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件扑朔迷离的人龙纹玉珮

□ 张明华

两件扑朔迷离的人龙纹玉珮

□ 张明华

图1 人龙纹玉珮 美国亚洲国家博物馆藏

近日，看到一件藏于美国亚洲国家博物馆的镂雕玉珮，时代不明，上部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大龙，下部是一个四脚朝天的露脐人物（图1）；巧合的是类似的人龙纹玉器在大英博物馆也有一件，不过时代定在清代，镂雕环形珮，人在龙的首尾之间（图2）。人龙相互是什么关系，什么涵义未见解释，由于人龙关系的玉器相当稀少，让人很难梳理揣测。

参考相关人龙纹文物，湖南出土人物御龙纹战国帛画,专家研究认为所绘内容是墓主乘龙升天，反映了战国时盛行的神仙思想（图3）。然而，浙江省博物馆藏一件战国青铜盉盖上有10条龙在食人的纹样造型，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外圈四条龙把人的双脚咬入口中，身躯、头还露在嘴外，盖钮附近6条已把人的头及部分身躯吞入肚内，露出一双腿脚叉在嘴外晃动，给人的感觉人龙关系似乎是你死我活恶意相向的惨烈场面（图4）。很意外，同样是龙食人题材的文物，国外也有，十几年前，我在米兰街头建筑上偶然拍到一件无爪虬龙吞人入口的雕塑（图5）。经检索，系维斯孔蒂（Visconti）于1295年成为米兰城的领主之后，为了美化自己的家族，编造了一个传奇故事：相传在5世纪米兰城出现了一只龙形的怪物威胁到当地居民的安全，由维斯孔蒂的祖先伍伯托（Umberto）将居民从恶龙手中解救出来，宫廷设计师创造了一头怪物（biscione），它拥有蛇的身体和龙的头部，成为维斯孔蒂家族的徽章。蛇的造型表达忠贞和谨慎之意，有人在蛇徽上加王冠以表示维斯孔蒂的后人曾受过封爵之位。至于龙嘴中被吞人物的角色语焉不详，人龙相处关系的善恶也不予明确。显然，如前几例，人龙关系似无定式，角色意涵不明。不过，细细观察英美两器上的人物都是裸体，背上都有上翘展开的羽翼，其特征与中国国家博物馆一件战国螭龙食人纹玉珮两侧的羽人十分相像（图6），由于该器笔者有过较深入的研究，①感觉可以从中寻觅相应的线索和答案。

图2 清 人龙纹玉环珮 大英博物馆藏

图3 战国 人物御龙纹帛画湖南子弹库出土

图4 战国 龙食人纹青铜盉（线图）浙江省博物馆藏

图6 战国 螭龙食人纹玉珮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图5 龙食人纹石雕意大利米兰城建筑外墙

图7 商 虎食人纹青铜卣（线图）日本泉屋博古馆藏

图8 商 虎食人纹青铜卣法国池努奇博物馆藏

图9 商 司母戊鼎耳上的虎食人首纹（线图）河南安阳妇好墓出土

图11 商 青铜羽人四川三星堆遗址出土

图12 商 玉羽人江西新干墓出土

图13 西汉 羽人御马玉件陕西咸阳渭陵出土

这件玉珮上有一龙，三人，中间一人全裸正被龙拦腰噬咬，两羽人身居盘龙两侧。有关专家曾把被螭龙噬咬的人体描述成“人奋臂伸足作挣扎状，造型极其恐怖”②和“举手抬腿似作挣扎”的不堪状态，由此得出了这“与古代饕餮食人的传说有关”③的观点。至于三人之间的关系、各自的角色、龙食人的意义，都没有明确的结论。对此，笔者经仔细辨识，发现不但两侧的羽人表情十分安详，即使中间那位被螭龙拦腰执咬于口的裸人同样不见丝毫惊恐、痛苦、挣扎、扭曲的肢体动作，面部表情十分平静。显而易见，这种想当然的观察及描述，其认定的结果肯定会有偏差，甚至是截然相反。其实这种情况在学术界屡见不鲜，不少纹饰意涵往往被主观误读而被曲解。如很著名的流入日本和法国的两件虎食人纹青铜卣等，明明是人虎相拥安然回眸的姿态（图7、图8），许多人错误地作出了惊恐、痛苦、挣扎等等的负面描述，结果使那些人物都被判定为倒霉蛋，低贱者，甚至是害人的鬼魅。河南安阳出土司母戊青铜鼎（图9），前及浙江青铜盉上被噬人的面部表情竟呈嘴角上翘、一副乐不可支的神态（图10）。对此持正面判断的不多，何驽认为应该是古代人类原始宗教信念里两种转生生殖形式之一的图腾生殖。“意味着人们将死者的图腾或具有再生功能的神兽，让它吃掉死者，进入图腾（神兽）体内，一俟寻找到合适的母亲，便让它投胎转生。”④张光直曾有萨满教通灵一说，认为这是商周时期的巫觋借助于某些动物以与鬼神相通。人便是巫师的形象，兽便是巫师通灵的助手“蹻”的形象。“动物张开大口，嘘气成风，帮助巫师上宾于天。”“看京都与巴黎两个食人卣上人兽关系的密切，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但是‘亲密的兽侣’，而且也可以说是‘同一个体的另一半’了！”“张开的兽口可能把彼岸（如死者的世界）同此岸（如生者的世界）分隔开的最初象征……铜器上的人形非巫师莫属，他正在动物的帮助下升天。”⑤

图10 战国 青铜盉盖被食人脸上在笑（线图） 浙江省博物馆藏

图17 龙山文化 虎食人纹玉刀（线图） 美国佛利尔美术馆藏

图18 汉 虎食人首纹玉刀（线图） 台湾养德堂藏

图14 商 虎食人首纹青铜钺（线图）河南安阳妇好墓出土

中国先民有个传统习惯，在人物表情、体态、衣着上，一般都有比较直接的好坏分明的符号性表达。奴才、罪人、鬼魅等反面人物，都是愁眉苦脸、绳缚镣铐甚或被打翻在地还踩上一只脚。金刚、菩萨、神仙等正面人物，都是安详俊朗、英气逼人甚或被神兽、飞禽簇拥驮背于祥云天庭之间。更具决定意义的是，中国古玉的独特的使用对象，除了早期曾经被打磨成工具、兵器之外，以后被制成礼器、法器、饰件、生活用品等，无一不是美好的、崇高的、祈福的、驱邪等的正面题材的作品。以人的形象而言，玉翁仲、飞天、舞女、持荷童子、罗汉、弥勒、观音等都是正面人物。由此可以判断国家博物馆龙食人纹玉珮上的三个人都应该是正面人物。龙虎食人纹象征着灵魂的升华，那个正在被食人的肩上还是光溜溜的，说明还是个凡人，正在自然、安详、开心地接受一个“成仙礼”。经过神兽的大口，凡人便成了非凡的仙人之类，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而人被猛兽所吞噬的行为过程，在当时肯定被认为是一件人所自愿、乐意，甚至可以说是祈盼的大好事。玉珮两侧肩上已经生出了双翼的人，说明他们是被龙食过后已经改变了性质的（如三星堆商代青铜羽人、新干大墓商代带链玉羽人、咸阳渭陵汉代御天马玉羽人等，都显示了已经能上下天地的神仙或沟通天地的使者—巫觋等的正面角色；图11～图13），因此，英美两件玉珮上的羽人应该是已经历过“成仙（巫觋）礼”的仙人或巫觋，正与龙一起在天界互动神游，而人们制作、佩挂这类通灵的玉饰件的动机，正是对灵魂升华的祈盼，对美好仙界的向往，以及期许巫觋将民间的意愿传达上天，求得庇护赐福。

图15 商 龙虎纹青铜尊上虎食人纹的笑脸（线图）安徽阜南出土

图16 商 虎食人纹青铜尊 人首已经入虎口（线图）四川三星堆遗址出土

图19 北魏 壁画 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图敦煌莫高窟254窟南壁

如果这一推论成立，那么妇好墓青铜钺（图14）、日法青铜卣、司母戊青铜鼎、安徽阜南和三星堆青铜尊（图15、图16）、浙江青铜盉、佛利尔美术馆（图17）和台湾养德堂玉刀（图18）龙、虎食人纹中的龙、虎与人的关系与角色都同样可以这般认识（螭龙的造型就是虎头龙，就是龙化、神化了的老虎；中国龙由各地各历史时期先民受尊崇、敬畏的多种动物演绎而成。）至于敦煌莫高窟中多幅萨埵太子舍身饲虎成佛图的内涵似与此相通(图19），是否与此有关或另有因缘，由于佛教来自外域，需要另作探考。

注释：

①张明华《螭虎食人和鹰攫人首形玉器所阐明的宗教意义》，见杨伯达主编《中国玉文化玉学论丛》三编·下，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

②中国玉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玉器全集·春秋-战国》，河北美术出版社，1993年。

③国家文物局《中国文物精华大辞典·金银玉石卷》，上海辞书出版社、商务印书馆1996年。

④何驽《略谈原始宗教中的转生媒介》，《中国文物报》1989年11月17日第3版。

⑤张光直《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考古与文物》1981年第2期；《中国青铜时代》，三联书店，1983年。

（责任编辑：田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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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ng mingh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