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记得上小学时,我的个头很高,一直坐在后排。而那时坐后排的无非两类人:一是个头长得快的,二是已经被老师放弃教育的差生。
在那些差生里,有一个女孩最令我难忘。她是个特别好看的女孩,有着浓且弯的眉毛,宝石珠子似的眼睛。最特别的是她微微上翘的眼角,一笑,仿佛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这么好看的一个女孩,在拉帮结派成风的环境里,本该是最容易生存的。可她的每一天都过得那么艰难。
那时我们是前后桌。每天早上我到学校,都会发现前桌一片狼藉,抽屉里的东西被人翻了出来,桌面洒着墨水。发作业本时,要是老师不在,男孩们就会把她的本子当飞碟甩向吊扇。春游组队时,没有一个女生团队愿意拉她入伙。她一个人背着小锅子,走在大队伍的最后面。
我没有欺负过她,却也没有帮过她。这是很多年以后,仍留在我心上的一个伤疤。什么?你们问为什么不告诉老师?老师是一个年近五十岁的妇人,严厉而冰冷,最讨厌成绩差的孩子。你若成绩差,得到的往往不是公平,而很可能是一顿臭骂。
野炊时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个小山包上,我把妈妈蒸熟的玉米分了一个给她。她抬头看我,眼睛亮亮的,像是要把我的模样印到心里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没忘记。这之后也算是相识了,我对她的帮助是秘密的,甚至带着一点惶恐。譬如主动去发作业本,在发到她的本子时,轻轻地把它放到她的桌上。即使这样的小事,也生怕被人发现。我不愿站到大家的对立面,我是个怯懦的胆小鬼。
那一年冬天,在放寒假的前一天,她忽然偷偷地往后丢了一个小纸团。我把纸团摊开,上面是一行小小的字。她约我放学后去她家玩。
关于她的传闻一直是神神秘秘的,他们说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又说她的母亲是发廊里不正经的女人。开家长会时,那女人穿得妖妖艳艳的,一走进教室,老师的脸都绿了。
她见我没动静,小心地转过头瞥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没关系的。”她小声说。
“不,我去。”
我到了她的家,是一栋两层小楼。冬天下了雪,她让她妈妈去买热乎乎的烧饼,又冲我一挤眼:“我经常看见你在放学路上买烧饼吃。”
我们在客厅里一起看租来的录像带。她把床底攒了很久的花仙子贴纸一口气全拿了出来,傻乎乎的,又让人有一种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
那天我走时天已经黑了。她站在巷口的路灯下,哈着气,双手捂住冻得红红的脸,冲我招手:“下回还要来呀!”
过年后不久就开了学,我们仍是前后桌。有一天,她从办公室回来,忽然就趴在了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班里有人丢了笔记本,把状告到了老师那儿,说是她偷的。她就是不承认,在公共办公室里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全年级都知道了。偷或者没偷,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在那样的一个环境里,挑战了绝对权威,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初春的午后,老师站在讲台上大声宣布她的罪行的模样。这个年近五旬的老教师说,对于小偷,不能不给出教训,并希望大家“帮助”她一起记住这个教训。
哭肿了眼的她走进教室,怀里抱着一沓厚厚的新本子。本子各有不同,有的是周记本,有的是英语本。她走到每个人的桌前,对每一个人都说了对不起,腰弓得深深的,似乎再也抬不起来。每将一本本子递到对方手中,她就低头说一句:“某某某,对不起,我偷了你的周记本。”她的头自始至终没有抬起过,直到走到我面前。这时她手里的本子发得只剩下三四本,我不愿要,可她却在这时张了张嘴:“对不起,我偷了你的英语本。”我的脸顿时烧得滚烫,连耳朵也红透了。这是哪来的英语本?不不不,她压根儿没偷任何一个人的东西!可是我这个胆小鬼啊,也只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地伸出手。递出本子时,她长长的睫毛下挂了一颗很大很大的泪珠。她吸了吸鼻子,竭力没让眼泪流下来。
此后我们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半学期后,女孩转学了。
很多年后,我格外钟爱一位意大利导演,叫朱塞佩·托纳多雷。在他感动世界的“时空三部曲”中,我特别钟爱那个叫《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故事。
那是一部沉默而掷地有声的电影。美丽的女人来到小镇上,她什么也没做,却成为小镇居民眼中最大的威胁。嫉妒将人们的善良泯灭,而岁月和磨难也把她摧毁成了平凡的妇人。
小学同学的聚会上,我问老同学,是否还记得那个女孩。男生们挤挤眼:“就是那个长了一双狐狸眼的女孩嘛。”欺负过她的女生却显得格外宽容:“唉,后来她怎么就一声不吭地转走了。”没有人会承认自己犯过的错误,也没有人愿意去回忆那时的残忍。
可是,可是啊,我们都欠她一句对不起。
在你的生命中,是否也曾欠下这样的对不起?因为错的是大多数人,因为怯懦和服從,因为你不说,我不说,他也不说,也就渐渐成为岁月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