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墨曦
一
自打尾宿火烧春宫之后,春宫内各星官就各自搬了出去。东徽原是想去人间寻一处好景久居,谁知中意的陶然村早已被人抢了去,于是他便自己亲手造了一个幻境。
春江花月,处碧海苍天之上,居寒月银辉之下。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幻境建成那一日,东徽宴请诸神前来欢饮,月御神望舒驾着天马银车而来,送了东徽一颗雪月银桂的种子。那是月族的圣物,据说入土即扎根千尺,遇水则抽芽直上云霄,逢月华便熠熠生辉,片片银叶无风而动,自奏清音。此物白帝城有一株,广寒宫有一株,其余的都生长在月族居住之地月之华,可以说,东徽手里的这一株,便是月之华外面的第三株。
应良辰而种,雪月银桂抽芽生长,枝繁叶茂,渐大渐盛,堂堂葱郁,一钩弯月垂在天边,仿佛垂在树上,诸神称赞不已。
待宴席散后,东徽才问望舒:“你送我这个,是有什么开天辟地的大事要我为你上刀山下油锅吗?”
望舒正色道:“怎么会。”见东徽松了口气,他又说,“其实我只是想要一条建木树枝,但那树太厉害了,我去了好多回,扯片叶子都被抽成陀螺,你看你能不能帮我去揪一条啊?”
东徽沉默良久,看看已经长好了的雪月银桂,又看看一脸天真无邪的望舒,问:“你要那建木树枝干什么?”不知道当初就是上万年修为的海族女帝去都被打得和疯狗一样,你还去扯树叶,没打死你是建木树手下留情了!
“我这不是缺条鞭子嘛。”望舒愤怒地看着不远处停着的天马银车,“你不知道我那匹马啊,最近和疯了一样到处乱窜!我得收拾收拾它啊!”
东徽手一伸,拿了把铁锹出来:“我还是把这树撬了还给你吧!”
但到底还是舍不得雪月银桂,东徽被逼无奈之下,还是去了昆仑山。
二
建木树位于昆仑山上,此树天地初开时与天地共生,性格极其傲娇小气,叶子都不让人扯一片。因知自己身份贵重,全身至宝,它对人很是防备,但凡有人接近,便张牙舞爪,树枝乱抽,树叶一枚枚竖起来,如同刀片……
但木嘛,都长于土中,东徽五行属土,既为氐宿,氐为天根,那便能知道他执掌的是天地大道与本源。说白点,见到他的人基本会产生一种这是我爹妈或这是我兄弟的亲近感。因此建木树在察觉到他靠近时,虽防备地交叉枝条做了个血盆大口威慑东徽,却也只是试探,并未让那长满獠牙的大嘴咬过来。
东徽正发愁怎么对它说,张张嘴,却见建木树又做了一张嘴与一只手,那手指竖起在嘴边,显然是个噤声的手势。他再去看,原来树上有张枝条做的床,床上躺了一个穿着黑衣斗篷的女子,她正在熟睡,丝毫未能察觉周围之事。
东徽就地坐下,心中诧异不已。
这谁啊?好生厉害!竟能躺在建木树上睡觉,还让这一叶不拔的铁公鸡给她做了张床!这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事。
东徽本意等女子醒来便与她交个朋友,岂料坐着坐着,自己也睡了过去。及至醒来,建木树上早已没了那女子的踪迹,而他身边却放了一条建木树的枝条。
东徽拿着枝条,问建木树:“你给我的?”
建木树用树枝比了个“叉”,又嗖嗖嗖地做了张床,连床上妙曼的女子都做得惟妙惟肖,然后挥舞着树枝把东徽赶走了。
东徽将枝条交给望舒,望舒也吃惊他竟能这样轻易拿到枝条,东徽便将建木树旁看到的事与望舒说了。岂料望舒越聽眉头皱得越深,东徽察觉到异样,不由得问:“你认识她啊?”
“黑衣斗篷,常在昆仑山行走,又和建木树玩得好的,大概也只有她了。她叫雪梠,也是我们月族的。”
月族是对月御神的统称,族内分三大宗:光明宗,明宗,暗宗。光明宗是主家,掌管白月;明宗是分家,绯月、黄月、蓝月之类的少数存在的月御神都被列入明宗;而暗宗……
望舒说:“在你看不到月时,并不是它不在,而是它的颜色与夜色是一样的。但暗宗的人并不与我们住在一起,很少有人见过他们——也没人愿意看到他们。”
月御神是光明的,不论大宗小宗,男的俱是风度翩翩,女的俱是清丽孤美,男女都极爱和平浪漫,唯有暗宗的人着黑衣,戴斗篷,不苟言笑。他们还离群索居,住在大雪弥漫的昆仑山深处,连武器都是镰刀!
望舒说:“这和冥府那些勾人魂魄的死神有什么区别啊?真不想与这样的人是同族。”
之后,望舒便拿着建木树的枝条,驾着天马银车走了。
东徽坐在雪月银桂下,听着春江花月的潮声,仰头望着天上的月,心想望舒要是知道建木树的树枝是她给的,不知会作何感想。
三
是月下旬,天降大雨,三日三夜。东徽撑着伞站在雪月银桂下,天上无月,春江无潮,寂静得有些让人觉得空荡荡的,他想起了望舒的话——你看不到月亮时并不是天上无月。
东徽看了下时辰,推算了一下月的位置,催动春江掀起高浪。他乘浪而上,果然看到一弯黑色缺月,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女子坐在月亮尾巴尖尖上,膝盖上横放着一把巨大的镰刀。
见有人靠近,她一镰刀就挥了过来。
东徽拿伞去挡,“叮”的一声,手腕一震,东徽顿时就满嘴苦涩了,怎么一言不发就开打呢!
他正要报上姓名,谁知那已挥舞到面前的镰刀却停了下来,雪梠站在月亮尾巴尖上,偏头打量着东徽问:“氐宿君上,何事至此?”
东徽是来致谢的,他极爱望舒送的雪月银桂,又不爱欠人情,若拿不到建木树的枝条,他真的会撬了雪月银桂还给望舒。可这样,他大概要遗憾许久。
“只是不承想,昆仑山一行后,没有欠望舒的情分,却欠了你的情分。”
雪梠收回镰刀,仍旧在原地坐下,对此却颇无所谓,看着下方的雪月银桂说:“不是为了你,只是想在这夜夜漆黑中寻到一点光明,没想到还是没用……”
春江花月的潮是跟月的明度勾连的,月光越是浩大,潮声越是悦耳,无月的晚上,潮水就和死了一样。雪梠一直想自己的巡视之夜能有一点亮光,哪怕不是自己发出的。
春江花月建成那日,东徽邀请月御神来参加酒宴,其实她也来了,只是没人注意到她。望舒对东徽的要求她听到了,心中怀着一丝期待,但这期待最终也还是破灭了。
春江花月中,那株雪月银桂奄奄一息,别说清音了,叶子都不长一片,和秃了一样。
东徽不承想还有这种事,再看雪月银桂,那表情就和看一个任性的孩子一般,现在的树都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有个性?建木是这样,雪月银桂也这样,还能不能好好相处了?
但神也不能知道树在想什么,东徽即便有心让雪月银桂在无月的晚上生辉,亦毫无办法。
后来诸神也都发现了,无月时不能去春江花月找东徽——那里丑得和地狱一样,静得和死海没差,喝酒品茶与谈情说爱都是需要气氛的,谁还发疯了去黑黝黝的鬼地方找气氛?
东徽是很开心的,他本就是喜静之人,没人打搅最好了。而且,他一直对雪梠与建木树的交情很感兴趣,有事没事就去找雪梠问上几句。
雪梠对这位君上的孩子心性也略有耳闻,执掌天地之道的神祇对万物都有极大的热情与好奇,何况对象还是建木。
建木天树,无人知其存在了多久,只知道在很久远的故事中就有它的身影。再愚钝的树经过漫长的时间都得道成仙了,唯有建木仍是树的模样,不言不语,骄傲任性。
“它到底是真的蠢,还是大智若愚?”
雪梠思来想去,说:“建木只是想当一棵树。”
别看雪梠现在是暗宗的宗主,最初却是个弃婴,不知父母是谁,一出生便被丢弃在了大雪纷飞的昆仑山中。也是机缘巧合,建木树听闻婴儿哭声,枝条蜿蜒而出,纵横千余里,一路裹带至怀中,从此星月为盖,建木为屋,枝繁为床,叶茂为衣,餐风饮露。
那树本身也是神奇的,礼乐诗书全部通,教了文还不忘教武,与人较量时少有败绩,唯一一次稍处下风,也没让对方吃到好果子。
此事涉及雪梠身世,东徽只知一二。已故的北冥海帝曾去往昆仑山,找建木树要木材为角宿做身躯,一向铁公鸡的建木树竟然真的给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抱有各种揣测。
但在那之后,建木树与月族暗宗的关系便亲密了起来。
春宫会议时,此事被东徽悄悄拿来与角宿说道,妄图一探多年之前的秘密。但角宿不为所动,而是含笑和东徽说:“你那位新朋友的名字还是商沅陛下取的呢,因其被弃于雪中,所以以雪为姓,因其酣睡树冠之上,建木亭亭,如盖似檐,所以名其以梠——不过,‘雪这个字在月族中,好像不是谁都能用的。”
月族女姓白,男姓望,但雪字亦代表尊贵,许多宗主的备选人最初都被赐予“雪”姓。
东徽若有所思,这难道只是巧合?
不,他执掌的是道,比所有人都更清楚,所有的巧合都是必然的。
四
雪月银桂吸收了暗月之光后竟开始变异了,在无月的晚上,树上也生出了片片银白的叶子,银叶黑边。那黑色深得仿佛在发亮,黑色越深,银色越白,最后光芒一黯,只余片片暗色辉煌。东徽笑说:“这天地间第一棵乌衣银桂树,可就是我春江花月独有的了。”
雪梠坐在月亮尾巴尖尖上,春江花月之上第一次起了风,风将她的斗篷吹得鼓起,吹落了她的兜帽,露出了她巴掌大的小脸,那确实是与东徽平日见到的月族全然不同的身姿。
没有银色柔软的银发,没有清澈透亮的眼睛,乌发及腰,眸深似夜。那双眼里的欣喜那样分明,这是第一株独独为了她而变异的树呀!
雪月银桂的变异自然也引来了诸神的好奇,特别是月族,月御神们几乎倾巢而出,来看看他们族中的圣树在别的地方变异成了什么古怪的东西。多数人是欢喜的,唯有望舒来看时表情凝重。
这位月族的天之骄子难得流露出头疼的表情,东徽也有些意外。
“望舒君上,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望舒立即道:“氐君,小弟确有一事相求啊。”
东徽有些无语:“……”怎么感觉又被坑了呢?
月族暗宗一直离群索居,不仅是性格使然,还涉及月族一段不堪的历史,要不是迫不得已,望舒也不想对外说。他忧伤地叹了口气:“自我出生起,暗宗就已经在昆仑山了,也是近日母亲才告诉我,在数百年前,月族还没有暗宗,他们是和我们两大宗住在一起的。但乌发乌眸在月族代表着不洁,他们在月族的地位十分低下,大部分人从出生开始就是奴隶,饱受排挤与欺辱……”
“数百年前,那群人中就出现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前辈,带领着被压迫了多年的族人,斩杀了近一半的月族后离开了月族,定居在昆仑山深处,成立了暗宗。当时的月族族长被迫承认月族从两大宗变为三大宗,原本乌云蔽日时无月的晚上,也开始安排暗宗执勤。”
望舒可怜巴巴地看着东徽:“这事是我族内部的矛盾,原本已经无人记得,可近日因为乌衣银桂的事再次被人提起,你看,这恩怨毕竟也是好几百年前的了,哪有解决不了的?只是,我们平时根本进不了暗宗的地方。小弟知道大哥你和雪梠宗主颇有交情,大哥啊,你看你能不能给小弟去牵个桥搭个线,好赖让小弟见上那位宗主一面? ”
东徽:“……”我什么时候成你大哥了?
望舒说:“大哥,我月族的银桂树给你的春江花月添了不少色吧?”
东徽只好带望舒找上雪梠。
她对望舒提出的重修旧好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昆仑山很美,暗宗所居之地虽冷却清净平和,我们并未有回月族的打算。至于你说的修好……我们挨打挨得多了,不敢和穷凶极恶之徒亲近。”
望舒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去,明明是你们暗宗的第一任宗主杀了我们半数的族人,现在反倒成我们是凶手了?但他畢竟有求于人,不敢生气。
但好言相劝吧,雪梠油盐不进;投其所好吧,又不知人家喜欢什么。最后,望舒只好一拍案,对东徽说:“既然她如此不识抬举,顽固不化,看来我只好祭出大招了。”
东徽是越来越喜欢和他们相处了,他对无赖一向没辙,好不容易出现个治得了望舒的人,自然不肯落下一场戏。他对望舒的大招也倍感兴趣,于是问:“哦?你想如何?”
望舒说:“为了我族的统一大业!我必须以身相许!我要用美、男、计!”
于是,从那天开始,春江花月又多了一个常客,这位常客还经常花样百出地调戏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暗宗宗主。东徽有时候去围观,都替望舒觉得害臊,什么香肩半露,投怀送抱,有个什么意思啊,幼稚。
果然,雪梠也没忍耐多久:“我求你走吧,我对你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望舒衣裳凌乱,还不忘飞一个媚眼:“那月族年会呢?你来不?”
他一副“你不来我就继续死缠烂打”的架势,雪梠无奈,只能答应:“去去去!”
五
月族群聚在月之华,月族年会时,望舒驾着天马银车来接雪梠。
时隔多年之后,乌发乌眸的暗宗终于又一次出现在月族中,当她踏入月之华时,整个月族都安静了一下。
雪梠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些或好奇或厌恶的眼神,心中明白,今日来的人肯定都互相通过气。她不卑不亢地站在月族族长面前,对着那白发苍苍的老者说:“暗宗宗主雪梠,见过老族长。”
她弯下腰去,目之所及,是月之华洒满月华的水晶地。昆仑山的雪到底比不上圣地的白月光,不怪暗宗的子民想要回到这里。
老族长不知何时下来的,她伸手扶起雪梠:“你……是你……”
雪梠并不知道这位老人看到她后为何双目盈泪,也不知道为何月族别宗的权贵们看她时眼带审视,她以为这些人是太久没见过暗宗,所以好奇。
直到老族长病重过世前夕,望舒来接她去月之华,雪梠站在老族长的床畔,低头看着她憔悴不堪的面容,而老族长说:“雪梠,我是你的外祖母啊。”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洪荒历还未结束,月还未有阴晴圆缺,四象帝君才开始寻星官,整个月之华的族人都在商量着去当星官。可星官是天道抉择的,虽需寻找,其实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在族人心猿意马时,当时的月族小公主白素则对星官毫无兴趣。
她借口要去四象帝君那里走动,借着月光之道,驾着天马银车,去了人间。
彼时中原桃花灿烂,白素第一次见到这种夭夭灼灼的花儿,喜欢得不行,便在那个村子里住了下来。但仙人之姿,与常人迥异,岂能不引起注意?加上她偶尔懒散怠慢,不想走路,便云来雾去,一来二去便露了踪迹,被村民发现。自此之后,她便也不再隐瞒,居住在那片桃花林深处。
他们都说她是桃花仙,为她修了神女庙,巨大的女神像头顶戴着桃花朵朵的桂冠。其实她哪里是什么桃花仙,她只是无忧无虑的月女,爱上了中原的花好月圆,留在了桃花林。
许是因她在这儿,许多灵物沾染了灵气,狐狸成精了,美貌异常,成了她的侍女,为她红袖添香;兔子成精了,娇俏可爱,还喜欢把玩药草,于是成了她的御用医师;桂花成精了,飘香十里,惹人迷醉。她便带着狐狸与兔子摘桂花酿酒,谁料划破了手指,血滴落在桂花树上,便有了那人间第一棵雪月银桂……
她的身边越来越热闹,后来,有一只燕子也修炼成了人身,乌衣乌发,眉目像国手笔下的丹青墨宝,他为她描眉,为她加衣,与她一起看远山碧翠,烟雨妩媚……
那是她一生最美最快乐的日子,她情难自禁,明知月族已为她定下婚约,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别人——她一点也不想嫁给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夫君,只想留在人间。
但这终究只是一个奢望,她还是被带回了月族。她几次三番出逃,皆没能成功,反倒激怒了母亲,母亲便派人去杀了她的情人,强迫她穿上嫁衣。白素心灰意冷,在新婚之夜对新郎坦诚自己心有所爱,对夫君她此情不渝,不改其志。而此时,白素又发现自己身怀有孕,为了给孩子一个名分,她便含泪同意了这桩有名无实的婚姻……
老族长伸手握住雪梠的手,沧桑的眼中浮起悲凉:“可你母亲郁结于心,在生育之时逝世了,偏偏你生来便与贵族迥异,月族皇室血脉不容玷污,我只能将你送走。雪梠……你恨我吗?”
那一日,月族老族长去世,她问完那句话就合上了眼睛,没能得到雪梠的回答。
一个月之后,望舒继位,成为月族新的大族长。
葬礼那日,月之华的月光都黯淡,雾气裹着烟雨,朦胧得叫人情绪低落。隔着雾霭蒙蒙,望舒看雪梠的神色莫测。
“真没想到,咱们有情人终成兄妹。”
“……”
“雪妹,你怪外祖母吗?”
望舒的母亲是月族的大公主,与雪梠的母亲是同胞姐妹。当年暗宗叛离月族时杀了大公主,也使得月族失去了已培养多年的继承人,老族长伤心欲绝,派人下界寻找幼女白素,这才有了之后的棒打鸳鸯。其实在那段过去里,白素也好,老族长也好,都是可怜可悲之人。
若她真要去恨,大概更应该去恨那个杀了她大姨妈的人。但暗宗叛离月族的初衷,身为这一任暗宗的宗主,再没有人比雪梠更清楚了。
她仰起头,月华落进她漆黑的眸子里,那双眼睛看不出悲喜,她轻声说:“都过去了。”
不论她与故事中的人有怎样的关系,她没能参与到其中,所以同样无法对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她也会遗憾,也有淡淡的失落,却无法悲痛,仍带有目的。
雪梠问望舒:“你能确保暗宗回归月族后可以得到与你们两宗同样的对待吧?”
望舒双眼一沉:“我能保证公平,但如果有突发事件,也希望你们不要有抵抗情绪,配合我们处理——毕竟,我们的初衷是一致的。”
都是为了月族的人民。
于是,雪梠沉沉点头:“好。”
六
月族在经过几百年分裂之后,终于得以一统,望舒在月之华为暗宗劃拉出了一块地,还为雪梠修了宗主居住的月居。但雪梠并不常在月之华,她喜欢昆仑的雪、建木的绿、春江花月的潮水,特别是那棵为了她变异的乌衣银桂树。
后来,望舒和她说,雪月银桂之所以会变异,可能是因为沾染了她父亲的血:“小姨去世后,人间的雪月银桂都枯死了,浸染了小姨夫鲜血的银桂树是最后枯萎的,它不像别的树那般化为灰烬,而是留下了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在月之华无论如何都不能发芽,到了春江花月之后却入土即刻抽芽了。过去望舒也以为是春江花月的环境得天独厚,现在想来,不是春江花月的原因,而是因为那天,雪梠也在。
望舒揣测:“也许这颗种子,只是在等待你。”
雪梠一时恍惚,她被建木树抚育长大,原本懵懂无知,直到遇到来昆仑取建木枝干的商沅陛下,才被送去暗宗,拜入暗宗宗主门下。师父严厉,对她自小要求严苛,她尊敬师父,却从未与师父亲密过,一直以来,她都很羡慕那些能够承欢父母膝下的孩子。
也许是她的眼神太渴望,东徽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你想去你父母相识之地看看吗?”
人间中原,过去种满雪月银桂的地方已经变成桃李之地,巨大的女神像也在岁月中斑驳了模样,村中的老人对着懵懂的孩子说着不知多少岁月前的古老传说。
故事里的美貌妖精得道飞天,故事里英俊的少年和神女双宿双飞,他们有美满的结局,生活在月光遍地的九重天……
她想起自己成年时,从来不求人的师父去找了四象帝君之一的温川陛下,求温川陛下为她打了一把兵器当作礼物。接过这把镰刀时,她也曾好奇地问师父,为何给她的武器是这古怪的模样:“只是因为好使吗?”
当时,师父说:“你觉不觉得它的形状像燕子的翅膀?”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所以世间那么多武器,师父独独送了她这把镰刀;所以只生长在月之华的雪月银桂,在春江花月成了乌衣银桂。
雪梠站在落霞坡的桃树下,仰头看着女神像,低头抚摸着手中巨大的镰刀武器,吸了吸鼻子,垂下了漆黑的眼眸。
原来,她不是被生身父母丢弃的啊。
“东徽,你说,他们期待我的诞生吗?”
中原的风温柔地掠过,江南的雨带着夭夭的桃花色,东徽低头看雪梠,她的乌发在风中扬起,眸光湿润明亮,眼底的忐忑轻盈脆弱。
于是,他忍不住低下头去,额头抵住她的眉心,轻声说:“当然,他们这般相爱。”
七
雪梠不再任暗宗宗主了,她并非真正的月族,之所以黑发黑眸,只是因为她有一半燕族的血脉。但人间燕族,她亦没有交往过,因此也没有兴趣去寻她父亲的族人。
没事的时候,她便去春江花月找东徽,和他一起修剪乌衣银桂。春江花月原本是无风的,东徽好像不喜欢无形无态到处调皮捣蛋的东西,但雪月银桂沾染暗月辉煌变成乌衣银桂之后,春江花月就有了风。
商沅陛下的忌日,雪梠去北冥海祭拜,带了一捧乌衣银桂新发的花。乌衣银桂的花与雪月银桂的银白也不一样,它开金灿灿的花,一簇一簇地拥在一起,很是漂亮。雪梠总觉得,若是商沅陛下还在,肯定也会喜欢。
少璎也很开心,问雪梠讨要树枝,准备在北冥海也种上,雪梠便去春江花月问东徽拿。
不做月御神后,她想过要去给东徽当花农,东徽却让她去找温川:“你想来我这儿,我随时都欢迎你,但堂堂前任月族暗宗宗主只给我当花农,也实在大材小用。如今四象帝君正在找星官,你不如去玩玩。我记得,你的武器还是温川陛下替你打的吧?”
雪梠若有所思。
玄武殿前正打得热火朝天,温川坐在台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群看。他择星官的方式和青帝全然不一样,青帝是按着天道一个个来,天道让谁成星官就是谁。但温川不,管什么天道抉择,他就是要想厉害的,谁打赢了谁是。
正看到兴头上,忽然,在场的人都狠狠打了个冷战,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齐齐看向了一个方向——那个扛着巨大镰刀穿着黑色斗篷的不是冥府勾魂使者吗!他们当中是谁要死了啊!说好的点到即止呢!谁痛下杀手了?
温川也诧异了一下,第一个念头也是——这是谁死了啊?
但看到那匹青骊天马时,他随即反应了过来,这不是冥府的人,而是月族暗宗宗主雪梠——哦,现在已经是前任宗主了。
雪梠一路驱车过去,带起阴风阵阵,一群平日里在各族中也是佼佼者的骄子俱是面色发白——还没活够,怕死啊。
雪梠从马车上下来,对温川说:“帝君,雪梠前来应聘星官了。”
温川看了一眼长驱直入的人,面上笑若春花:“不错。”他的玄武殿就需要这种能威慑敌人的星官在。
而雪梠本身是争气的,巨镰在手,几乎无人可以近身。
那场比试持续了三日,最终挑选出了七位星官。
第四日,玄武殿大封星官,温川将佩印交给星官们,对他们说:“我喜静,平日不爱宴会歌舞,尔等执勤日来冬宫就是,平日还是住自己那兒。”
雪梠看着佩印上刻着的“危”字,眼神莫名。
温川让众星官散去,独独留下了雪梠,对她说:“想必你也发现了,别的星官的佩印上都有他们所属的图腾,你呢,月族不与外族通婚,若要刻上你的真身,以后你在月族就待不下去了。”
昆仑厚雪,建木苍天,雪梠靠着建木树,低头抚摸着手中的佩印,想起从玄武殿回来之前和温川说的话:“没关系,我从来也没在月之华待过,对月族没有感情。”
对暗宗也只有责任,她渴望的,一直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家而已。为此,哪怕丢弃的是别人眼中无上的荣耀,她也想要和过去的亲人靠近一点点。
建木枝条摇晃,编了两只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又掐住雪梠纤细的腰肢,将她抱起转了个身。天边彩云之上,东徽带着一群神祇,浩浩荡荡而来:“我带大家来恭贺你上任。”
歌声响,琴瑟起,篝火摇曳,那一席摆开,整个昆仑的雪仿佛都映着火色的快乐。
但雪梠知道,这样的快乐也是短暂的。不久之后,当象征着她身份的危月燕图腾传遍碧海苍天,她就再不是月族中人。
过去她总觉得不管是月族也好,暗宗也好,都是没所谓的,但到了真正要离开的这一天,仍旧忍不住满怀惆怅。
那夜,雪梠喝醉了。
诸神离去后,东徽却没走,他伸手拨开覆盖在她醉颜上的发丝。
她的师父、前任暗宗宗主是个严苛得有点过分的领袖,大约只给过她长辈的威仪训斥,却从未给过她亲人般的关爱,以至于养成了她如今这古怪的性子。
他温柔垂目,眼中带着怜悯,低声说:“想要被爱吗?真是可怜的小家伙……”
然后,他抱起雪梠,踏着云彩朝春江花月而去,将昆仑的雪与天上的月都抛在了身后。
八
大荒歷七十八年,人间战乱,温川派雪梠下界定风波。人间二十五年后,雪梠归来,首先去了春江花月。
东徽坐在乌衣银桂树下抚琴,广袖博带。琴声与潮声中,雪梠走到他身边坐下,撑着下巴看他,这个博雅的男子,不论是为神时还是为人时,都叫人无法抵抗。
人间二十五年,她转世成了燕族公主,而他是太初山中亦人亦仙的大祭司,这二十五年,他助她良多,虽然他们从未相见。
“燕族的祭司也是你的徒弟吗?”
东徽拨弄着琴弦:“氐宿泽被芸芸求道者,所有求仙问道的术士都算我的徒弟。”
雪梠抱着期待,惆怅地说:“燕族的图腾是燕子,供奉的神祇是月神,温川陛下派我下界前与我说,我父亲会转世到燕族,可我等了二十五年,却什么也没等到。”
她失落委屈的模样,像个要糖吃的小孩儿,东徽忍不住好笑:“要么,你先回去一趟危宿殿?说不定能收到什么礼物呢。”
雪梠将信将疑,回到危宿殿后才发现殿中堆满了祝寿的礼物,才突然想起来,她的生辰快到了。辅官将一封贺书递到她手上,说:“这是从人间燕族寄来的。”
雪梠拿着那封贺书良久,擦擦眼角的眼泪,转身朝外跑去。
人间中原,春风过处,桃花十里,雪梠穿过花林,在落英缤纷中走到那人面前。
那人乌发黑眸,有着与她极其相似的面容。他看她的眼神温暖柔软,他湿润了眼眶,抱住了她,叫她:“雪梠。”
那夜,春江花月的海面上多了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孤岛,随着潮起潮落而漂泊。而乌衣银桂如火如荼地盛开着,长风过后,金花玉叶,乌衣为边,成了碧海苍天一奇景。
花期时,诸神来游玩,看到海上小屋的牌匾上刻着三个字:燕归来。
黯淡的月光下,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坐在屋顶上,手中握着巨大的黑色镰刀,一只燕子从乌衣银桂树上掠起,飞到了她的手中。
只要等待着,他们一家终会团圆。
终
乌衣银桂树开花时,角宿也来了。东徽与他颇为投缘,言辞间便也比较随意,角宿难得好奇地道:“听温川陛下说,雪梠的星官名号还是你想的,你对她倒是上心。”
危为屋盖,与梠可谓相对,东徽这样一个懒人,能让他花心思的人与事都不多。
“我听说,冥府那边最近还出动了鬼差,让去找已经仙逝多年的月族公主白素的去向,这事和你有关系吧?”
东徽饮下一杯酒,脸上薄红,轻声道:“唔,算是还她赠我建木树枝的人情。”
角宿含笑道:“那你这还回去的东西可真是太多了。”
但,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又有谁说得清呢。
反正,这春江花月,总是海上月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