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小牛
2017年8月11日,安徽蚌埠4岁半的女孩丁书瑶在家门口走失。42小时后,在距家门口仅20米的施工道路路基中被发现。安全意识缺失下的监管疏忽和不规范施工,将家门口变为了孩子的坟墓。
时隔一周,事发路面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仍可随意进出。村中的孩子销声匿迹,有村民仍出现在路上乘凉。悲剧之后,村民的恐惧没有散去,安全隐患也没有散去。
2017年8月11日,本是暑假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下午4点左右,丁书瑶在周蔡村毛塘郢的家中看电视。她的爸爸去外地配货,妈妈在辅导上小学的哥哥做功课。她没有玩伴,便从后门跑到家后面的兴中路工地上玩。
家人都知道,那是她经常和隔壁的小孩儿一起玩耍的地方。丁书瑶家的后门距离那里只有几米远。丁书瑶的母亲彭洁告诉本刊记者,瑶瑶生性谨慎,虽然从小就住在村里,但她家在村子的边缘,孩子与村里面的小朋友不熟悉,只愿跟隔壁的两个孩子玩儿。那两个孩子在,她就和他们玩儿,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回家来。
丁书瑶也从不走远。兴中路平时施工,自卸车卸下成堆的建筑材料,散在工地各处。这些沙石堆,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小孩子们就喜欢玩儿沙子,”彭洁对本刊记者说,“平时孩子们在路边把沙子和石子堆着玩。”而她家房前恰有一个大沙堆,那是丁书瑶的最爱。丁书瑶的爷爷丁乃驷在房前指着沙堆,对记者说:“沙堆离后门连4米都没有,很让人放心。”所以,当时丁书瑶出门并没有引起彭洁的在意。
一小时后,哥哥写完作业,彭洁和他一起到兴中路上叫丁书瑶回家。丁书瑶没在路上,哥哥沿路跑了个遍,彭洁则挨家挨户询问邻居,都没发现孩子的踪迹。彭洁在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回忆,起初,她担心孩子被人贩子拐走了。但转念一想,“这孩子很机灵,不会跟陌生人走;即使被强行带走,哭声也会引起注意,何况大白天施工现场人来人往,不可能不被发现”。遂继续和家人在村中寻找。
7点半时,她询问一直在兴中路上施工的三名挖掘机工人是否见到了自家的小女孩,他们都说没有看到。
找了4个多小时,天色已黑,路上没有,村子里也没有。8点左右,彭洁报了警,并发动家里亲戚在微信朋友圈和微博发布寻人消息。报警后,彭洁到派出所配合警方辨认村口监控录像,期望通过视频迅速找到女儿的下落,也没有结果。她告诉在淮北配货的丈夫,女儿失踪了,孩子的父亲连夜往家赶来。
与此同时,与丁家私交甚笃的周蔡村支书蔡书记,已经做好搜救的准备工作。他告诉本刊记者,6点多得知消息后,他便联系各方,准备组织搜救。因对当地地形熟,与乡政府和公安部门的人员也熟识,蔡书记获得了各方的信任,掌握了指挥权。
他与各方约好8点半在兴中路集合。“当时像部队分配任务一样。我把村里的党员、村民先分成了三组,把乡政府的人、公安的人、志愿者也各分成三组,分别编入我们的组中。”分好组后,每组都有本地熟悉地形的村干部带路,分别到村里的房屋、在建的兴中路上,以及周边的小区搜寻。
毛塘郢是拆迁区,被工地环绕,外来的工人租住在村里,可随意进出。而兴中路沿途坑洞、窨井众多,在当时都是开口的黑洞。鉴于此,人们普遍的担心有两个,要么是孩子被贩卖了,要么是孩子掉在了某处。
那时,毛塘郢漆黑一片。施工道路上没有路灯,村子里只有家中零星的光亮,村周围在建的高楼在夜里形成黑色的剪影。搜救人员需要举着手电寻找。蔡书记回忆当时的情境,“村民们特别主动,有的抱着小孩儿也去找,有的70多岁了也帮忙。”村里的岳大爷一家就在其中,他家八口人出动了六口,都拿着一米长的木棍,在村里的草丛中搜索。
但他们面对窨井却无能为力,好在蓝天救援队带来了专业的设备。蚌埠蓝天救援队副队长王俊在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称,他看到朋友发来的消息,经过核实后,带着13名队员赶到现场。救援队员告诉本刊记者,他们24点15分来到现场,在丁书瑶家附近方圆1公里开展排查。到达时,消防队员已经在进行搜查。他们带着声呐探测仪及探感装置和携带生命探测仪的消防队员一起探测附近水域、拆迁工地、地下室,并排查了21个下水道。一名救援队员回忆当时情况时说:“虽然下水道的入口很浅,也没有水,但里面很深,要走很久,很费工夫。”直到凌晨3点多,蓝天救援队调集路口的监控,确认没有人将孩子带走。至此,第一天百余人的搜查队伍搜寻了方圆三四公里后,一无所获。
第二天早上6点下起大雨,持续了一上午。但没有人停歇,上午,警方出动警犬,蔡书记细分了任务,村内搜查的小组除了再次排查前一夜的踪迹,着重搜索村中的空置房和巷道,岳大爷告诉本刊记者,“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连家里的厕所里都用手电照过了”。下午,人员扩充为四个组,村民到对面的小区调集监控录像,但摄头朝向小区内部,内部没有踪迹,也没有照到路上的影像,搜救仍沒有进展。直到第三天上午,仍有四个组进行分头搜索,搜救人数已经上千。蔡书记介绍,“周围在建的高楼没有电梯,乡政府组织的人一层一层爬上去,挨户搜索,生怕找漏了,一栋楼就需要好几个小时”。
就在搜救队员在楼里逐层搜索时,事情出现了转机。因为天气炎热,志愿者每天都会备几包矿泉水防暑。起初,矿泉水放在丁家门口的土坡上,方便往来进村的人拿。8月12日的大雨造成道路泥泞,村民把水都搬到混凝土的高地上。8月13日上午10点,有人送来几包矿泉水。有个志愿者发现踩到的一处水稳层是软的。“我们把矿泉水搬开,村民蔡加上把鼓起的水泥包块扒住,用力一搬,就看到孩子穿的黄色衣服。”蔡书记当时恰好坐在高地上休息,他告诉记者,“我坐的位置就在孩子旁边,还有人之前直接就坐在上面了。”
搜救的方向完全错了,身高1.1米的小女孩儿有一半的身子被嵌入了地里。岳大爷目击到了当时的情况,孩子被找到的时候脸部朝下,身上压着一块不到10厘米厚的混凝土块,腿部、头部有伤,但身上及周围没有大片血迹。手脚只能扒出一半。据丁书瑶的叔叔讲,在法医和警察用电钻等专业工具深挖了3小时后,下午2点多,小女孩儿的遗体侧卧在路基下,后被送到了殡仪馆。
村民们很不解。“村里的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岳大爷向记者反问道,“在村里随便玩儿,谁会去管呢?”但事故过后,再没有村里的孩子被允许到兴中路上来玩。
丁书瑶的遗体被送走后,遇难处搭起了简易的红棚子灵堂。灵堂周围点起蜡烛,为孩子守灵,周围放有黄白相间的菊花。蔡书记与丁书瑶的爷爷年龄相仿,视瑶瑶如己出,每次路过灵堂,他都感到无比遗憾。“小姑娘的爸爸、爷爷都不矮,虽然只有4岁,但瑶瑶已经挺高的了,长得又很漂亮。”家人更是悲痛欲绝。在彭洁看来,瑶瑶特别会说话,很早便懂事了。她和丈夫经常出差配货,每次出门,瑶瑶小小年纪,都会叮嘱父母注意安全。而平日与爷爷奶奶朝夕相处,更是隔辈亲。爷爷有卖花的生意,中午骑三轮车回来,只要瑶瑶在家,都会跑出家门迎接。
如今,丁乃驷从家出来,就能看到孙女的灵堂。红棚子下的菊花已经枯萎,丁书瑶的死因,却仍是压在家属心头的巨石:遗体如何跑到了路基下,被成块的混凝土压着,为何却又没有大的变形?
8月18日,蚌埠市公安局禹会分局公布正式通报:“8月11日17时许,在蚌埠市兴中路毛郢段道路施工摊铺水稳层作业时,参与施工的自卸车驾驶员韩某某等违反安全操作规程,使在工地独自玩耍的女童丁某某被卸下的水稳材料掩埋,未能及时发现,致女童不幸身亡。”
但是,死者家属对此说法并不满意。丁乃驷告诉记者,在警方向遇难者家属通报情况时,说明了案发过程。自卸车的水稳材料把小女孩掩埋后,挖掘机又将沙石抹平,然后由压路机压实。虽然如此,可施工过程仍不清晰。
丁乃驷向记者质疑,“1米多高的孩子,自卸车司机为什么会看不到?”建筑工人邵佳和每日都要在兴中路旁的楼顶上施工,他将之前的修路过程看得一览无余。邵师傅告诉本刊记者,施工时,首先需要堆料。自卸车倒着开,把斗支起来卸料,卸完后正着沿原路开走。这样操作必然增加视野中出现盲点的风险。但他向记者解释原因:“运料的入口在西边,如果车正着走,需要绕路。而且车前的路都没修,也不好开。倒着开走的都是修好的路。”
然而,彭洁向本刊记者反映,8月11日,她问过邻居家经常同女儿一起玩耍的小孩儿,邻居家的孩子当天还在丁书瑶遇难地点的水稳材料上面玩儿过。“孩子都在上面玩过,怎么可能还被自卸车卸下的水稳材料掩埋?”她质问道。
某业主单位工程项目经理赵辕凭借他的经验,告诉本刊记者,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为方便铺设路面,工地上施工水稳层,不会一次就把一车的材料都卸下,多数是分两三次下料。下一次料后,自卸车撤开,挖掘机平整路面后,自卸车再上。
丁乃驷对警方挖掘机的平整方式也感到不可思议。法制科的官员告诉他,挖掘机是用斗下的平面抹平路面的。赵辕介绍,挖掘机平整路面的正常工作流程是,先用齿来抓和摊铺,之后用平面的斗夯实,法制科官员的说法并不全面。本刊记者向他提供了在遇难地点旁,铺设的水稳层上疑似挖掘机齿痕的图片。土木工程系毕业,有着15年工程经验的赵辕,辨认出挖掘机所使用的两种操作方式。“齿痕短粗且间距相同的痕迹,像是挖掘机的齿在面层上抓和摊铺造成的。而挖掘机在多次扒平再敲击、夯平路面的过程中,因砂石大小不一,敲平以后,沉降不均匀,不同密度的砂石之间会有一道小沟,留下像接缝一样的爪痕。”
但是,挖掘机的这种使用方式确实存在不会破损小孩身体的可能。赵辕告诉记者,挖掘机正常为反铲式,而根据记者提供的现场的事故照片,挖掘机应是采用正铲式进行作业。“不是像用手在抓,而是像握紧拳头之后再松开,抖着爪子往前推,不会伤害小孩的身体。”
不过,赵辕对丁书瑶遇难的这截道路使用过压路机的事实存疑。虽然道路有一定的平整度,遗体身上有成块的混凝土,但这些挖掘机的履带也能办到。“因为压路机的滚轮有两米到两米五,压路机走过之后,两次碾压路线之间会留有一道整齐的压痕,这个路面上明显没有。”遗体的完整情况似乎也证明了他的猜测。“压路机一般都有震动功能,压缩砂石间的缝隙。如果压路机压过的话,小孩儿的遗体会和石头压在一起,会受损。”
综合记者提供的信息,根据多年的施工经验,赵辕认为,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丁书瑶在已有的水稳材料上玩儿。这堆材料不够,自卸车又卸下材料,将小女孩掩埋。自卸车撤出,挖掘机用正铲的方式摊铺路面,抖着爪子往前推,将平整的水稳层路面推进了几米。
但法医的尸检尚未得到结果,这些问题仍旧困扰着彭洁一家,他们对孩子的死始终充满疑惑:是活着时被掩埋了,还是死后才被掩埋?
丁书瑶失踪后,施工就已经停止。施工道路通往黄山大道的入口被绿色的围挡遮住,坑洞、窨井上铺有木板,旁边偶尔竖有警示牌。
赵辕告诉记者,像兴中路这样,施工地点紧挨住宅,严格来讲,需要“硬隔离”,把施工区域和居住区域区分。据市政道路安全文明施工的管理规定,市区内新建、改建及扩建工程需搭设现场围档,其材质应为砖基础,内外抹灰刷白,需有钢管立柱及压型钢板。在市区主要街道上,圍挡需高2.5米,一般道路高1.8米。而兴中路两侧没有任何围挡。今年开始修建时,拓宽原址的旧路,把沿途旧有的住房拆除,垫高路基,形成一米来高的土坡,土坡下就是村户。村中的孩子可以轻易地进入施工现场。
退一步讲,为方便村民出行,如果用在小区内修建通道设施的标准来施工,即使孩子在工地里,也会避免受害。赵辕介绍说,挖掘机工作时,周围需拉警戒线。倒沙石时,现场要有旁站人员,提醒旁边的人注意,同时用吹哨等方式提醒挖掘机工人视线内的盲点。
再开工时,这样的防护措施能否执行不得而知。纵然工地现已无人施工,但现场已经铺设的窨井、坑洞的遮挡物,仍然令人哑然。赵辕告诉本刊记者,即使现在,工地仍相当于一点儿防护都没有。他看到红棚子旁边的水泥涵管只是用木头盖住,上面压着石头,晚上如果有人走过,仍可能撞上,甚至掉进洞里。“没有封口的水泥涵管,首先必须用水泥盖板盖住,孔洞周围也必须有红白色的夜光遮拦。如果不配遮拦,也必须配红色或黄色的夜光灯,起到警示作用。”
施工方没有诚意,而在覆盖在另一个坑洞的木板上,村民已晾起了白薯干,像是在开一个潦草的玩笑。
(文中丁书瑶、彭洁、丁乃驷、邵佳和、赵辕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