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春过小桃枝

2017-08-24 21:07麦丞
飞魔幻B 2017年7期
关键词:姑姑公主桃花

麦丞

窝于深宫中的小皇子某日翻阅旧书,从书页中掉出一张便笺,笺上写的是东瀛某位诗人自创的俳句。

“日复一日,盼来今年桃花开,听闻是白色,哪知是红色。”

小皇子不明白其中意味,乐颠颠地跑去问钟于政事的父皇谢勉。

在御书房门口堵了半日,等谢勉一出来,小皇子便托起那张泛黄的便笺奶声奶气地问:“父皇父皇,这句诗写的什么故事?”

问出口的同时,他便见到自己父皇终年雾气蒙蒙的眼瞳一点点清澈起来,如同汹涌咆哮过后黄沙一层接一层沉底的湄河。

而后,谢勉闭上眼睛慢慢地回答他:“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谢勉第一次读到这阕俳句时和小皇子一样,只有八岁。但他比小皇子惨些,惨在他父母双亡。同时,他也比小皇子幸运些,幸运在他是先帝谢榐膝下唯一的孩子,因此那时他已是天子。

然而他毕竟心智不足,于是朝堂之事都是由先帝的胞妹长公主谢桃一手掌管。上朝时他百无聊赖,下朝了便兴致勃发地领着一帮宫人在皇城里打闹。

有一日,谢勉偷溜进谢桃的书房,从书架上翻出写了那阕俳句的便笺。他啃着果子翘腿坐在谢桃临字的长案上,一手还握着那张便笺。

直等谢桃与人商谈完推门进来,他连忙跳下,仰着脑袋顺手晃了晃便笺,问:“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谢桃伸手接过便笺,小心翼翼地收进他够不着的书架上。做完这些,她才转过身看他,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远处。

半晌后,谢桃叹了口气,道:“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那是谢勉第一次在这位雷厉风行的姑姑脸上看到迷茫二字,也就这么对那阕俳句,对两色桃花留意起来。

开春时,谢勉最亲近的内侍王子安为哄他开心,带他去逛宫中的桃林。那像是一片火海,红桃花开得很好。谢勉看着反倒烦躁,闷闷地问:“怎么没有白色的桃花?”

王子安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调动二十来位宫人在林中一处处翻找,竟然也真在红桃花林中寻到了一株白桃。花骨朵很小,叫人怀疑是否是经冬未消的霜雪。

谢勉看得如痴如醉,终于笑起来,同王子安说:“朕想看一整个林子的白桃花。”

王子安让人用皓白去染白红桃花,但颜料总是掉。离谢勉的限期愈来愈近,被王子安驱使的小宫人生怕不能完成任务要挨罚,连夜赶工时还偷偷流着泪。

谢桃议事完毕经桃林回寝宫,听闻哭声得知缘由后眉头当下皱起,让人去请谢勉来。于是,谢勉迷迷糊糊地被人抬来时见到的,便是谢桃驻足桃花林中,广衣长袖,面容清寂。昏黄的五色宫灯映在妖娆的红桃上,而一枝桃花又差些勾住她的卷云鬓。

谢勉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一些,笑起来:“姑姑何事?”

谢桃撇下宫人独步走到他跟前,迫得谢勉抬起头。她一开口,他的笑容就凝固了:“群雄似虎环饲,奸宦如蚁丛生,百姓苦不堪言,江山危如累卵。”她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问他,“你还想看白桃花吗?”

不惹她生气,谢勉的生活就会极其无趣,于是他一脸天真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想啊。”

下一瞬,谢桃扬起手一掌掴在他脸上,所有人都惊得跪下,她气得几乎发抖:“你简直不及先帝万分之一!”

谢勉将脑袋扳正,笑得颠了下肩膀:“朕,自然是不及先帝的。先帝可没有一位这么能干的姑姑替他把持朝政。”王子安跪在身后偷偷拉扯他的衣袖,被谢勉一把甩开。他笑着,一边眼皮跳起来,“姑姑想要摄政便在朝堂上悬挂珠帘,想要掌控内宫便从公主府搬进皇城,想要培植心腹就在国中安置无数眼线……朕不都让着你吗?”

“现在,朕想看个桃花,都要问你的意思吗?”他长长地吐气,笑着道,“姑姑下回,是不是就想要朕的皇位了?”

他明显察觉到王子安发着抖,同时他也等待谢桃发怒。然而她却十分平静,宫灯燃尽,她的面庞也显得柔和起来。

“我不会再拦着陛下看桃花,明早你过来,”她轻轻开口,“我允诺陛下能看到一整个林子的白桃花。”

闻言,王子安松了口气,打过圆场后送谢勉回去。

第二日,谢勉如约赶来,谢桃守诺地让他看到了整个林子的白桃花。

整个林子都是白逃花。

整个林子只剩那棵白逃花。

因为谢桃拔去了所有的红桃。

白桃枝沾着晨露微微摇动,如同醉中起舞的酒仙。谢桃自花下经过,卷云鬓拂过花盘惊落堆雪,她的面色比白桃更清冷。没有再上前一步,她便停在花下望着他,不笑,不开口。

谢勉耳畔却回响着千千万万遍不存在的嘲讽,仿佛是一百个谢桃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陛下,你觉得怎样?

他捂住耳朵逃走,早朝时耳朵也疼得不得了,只知道谢桃端坐帘后轻描淡写,却几乎将私下支持他的朝臣全部贬去乡野。他不能开口反驳一句,下朝后匆匆被王子安扶回去。

等回到寝殿,谢勉挥动臂膀将所有器具拂落在地,牙齿在唇上磕出了血。王子安流着泪跪下来劝他:“陛下,您要忍!一定得忍哪!”

他捂住脸哈哈大笑起来:“忍!朕当然得忍!朕不也……只能忍吗?”

“她那样的女人,从虎狼之地都逃得出来,不忍又能怎样?”

謝桃待过的虎狼之地是南侧毗邻苍国的黎国。

景帝二十一年,苍黎两国交战以苍国大败告终,除却割地,景帝还被迫交出一双儿女为质。当时不幸被选中的便是母妃亡故、外戚势弱的谢榐、谢桃兄妹,远离故土去敌国当质子时,一个十六岁,一个九岁。

黎国终年大雪苦寒难耐,没有人想过这对兄妹能活下去,可他们偏偏做到了。

他们在黎国一待五年,等景帝二十六年因子嗣争斗损伤了几乎所有元气,皇室终于想起还有这个备选,景帝才不得已割地换了谢榐回来。而谢榐归来数月后,周身褴褛的谢桃才独自偷偷逃回。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回来的,只知道待她回来时,已被景帝欣赏有加的谢榐在人群前弯下腰,满脸微笑,背着赤足的谢桃一步步回到皇子府。而后便是夺嫡,他们联手打压除去野心勃勃的皇室旁支,让谢榐走上了帝位。

谢榐在位第一年,皇后生下了谢勉。谢榐在位第二年,暴毙身亡,皇后随之死去。人们钦佩皇后的气节,只有少部分人认定其中缘由深不可测——在谢勉即位之时。

先帝谢榐死得仓促,底下一帮各怀鬼胎的朝臣,黎国也陈兵关外。将领等待君王的加封和犒赏,被谢桃拒绝了,便以延迟发兵作威胁。而尚衣宫拒不将龙袍改小,仅有一岁的谢勉完全无法穿戴。

登基那日,所有人立在殿中等着看虚有其名的皇室出丑,可等内侍在宫中甩过十三鞭子驱除邪秽后,人们看到谢桃身着曳地龙袍,头戴天子九冕冠,一步一步自殿外走来,有着不可说的绝代风华。她怀中抱着年幼懵懂的谢勉,绣了金丝龙纹的长袖笼住他,仿佛是托着金龙的祥云。随后谢桃走上高阶,抱着谢勉在龙椅上坐定。

她将眼光缓慢而深刻地在每个人脸上留下印记,可最后离开,远远眺望大苍江山。谢桃拔高声音:“愿吾皇,享盛世!愿大苍,不衰不灭!”

礼成,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因为太过震撼,不知她瘦到一压即碎的胸骨如何酝酿磅礴与雷霆,不知女子之躯,何以典藏豪气与云霄。

这些是很小的时候许多宫人一遍遍讲给他听的,可谢勉不厌其烦地听了数百次,每次都仿佛身临其境,山川河流尽皆匍匐在他与谢桃脚下,而她懒得置眼一看。

可后來王子安告诉谢勉,迟早有一日谢桃会再次披龙袍竖金冠,悠闲地坐在龙椅上。可那时,她的怀中绝不会有他。王子安还告诉他,先帝谢榐早知谢桃司马昭之心,暴毙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此生恨为兄妹。

王子安是谢桃愈来愈忙后内务府调来伺候他的,谢勉与他在一起的时间远远长过谢桃。他的话谢勉深信不疑,何况是在谢桃诸多反常举动验证了这点之后。

谢勉觉得,他越长越大,谢桃看他就越来越碍眼。迟早有一日,她会忍不住拂去这颗沙子。

因为白桃花的事,谢勉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与谢桃交谈,直到十岁那年他患上天花。苍国没有这样的病症,不知他是怎么得上的,而派去照料的宫人也接连染病。谢桃恐疫症在宫中爆发,便禁了谢勉一人在内殿不准人靠近。

王子安被人拖走时,谢勉迷迷糊糊地睁眼,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要死了。可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一个臂弯中,袖口沁出微微桃花香。他抬起头,就看到了谢桃。她手中端着药碗,正要往他口中灌。谢勉心中一痛,想挣扎却没有力气,只好紧紧抿着唇。

谢桃屡试未果,放下药碗:“我没有做武后的心思。”她这样说,“你不必总是提防我。”

谢勉像是被劝诱,牙关一松喝完了药。

谢桃要离开时,谢勉问她,不怕被传染上病吗?

谢桃没有回答,只是每日都来看他,送药带饭一月不停,他的病终于渐渐好起来。

有一天太阳很好,谢桃破例开窗让他晒晒脚丫子。谢勉将十个脚趾用力分开又挤在一起,乍见散于光下的一朵白桃,便抬头问:“那阕俳句,真的很悲伤吗?”谢桃一怔,偏过脑袋点了点头。

那一刻,谢勉想起了小时候的恶作剧——他撕了父皇谢榐的一张手稿。

谢勉彻底病愈后被王子安迎回正殿,这个多年陪伴他的老仆一遍遍耐心地确认他是真的无恙地逃出谢桃的掌心,而后才松了口气。谢勉觉得好笑,同他说起一月来谢桃的作为,末了道:“或许父皇母后的事都与她无干。毕竟,她是朕的亲姑姑。”

然而王子安摇头道:“现下朝堂不稳,公主还想用陛下维持面上的平和。等有朝一日她不需要您了,便会将您看成肉中之刺必欲除之而后快。陛下!您不可相信公主啊!”

谢勉皱眉听着,恍惚一抬头,就看见殿门上投映出的纤长人影,他不由得心惊了一下。

片刻后殿门大开,多日不见的谢桃立在门外,眉间一点朱砂如血,身姿凛然高洁。她不多说,一步跨进门内,裙摆随之晃动,谢勉大惊失色:“姑姑不要!他是口不择言!”

随着谢桃进到殿中,一列御林军快步冲进将王子安拖走。

谢勉那时天真,还以为有的商量,以为谢桃不是心如蛇蝎的女子,他扯她的衣袖:“姑姑,朕从小是他看大的,他就如同叔父,您放他一马!”

谢桃冷冷地垂视他,冷笑开来:“他现在懂得离间你我,将来就懂如何掌控你杀了我。王子安此人——我断断留不得!”说罢,她甩开他踏步离开。

谢勉一惊过后,便踉跄着跟出门外,却见王子安已被就地正法,血浸润了三五块地砖。

忠心耿耿守了他八年的人,一朝身死。谢勉后退一步笑起来,宫人去扶,被他甩开。他盯着谢桃道:“没事,不必管朕。姑姑开心,就好了。”

谢勉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心中若有关于谢桃的天真想法,也在那日被王子安的血彻底洗净了。浑浑噩噩地过去数月,他终于真正挣扎起来。

他私下联络谢榐的旧臣,暗中培植心腹,渐渐懂得韬光养晦,而明面上仍是不学无术只懂在早朝之际逗蛐蛐的窝囊皇帝。谢桃对此不多言,只要在不影响朝堂运转的前提下。

其间谢桃从内务府拨来一个新的内侍给他,是个年轻清秀名唤陈旭的宫人。他无法不接受,但避之如蛇鼠。陈旭却仿佛并非谢桃的人,他多次在谢勉与先帝旧臣密谈而谢桃突然到访时通风报信,并帮助谢勉藏匿先帝旧臣。

长此过后,谢勉查探得知陈旭曾是被困于黎国的苍国人,蒙受谢榐大恩后随其归国入皇城。谢榐为来日打算将陈旭去名藏于内务府,而谢桃并不知情。所以,陈旭唯一的主子,是谢勉。

在谢勉暗中与谢桃角力的同时,谢桃逐步收服或除去了朝堂上蠢蠢欲动的臣子,平战祸,安流民,在民间声望颇高,衬得他这个傀儡君王可有可无。此时朝上只剩两颗毒瘤,一是兵马元帅元赫,一是征南将军魏廷,这两人手握兵权,掌大苍命脉。谢桃迟迟未对他下狠手,谢勉猜测是因这两人未除,她唯恐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因此,前朝以一种微妙的四方关系维持着平衡。

这种平衡持续数年,终究在谢勉十四岁时被陈兵关外的黎国打破。因元氏与魏氏恐损耗战力不肯死战,因此交战数次次次战败,只能闭城死守。

两月之后,黎国派出使臣觐见献礼,言明只要苍国交还谢榐登基之初夺回的五座城池,便停战讲和。

元氏、魏氏袖手旁观,朝臣战战兢兢等着谢桃决断,而谢勉一边瞧着白玉盅里几只蟋蟀斗得热闹,一边斜眼偷瞄使臣奉上的礼——一只耷拉脑袋半死不活的雪犬。

谢勉知道,谢桃与谢榐在黎国为质时便是被派去照看雪犬,不禁好笑起来,等着看谢桃会是怎样的反应。

僵持半晌,珠帘后传来谢桃冷至彻骨的嗓音,冷而低沉:“没的商量。”

随侍卷起珠帘,谢桃迈步立在谢勉身侧,目光锐利直刺使臣:“苍国绝不交还一城一地。”她扬袖一唤,殿中卫兵立刻将使臣围住。

他大惊,斥道:“公主!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谢桃冷笑:“不能斩?我偏要斩!斩下你的狗头让你的雪犬拖回去,好让你们陛下明白我们的心意!”说罢,她挥袖,卫兵便拖着使臣离开。随后谢桃上前一步,进入谢勉的前方视野,轻轻吸一口气,高喝出声,“一寸城土,草木春光,皆为我大苍所有。若不能守,不配——为男儿!”

声音在殿中激荡回响,辗转冲击他的耳膜。他抬头便可见她长衣广袖当风而立,面庞依旧年轻,却坚毅万分。阳光从窗棂一格格刺入,蔓延在她脚边,谢桃仿佛是踩着岁月光阴,挡在了他跟前。

谢勉的手搭在腿上,隔着一层衣料都能清楚地摸到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气势并不等同于筹码与胜算,谢桃手中除宫中禁卫军并无其余兵力,硬战还是要靠元赫与魏廷两人。堂堂长公主纡尊降贵拜访两府多次,最后顶着满脸疲惫站到了谢勉跟前。

她开口,身后的暮色迅速消沉:“元赫同意领兵御敌。”他不接话,知道她肯定有下文,“但他要求你随军同往。”

闻言,谢勉笑了一下,但让他意外的是谢桃接下来的话:“另外,他要你现在下旨将我许给他。”

谢勉愣住,认真地去看谢桃的表情,那张暗藏流年的脸除去疲倦没有一丝额外的情愫,他心中却翻涌如水沸。想了很久,他终究只能笑着讥讽:“然后朕以身殉国,你好携你的夫君瓜分这谢氏江山?”

谢桃轻声道:“你是皇上,固山河守国土,义不容辞。”她的目光如箭,几乎将他一箭穿心,片刻却又和缓语气,“有人护着你,不会有事的。”

谢勉低头大喊:“姑姑!”他抬起头,眼眶通红,仿佛即刻便要落下眼泪,到最后却也一直是微笑著的,“不会有事?你巴不得朕早点去死才是吧?”

“小时候你总抱着我,说要护我一世守大苍河山,说我们血脉相连此生不断,说倾己所有不怨不悔。可是姑姑……你早就忘了吧!”他的自称在瞬间发生改变,扬唇笑起来,“若是朕偏不下旨,偏不去,待如何?”

谢桃不为所动,像在看一个稚子撒泼,道:“那我便自行拟旨覆印,打折你的腿,扭断你的臂,堵住你的嘴,捆你去边关。”她转身离开,华服广袖在风中猎猎翻飞,“别以为我做不到。”

谢勉腿一颤几乎笑着栽倒,陈旭连忙上前扶住他。他大笑开来:“她果真要朕去死。”笑着笑着,眼泪就迸出来。

这是谢勉此生因谢桃流的最后一次眼泪。

三日后,元赫发兵,谢桃说一不二,逼着谢勉披挂上阵。她将陈旭禁在皇城里,陈旭只好派人偷偷护着他,都是黑衣蒙面的影卫。

历经两月大战,枯骨积垒,流血漂橹。谢勉数次死里逃生,需要顾忌的是元赫和千军万马,能依靠的却只有陈旭私下派给他的影卫。

大败黎国后,元赫果然有了行动,假作是黎国残部夜袭军营,其实是想趁机除去他这块绊脚石。

大帐被烧到一半时,百箭齐发,他腿上中箭动弹不得,数十影卫悉数战死,最后只剩一名黑衣人不顾生死将他偷偷背出。逃出时一支箭擦过黑衣人耳畔带血穿出,然而他只是闷哼一声,脚步不停地朝前走。

黑衣人对边境地形十分熟悉,避开各处关卡将他往苍国送回。黑衣人的话不多,声音低沉,任谢勉如何说回去要给他加官晋爵也没有欣喜,只道君辱臣死,理所应当。

走了十来日,进入京都的前夜,两人在破庙里休息,黑衣人耐心地为他换药,谢勉忍不住感叹:“你不过是朕的臣属,却能鞠躬尽瘁,可朕的姑姑,”他笑一下,“却想把朕往死里逼。”

谢勉被黑衣人送回皇城见到陈旭后,陈旭满含热泪地接应他赶往正值早朝的金銮殿。他一身武装携剑上殿,带回了捷报。然后,他笑看珠帘后面色惨淡的谢桃,眸光在她回望时一点点冷下来,像是结满秋霜。

下朝后在甬道上不期而遇,谢桃停滞了一步,提裙上前:“回来就好。”

那话里简直带了再饱和不过的失望,谢勉嗤笑道:“朕回来了。姑姑失算了。”

“可既然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卸下军甲扒开衣襟,上面密布刀伤剑伤,几欲刻骨,“姑姑欠下的,便总要还给朕。”

看到谢桃脸色唰地变为煞白,他的心情突然好了许多。

之后,大军班师回朝,元赫入宫与谢桃密谈多时。探子告知谢勉,谢桃因元赫未能在乱军中了结谢勉而动怒。探子又说,谢桃正与元赫密谋,将谢氏江山许给元赫——只要元赫了结谢勉,不让她亲自动手愧对先祖,她便与他一道除去魏廷永享盛世。

探子跪禀这些时,谢勉依然在看白玉盅里的蛐蛐儿。原本斗作一团的小虫子学乖了,懂得找伴儿,两两结伴隔岸而望。殿里静得出奇,唯寒虫鸣泣在耳。

他发了很久的呆,陈旭奏秉道偏殿中有贵客在等,谢勉苦笑起来,道:“朕真傻。从前竟然以为,她是真心想让朕享一个盛世。”

低头盖上盅盖堵住聒噪的虫鸣,仿佛是将自己的心脏紧紧握在手心,不让它发出任何怪响。谢勉望向陈旭,眼底开始弥漫日后数十年不散的大雾,无奈地道:“朕就答应他吧。”

公主出嫁是国礼,谢勉执谢桃的手一路送至北宫门。放手前,他问了两个问题:“红桃花白桃花,姑姑喜欢哪个颜色?姑姑对先帝,是怎样的想法?”

谢桃闻言一惊,抬头时眼中是少见的仓皇。谢勉松开手笑起来,道:“吉时到了,姑姑你该走了。”

十里红毯铺陈在她脚下,谢桃穿越一百道城门远去,一步一步,始终没有回头。背影渐缩成一片红桃,最后彻底消散,城门又依次紧闭,锁住谢勉孤身一人。

他站了多时,直等陈旭携密信来寻方摇头笑道:“陈旭你看,她总是把朕当成小孩子,可朕其实什么都懂。”

那阕俳句,是谢桃的心事。她心中放不下的人从来都是先帝谢榐,她的胞兄谢榐。

两人去国离乡为质子,以命相依,数次死里逃生。谢桃那时候年纪小,日复日年复年,对谢榐的感情慢慢变了味。谢榐告诉她,他们是亲兄妹,此生断无可能在一起。后来谢桃在冬天病得要死,却仍然在问这个蠢问题。

谢榐没有办法,同谢桃说:“我们离开苍国时在桃林里栽了一株幼桃,等回去了,要是开的是白桃花,我们就在一起。”谢桃就为这个念头挣扎着活了下来,但谢榐很清楚,红桃林里折的花枝怎可能开出白桃?

再后来苍国为皇室考虑赎回谢榐遗忘谢桃,谢榐离开前握住她的手,要她一定记得回去看桃花。谢桃于是挣扎着逃回。

最终她看见了满园红桃,谢榐说,这是天意。

可谢勉知道,并不是。因为他小时候撕下的谢榐手稿上写了一句不甚押韵的短句,花开竟白桃,晨起染朱砂——谢榐骗了她。

等谢桃知晓,因爱生恨。她毒死谢榐,赐死谢勉母后,抱着谢勉登基,拥尽谢氏江山。

第一场冬雪落下来的时候,宫中举行封酒节,谢桃说要缩减用度,受邀的臣子便寥寥无几。其中谢桃党与位高权重的保皇党皆有,魏廷却告假不出。

人人别座而居,面前垂下纱帘以遮掩饮酒姿势。酒席过半,上座保皇党见陛下忽撂倒酒杯,口鼻中鲜血涌出,踉跄着站起要去拂纱帘。众臣方上前探看,又闻引弓搭箭声,顿时明白过来:“谢桃!你胆敢弑君篡位!”

“又有何不敢?”谢桃平静地坐于纱后饮酒,淡淡一笑,“也不是第一次了。”

话落箭矢流窜,血洗青金台。

腥风血雨过后,谢桃甚至无意查探谢勉的尸体,只让随从去辨认,而后便领着元赫要去殿中取玉玺。

谢勉站在高楼上漠然垂视青金台,眼中俱是大雾,转身吩咐陈旭:“让魏廷动手吧。”

谢桃与元赫一路畅通无阻地经饴道进入西宫门,甫一踏入,四门蓦地紧闭,城墙之上万箭搭起,领军者魏廷,谢勉立足其中。四宫门宛如一只窄瓮,易进难出,元赫咬牙切齿,谢桃则冷冷地逼视谢勉,语气如同坚冰:“唯有死战。”

地势不利,元赫军又经了一场大战,苦战三个时辰后,元赫中箭而亡,谢桃被生擒。连失几位大将后,元氏军群龙无首,被谢勉收入麾下。

谢桃被擒、元赫伏诛后,朝堂中的浑水清澈许多,却更加危险。魏廷与元赫私斗多年,谁都想将对方踩在脚下。后来元赫娶谢桃,让魏廷察觉到极度的威胁,他便暂归谢勉麾下,两两对峙。

魏廷在元赫身边安有细作,得知谢桃与元赫欲趁封酒节逼宫,便将计就计演了一出。可谢勉也知道,魏廷那时不过缓兵暂行,迟早是要反目成仇。如今他拥元氏军却未彻底降服,魏廷却是魏氏军实打实的主子。硬碰硬,他并无胜算。

谢勉承诺给魏廷无上的恩赏,而后隔了许久,他终于去见了谢桃一面。成王败寇无话可说,等他快离开时,谢桃才背对着他开口,莫名其妙地含着一丝笑意:“你长大了。”

“那年先帝身死,元、魏作乱,我抱着你躲在灵前,你很小,一味只知道哭。转眼过去,”她笑了笑,却只重复一遍,“转眼过去。”

谢勉低头看她,那发间已有银丝,身躯羸弱如同病柳。他一瞬间明白,冷嘲道:“姑姑这时才知道提起旧事,想换一条命?”

谢桃没有答话,片刻后微微侧倾脑袋,一派自信:“你杀不了我。”

谢勉回想起这话是在銮殿之上,魏廷开口要了凉州、并州地界,谢勉猜想他是要领兵逃脱自己的掌心,好休养生息。他点头,魏廷又开口求娶新寡的长公主谢桃。谢勉愣了很久,等魏廷絮叨地说了很久后,他才知晓,魏廷已偷偷将谢桃带出了宫。

是啊,只要有长公主这个头衔在,只要有这满腹权谋在,无论何时,谢桃都炙手可热。

她这样聪明,她始终技高一筹。

谢桃离开时,魏廷恐谢勉伤她布下了层层防卫。她与魏廷共乘一车,临出发才下来一趟,第一次规规矩矩地给他行臣子礼,也是第一次笑得那样开怀。

她说:“群雄似虎已捕,奸宦似蚁已除。百姓安泰乐居,江山稳固如磐石。陛下,大可安心。”

謝勉依旧想惹她生气,露出一颗虎牙反唇相讥:“可是姑姑这颗最大的毒瘤不还在吗?”

闻言,谢桃愣了一下,没有说话,登车离开。

一行人渐行渐远,陈旭上前为他添上大氅,他目光未移动,问道:“她迟早会带着千军万马回来。可朕为什么总觉得,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旭拢袖在胸前,抬至额上慢慢回答:“陛下英明。公主,的确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半月后传来密报,魏廷的车队在抵达凉州前出了事,谢桃与魏廷乘的那辆车摔下悬崖,两人皆殒命。半夜驻扎的营帐又起山火,烧伤数位主事大将。

密报传来时谢勉先是一愣,又了然地笑起来,合上折子同陈旭谈笑:“你看,姑姑又想诓朕去扶灵,好设下陷阱取朕代之。”

陈旭没有笑,拱袖正色答:“陛下,公主是真的殁了。”

闻言,谢勉猛然扬袖掀下砚盒,墨泼了陈旭一身。

地方州衙将谢桃的灵柩送回京都后,谢勉遣十位御医切脉证实她并非假死。除摔下高崖的伤外,御医还道谢桃积劳成疾,即使不是摔死,也没有两年好活。

他挥袖让人散去,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很久。

陈旭来的时候,他便看着谢桃问陈旭:“她死了。终于死了。朕该开心的,可为什么,”他抬起头,眼下两团乌青,“朕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陈旭不说话,往火盆中撂去一本手札,火光腾起的瞬间谢勉在手札上看到了谢桃的字迹。他匆忙踢翻火盆,弯下腰捡起手札。

陈旭说:“公主让奴才偷偷烧了不让陛下看见,可奴才不甘心。明明公主是那样好的人。”

谢勉翻开手札,冷笑:“陈旭,你到底是谁的人?”

陈旭叩首,答得得体:“公主的人,便是陛下的人。陛下,您今日能高枕无忧,全是因为公主她替您承受了一切。”

陈旭再叩首一拜,问道:“陛下可知,公主的卷云鬓为何在后来换成了垂星髻?”

他心中一动,陈旭叹道:“因为要遮住耳朵。”

谢勉屈膝半跪在谢桃身侧,伸手拂开她耳侧的发丝。她的右耳有一个豁口,像被利箭刺破。

他的膝盖颤了颤,想起那年乱夜之中倾尽全力背他逃出军营的蒙面人。

无怪乎那人对边境如此熟悉,因为那就是年少时孤身逃回苍国的谢桃。

他捂着鼻子怔了许久神,而后疯狂地翻阅手札。那上面记录着的,是谢桃多年无可诉说的艰辛。

当年她为辅佐谢榐而归国,可谢榐告知她他在黎国时受毒命不久已,而皇族危怠,要她尽己所能辅佐谢勉。谢榐病亡时下旨赐死谢勉的母后,恐来日太后把持朝政,因为除去谢桃他谁也不信。

谢勉登基时国危民乱、奸宦横生,如果谢桃与谢勉齐心,那么元、魏定不会放心。或是杀谢桃架空谢勉,或是杀谢勉娶谢桃名正言顺拥帝位。

谢桃没有办法,聪慧如她,最好的计策也不过是与谢勉势不两立,维持微妙却尚算稳定的四方关系。他年纪太小,藏不住心思,一切便只能瞒着他。

后来,谢桃发觉王子安渐被欲聘娶自己的元赫收买,甚至让谢勉使用天花病患的茶杯。她只好借王子安离间两人的口实,不顾谢勉央求,杀了王子安。

再后来,黎国起兵,元赫求娶并要谢勉亲征,她也只能答应。可谢勉上战场时,谢桃是跟着他一同去的,朝政则由陈旭与她的替身暂时苦撑。如若那时谢勉与谢桃出事,陈旭会直接一把大火烧尽京都,大苍就此亡国亦无所谓。两人回京都后,谢桃便与替身交换,所以他从不清楚。

战争削弱元赫的兵力,陈旭与谢桃里应外合除去元赫,替他收服元氏军,又趁此机会影响魏廷的部署,逼得魏廷只能远走凉州休养。

不能让魏廷休养后卷土重来,于是谢桃诓骗魏廷心甘情愿带她去凉州而后同葬崖底,便不给世人谢勉兔死狗烹的口实。

桩桩件件,权谋计算,无一不出自谢桃。她醞酿十数年,每一步,每一招,都在心中盘算过无数次。谢桃赔尽一生,不过为谢勉能高卧无忧,永享盛世。

而这些,她原本都不指望他知道。

谢勉看完手札抬头,面色无波澜,眼中起大雾,一颗泪也没有流。

他松手将手札撂进火盆中,烧得鲜为人知的故事灰飞烟灭,而后才站起来,一步一步地离开:“朕一个字,都不信。”

路长路短,情真情假,世事波折。真正的谢桃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竟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对谢桃是怎样的心思,他竟从来都看不懂。

后来世人说帝与长公主不容,因为长公主出殡时谢勉命人扒下谢桃身上的公主华服,换上白到透彻的一件单衣。他没有上前扶灵归地宫,只是远远眺望一眼便转身进入殿中,轻声道:“此生恨为兄妹。”

陈旭斗胆一问,谢勉摇头笑开:“没什么。只是先帝的遗言,朕今日才真正听明白。”

日复一日,盼来今年桃花开,听闻是白色,哪知是红色。

谢桃的公主华服总是灿烂鲜艳如红桃,可其实,她该最爱白桃。

谢勉此生勤于朝政躬勉社稷,在位时大苍国泰民安,数十年不衰,是难遇的盛世。

病逝前,谢勉嘱咐皇子,陪葬不用金银玉器、奴仆万千,将桃林里那棵白桃砍了做成内棺即可。他的臣子垂泪守在榻前,道:“陛下此生起于乱世结于盛世,功著千秋,当无恨矣!”

谢勉眨眨眼,笑起来:“尚有一恨。此生恨为——”

声音低沉渐弱,皇子连忙附耳下去,听了许久,才可复述。

此生恨为姑侄。

猜你喜欢
姑姑公主桃花
桃花眼
喊桃花
斗牛犬“桃花”
小公主
长了怪兽心的公主
姑姑出嫁了
公主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