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元
一
北都昨夜又大雪,天将明未明之际,承孝梵空了几年的旧宅忽然闯入一行人。她倒也不惊。
从日前归都时,她便想过,与他再会是迟早的事,她只是奇怪李玦竟挑了这么个时辰来请人。
随后的事情就更怪了。去向禁中的马车驶得奇急,来请她的黄门还浑身发颤,承孝梵了然道:“自那位御极,我还是头回进宫,公公费心提点一二才好。”
“承娘子!”黄门却声泪俱下,“陛下他——”
她这才听说李玦从九霄阁坠了楼。
禁内将消息强压下去,太医昼夜秘诊,今晨帝王好不容易醒來,幽幽的第一句,说的却是不着边际的要她来见。
“承娘子远行多年,奴才哪能不知?是陛下伤到头,都忘了……”
一声马鸣,车骤停,承孝梵蹙眉向外看去——
申时早市热闹起来,那厢,黄门作势要跳车开道,承孝梵稳住他:“不走明德门。东去朱雀大街,穿翊善坊走启夏门。”
如此,比平时还快了一盏茶的工夫。
太医说,除了记忆混乱,万幸今上伤势并无大碍。
承孝梵只身入内时,偌大寝宫没有半点烛火,两丈开外,叠叠的帐幔后,那个人倚在床头,额上缚了白绫,指尖在床沿上一下下轻叩着,直待她走近才缓缓睁眼。都是称帝的人了,还如往昔,有着一双慈悲的眼。
喜者见喜,哀者见哀。
“一身水墨气,又晨起作画了?”
承孝梵点头,问:“知道现今哪年吗?”
“元化三年。”
“这不记得好好的吗?”
李玦摇头:“刚醒时明明觉得是景仪二十七年,被高坚义絮叨了半晌,嫌聒噪才打发他去寻你。”
景仪二十七年,正值两人情浓之时,那时他说待一切事了就请旨娶她。然而所有变故,都从前太子李念薨逝起一发不可收拾。
故她问:“李念——”
李玦微微皱眉,“嗯”了一声。
他此刻还未觉出承孝梵的异样,披衣下榻,将她左左右右端看,少顷低笑开:“刚才照镜都觉自己面庞陌生,怎独你还是小娘子模样?”情音喑哑,丝丝缕缕。
承孝梵又问:“好端端的怎么会跌下来?”
“还不是皇儿顽皮,他随了你,偏爱登高。”说罢他一怔,剧痛又袭来。
承孝梵只好扶他坐稳:“高坚义说你醒了谁都不肯见,只要我来?”
李玦痛中抬眼看她,笑意如水,与记忆里的温柔别无二致。不是假装,也不是演戏,他是真的忘了,忘记彼此早成陌路。
承孝梵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如今再看,才知你从前爱我极多,只是那时我不肯信,年少气盛,逞孤勇一走了之。”
李玦面露疑惑。
“我没有嫁给你——”她道出真相的容颜平静得残忍,“李玦,嫁你的人不是我,为你延续血脉、诞下子嗣的,也不是我。”
刹那间,对面之人神色混乱不堪。
有宫娥轻唤贵妃,承孝梵侧首,见何盈盈仪态万千,身后跟着个桃花眼的白玉童子,那童子一头扑倒在李玦怀里撒娇,承孝梵便悄然退出去。
她拢手立在阶前,泰然道:“先前的日出图该晾好了,就赠予高公公,劳公公再送我回去。”高坚义连连摆手,说没福分收承大家的画。
承大家,孝梵先生。相遇最初,李玦不也这样称呼她?殿外飞雪再起,一如她的思绪,狂乱了。
二
景仪二十三年,明王李玦受命大修皇城。入伏后喜游乐的太子李念邀他同往太一峰,一为避暑,二则,李玦倾慕多时的丹青妙手孝梵先生,据说正落脚于此处。
彼时承孝梵还未及笄,与年过半百的师父独居峰顶,世人笃定老叟才是名噪一时的孝梵先生,无一人识她真颜,直到自称是北都行商的穆氏兄弟到访。
“真是北都来的呀?”少女嗓音清甜,于李念自报家门时乳燕般飞至人前。
大抵是善丹青的缘故,她描的眉、染的唇,无一处不可人,纵是浪迹花丛的太子李念也不免怔然。而后他将玉扇一展,眨着多情的桃花眼,与她细说北都。
几日下来,单纯如承孝梵也听出了弦外音。
“心思若不精粹,落笔会匮乏灵韵。我不近男色,郎君莫害我!”
李念气得笑了出来:“好极——与我那不近女色的阿兄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二人就结伴餐风饮露去吧!”
李念所指处立着个颀长的身影,腰身挺拔,衣带当风,于太一峰的松涛云海前,端的缥缈欲仙。正是李玦。他微微笑道:“谁说我不近女色?我是耐心候着命定之人。”
承孝梵是知道他的。寡言少语的怪郎君,从不主动与她攀谈,但李念缠住自己时他又总在不远处闲望山间。
“那等到了吗?”她好奇,“是什么样的娘子呀?”
李玦笑意更深:“孝梵先生不如猜猜。”一句,就道破了她的身份。
入夜,承孝梵辗转难眠,赤着双白玉般的小脚奔向石林,果然见李玦半卧在巨岩上赏月。
他日里束得庄重的衣袍随意松散,人也仿佛化身山间精怪,正闭目吸收天地灵气。
少女恼他自在如厮:“你缘何认定我是孝梵先生?”
“细去观察线索万千,但究其原因只有一个,我与先生哪——神交已久。”
承孝梵拧眉娇道:“不可能!自你上山,从未正眼看过我呀。”
又引他一阵轻笑。
“莫要对着男子说这样嗔怪的话,”他坐起身来,高大的肩背拢住全部月光,她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觉得是个极温柔的神色,便听他道,“我一直都在看你。”
后来承孝梵闭门几日,一股脑扔了堆新画给李玦想轰人下山,不料对方早她一步打点妥当。
临行时李玦问她要不要随他走,他说,衷情北都就亲眼去看看。
为什么偏是北都?
过去数年她与师父自南北上,暮色青川锦绣山河,悉心将大邺全貌细绘于卷。这将是鸿篇巨著,使它流芳后世是她心之所愿,然而一切皆止于北都前——师父年岁渐高,不得不安居下来。
有人能护她北上再好不过,可她该和他一起走吗?
“我连你真正的身份都还不知道呢!”
“倒是比看上去聪颖些。”李玦欣慰地道,“国姓李,单字玦,皇子中行一,现任工部侍郎。如此能随我走了吗?”
他向她伸出手,指骨纤长似玉。山风过境,竹影斑驳,郎君眸间光彩也忽明忽暗。少女只觉周身景色光怪陆离,浑似梦境飘然,遂向师父请辞。
老人家揶揄她:“不要此去就停在北都不走了哦。”
她尚不明其中深意:“怎么会呢!完成大邺图我还要回来侍奉师父的。”
三
天子脚下,盛世极致。自来北都,承孝梵便激动得不能自已,整日不是荡迹在外便是闭门不出。李玦寻去时,她正伏在卷堆里睡得不省人事,案上有幅新作。
信笔勾勒,画十六道三十二路,东西对称,南北贯通,俨然是北都全绘。
李玦低喃:“果然。”
似这声惊了少女,她猛然起身,看清来人又笑开:“李玦!我好喜欢呀!”
李玦笑她词不达意:“还有你更喜欢的呢。”命她参看工部图纸。
承孝梵本计划逗留三月辞行北上,谁知留了三月又三月,永无去期——完成北都图就到了李玦生辰,然后明王府修葺,李玦公务缠身就落到她头上。谁想皇帝会微服来访,对她所作颇为赞许,允她进宫游赏。恰逢春日宴,她绘了百卉图进献,得了皇后一句极金贵的“心性与玦儿是般配”,着明王随行,赐九霄阁顶赏焰火——极目远眺,殿群延绵,这是大多人穷极一生也不可鸟瞰的宏景,她享受极了。
“你说的都对,光画下这些如何能够?怎么办,李玦,我变得贪心了呀!”
宫灯的胭脂红投映在郎君如玉的面庞上,他笑意渐浓:“你这点贪心,我尚能应付。”
过去两年间青年对她笑过无数次,但承孝梵觉得这个焰火夜下他的笑,最是摄人心魂。
她情难自制地道:“李玦,我觉得我喜欢上你了。”
李玦倒是淡然:“觉得?确定了吗?等你确定了再来同我说。”说罢欲走。
“别呀!”
李玦乐了,回身缓缓说道:“承大家,孝梵先生,我原也说过我今生只候一人,现在我觉得——我等到她了。”
她心如油煎,偏还嘴硬:“觉得?确定了吗?等你确定了……再来同我说吧!”
这下,换他畅笑不止。
青年将块微凉物什系于少女項间:“有缺口的玉称玦,应我的名,这一系上,就不能言悔了噢。”
阁外烟花漫天,少女双瞳润泽,鸟儿般扑去,青年展臂迎住,焰火谢落那刹如愿相拥。
她伏在他胸前,笑问:“候一人,是我乎?”
“是你。”他说,“是你。”
承孝梵寄家书回太一峰,说大邺图,说北都图,说她与李玦。
冬去春又回,第二年夏至后李念频频登门,她很好奇他的意图。李玦也不瞒她:“有旧友学艺归来,他想做东宴请。”
“那你怎么不去呀?”
李玦刮她鼻尖:“嬉乐非我所欲也。”
然而当天夜里,承孝梵意外撞见李玦亲手开启尘封的侧门,门外小径馨香,垂花累累,分明候着个高挑的华服女郎。她问他为何不肯相见,李玦不语。
“我离都时陛下尚未立储,我总以为……”
这次他打断她:“你喝太多了。”
再后面,便听不真切了。
承孝梵脑中纷乱成麻,却清晰地记起修葺王府时自己曾提议废去这扇旧门,那时李玦未允,却不肯说缘由。
“瞧瞧,叫本王逮住一只偷听的小鼠。”
承孝梵蔫着脑袋问:“她是谁呀?”
“何相嫡女,就算青梅竹马吧。”
少女嘴角紧抿,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承大家吃醋了呀,”李玦学她的语气调侃道,“但你不能不喜她,否则怎么做妯娌?”
这回承孝梵听懂了,双眼晶亮。李玦点头,她便捧腮叹道:“那个李念?他竟也会有喜欢的人!”
“天天将喜欢挂嘴边,”他捉着她的指尖狠咬了口,“不知羞啊。”又令她笑逐颜开。
几句无关痛痒的说辞,几声模棱两可的诱哄,是李玦给予的全部安抚,她不会多问,她总是天真。
四
景仪二十七年七月,汉江平原连日暴雨,大富水、北汉河水位相继疯涨,水报夜奔五百里送达天听。
帝怒,斥太子念南巡失察,任明王李玦为总河大臣,即日启程辅助河道总督治水。
李玦走后,承孝梵夜不能寐,拟好泄洪图传书请师父定夺,却怎么都候不来回信。第五日黎明,再不可等,她一咬牙便聘镖师南下。
越往南雨越急,天都像要塌了一般,承孝梵蜷在灌了水的马车里度日如年。
眼见离驻扎的兴城已不远了,拉车的马匹却暴毙,她就孤身跋涉,行夜路三十余里,终在力竭前抵达。
候着她的,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的是雨情缓解,李玦以疏代堵开坝分洪,引狂流往云梦大泽,与她的构想不谋而合;而坏消息是,李玦此刻并不在兴城。
“开坝后,王爷急去了七里桥。”
承孝梵惊恐地睁大眼。七里桥地势狭窄,两路水流于此汇合,一旦泄洪此堤必决!他又偏偏为何——“快派人寻他!”
官兵面面相觑之际,承孝梵忽闻马蹄阵阵,一骑踏水而至,待看清马上人已下意识地高喊出声:“李念带我!”
李念嘴角一勾:“走!”打马过时捞起少女的腰身,便离弦般飞了出去。
奈何仍迟了。洪水过境,万物灭踪,哪还见得到李玦的身影?
接下来,又是两日两夜的搜寻。承孝梵不肯歇下,亦步亦趋地紧随李念。
沿河往下,竟真叫他们发现了一处石窟。阴霾散去,光风霁月,两个身影自内依偎而出。
衣衫虽不整,看样子应是未受伤的。她应该同往常一样飞扑去他怀里,告诉他千山万水她不惧,只怕再也不能见到他,告诉他她真的吃了好些苦,望君怜取……
可连日担惊受怕的憔悴,叫她不敢出现在李玦面前,甚至害怕他拿自己和身旁容姿华贵的何盈盈做比,承孝梵紧揪李念的衣角,咬唇摇头。
许久后,久到那两人消失在尽头,李念从冷峻恢复到惯有的风流:“小美人儿,本宫心肠都要被你绞碎了。”她才发现,自己早已哭成泪人。
涝灾过去,承孝梵稀里糊涂地回了北都。
她第一次和李玦以外的男子有了共同秘密,不想月余后再见李念,竟已是他弥留之际。
据说李念为将功赎罪才会去兴城,途中受伤创口感染,药石无医。他大去前谁也不见,独把承孝梵叫到了跟前。
“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愿再瞒你了。”
李念容貌与李玦有八分相似,只是风姿更为瑰丽,眼下病态的红晕甚至令他妖冶胜过从前。
“大皇兄、我和她,你多少也应猜出一些了吧?”
他说他多情自是天生,但李玦会数年心如止水,是的的确确因为何盈盈。他说承孝梵既非李玦初爱,更非李玦最爱。他还说他去后,承孝梵和李玦,便是再无可能。
她手脚冰凉,又要哭了:“你为什么偏要说这样的话欺负我?”
“你要坚强些才行啊,”李念缓缓合眼,“所幸,我要解脱了。”
承孝梵忽然尖叫:“你不要死!将话说清楚!”
直到宫人将她架开,她才发现自己披头散发伏在地上,耳边似乎縈绕李念最后一句“说不清楚啦……”
景仪二十七年夏末,太子念薨,皇帝一夜白头,立明王李玦为太子,自此不问朝事。
五
前朝天翻地覆,可惧李念所说似全要成真。李玦现在是太子,那以后呢?
“快则半年,慢则一年,”他云淡风轻地说着大逆的话,“父皇会禅位于我。”
少女忽地就红了眼圈:“我懂呀,做了天家势必有许多妃子,官宦女子,番邦公主,谁都可以,只要不是她……”
李玦揽她入怀,轻抚她的鬓发,温柔得令人泪如雨下。可她一等再等,只等来一声叹息:“我不能答应你。”
承孝梵惊问为什么,李玦说:“倘若结局不能改变,因为什么,便是最最无关紧要的。”
“你就全部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呢?”他面上居然是笑的,“说我最爱的不是你,从来都是她?”
承孝梵僵了,见他薄唇分分合合,说何盈盈不仅会入宫,位份更低不了。可她不懂,李玦既然寄情于何盈盈,为何不去和李念争?说什么此生只候一人,她又如何知道他无望等着的,从来都是旁的女子?
李玦却道:“我心悦你不假,只是如今,已不一样了。”
已不一样?
“他说他是个碍事的,他说有情人终可成眷属……他没了,你和何盈盈应该很是高兴吧?”承孝梵双目赤红,“你们是不是早就盼着李念去死!”
惊风扑面,光影明灭,转身离去前李玦笑意竟更盛。承孝梵只愣了片刻又急奔去追,紧捉他的袖角,垂泪如珠。
“放开吧。”
“不放。”
李玦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拂袖道:“不久我会迁入东宫,待你痊愈,明王府再留不得。”
看啊——从前来,如今走,竟每每都由他只言片语定夺。
承孝梵跪地哀道:“景仪二十五年,你为避嫌,让陛下只任我一人……李玦,你要驱我去哪里?我会怕,会怕啊!”
李玦不语,是默认了她的去留。他垂着眼,无悲无喜,怜悯的眸光令承孝梵极度恍惚,如己身堕红尘万万丈,而他高在九霄,再难匹及。
再后来,李玦锁她于深宅,瞒着她在月内大婚,太子妃何盈盈屈尊前来时,以未来国母姿态,慷慨地给承孝梵指了两条路:回东宫做李玦的奉仪,或者,永世不见。和李玦何其般配。
温软的肉骨下包裹着的,是凛冽心肠,而她过早隆起的腰腹也在无声昭示,一切早在那场洪灾里,在承孝梵豁出命去寻李玦的那些夜里,成了定局。
她便扮作丫鬟随何盈盈离开,登车前,遇上了寻妻的李玦。
何盈盈笑问:“身子重便不许我单独出门了吗?”
青年伸手理好妻子的披风:“肯听我的话不骑马已是难得,来,我扶你。”
然后任人踢弯她的腿,伏在地上给太子妃当车凳,他的靴碾过她的指尖,直到她佝偻着爬上马车,他都没有认出她。
承孝梵强撑着回到太一峰,打算拜别师父北去,却发现茅庐久旷,树下凭空多出一冢坟。
两年前病逝,直到死,都没等回她的大邺图。师父并非没问过进展,都让那时的她以“北都要事”为由推诿了。再后来,收不到回信,她权当师父生了闷气,几次三番修书问候,却从未亲自回来——电闪雷鸣的漏夜,承孝梵又哭又笑,在峰顶游荡不休,终于彻底崩溃。
再到新帝登基,六宫无妃独宠一人时,她携着几近完工的大邺图,已辗转到了边境。
半年后,她草草嫁了个当地人。
关地昼短夜长,黄沙十里,她这异乡异客,何处是归途?何时,是归期?
六
关地男子多粗鄙,与她之风雅有如云泥,故此,当驱车护送的高公公见承孝梵亲密地搀起旧宅外的胡人糙汉时,着实大吃了一惊。
在这里见到穆兹,她也很意外。
这厢她安置好醉酒的穆兹回到前院,见高坚义还杵在原地,原来是李玦这尊大佛驾到了。
凛冬时节,他衣衫单薄,承孝梵点上暖炉请他入内:“你是还糊涂着。何至于念念不忘?”
李玦却无法释怀:“既如此,你为何回来?”他看着她,追问,“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她却说大邺图。这时屋外传来粗哑的男音,承孝梵正欲起身,腕间微凉,又被他制住。
她颇为无奈:“那年你的亲信寻到关地,我归还玉玦时请他转达,我已嫁作人妇。记得吗?”
青年惊愕,几乎是触电般松手。承孝梵便转身向外,脚刚迈过门槛,就听背后重重一声闷响,紧接着响起高坚义的尖叫,竟是李玦整个人栽倒在地,额角鲜血涓涓。
一场血气上冲因祸得福,反倒大安了。
青年在黄门的伺候下加衣,调笑道:“久别重逢就叫你看了场闹剧,当真荒唐。”
这张淡淡的笑颜,是李玦刀枪不入的玲珑面具。曾也深深眷恋过她的吧,或做过些神仙眷侣、一生山水为迹的美梦,但林林总总、总总林林,皆不妨碍他精明又残酷的取舍。也正因如此,她才——承孝梵按计划道:“推崇大邺图,由上至下方为良策。但求国君金口玉言。”
“给朕一个理由。”
高坚义识趣地告退。待到房门紧闭,承孝梵才低语:“当年民女奉诏主修地宫,图纸孤本先献于太上皇、后传李念,未至陛下便无故遗落。皇室命脉之生门,民女愿陛下重掌。”
风雷于他眉间隐动,李玦连说几个好。他信步向前:“你夫君既来北都,朕见他一见?”
“关地俗人,平白污了圣眼。”
青年笑笑又道:“朕先前的那些胡话,你勿要当真。”
“岂敢。”
但就在他即将登上车辕那瞬,承孝梵却高喊一声“李玦”,此等冲撞大罪,惊得高坚义瘫在一旁。
“依朕看,你明明就是什么都敢。”
迎上他温凉的目光,她问:“我退还的那块玉玦,还在吗?”
车帘放下后,帝王的回话才自内缓缓传出:“绝人以玦,朕又有什么理由留下它?”
晚间承孝梵掌灯,看案上的两张卷轴。地宫图,一真一假。真的交给对面之人,假的不日会辗转到李玦手上。地宫密道、皇室生门,何尝不是攻陷金宫的关键?拜她所赐,李玦生息已断。
“先生大义——”
何晋源是三朝老臣,若非此计中承孝梵举足轻重,他绝不可能容她这样放肆。
果然,承孝梵不悦道:“是你答应事成之后李玦的命留给我,九霄阁又是谁所为?”
一旁的门客忙道此乃意外,请她以大局为重,还道为表诚意,这不还将她夫君请至北都了吗。
“不必以他相挟。”承孝梵浑不在意,“你们既能寻到关地,我若不配合必无法善终。地宫图你本已掌握大半,软禁李玦也好,扶皇子登基也罢,就算没有我,也只是费些时日试探机关。”
何晋源似乎嫌她说得太直白:“那位为夺嫡,害死太子念骗娶我女,借何家问鼎九五,本相追查多年,出此下策只为给宗室留下最后的颜面哪。”
少顷,承孝梵递过图纸,门客殷勤来取,她忽又撤回手。
“见过他后,我改主意了。”
“料想先生并非临阵倒戈。”
临阵倒戈?笑话。
短短几年剜心蚀骨、折辱哀苦,明明皆源自他!
承孝梵神色阴郁,哧哧笑了起来:“我是在想,若地宫相见,李玦之于我,还能如今日这般游刃有余吗?”
在门客的惊呼声中,承孝梵置图纸于烛火上,何晋源以手抚须,笑得讳莫如深,只因她说——
“不如就由我,亲自陪列位重臣走这一趟。”
七
承孝梵了解李玦,他多疑又自负,必定会独探地宫而误闯机关。
地宫铁牢中青年倚墙而坐,眉眼疲惫,被困似有一日了。随承孝梵进地宫的何晋源等人做梦也没想到——这就算生擒李玦了?
天子失踪,禁中混乱,乃大利。何晋源能想到的,李玦自然也能,但他此刻关心的仿佛只有承孝梵一人。
“大邺图朕允了,承大家还有什么非求于何相的呢?”他漫不经心地说,“啊,何相能给而朕不能的,约莫就剩朕這条命了。”
那一年李玦洞悉太上皇建地宫的意图,现身太一峰求贤,悉心培植她,却也亲手毁了她。她少年成名,冠盖京华,到头落得满身狼藉,说手刃仇人有何不该?承孝梵提步上前。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她探手入铁牢,触到李玦与他十指缠绵相扣,娇声道,“李玦,我爱你呀,爱得要发狂了。郎呢?爱不爱妾?”
那嗓音甜腻魔怔,于地宫中回音阵阵,听得众人后脊直发凉。她——不是要杀他的吗?
李玦最先反应过来:“你想和我一起,何必要惊动何相呢?你同我说,我愿意啊。”
“你撒谎!”她忽而恨忽而哀,痴迷地抚着青年俊美的面孔,“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属于我一人?”
青年柔声哄道:“我就是你一个人的啊。”
“既如此,我们现在成亲,然后同死好不好?看,我特意为你着了红装呢。”说罢她宽下披风,露出一袭殷红的嫁衣,烈焰般狂热,在火光跳动中犹如恶鬼出巡。
她疯了!
李玦嫌恶地挥开她,承孝梵便重重地跌倒在地。她委屈迷惘,抬头见何晋源双眼又陡然一亮:“师父!您真到北都给我证婚了?来呀——”
女子癫狂,气力之大,何晋源也抵挡不过,生生被拖到地牢前。其余人马反应过来后齐齐上前,将她推开后紧护在何晋源身周,恐再生变。请君入瓮,便是此刻!
承孝梵忍痛在黑暗里飞快摸索,巨响声中一架铁牢从天而降,将逆党困住。紧接着,水从四壁灌入,而李玦面前的铁栅开启,足下石台上升,就要引他向生门。
这一瞬,他和她同时向对方递出了手。
李玦抓紧承孝梵,她刚要松口气却闻身后摧金断玉,继而剧痛中猛地下沉——一条长鞭紧缠她的腰身,而另一端,死死握在极怒的逆党手中。
石台上升,长鞭紧锁,她就要被撕裂。与虎谋皮谈何容易,既要答应何晋源,又不能答应得太痛快,既要听从他的安排,又要出乎他的意料……她不工于算计,能到这步已是大幸。
承孝梵脸色惨白,仰头对李玦讪讪地一笑:“你想都别想!我不许!”
青年纵身斩断长鞭,继而凌空一托送她上臺,是以生易死。一切皆在电光石火间,承孝梵心神俱碎:“李玦,玉玦!”而机关彻底闭合。
地宫出口在浣衣局极隐匿的一隅,她堪堪爬出便和一人撞了满怀,是夫君穆兹。
承孝梵皱眉:“你怎么进的宫?看你活着,你又要他如何自处?”
“他原就知晓啊。”穆兹见她身后无人,又问,“他呢?”
承孝梵通体透凉:“再……等等。”
她信他极慧,定想通了那次分别时她所问的,又或者早在地宫查看到了关键,只要他,只要他还——仿佛心有灵犀般,地宫竟再度传来机关声响,而后一阵泄洪是动静气势滂沱,久久不散。在李念不解的打量中,承孝梵似哭似笑瘫软在地,再无遗憾。
太上皇明明要这地宫机关叫人有去无回,可那年她情正浓,藏了私心,留了条活路通向护城河,令谁也无法开启。
除非,用她情郎赠她的那块玉。
昏迷前,她想,那块玉李玦他贴身留着,他到底还留着,这就够了。
八
伤中承孝梵梦到从前,至关外不久后被穆兹缠上的事。穆兹并非第一个滋扰她的男子,却是唯一一个她不拒的,甚至在他玩笑求娶时一口应下。
穆兹傻眼,承孝梵却开怀:“许你戏弄我,不许我戏弄回去吗?李念。”
穆兹穆兹,木子为李,他不是旁人,正是死而复生的前太子。有人想借洪灾置他于死地,东宫暗卫手段不凡,到底保下了他的命。然而天下大定,李念再无立足之地,自此易容远走。
承孝梵书画造诣能登峰造极,只因她生了双世间最通透的眼,想认出李念并不难。她是年少不经事才会被一叶障目,遭遇巨变后终于彻底看清。
一如李念,一如,李玦。当李念说害他的人是李玦时,承孝梵狠狠教训了他一通。
他抱头逃窜:“我是曾叫你坚强些,却不是叫你凶成这样。”
少女泫然欲泣,他又忙宽慰:“既是信他,又何必归还玉玦说些决绝的话。真嫁我啊?”
承孝梵那时哭得双眼通红,却极力去笑:“我好惭愧,半点也比不上何盈盈,哪里还配站在他身边呢?”
数年之后,何老贼来找时,她义无反顾地瞒着李念独去,心想若能以自己的绵薄之力助那人千秋万岁最后一程,便就能彻底放手了吧。
承孝梵转醒时,李玦就在榻前赏玩一枝红梅,浑不似经历过那场生死:“好可惜,那玉碎了。”
四目相对,他们在彼此眼中读到释然,一笑泯去恩与仇,皆似那定情的信物,碎了,散了。
李玦率先开口:“从前总觉得你还小,一心只想护着你,却从来没有给你与我并肩的机会。是我不好,对不起你。”
承孝梵摇头:“明明是我怯懦不值得依靠,在你最难的时候抛下了你,抱歉的话,也该由我来说才对。”
他笑言他从未想过她最后的归宿会是李念。他们四人,兜兜转转,为何成了如今模样?
青年凝视她,似乎想要永远记住她的模样:“我从没后悔与卿相遇,也曾将全部的身与心交付于卿。”
她舌根苦涩,回道:“感君深情,孝梵亦然。”
“如此,便祝你们顺风顺水、一路平安。”
“更愿你们——鸾凤和鸣、白首偕老。”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祝福,何贵妃的封后大典空前轰动。
大典翌日,承孝梵随李念启程。临出城,马夫将车停下,李念替她掀开帘子,遥指城门下那双素衣伉俪,果然郎才女貌,高挑女郎拱手向她作揖,大概是谢她为李玦所做的一切。
车轮滚滚驶远,承孝梵闲来翻出一幅卷轴,也不管沉默的李念听是不听,自说自话道:“这次回来我将北都图重新调整了下,给你瞧瞧——”
她指尖摩挲图纸,柔声低念:
“北都风光娟丽,民风豪放——
“十六道三十二路,通达四方——
“正中建有一座城,城里……住着一个人。
“那个人,他呀……就是我最爱的人了……”
乔装多日的淡然毁于一旦,承孝梵满面清泪,哭得撕心裂肺:“说谎为何叫人这般痛苦?李念,我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回来了……”
九
一切的起因都要从李念为储南巡时说起。这风流东宫看上去耳根软,手段却似雷霆,对待世家毫无情面,那年李玦在兴城偶遇何盈盈,便知他担心的事还是要发生。而后,李念离奇病逝。何盈盈心怀家国,更不想因父亲一人野心毁了百年何家,自荐与李玦联手,唯一条件是她要带着身孕入宫——李念的遗腹子。
储君被害,天家病重,朝堂涤荡,人心惶惶,这里面,哪一样都不是承孝梵能懂的,哪一样,都不是李玦能说的。至此劳燕分飞,她不要他了。
密报说女郎北上定居、嫁作人妇,李玦握着被退回的玉玦,笑弯了眼。
他原就是个心里越苦笑意便越轻盈的人,仿佛只有这时才能让人记起他母妃曾有祸国之名。
就这样吧,他想,反正这七尺血肉之躯是父皇母妃所赐,生于皇家,死于皇家,独不属于自己。
但这样的自我宽慰只坚持了不到一日,他又悔得死去活来,发狂般策马北上,只是后来种种,均未叫承孝梵知道罢了。平息乱党当日,承孝梵尚在昏迷,李念求见。
“你一直都是好兄长,少时的几句试探,太子之位也好,何盈盈也罢,你都可以拱手相让。如今我真正想要的只有她,阿兄成全我们吧。”
批红的笔折于掌心,李玦浑身血液都要凝固,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
李念不答。
“我从来就不想要这帝位,更别说是何贵妃。”他逼视李念,“漫说她对你无意,就算这几年她因你的照拂生了些情,就算她对我已不再……我也绝不会就此放手。”
僵持之下,李念忽然大笑:“阿兄失态当真罕见!”
这时何盈盈携了小皇子前来。他见这双男女相视点头,便听李念正色道:“你我模样相肖,兄长若有意,我愿瞒天过海,将一切扳回正道。”
“问过她吗?”李玦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这惊天大计有多荒诞,“她如今……怕是不喜我替她拿主意的。”
李念却说什么也无须做,只要李玦随她离都,便能探知她的真心意。
眼下,离开北都的马车疾驰颠簸,对面的小娘子抽抽噎噎,同行的青年心里甘涩掺半,还有些苦恼。
他未认出过她一次,她也未认出他一次,是扯平了吧?李玦摸了摸脸上的人皮面具,试探出声:“女郎最爱之人,是我乎?”哭声在一瞬被掐断。
承孝梵抬眼来看,看清后连忙擦泪端坐,重扮淡然之姿,却觉得自己怎么看怎么滑稽,唇一咬又要哭。李玦忙保证:“许多事,这一路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那你之前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你倒是说了,还祝我和别人白首偕老呢……”
哭声便更凶了。
末了,郎君温柔耐心地一一吻过,心想——
喜极而泣,嗯,泪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