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邵震
《想北平》是老舍的散文名篇,被苏教版高中语文教材收录在必修一的“月是故乡明”专题中。教材书下注释①写道:“选自《乡风市声》,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有改动”。查找钱理群先生编的《乡风市声》,第一篇即是《想北平》,文后注明:“选自一九三六年《宇宙风》第十九期”。事实上,《想北平》最早正是发表在这一期的《宇宙风》上的。
比较《宇宙风》《乡风市声》和苏教版教材上的《想北平》,我们发现,前两个版本从句子、词语到标点都是完成一致的,但令人惊异的是:苏教版的《想北平》却与前两个版本有多达76处不同!其中,句子共变动8处,改2处,删6处;字词共变动39处,改24处,删8处,增7处;另外还有29处标点的变动。尽管教材的注释中明确写着“有改动”三个字,但这“改动”未免也太多了点。我们不得不对其进行一番较为细致深入地探究。
不难看出,因为文章是用作语文教材,字句需要符合现行的语言文字使用规范,所以苏教版对《想北平》做出了一些合理而且必须的改动。
最明显的是“的、地、得”三个字的使用。这三个字是从1919年“白话文运动”后才开始区分的,此前还有很多人将它们写作“底”。一直到上世纪50年代,“的、地、得”的区别才正式定型,并沿用了下来。而现在,《现代汉语词典》等工具书为我们使用这三个字提供了依据和标准。老舍写《想北平》的1936年,正处于这三个字从区分到定型的过渡时期。在文章中,老舍只使用了“的”和“得”,他将“地”都写作了“的”,如“我独自微微的笑着”“我一定会和没有家一样的感到寂苦”“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等,苏教版在选文时,将这类“的”都改成了符合现行语言规范的“地”。
与之相似的还有标点符号“、”和“,”的使用。《标点符号用法》是1951年才由原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颁布的,其后几经修改,现行的国家标准是2011年版的《标点符号用法》(GBT15834-2011)。依据该标准,“用于并列词语之间”的标点符号应为顿号。苏教版教材将“伦敦,巴黎,罗马与堪司坦丁堡”“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柿子”“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和“能有好多自己产生的花,菜,水果”等几句中的逗号都改成了顿号,这也是无可非议的。
除以此外,还有个别词语的改动,也是值得肯定的。比如,将“因为我可以捡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中的“捡”改成了“拣”。根据《现代汉语词典》,“捡”是“拾取”的意思,而“拣”是“挑选”之意。从前后文看,这里的确用“拣”更加准确。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发现,在苏教版教材的《想北平》中,有不少的改动是值得商榷的。其中最突出的问题,是有不少改动冲淡了文章语言的“京味”。
从元代开始,北京就已经正式被定为国都。在近千年的时间里,宫廷文化、缙绅文化和民俗文化不断地碰撞融合,才最终形成了“京味”文化。这种文化对语言的影响,则表现在北京方言“既雅又俗”“雅俗共赏”的特点上。这其中的“雅”,指的是北京方言留存了相当一部分官话和文言的词语,比如“待见”“褒贬”“拾掇”“阵仗”“真章”等等。而其中的“俗”,指的是北京方言吸收了很多来自闾巷街道的民俗词汇,比如“闹心”“机灵”“趁手”“个色”“吧唧”等等。这两大体系词汇的直接混合使用,就形成了我们通常所说的“京味”。
老舍一生中有42年是在北京度过的,“京味”被公认为老舍语言的最大特点。但我们读苏教版的《想北平》时,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感觉。究其原因,主要是苏教版将《想北平》原稿中一些有“京味”的词语改换成了现代汉语的通行词汇,虽然显得更加浅白通顺,但失去了原来的“味道”。
比如文章第一句话,老舍的原稿是“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苏教版将“设若”改成了“如果”。“设若”本是一个文言词汇,在《古汉语虚词词典》(中国社会科语言研究所古代汉语研究室编)中能够直接找到,表示假设。《论语·子张》“设若我之大贤,则所在见容也”;《东轩笔录》“设若困斗,则李煜一门不可加害”;《宋书·刘义庆传》“中古设若天必降灾,宁可千里逃避邪”等句中的“设若”都是这种用法,可以翻译成“如果”。老舍本人也常常使用这个词。在《骆驼祥子》中,有“想起虎妞,设若当个朋友看,她确实不错”;在《春风》中,有“济南与青岛是多么不相同的地方呢!一个设若比作穿肥袖马褂的老先生,那一个便应当是摩登的少女”;在《济南的秋天》中,有“济南的秋天是诗境的。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那便是个济南”。这些“设若”也都表示“如果”。教材用“如果”直接替换“设若”,意思固然没有变化,也的确能让南方的学生无障碍地理解,但却是在用现代汉语的通行词汇替换保留在北京方言中的文言词,这就大大削弱了语言的“京味”。
再比如“但让我单摆浮搁的讲一套北平,我没办法”一句,苏教版改成了“但要我把北平一一道來,我没办法”。其中最重要的改动是换掉了“单摆浮搁”这个词。在《汉语方言大词典》(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第三卷中收录了这个词条,解释为“各有各的位置,缺少应有的联系”,并注明为“北京官话”(热河地区的方言)。注释后所举地例子即是《想北平》中的这句话。事实上,这个词的确是来自百姓口语中的,相声大师侯宝林的作品《相面》里有就这么一组对话:“‘这小伙长得真叫漂亮,无关多匀称,鼻子、眼睛跟嘴都单摆浮搁的。‘废话,凑一块儿成包子啦!”里面的“单摆浮搁”也正是这个意思。苏教版将来自街巷的北京方言改成通行的现代汉语,“京味”自然淡了很多。
与以上两种类似的改动还有把“论说”改成“虽然”,把“差点事儿”改成“差点儿”,把“好些美丽的地方”改成“许多美丽的地方”等等。
如前所述,《想北平》最早发表于1936年。当时,日本帝国主义正加紧对中国的侵略,“何梅协定”签订,“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华北局势岌岌可危,北平几乎成为“孤岛”。而出生在北平,“一直到廿七岁才离开”的老舍此时并不在北平,37岁的他正在山东大学任教。1936年夏天,因为山东大学学生抗日爱国活动遭到国民党当局的镇压,校方又屈从于反动势力,老舍愤然辞去教职,之后都留在青岛专门从事写作。在这样的背景下,老舍饱含深情地把自己对故土家乡的想念述诸纸笔,《想北平》甫一发表,即成经典。其拳拳之心,赤子之情令人感动,为人称颂。
而苏教版教材对《想北平》的一些改动,减弱了老舍对北平的想念之情。我们认为这类改动也是欠妥当的。
比如文章的最后一句,原稿是“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苏教版教材改成了“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虽然只是两个标点的改变,但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区别。老舍的原稿是第一、第二两句一层,第三、第四两句一层,之间用分号隔开。从语意上说,“要落泪了”是“真想念北平呀”的结果,和“想念”关系紧密。改动的句子则是前三句一层,第四句一层,中间用句号隔开。从语意上说,“要落泪了”是“不再说”的原因,和“不说”关系紧密。很明显,老舍的原句更能直接地体现作者对北平一往情深的“想”。
又比如原稿中“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被苏教版改成了“美国包着纸的橘子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表面上看,苏教版的改动使句子显得更加“和谐”,“美国包着纸的橘子”和“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很是相对。但老舍的原句明明是用分号将“橘子”和“玉李”分开来的,并不是要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前半句的一个“哼”字,表达了一种强烈的讥讽和不屑——美国的橘子居然还包着纸!橘子是在阳光雨露中生长的,越自然越香甜,怎么可以用纸包起来!老舍讥讽不屑的,是橘子“包着纸”,而不是包着纸的“橘子”。这种讥讽和不屑表达得越强烈,后面对“北平的带着霜的玉李”的赞美和自豪就越强烈。相较之下,改句的情感就弱了不少。
还有原稿中“到底是可爱呀!”“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呀!”等几处的感叹词“呀”和后面标点“!”都被苏教版删去了。也许是改动者觉得这个“呀!”出现得多了,显得太幼稚,但却没有注意到这个“呀!”恰恰正能反映出身在青岛的老舍对于故乡古都强烈的想念。他想到这些情景是那么地真实可爱,所以喜形于色,不自禁就眉飞色舞地“呀!”了起来。更何况,老舍在前文中是把“北平”比作自己的“母亲”的,孩子在“母亲”面前永远是稚嫩烂漫的,这个“呀!”正是最传神的表现。一删之后,文句老气顿生,感情也显得太过客观冷静了。
综上所述,在苏教版教材对老舍《想北平》做出的改动中,有一些符合现行语言文字规范,是值得肯定的;但还有不少的改动,或者淡了原文的“京味”,或者损了老舍的“想念”,是值得商榷的。退一步说,即便这些改动都是合情合理的,对老舍这样作家的經典作品做出这么多的改动,真的合适吗?对此,我们不禁想问:谁动了老舍的“北平”?
[作者通联:江苏无锡市青山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