岭上遇敌，为保护牲口和驮着的物资，被敌所俘，他刚强不屈，被敌人残酷杀害。经理部秘书主任杨叙九被俘拒降，慷慨就义。经理部总会计黄君珏、15岁刚过的译电员王健和医生韩瑞3位女同志躲在悬岩间一石洞中，当发现敌人扑向洞口时，黄君珏用手枪抗击，敌兵不敢闯入就绕到洞顶悬岩边上喊话劝降，她们拒不出洞。敌人从山顶吊下燃烧着的柴火，叫嚣不出来就烧死你们。黄君珏誓死不当俘虏，猛然一跃出洞，纵身跳下百丈悬崖；王韩两同志宁死不屈，葬身火窟。医生阎兆汶不顾个人安危，白天冒险去救治隐藏的伤员，惨遭伏击之敌杀害。何云的十分队未能追及总部大队失联，5月28日隐藏于距庄子岭附近山坡的杂木草丛中，他叮嘱左右有枪的同志绝不当俘虏，要留下最后一粒子弹给自己。不幸被敌人发现击中要害，壮烈牺牲。

老大娘救了李庄、刘江等人3条命

李庄（1918-2006年），河北省徐水县人，曾任《人民日报》总编辑。刘江，山西省和顺县人，与李庄同年生，原任山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他俩当年是《新华日报·华北版》青年记者，战争中结下兄弟情。

李庄回忆说，那次突围太险了！白天藏晚上逃。有天早上敌人发现了我们，像狼一样扑过来，我和刘江跑得快，过了一个山头躲过了敌人的视线，听见另一个山头有枪声，不时又听见“抓活的，抓活的……”我俩上气不接下气跑进一个山窖，看见一个独户人家，房门紧闭。我上前轻轻叩门，看见一位50多岁的老大娘从窗户破口处向外看了看，见是自己人（八路军），就下炕轻轻开了门。我俩走进屋里，她上下瞅瞅说：“穿这不行，不行！”立马翻开了一个旧柜子，取出三儿子几件破衣服和破裤让我俩换上。又拿来两块旧布头巾箍在我俩头上。她说：“你们就是俺家老大、老二啦！”后晌（下午），老大娘打发我俩去担水、放牛。夜里就住在她家，就这样幸运地躲过了鬼子搜山枪杀。3天后，山坡上放羊人发现一个受伤的干部。我和刘江急忙赶去，一看是史纪言（报社编委兼秘书）。他被敌人打伤腿，两个伪军抬着。纪言身高体重，眼看太阳快落山了，伪军嫌累，就把他扔在荒山上。我们几个人把老史抬回山庄，发现他伤口化脓、生蛆，老大娘用土办法为他清理伤口，包扎一下。当时没有得到治疗，落下腿残疾，走路一瘸一拐。解放后，史纪言任山西省委常委、秘书长。李庄说：“辽县老乡一家人救过我们3条命！”

安岗跳地堰脱险、华山跑出“死亡圈”

安岗（1918-2013年），天津市人，原名安正元，太行山是他走上新闻工作的第一站。17岁从天津高中毕业到太原参加革命，接着在和顺县创办了朱德亲笔题写报头的抗战《胜利报》。后任《新华日报·华北版》副总编。我初见他是在昔阳大寨，时任《人民日报》副总编。他回忆说：“那次突围我就在左权将军牺牲的十字岭附近。敌人一颗炮弹飞来落地时，我纵身跳下一条地堰并卧倒在地上，炮弹炸起的弹片和泥土从头顶飞过，我躲过了一劫！已3天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了，口干就在早晨舔一舔草叶上的露水。天蒙蒙亮，山沟有雾气，我看见山坡口站着一个日本鬼子就使尽全身力气冲上去。想用双手把鬼子卡死，结果抱住的是一棵杨树！第4天敌人退了，我到一户老乡家里吃了满满一砂锅小米稀粥，这是我一生吃的最饱最香的一顿饭。安岗还说，在那次反‘扫荡中我用手枪打死一个日本兵。心想，即使我命完了，也值啦！”endprint

华山（1920-1985）生于广西逝于广州，著名新闻记者、作家。其名作《鸡毛信》抗战时传遍太行山。华山回忆说：“5.25反‘扫荡报社编辑和管理人员牺牲的多，记者没死一个，因他们在乡村采访地形熟、路熟、人熟，跑起来有经验。我被敌人追着时，想起在麻田采访一二九师走过长征的老红军曾对我说，敌人后边追你，你千万不要朝一个方向跑，那样容易被抓住或打死，应朝敌人反方向跑，转到他的背后，可以转危为安。我在紧急关头，扭头绕过一座小山坡，跑到敌人屁股后边藏起来，所以脱险了！”华山在粉碎“四人帮”后回到《人民日报》记者部当记者。1980年5月，他回到阔别几十年的左权县麻田采访，公社干部说：多少年来，他是第一个带行李卷下乡的干部。他回到华北《新华日报·华北版》当年驻地山庄村看望亲如兄弟的房东，与生死与共的众多乡亲拉家常。他说：“我是太行山的儿子，我一定要为太行山人民做点事情。”1985年深秋，华山的儿女按其遗嘱捧着他的骨灰盒来到麻田，将骨灰一部分洒进滔滔清漳河，一部分安葬在麻田村旁。

鲁兮与黄君珏最后一面

鲁兮（1917-2015年），原名鲁德熙，山西省和顺县人，曾任山西省广播局局长。他是著名诗人，出版有《黄樨诗选》《从心集》《惟霞诗集》《耄年感赋》。

鲁兮回忆说，抗战时我是搞报纸发行工作，常跑辽县、榆次、和顺、武乡、黎城等县，负责及时把《新华日报·华北版》传送到部队和地方。5月下旬，我回编辑部汇报工作，黄君珏耐心听取，边听边问边商量解决冲破敌人封锁搞发行的难题。黄君珏原名黄维祐，湖南省湘潭人，1912年生于官吏家庭。自幼聪颖。早年冲破封建束缚投身于长沙以进步学生为先锋的妇女革命运动。后考入上海复旦大学经济系，积极参加救亡活动。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4年因营救革命同志脱险，而自己身陷国民党牢狱数年。抗战后由周恩来领导的八路军武汉办事处保释出狱。接着参加《新华日报·华北版》工作，担任经理部秘书主任。在战争环境下，她为报纸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较为正规的经营管理制度，功绩卓著。黄主任對我说：“敌人越怕我们报纸，根据地军民越喜欢我们报纸，我们肩上的担子越重，每期报纸一印出来，要用最快的速度冲破封锁传递到读者手里！”后据郭渭（山西省榆次人，原《人民日报》秘书长）回忆说，那次我与鲁兮一起准备回报社汇报工作，因一件公事在麻田村多住了一夜，第二天敌人封锁道路，我回不去报社，返回武乡县城，那里没有战事。敌重兵压到了河北省涉县南艾甫与山西省辽县北艾甫交界的十字岭。5月25日战事更加紧张，黄君珏带领我们转移脱围，敌人搜山冲散了我们队伍，我因山路熟悉，逃出来了！七八天后，黄君珏牺牲了，时年30岁，我们失去了年轻有为的领导，非常悲痛！

她牺牲时留下3个月的儿子养在奶妈家。战争结束后，党组织安排辽县老百姓用毛驴驮着她儿子沿村转送到延安。周恩来亲自安排飞机把革命后代送到重庆他外祖父家抚养。黄君珏儿子黄继祐20岁时才第一次看到母亲照片，又过20年才第一次回到母亲牺牲处，爬上高高的庄子岭跪拜母亲的英灵！

鲁兮心中时刻怀念黄君珏烈士，同时多年关心她的儿子黄继祐，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时写下一首诗《金缕曲·女杰黄君珏》以示怀念：

女杰黄君珏，已长眠，太行山上，耿光高洁。难忘当年五月泪，岭上同仁浴血，巾帼去，气吞山岳。弹尽纵身跳峭壁，慨捐躯，无不齐悲咽，仰首向。

何英烈！英雄素有匡时略，叛豪门，投身革命，志坚如铁。一度虽曾陷囹圄，依旧忠于马列。“七七”后，征鞍山切。积虑殚精华北报，费经纶，开创千秋业。浩气在，星弥烨。

十字岭是一座千古丰碑。牺牲者永垂不朽，幸存者革命无我。松柏长青，百花相陪。后继有人，一代一代。

（责编 兴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