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婷婷
李子玉曾受到抑郁症的困扰达10年之久。在她看来,童年时期抑郁的种子就已经埋下,和第一任丈夫的分离是一个触发点,而此后的10年,则是她和抑郁症频繁抗争的时期。直到她有了一段新的婚姻后,在自己的努力、丈夫的陪伴、周围朋友的支持下,才渐渐走出了这段抑郁的日子。
痊愈后,她以自省的方式书写自己的故事,完成了作品《忧郁病,就是这样》,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写出和病魔的抗争,让和她经受过类似痛苦的人看到她的故事。早在书出版之前的几年,她的朋友白先勇就曾跟她说:“你既然可以说出来,就可以写出来了,全数一倾而出,病就不会再犯了。”谈到过去的抑郁症经历,她也跟丈夫李欧梵聊道:“现在和过去最根本的不同,是我的观念彻底改变了,以前时时怕忧郁病复发,现在一点也不惊恐,而且知道如何对付。忧郁病是一种绝对可以治得好的病,不是绝症。”
1988年,李子玉结束了在芝加哥大学的伴读生涯,和丈夫回到阔别13年的香港,当时的她有一份比较自由的工作,不用朝九晚五地上班。没有想到,回到香港没多久,前夫提出了分手。那天晚上,她一个人住在沙田,窗外车来车往,她在房间里睡不着,没有胃口,落泪。身体产生了强烈的反应,很不舒服,去了十几次洗手间,整个人都感觉到不行了。“好像突然跌倒了一个坑里。”她回忆当时的感觉时说道。
她以为自己的身体有了问题,于是第二天去见她的一个医生朋友。检查之后,医生说身体没什么事,需要看精神科医生。精神科医生告诉她,“你有抑郁症,你要吃药”。如果说在十几年的抑郁困扰下,李子玉还有什么是可以庆幸的,大概就是从她有了这些症状后,很快就在外科医生的建议下寻找了精神科医生,发现了自己得的是抑郁症。李子玉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开始用药。“知道这是抑郁症的前后,心理其实没有变化。只是知道,要靠吃药来对付。”
在李子玉看来,分手事件只是一个导火索,是她抑郁的一个近因。“事实上抑郁症不是突发的,而是一种连续的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体现出来。抑郁症一定有一个对你情绪影响很大的触发点,比如爸爸妈妈突然去世,或者家里突然有了大的变故,精神压力不能忍受,就触发了。这是一个近因,我和前夫在芝加哥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回到香港也生活了一两年。突然间,要我一个人生活,我觉得很孤立,无依无靠。”
回忆当时的感受时,李子玉说道:“我平常都喜欢打扮整齐漂亮再出门,但那段时间,我没有心情,就什么也不管随便穿一个衣服就出去。平时很喜欢的约朋友玩一玩、吃个饭也没兴趣了。好像什么都不对劲。最重要的是睡不着。偶尔睡不着没什么,但有忧郁病的人可能是连续一段时间都失眠,这样情绪哪里会好呢?很多问题就出来了,身体更不舒服,情绪更差,产生一种恶性循环。会觉得为什么我变成这样?慢慢地,人看起来无精打采、没有动力、完全对自己没有自信。”
讲述这段历程时,李子玉也会常常跳出来分析自己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其实人就应该去看医生了。有些人可以判断出自己可能是生病了,有些人则完全不知道这是自己生病的症状。后来我痊愈后,发现好多朋友不知道也不承认自己得了抑郁症,只是觉得情绪低落而已。”如今,李子玉已经从抑郁症里解脱出来,她坦言,可能前夫和她都比较内向,缺乏沟通,才会最后分手。现在二人仍然是很好的朋友。
抑郁症的成因是多样的。李子玉认为,人的性格也会影响患抑郁症的可能性。“一般得抑郁症的人都比较敏感,比较情绪化,有些别人没什么感觉的事情,敏感的人可能会从中感觉到忧郁。有这类性格的人,如果比較外向,会跟朋友家人表达出来,或者疯疯癫癫地出去玩,就不太容易得抑郁症。但我这种人比较内向,有什么事放在心里闷着,就容易患抑郁症。而我小时候的经历,可能为这种性格的形成埋下了种子。”
抑郁的种子
小时候,亲生父亲离开了李子玉,妈妈改嫁后随继父去了英国,她和哥哥在香港的外祖母身边长大。外祖母是一个骨子里很传统的女人,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很多时候在语言和行为上会让李子玉产生很大的压抑感。有一次,婆婆打了她,她曾产生过一个想法:“等哪一天我死了,你会记得我的。”还有一次,婆婆出门去找哥哥,她十分担心,两个人回来后,她发现事情仿佛并没有想得那么严重,自己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产生了缺乏亲密感和被忽略的感觉。而对母爱的渴望,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发生了改变:“理性上,我知道应该孝顺母亲;情感上,我们却无法亲密,二人之间总是隔开了一道难以跨越的桥。”后来母亲试图弥补,事实上创伤已经造成,令李子玉产生了一种嫌弃感和因嫌弃而产生的负罪感。“妈妈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我的心情不对而已。我对妈妈的愧疚感,如此来来回回持续了几十年。”
“如果你现在问我,我不觉得它是一种病,我觉得它是一种非常低落的情绪。每个人患抑郁症的症状可能都不一样,有些人连翻身都没有动力,什么都做不成。而抑郁的情绪,每个人,或深或浅,或多或少都有过忧郁。我从小就离开父亲那边,不知道父亲那边人有没有类似的症状,但是据我所知,我妈妈没有这种所谓遗传的精神病。”
李子玉认为,抑郁症是一种长期的低落。普通的低落可能通过转移注意力排解掉,但是抑郁症则会一直伴随着低落。她回忆自己当时的情形:“我可以三天五天都躺在家里,有的时候看小说,有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就躺在那里。也不跟朋友沟通,也试过好几天都不讲话。日子不晓得怎么过了,度日如年,一分一秒都在熬,非常痛苦,一种无奈,一种悲哀,好像这个世界跟你已经断绝了。有的时候也会出门,会觉得那些人为什么会笑,这个世界有什么好笑的?你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你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
在书里,她回忆病情的转变:“能哭还好,病发的中期——麻木阶段,反而变得欲哭无泪,那就更苦不堪言。如果安眠药有效的话,会有至少四至五小时的睡眠,可是,睡眠的质量是很差的,通常都是噩梦连绵不断。”当时,她通常会服用三种药:抗抑郁药、镇静剂和安眠药。
渐渐地,她什么都不再想,只想去死,结束这种感觉。“当时我已经被情绪控制住了,没办法想到死了会有什么后果,家人朋友会怎么样,自杀是唯一追求的东西,因为死了就一了百了可以解脱了,不用再承受这种痛苦的感觉。有勇气去死,没勇气去生存。活下去是痛苦,只有死一条路。”
第一次自杀的念头,产生于90年代初期,刚刚和前夫分手的时候。李子玉在沙田的新城市广场买了一卷胶纸和一把小刀片,用来干自己的“大事”。回到家里,开始写遗书,撕了写,写了撕。然后用胶纸封住门窗的缝隙,把被褥放在厨房的地板,打开了煤气。在10年时间里,自杀的行为共出现了4次。最后一次,她用酒服了橘子红色的结晶小颗粒,大概睡了二三十个钟头才醒来。
“4次的忧郁病发,横跨1992年至2001年,我和恶魔纠缠的日子,赔了志气、赔了柔情、赔了理想、赔了盼望,恶魔彻底战胜了,我彻底失败了。”所幸几次试图结束自己生命的行为都没有成功。在回忆这段经历的时候,李子玉一直说自己很感恩,如果当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就不会有她现在的样子。
李子玉在1991年病发后,一直在与疾病抗争。“直至千禧年,也就是恶魔探访的最后一次,我不再单打独斗了,我多了一位与我并肩作战的丈夫欧梵。”从2001年至今,李子玉渐渐痊愈。这十几年来,她运动、写书、画画、交友,与自己的读者进行沟通,有了自己新的信仰。李子玉根据自身经历总结道:“克服忧郁除了按时服药之外,还需要彻底改变个人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她还总结了走出抑郁的方法:交朋友、倾诉、运动、注意营养、服食营养补充剂、保持宁静、多看美好事物、以健康态度宣泄愤怒、享受闲暇食物和爱情。她写道:“想要做的事情,立刻付诸行动,停止终日胡思乱想,这一刻把自己从思想的死胡同里走出来,下一刻满天的云彩自会显现在你面前。”
认识李欧梵的时候,李子玉还在芝加哥大学陪伴读博士的前夫,李欧梵当时是芝大的教授。由于李子玉厨艺很好,就和当时的一些朋友搭伙吃饭。李欧梵也是食客之一。1991年,李子玉和前夫分手后,和抑郁症对抗了近10年。2000年,李欧梵从她的朋友变成了她的丈夫,开始陪伴她一起对抗抑郁症。
在生活中,李欧梵常常会与李子玉聊天。“我们这种人都没有安全感,需要人家跟我聊聊天,或者我要沟通,跟人家谈一谈。”在李子玉看来,李欧梵会感觉到她的不开心、压抑或者紧张,会让她有一种安全感。“安全感是一种很深入的东西。怎么算有安全感呢?有的人觉得我很有钱我就安全了,有些人觉得需要很多爱,有感情我就安全。每个人的安全感都不一样。”李子玉比较注重精神方面,感情、爱和沟通:“丈夫的存在给了我一种基本的安全感,感情的寄托。我常常说我这个人,什么都可以獨立,但是感情不能独立。”
李子玉回忆走出抑郁症的这段时间,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状态:“现在我学会爱自己多一点,多关注自己的需要,多注意身体对你说的话。如果你感觉压力很大,身体就会跟你说,我现在受到压力,你要好好关注我。去跑步,找朋友聊天,看电影,或者去做你认为能减压的事情,这是一种自爱的行为。在2008年我完成了这本书,到现在2017年,还是复发过几次,只是比较轻微,几天就走出来了。情绪病没有办法完全好,我每一次复发都有一些新的体悟,帮我提升我自己的一种免疫能力,对生命产生新的看法。我现在已经不吃药了,我吃了20多年的药,现在因为我自己锻炼身体,两年多前已经把药都停了。这个也需要感恩,因为很多人吃这么多的药很难停的,我做到了。通过锻炼身体,可以有一种信心,帮助我走出来。吃药不是唯一的方法,我的兴趣、我自己的努力、家人朋友的陪伴、与读者的互动,每一样对我都有一些帮助。”
几年前,李欧梵打算去台湾进行两年的学术研究。当时,李子玉觉得自己也很喜欢台湾,说可以一起过去。但是不久后,就抑郁症病发。“我当时大概是对自己估计错误了。抑郁病人其实是很害怕没有安全感的。我在香港土生土长这么久,突然去台湾两年,没什么朋友,潜意识里害怕孤独就产生了压力。”李欧梵为了妻子,取消了当时的这个计划。
现在,如果李欧梵发现李子玉有什么不对劲或者紧张的情绪,就会相应地调整自己的生活。李子玉说:“他以前不爱运动,结婚这些年,我很关心他的健康,自己锻炼身体的同时,也什么都要他试着锻炼。”在李子玉看来,李欧梵其实未必喜欢花这么多时间做运动,但是李欧梵会让她感到平静:“你让我做运动我就做,这样你能够安心。我也希望我的健康情况好一点,这样能陪伴你更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