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开林 田方
楔 子
民族英雄陈连升,是鸦片战争中我国牺牲的第一位将军,也是第一位殉国的少数民族将领。要了解陈连升将军的民族气节,必须大体知道鸦片战争的来龙去脉,并粗略了解他生长的乡土。
发生在1840年6月至1842年8月的鸦片战争(亦称第一次鸦片战争),交战双方是英国和中国。
作为侵略者的英国,早在17世纪就率先完成了产业革命,成为经济繁荣的富国。在政治上,它实行君主立宪、议会制,代表大资产阶级利益,积极推行向外扩张的方针。它利用发达的金融业作为殖民他国的手段,又利用先进的制造业加强了军工。它实施海洋战略取得了海权优势。它用武力支撑外交和商贸,以达到行使霸权的目的。19世纪中叶,正是它扩大了殖民地的鼎盛时期。
作为反抗侵略者的中国,当时已是清朝的后期,经济上处于农业和手工业的时代,生产力十分落后。政治上是封建专制,加上朝廷腐败至极,民族矛盾、贫富矛盾相当突出,农民起义不断。军事上还处于半冷兵器时代,加上武备废弛,庞大的军队却无战斗力可言。当时中国人口是英国的15倍,陆地国土是英国40倍,无能的朝廷却采取了屈辱于外侵的下策。
英国强盛以后,先在欧美闹腾一阵子,并用武力征服了几个小国,接着就伸手东方,用商船加炮舰的手段,于17世纪将印度变成自己的半殖民地,并建立东印度公司。这个公司是半官方性质而且拥有商贸特权,被人称为“世界上最大的毒贩子”。它不仅是使印度被殖民化的据点,也是向中国扩张的重要起点。
18世纪到19世纪初的英中贸易,先是棉花、布匹、丝绸、茶叶、药材之类。这种商品交换,英方没有占到多大便宜。比如洋布和中国的棉纱土布、西方饮料和中国茶叶,中国产品还占了上风,甚至让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出现了逆差。于是,代表大资本家利益的政客,便向公司提出了“鸦片战略”,使出了谋财害命的绝招:向中国贩卖鸦片。这所谓文明之国的自己人并不吸食鸦片,但他们给鸦片贴上普通商品的标签,强行向中国销售。据史料记载,东印度公司加工生产的大量鸦片,通过各种非法手段输送到中国的东南沿海,并延伸销售内地。仅1838年这一年,就达35445箱,按单箱120斤计算,就是425万多斤。到了1839年,数量还在增长。此间,东印度公司的总收入中,鸦片收入占七分之一,纯收入所占比重更大,可见鸦片生意之旺、暴利之多。英国将鸦片倾泻于中国,不仅让中国的白银大量外流,吸食鸦片的国人大量耗财,而且使有的中国人成了“鸦片鬼”。鸦片之毒浸入了市民,浸入了官场,甚至浸入了军营。危害之大,正如林则徐在任湖广总督时就有的奏言:“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凡正义者都会发出呼声:我不毁鸦片,鸦片必然毁我。本来,早在雍正时便有禁烟令的,但多是纸上谈兵,没有过硬措施,没有真禁。再后来朝廷中又出现了所谓“驰禁派”,主张只打击和约束吸烟者,而不去堵塞烟土的源头,让其自动消减。1839年6月,受命禁烟的钦差大臣林则徐,来了个“虎门销烟”,一次销毁缴获内外商人的鸦片237万多斤,向世界宣示了中国禁烟的决心,被国内外有识之士称为“正义之举”。因为销烟使英商受到了一点损失,而代表英商利益的英政府更是觉得有损帝国颜面,干脆撕掉“自由贸易”的面纱,不断以武力在我东南沿海挑起事端。1839年9月至11月,英军先后对我九龙通向虎门的海防线发起进攻,但八次战斗都是以英军的败退而告终,这就更加触动了英王的霸权神经。
1840年元月,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在国会发表演说,公然提出要发动对华战争。4月英国会通过决议,声称要组织20万“东方远征军”对付中国。尽管当时在华英军不过万人,后续部队还在途中,但于6月便宣布封锁珠江口,正式对华宣战。开战后的第一仗,是英军以舰船攻击我沙角大角炮台,在我方奋力阻击下又被打了回去。
英方见9次战斗均未得手,觉得突破虎门、直取广州的计划难以实现。于是转变策略,迅速沿海北上,直取天津大沽,威逼京师,用“炮舰外交”手段,终于使道光亮出了罢战求和的姿态。英方又以严惩“强暴官员”为谈判条件,迫使道光罢免了林则徐、邓廷桢的官,派琦善接替了林则徐的职务。同时以外交手段对虎门一线的两位战将陈连升和关天培施以重压。琦善到广州后执行道光“减兵撤防”的指令,制造了严惩陈连升将军的风波,造成了严重削弱我战斗力的恶果。
1841年1月,英军在充分准备、海陆军配合作战,并用大于我军一倍的兵力,夺取了我沙角大角炮台,突破了虎门防线的最前哨,致使我陈连升将军父子及6位中高级军官殉国。
1841年2月,英军攻占我靖远威远炮台,致使我关天培将军殉国。
1841年2月至5月,英军占领我广州泥城和四方炮台,引起了三元里人民的英勇抗英斗争,一万多人包围了四方炮台的英军,但却被求和的奕山劝说,为英军解了围。
1841年9月英军攻击定海,于10月得手,致使我葛云飞将军殉国。
1841年10月,英军占领宁波。我大臣裕谦投水殉难。
1842年6月英军进攻吴淞口,占领上海,致使我陈化成将军殉国。
1842年7月,英军夺取镇江后,直接威逼南京,最终迫使清廷签订了割地赔款的《南京条约》。
《南京条约》(即《江宁条约》)最核心的内容是:割让香港岛,赔款2100万银元,五口通商,协定关税。这是让中国“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条约。
第一次鸦片战争是以中国的失败而告终。为什么一个三亿多人口的大国败在一个两千多万人口的小国手里?为什么几十万军队败在几万军队手里?为什么在本土作战的军队败在几万里远道而来的军队手里?现在一般的回答是:可以用“落后”两个字来概括。
当时中国政治制度落后,经济落后,科技落后,武器落后,战法落后……这种回答当然不错。但深入思考,恐怕最最主要的原因,是清廷高层已经腐败至极,只顾小集团苟且偷安,完全不代表人民意志,完全丧失了民族气节。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丧失了爱国之魂,那结果是不可想象的。好在,在這场战争中,还有林则徐、邓廷桢、关天培、陈连升、葛云飞、陈化成等一大批民族英雄涌现,还有三元里人民不畏强敌的抗英表现。他们的爱国精神被后人传承下来,便是中国未被完全殖民化的重要原因。
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结果,导致中国进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从此,帝国主义和中华民族的矛盾、封建主义和人民大众的矛盾,成为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1842年至1911年的70年里,人民大众几经奋起,终于推翻了帝国主义所支持的封建王朝,结束了历史漫长的封建社会。从1840年至1945年的一百余年间,中国人民对外国的侵略势力,特别是对日本侵略者,一直进行着英勇顽强的斗争,并最终取得胜利。历史告诉我们:落后就要受欺辱,落后就要挨打。但这并不等于落后就该挨打,落后就不该反抗。倒是正义战胜邪恶,才是必然的规律。在当代的国际关系中,有曾侵犯我国未能得逞而又不死心的,也有军事力量比我们强得多的霸权主义者。我们还面临着海洋主权受到军事威胁的局面。因此,我们在奋起富民强国的同时,必须大力弘扬爱国主义精神,增强全民的国家安全意识,防止霸权主义者对我们欺辱和侵犯。
关于鸦片战争的性质,近代和当代的史学家、史书自有公论。一个霸权主义的国家,远渡重洋,从欧洲跑到亚洲,用炮舰加毒品的手段侵犯中国,那是地地道道的侵略行为;中国忍无可忍,大义销烟,在人民的推动下奋起反抗,那是完完全全的反侵略战争。然而,有个别所谓新生代史学家的著述,却声称“在叙说大清挨打的同时”,要更多地给“施打者一个逻辑的圆满”。简单地把这场战争描述为开放与封闭的战争、文明者与愚昧者的战争,逻辑为侵略者有理甚至有功的战争。因此,对林则徐和主战派加以调侃,对三元里人民的抗英斗争加以讥讽,给战斗中殉国的英雄蒙上“愚昧”的阴影。这种观点,是用“优胜劣汰”观机械地解释人类的战争,用胜败解释人类战争的是与非,只能导致“社会达尔文主义”、导致侵略有理的结论。这种主张和观点,还远不如当时英国正义者的态度。据有关史料,英下院在讨论是否对华战争时,三天辩论的结果是:主战271票,主和262票。还有人作《鸦片罪过论》,坚信英国发动战争是非正义的,更坚信鸦片的无比罪恶。由此看来,我们在弘扬爱国主义精神的同时,还必须批判曲线的“投降哲学”,在颂扬民族英雄的同时,还必须毫不留情地鞭打汉奸、卖国贼。唯有如此,才能明辨大是大非,唤起我中华之魂。
陈连升将军的事迹,是以崇高的民族气节,为鸦片战争史写下了光辉的一页。他出生于普通农家,土家族,青年时便崇尚“精忠报国”的思想。17岁即进讲武堂,而后参军,继而是把总、千总、守备、游击等军职,59岁任参将,继而副将。一生行武,直至63岁以身殉国。他被林则徐选调虎门前线后,销烟有功,屡战屡胜。鸦片战争的“前哨战”八战八胜,都在他的防区之内,其中他直接指挥的六战皆捷。所以老百姓称他为战神,英军则说他是不好惹的胡子将军。鸦片战争开始后,他又打赢了第一仗。在受到敌方和投降派的高压之下,他忍受了常人不可能忍受的精神折磨,最后在战斗中英勇殉国。而沙角大角之战,又是鸦片战争中唯一一次敌兵力多于我方的战斗。
陈连升将军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正好代表了中华民族优秀儿女的气质,也代表了土家人的秉性。土家族是一个人口较多的少数民族,也是在文化上同汉民族融合较深的少数民族。土家族酷爱中华民族大家庭,具有维护民族大团结的优良传统。两千年之前的巴国便与楚同盟,反对外来侵略,巴国巴蔓子将军敢于用自己的头颅换国土。土家人对国内反动统治和外来侵略,一向具有血性的反抗精神。湖北恩施自治州,是土家、苗、侗等少数民族聚集之地,少数民族人口占总人口的50%以上。辛亥革命,有邓玉麟等多个将领参加起义。大革命和土地革命时期,这里是湘鄂西、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数十万人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牺牲12000多人,其中著名烈士50多位,段德昌将军、王炳南、贺英等烈士的热血都洒在这块土地上。贺龙同志在这里领导武装斗争长达六年之久,直至领导红二方面军踏上长征之路。抗日战争时期,南京、武汉失守后,恩施是湖北临时省会,也是第六战区指挥中心,曾有过鄂西大捷的战斗。恩施人民为抗日战争的胜利,付出了巨大的牺牲。
今天的恩施自治州,同战争年代相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陆、空交通网已经形成,改变了区位劣势;经济快速发展使人民生活显著改变;神奇的山水和多彩的民族风情,加上祖国“后花园”的美誉,构成了著名的旅游胜地;硒元素等特色资源的深度开发、工业的兴起、新型城镇化的推进,将使这块老苏区变得更加富裕美丽。在400多万人民意气风发奔小康的今天,党委提出在繁荣民族文化中要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要为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树碑立传,以弘扬中华民族的爱国精神。这便是我们撰写《民族英雄陈连升传奇》的缘由。
深山猎户一后代,
喜文爱武好少年
鄂西南鹤峰县,明代为容美土司,属施州卫。清雍正十三年改土归流,设鹤峰州,属宜昌府。光绪三十年,升直隶厅,属湖北布政司。后来又为县,属施南府。新中国成立后,属湖北恩施地区,期间有三年多为鹤峰土家族自治县。现为鹤峰县,属恩施自治州。
鹤峰历史上为什么曾设州、升厅?因为它是土家族的聚集之地,曾是容美土司的中心地带,而容美土司曾有过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的时期,是湘鄂西著名的土司之一。
鹤峰县有个邬阳乡,地处县域正北,西北临建始县和恩施市,东北临巴东县,是鹤峰通往建始、恩施、巴东三县(市)的关口,所以又称邬阳关。
这里是典型的南方山区,山山绵延相连,群山之间沟壑纵横。“两山之间喊得应,两人牵手需半天”。本书主人公陈连升将军,就出生在这个深山之中。
邬阳乡有个寨子叫陈家棚,背靠大山,人户不多,几乎清一色陈姓,都是土家族居民。有个农户的户主叫陈万里,家有父母和妻子,一家四口,住着两间正屋加一厢房吊脚楼。
吊脚楼是土家的特色建筑。一般是正屋不吊脚,只一层,厢房吊脚,是两层,上层裝修住人,下层只有柱子,不装修,通风通光。吊脚楼是全木质结构,木柱,木板壁,住人的上房有阳台和走道,窗棂上有雕花。一家人谁住吊脚楼?一是未出嫁的妹子,二是即将生育的妇女,可以优先住到吊脚楼上。
五尺大汉的陈万里,二十七岁还不曾得子。老母亲急了,一年之中上了四次观音庙,头扣得嘣嘣响,当年儿媳杨氏终于有了身孕。
接近年关,陈万里前半月就将妻子安置到了吊脚楼上。
已是1778年的岁末。一个清晨,母亲和陈万里都忙着。母亲乐呵呵地请来了接生婆,进了吊脚楼上。陈万里则在阶沿上转了好几圈,最后是仰望着那喷薄而出的红日,禁不住走上了吊脚楼的阳台,试图透过门缝去看房里的情景,但很快又回头下了楼。按照当地规矩,产妇在临产时,只能由女人守在身边,男人,哪怕是自己的丈夫,也是要回避的。
“哇哇——”的声音从吊脚楼上飞了下来,陈万里断定:生了。于是忙走进正屋的灶房,煮荷包蛋、冲红糖水……这时,接生婆来到他身边,只说:生了,你媳妇平安。陈万里知趣,忙送上一杯红糖水,又奉上一个红包,接生婆才又补充说:恭喜,是个带鸡鸡的。老母亲笑得露出了缺牙:你当给他取个好名字哩。陈万里只觉得横身发热,脑壳里发胀,便顺口念道:年关出生,旭日东升时出生,该叫“年生”或者是“年升”吧,让我再想想。老实憨厚的老父亲站在阶沿上,傻望着天空,只说了一句话:我陈家又有后了。
按当地习俗,小孩出生的第三日才用温水过细洗身,还要称重量、定名字,這叫“洗三”。
洗三时,这小子过秤有七斤六两,是个胖娃娃。只读过四年私塾的陈万里,竟向族人和亲戚宣布:这娃子小名叫年生,大名叫连升,因为他是“连”字辈,是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出生的。
这深山里的农户,当时饱受土豪劣绅的盘剥。不少农家是一年忙到头,也吃不上几顿饱饭。还有的人家处在“茅草盖屋、壳叶当被、棕片当衣、辣椒当盐、合渣过年”的境地。陈万里家稍好一点,因为他父亲是种庄稼的好把式,自己又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有的富人还指望他贡奉香獐、狐皮之类,不至于用极致手段加以压榨,还留有一点生存空间。再说,老父亲和陈万里为人忠厚,种地、狩猎凭智慧,与人相处求本分,邻里关系不错。
陈连升从出生到七岁前,都是由母亲、奶奶照护。可在七岁那年,奶奶爷爷相继病故,他便少了呵护的人。尽管他当时年幼,但奶奶对自己的深爱和对乡邻的热心肠,爷爷寡言少语、闷头干事的性情,还是在心里留下了印记。
陈连升七岁刚过,父亲便提着一块野猪肉加一只野鸡,将他送到了二里外的私塾里,对老先生陈万魁说:我这小子要念书,就托付给你了。陈万魁客气,说:都是本家,培养后人是我应尽之责,我会尽心尽力的。
陈万魁问:这娃子有学名吗?陈万里说:这小子是清晨旭日东升时出生的,我给他取名陈连升,你看怎么样?陈万魁晃着头低吟道:旭日东升乃旭日东昇也。我看,连、升二字相联,用“陞”还有步步高升的意思,应该叫“陈连陞”好。陈万里附和道:那是那是,“陞”比“升”好。
陈万魁吩咐:陈连陞,叩拜孔圣人吧!
说是拜孔夫子,其实香龛里没有孔子像,只有“天地君亲师位”一行大字。陈万里知道,儿子上月在雪地里打闹,摔了一跤,膝盖负伤,至今未痊愈,便对万魁使个了眼色:这——,但万魁没明白过来。可连升却毫不迟疑,对着香龛,“嘣……嘣……嘣”叩了三个响头。万魁再细看,才看到娃子膝盖上有血,便埋怨:你为啥不早说清楚,叩头是可以免的。陈连升没有回答,万里在一旁解释:这小子无论干什么事,从来都不叫苦的。这一点像他爷爷。
乡村私塾小,多则不过十来个学生,少则只三五个,所以都是“单个教练”。当时朝廷有人提出,要改良私塾,乡、集以上的义塾,都得统一课程、统一教法,可哪能办得到呢!何况是在大山之中。陈万魁所办义塾,不存在收学费问题,就是尽义务教几个乡村的娃娃。
陈万魁本人也是没读过公学的人,但读过十年私塾。《四书》也读得不全,却读过古诗和杂七杂八的人物传、小说之类。他在村子里,还称得上是个文化人,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还能人给写对联。
连升是老先生的侄子,陈万魁教陈连生当然是用心用意。连升来的第一天,他就摊开《三字经》的第一页,放在连升眼前,说那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老先生领读,连升跟着念。老先生强调的是认字、读音,至于解意,并未强求。老先生上午教了两遍,下午放学时再检查,将书本顺着、倒着、横着让连生认读,连生认读得完全准确。
这件事让陈万魁兴奋不已,如同发现了金矿一般,心想,难道我陈家要出个光宗耀祖的人物!第二天一放学,他就护送连升回家。他将万里叫到一边,十分认真地说:老弟,我可以断定,你的这娃子,怕是个聪敏绝顶的货色,一定要好好盘一盘。陈万里淡然说,怎么盘,我只会拿锄头把、火枪,碗大的字认不到两筐,还不是要靠你!陈万魁说,我当然要尽心尽力,只怕是我这个没上过公学的人,把肚里的货全倒出来,也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所以我提议,要尽早送他到鹤峰城去读书。陈万里摇了头:进城读书,且不说费用支持不了,娃子这么小,也不忍心让他离开父母。两人议来议去,没有结果。陈万里心里当然想着送儿子去读公学的事,但眼下办不到,只能以后再说。陈万魁在心里叹息,要是我是个富裕户,那肯定会出手相助,可偏偏不是,就只好在眼下费心思教他吧。
老先生很快给陈连升教完了《三字经》,接着就教他学《论语》和《孟子》,陈连升既不叫难,也不感觉到兴奋,都只是较快速的平平而过。到了第三个年头,陈万魁只好尽其所能,把自己知道的水浒故事、文天祥的故事,甚至孙膑的故事,都不成系统地倒了出来。说来也怪,这些故事倒让连升兴奋起来,他不仅是听,还常常眼神里透着光,向先生发问:武松算是什么人?老先生说:算好汉。又问:岳飞算什么人?老先生说:他是英雄。再问:是好汉比英雄厉害,还是英雄比好汉厉害?老先生一时应答不出准确的答案,但绕着圈子解释:好汉是被逼上梁山造反的人,是反贪官的人,是讲义气、敢打抱不平的人。英雄,是反对外来侵略、为国雪恨的人。依我看,好汉、英雄都厉害。后来,老先生给他讲了岳飞大战金兵拐子马的事,他却说:还是岳飞更厉害。
关于陈连升读书的事,陈万里虽不能直接教授,但心里总是挂着的,特别是万魁提出让孩子读公学的事,万里一连七、八个岁月里,脑子里还常常冒出希望的火光。
这是陈连升十六岁那年。陈万里对陈万魁说:你不是说应该送娃子进城读公学吗,我要去打听一下,读公学一年到底要多少学费?陈万魁却说:去打听一下可以,但据我所知,现在城里不安宁呢,有清兵正同白莲教干仗,你要注意啊。陈连升说:我一个平头百姓,管你是清兵也好,白莲教也罢,不会把我怎么样吧!
陈万里将四年积存的四张狐狸皮和三张锦鸡皮打了一捆,用一大块旧布包着,便背着进了鹤峰城。他心想,如果这物件能卖上几百个铜板甚至几两白银,就再去公学打听打听,娃子如何能上学、学费多少的事。
他背着皮货走进了一家山货收购店。这是他以往来过的店,店掌柜姓覃,做生意正儿八经,他信得过。可今天没见覃掌柜,却有两个穿军服的人在店门口,见着卖山货的就要盘问一番。这情景正好被陈万里碰上了。一军人问:你背篓里是啥?万里答:几张皮子。又问:卖的?又答:是,想卖点钱,送娃子上学。军人说:那就让我们看看货吧。两个军人见了皮货,就像馋猫见了鱼腥一般,抓起狐狸皮闻了又闻,揉了又揉,摸了又摸,一边说:不错不错,一边喊店里老板验货。可店里走出来的是一个身穿长袍、瘦削身材、长脸尖下巴的中年男人,显然不是覃掌柜。陈万里有点奇怪,便问了句:覃掌柜呢?一军人粗声答话:这是本店的李老板。你说的覃掌柜,他同教匪有瓜葛,正被审查哩。另一军人白眼了陈万里,狡诈地问道:看来你同覃掌柜很熟啊,是不是也有点瓜葛?陈万里连忙回答:我是打猎的,过去他收过我的皮货,当然熟啊,其他还能有什么瓜葛!接下来,军人便是审问的口气: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陈万里答:我叫陈万里,家住陈家棚。军人再问:听说现在有教匪也抢贵重的皮货,你这皮货哪里来的?万里说:我是猎户,自己打的狐狸。那军人又问:谁能证明你是猎人,谁能证明狐狸是你自己打的?万里想了想,说:陈家棚许多人都能证明,还有保长甲长都能证明。那军人给店老板递了个眼色,说:好吧。把货暂放在店里,你去拿几个证明来,再同店老板谈价钱。证明,一定要是得力的证明哟,还说:我们军人办事是公道的,我们主要是防止教匪钻空子,要保护合法买卖。陈万里问:如果我拿来得力的证明,能取货卖货吗?军人说:你回去把证明拿来再说,是不是得力的证明,我们会分辨!陈万里心想,今天是闯见鬼啦,我来回两天拿来证明,他说不得力就不得力,这不是把我当猴耍?实在是气不过,便说了句,这算什么世道。那军人一听,立马显出了凶相:你说这世道不好!你是不是也同白莲教有瓜葛?万里辩解:什么教哇,是红是黑,我连见都没见过,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同他们有瓜葛!两个军人一旁叽咕:我看这人有问题,光凭皮货的证明还不行,还要拿不是教匪的证明,这皮子必须扣压下来。军人说着,再次同店老板交换了眼色:皮货暂存你处,没有我们的指令,不准动!店老板倒是遵命,将这捆皮货放到了里屋。
陈万里像是挨了一闷棍,一下子就晕了,气得直喘粗气,上半个身子趴在柜台上,好久没说出话来。待清醒过来,那店老板拿着一串穿眼钱对他说:你三张锦鸡皮算我要了,那狐狸皮嘛,依我看是没指望了,死心吧。
陈万里心想,这是明明白白的抢劫,过几天当来找这店老板问个下落,可又一想,这店老板真是做规矩生意的店老板吗?
陈万里只能咬着牙,忍气吞声地回了家。而且,皮货被劫的事还不便对陈连升讲。因为儿子早就对父亲说过:不要为了自己读书的事操心费力了。现在上私塾,学狩猎,特别是习武功,已经过得很快活了。
就在陈万里的皮货被劫了的第三天,当他还在怄气、想应对办法的时候,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这客人年少英俊,拎着个大包袱,一口的四川腔,站在门口就问:这是陈万里家吗?陈连升上前答话:是,你找我爹?有啥事!客人说:有点小事。陈万里从屋里走出来,说:我就是陈万里,你请坐。但是见这客人还是个娃子,不免有点奇怪,说:找我有事?不是找错人了吧。那少年将大包袱往桌子上一搁,解开,便露出了几张狐狸皮,说:这皮货是你的。万里走上前一看、一翻,真是自己的四张狐狸皮,说:真是我的,你怎么得到的?这少年说:你那天被讹诈的经过,我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到了晚上,我就以卖山货的名义进了店,随身只带一截花栗树棒。我令店老板交出了这皮货!对方见我挥棒的姿势,只瞟了我一眼,就软了。你想,那种瘦得一包筋,又胆小如鼠的人,还能不被我降服!万里问:你得到这皮货,又来找我,是不是要换点银子?少年说:大叔你想错了,要是我拿皮子换银子,又何必来找你呢?我只是为你抱不平,让物归原主啊!陈万里有些担心,说:你这样为我将皮货夺了回来,而店老板的背后又是军人,不怕他们追查吗?这少年却说:这件事我干的无疤无印,没有第三人知晓,他们怎么追查!
此时,陈万里才带着感激之情对这少年提出了一些问题:你家住四川哪里?什么时候來鹤峰的?你多大年纪?会什么手艺?为什么小小年纪就出来闯荡?
但这少年的答话却很谨慎,只说自己姓任,名六,诨名黑痣,才十六岁,是跟着一个运盐的骡马队出来的。现在骡马队散了,家里又遭了大乱,回不去了。陈万里说:我该怎样帮帮你呢,有要求你尽管说。这少年就说:我虽帮你做了件事,但不是要求你感谢我的帮助。如果硬要提要求,我只求你两件事:第一,我来你家还你皮货的事,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你近期不要再卖皮货,免得惹出事来。第二,能不能给我三天的干粮?我还得去逃乱呢。陈万里说:这算什么,我一定办到,我是想还当给你筹点铜板。少年连忙摆手:不用,我是不会要钱的。我要三天干粮,是想在潜逃中不再接触任何人。
天色已晚,陈万里要留少年住宿一晚,但他坚持要连夜赶路,免得给陈家惹麻烦。最后,陈万里给了他一大袋泡米粑和苞谷粑,外加三十个铜板,但少年只拿走了粑粑,留下了铜板。
这个少年给陈连升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他名叫任六,四川人,一双浓眉,左眉上方一个大黑痣。
陈连升天生是读书的料,却始终没上过公学。他的另一喜好,就是狩猎。实际是十二岁开始就参与了父亲的狩猎活动。
这大山深处,整个地盘是八山半水一分半田,荒山林地占了多半。这山中有虎豹豺狼,有熊、猪、獐、麂、兔等。当时的人们认为,那是上天给百姓安排的野味,可以摘取。
围猎是山里人喜欢的事,但并不是喜欢围猎的人都能成为猎手。而成为好猎手的,一个乡就只有个把人,因为猎手需要智慧,需要勇敢,需要格外的辛劳。
猎人要学会自制黑色火药,要识药性。黑色火药由芒硝、硫磺、木炭粉制成,叫做一硝二磺三木炭。一般木炭粉占60%,硝和磺各占20%左右,有时硝多一点,有时磺多一点,这要根据火药性能的要求来调制。火药要做到干燥而不自爆,很有讲究。
猎人要有好猎犬,当地人叫“赶山狗”。猎犬要大、强、猛,就是个头要大,体格强健,嗅觉、视觉、听觉高度敏锐,能勇猛出击。猎犬是猎人用口哨指挥。陈连升对训猎犬很感兴趣,他能将食指曲着放入口中,发出各种声调的哨音,令猎犬出发进山,令猎犬追寻野物,令猎犬勇猛斗敌,令猎犬停止追击、返回主人身边。当然,猎犬遇到不同情况,也有不同的叫声,如果野物现身,它的叫声就特别的张狂。
猎人要熟悉捕猎对象的生活习性,尤其要熟悉它们的活动通道,最终在通道中选择打击猎物的点,这叫卡口。卡口又分“活卡”“独卡”。“活卡”是猎物和猎手都有选择的可能,“独卡”就是猎物和猎手都不能他选,而是狭路相逢之地。陈连升跟着父亲巡山,那是非常辛苦的事,也是动脑筋的事。他能根据杂草被折和动物脚印、糞便枯湿等情况,判断出是什么野物、野物的活动路线、经过通道的大概时间。这在父亲看来,连升成为好猎手,那是事在必成。
八月,正是山里人收获的季节,苞谷林一片黄,躺在沟沟壑壑间,红薯一片绿,一片一片挂在山坡上。苞谷、红薯是山里人的主粮。清晨,邻村一位大娘风风火火地进了陈万里的家,进屋就喊:大兄弟,拐哒拐哒,我三石粮的苞谷地,全让野猪毁了。陈万里问明情况,原来是一头大野猪带着一群小猪,在大娘苞谷地里折腾了两夜,将即将收获的苞谷糟蹋了大半。陈万里父子慌忙吃了早饭,就跟大娘上路,先查看了苞谷地,跟寻足迹到了悬崖边的一条独径,经过这悬崖边的独径,便是另一片林子。经探测,野猪就藏在这片林子中。万里和连升分析:如果从这片林子里围赶,野猪必返回到悬崖边,从那条独径上经过,再次到苞谷地的方向。因为这苞谷地四周都有山林连接,便于逃避。陈万里对儿子说,我们要下决心打到这大野猪,围山不难,但枪手要坐独卡,有险。陈连升问父亲,您打算哪门摆阵势?父亲说,我有周全的准备,当然是自己上。陈连升心里痒痒的,但又不能把话说得太直,于是绕了小弯子说:我妈妈对我说过,你老爹四十好几,不能再坐“独卡”。你还是选个别人吧。父亲说,除了我,还有两个扛火枪的,他俩那准头还不如你哩。陈连升趁机接过父亲的话尾,说:那就让我试试。父亲望着才十五岁的娃子,惊讶的口吻:让你试?这不行。父亲当然知道连升使用火枪的准头,儿子跟着自己学打猎,打到过两只麂,一只獐,可从来没打过大野猪,能轻易让他坐独卡吗?陈连升再说:您常希望我当好猎手,连野猪都不愿让我打,我能成为好猎手吗!连升的这话终于让父亲动心了。
陈万里勉强同意了儿子坐独卡的请求,同时又做了一番安排:他督促连升再三检查枪筒里火药、铁子和引线的装置,保证不出哑火情况。他再三叮嘱连升要冷静瞄准猪头,做到心不软,手不抖。他将一把长叶刀交给连升,交待:万一出现未能一枪命中的情况,就挥刀猛砍猪头。他自己则蹲在连升身后的不远处,以便出现情况就冲上去。
陈万里邀了几个常参加围猎的小伙子,唤了两只赶山狗,便出发了。陈连升蹲守独卡,左靠岩壁,右临深壑,长叶刀放左手边,火枪口直对独径路口……当赶山狗发出一阵疯狂的吼叫之后,便有人喊,小猪被赶散了,大野猪往独卡上来了!连升沉着应对,接下来便是脆爆一声,野猪只向前窜了四、五步,便一头撞在岩石上,栽倒在地。陈万里第一个跑上去,挥起砍刀轧了野猪头,并在儿子面前说了句:像个好猎手。接着就是猎犬和几个青年人拥了上来。猎犬望着连升摇尾示意,青年人向着连升竖起大拇指。再接着,有人拿绳子,有人拿树藤,三下五除二,将大野猪捆绑后抬下了山。回到村子里,将野猪泡刮去毛,开肠破肚,过秤有130多斤净肉,估计毛重不下180斤。人们议论着,能打到这大的家伙,不简单!野猪肉被割成20多份,参加围猎的人和狗,甚至包括看热闹的人,都有一份。这是土家人的规矩,也是乡里乡亲钦佩猎户的原因之一。
打到大野猪之后,陈连升联想到武松景阳冈打虎的故事:武松面对老虎扑来,不可能退让,谁死谁活,就看谁勇猛,真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啊!
陈连升的黄金少年时代,读私塾用心,跟父亲学狩猎觉得有趣,但更感兴趣的还是习武。
陈家棚五里之外有个廖家院子,三十来户人家,却构成了一个小乡场。乡场是人们定期聚集的地方,一般都有小旅店、小饭店、小商店。人们定期汇集叫“赶场”。大场,如乡集镇,一般三日一赶。中场,比乡镇小的镇子,一般五日一赶。小场,一般七日一赶。廖家院子当然是小场,人们七日才汇集一次。但廖家院子的特别之处,是这里有个大场坝,场坝一侧有木头架起的台子,台子周围有木棍、长矛、大刀、石斗、砖头之类的练武器具。这里有个热心教孩子们练武的廖师傅。廖师傅名叫廖昌魁,年近五十,但性情是人老心少,常年混在娃娃们中间,据说有武举头衔,少年时还上过武当山。
陈连升在读私塾时就去过廖家院子赶场。他见到那些练武器具,拿起棍就舞,操起矛就掷,拎起大刀就耍,耍了一阵子还不愿意离开。廖师傅发现,便问你住哪里?答:陈家棚,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又答:陈连升。廖师傅哦了一声,你一定是陈万里的娃子,连升点头。廖师傅再问他多大了?再答,十二啦。廖师傅打量他一番,心想,这十二岁的娃子,就有十四、五岁的个子,真是个好苗子。廖师傅最后说,你就常来吧,我欢迎你,还可教你几手。从此以后,即便不是场期,他也常来,一股溜烟地跑来,目的是为了练武学艺。
陈连升打到大野猪的第二天,他便想到廖师傅叮嘱过的话:中秋晚一定要来,我们有摸秋活动。他正想到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忽见廖师傅来到家里,要找他爹说事。廖师傅这人说话不会转弯,总是直来直去,见了陈万里就说:我想收你的连升为徒,你看怎么样?陈万里一脸的憨笑:万魁要他读书,我要他学狩猎,你要他练武,都是好事。只要你不嫌弃,就拜你为师吧。廖师傅见陈万里答应得爽快,站起身来就要走。陈万里又补充说,这娃子性情刚,别让他闯祸啊。廖师傅一听“闯祸”二字,心里多疑了,认为陈万里在点自己的穴。事情是这样,当年三月,邻乡一个土豪的公子来廖家院子赶场,竟侮辱了一个苗家妹子。廖师傅得知此事,当场就将他揍了一顿,确实把人打伤。为这事,廖师傅被传讯到城里,闹了七天才说清,于是有人传言他闯了大祸。廖师傅觉得这“闯祸”二字出自老实人陈万里之口,定是陈家棚的人对自己有看法,便拍胸发誓:你陈家棚若有不平事,老子定来打抱不平,老子打抱不平,决不会牵连你儿子!陈万里自悔不该说多余的话,便也学着对方,拍胸说:把娃子交给你带,我一万个放心!其实廖昌魁这人,在土豪眼里是个蛮人,但在百姓眼里,却是个好人。即使在城里的官府中,也有人承认,这种人存在,能够驱邪,是件好事。
接下来的几年里,陈连升用了大部分时间去习武,少量时间去私塾,狩猎的事甚至不再参与。因为他心里敬佩廖师傅,觉得习武的感觉最好。廖师傅教连升十分认真,而且有一套教练方法,增强体能与提高技能并重,练拳法与耍枪弄棍相结合,讲原理与实际操作同步,还讲到一些武当功的要义。只三年多一点时间,连升就能单手担起80斤的石斗,能劈碎两块叠砖,能熟练地耍枪弄棍,舞刀掷矛,并且能登台表演。一帮娃娃表现都不错,于是廖家武术班也有了点名气。
八月十五,可能是廖师傅之前就听城里官府传来什么风声,他安排当日的表演十分认真。一共排了十个节目,除举石斗、劈砖头、耍木棍外,他自己要表演武当拳。陈连升的舞大刀则为最后压台。武演不够文艺凑,前面和中间便安排了土家摆手舞、苗家丰收调等等。
太阳刚出山,廖家院子的大场坝里便聚满了人。锣鼓一响,台上的表演开始,台下的吆喝不断,加上山间的回音,简直把人们乐得像进了欢乐谷一般。最后登台的是陈连升,他身着白布短褂,头缠兰巾,手持大刀,抱拳行礼之后,首先是翻了三个跟头,接着是刀伸四方,然后将刀舞得风生水起,惹得台下喝声一片,竟有人连喊着:好,好,好!这时人们才注意,这观众中,有三个穿官服的人,从穿着上可以鉴别,那是一主二仆。演武会刚一结束,廖师傅就起身向大家介绍:这位是鹤峰知州何大人,我们请何大人指教。那戴官帽的何大人抱起双拳做恭贺姿势,却只说了两句话:廖举人的武术班有功,武当拳和舞大刀的节目很好!
原来,这鹤峰州新上任的何知州,属于改土归流后的官,来自广东。这人重视文治,也重武备。当时边缘地区治安状况不好,何知州上奏朝廷的招兵意见得到批准,所以急着招人,办武馆,招兵。此次察访邬阳的习武班,只骑马,不坐轿,表现出随和姿态,这说明他办事比较务实。他对廖昌魁说,你给我选三个武苗子,那个舞大刀的算一个,做做他们的家属工作,然后送到城里,我要办个小武馆。
接着何大人又召见了陈连升,问:你多大?答:年底满十七。又问:你念过书没?又答:正念私塾哩。再问:你觉得是念书好,还是习武好?再答:都好。何大人接着便是有点亲切的口气:我让你进城里武馆习武,费用公家负责,你愿意吗?陈连升有些兴奋,说:只要不让我爹出学费,我愿意。最后,何大人还问了个比较深奥的问题:你学了武艺后想干什么?陈连升答:当武松那样的好汉,当岳飞那样的英雄。而何大人卻说:当岳飞那样的英雄可以,当武松那样的好汉,反朝廷就不好了。何大人为什么这样说,陈连升很长时间没想明白。
陈连升十七岁进了武馆。这武馆确实不大,不到三十个学生,教练却有四个,其中一人专教文化课,除了给学生灌输忠于朝廷、听从指挥、严守军纪的观念,就是讲孙子兵法。这让陈连升特感兴趣,只一年时间,他各项成绩优秀,是第一批转军的学生之一。就这样,他十八岁就成了吃皇粮的清兵。
从军行武逢乱世,
忠心履职却纠结
当时清廷对省、府、州、县的治理,是以文官为主导。总督、知府、知州、知县,都有节制军事的权力。鹤峰属州,但人口不多,绿营军仅一个军营,武装人员不过三百,但有权指挥各乡团练。州军事长官可配千总,但眼下是把总,姓贺,很多事要听何知州的。部队之责,就是保一方平安,维护州衙门的执法权威。
陈连升是何知州亲眼见过、并点名招进小武馆的人,心里还留有较深印象。所以,当陈连升从军不久,就被安排到州府衙门服务,成了何大人的侍卫之一。何大人审案他要旁立,何大人下乡巡视他要跟随。
何知州是朝廷命官,但某些作派并不封建,对身边人比较随和。何大人崇拜乾隆时期的郑板桥,也主张州县更要关注百姓的一枝一叶,所以除坐堂审案外,下乡的时间也不少。
何知州特关心鹤峰人的武把戏,陈连升便向他讲了“上刀山”“下火海”的游戏,并陪他看了。特别是“上刀山”:一根丈把高的木杆上,镶着十多把刀锋朝上的快刀。表演者要赤脚踩着刀锋爬上去。何知州看了十分感慨,说:山里人竟有如此真功夫,不简单!
后来,何大人又听说鹤峰人会耍刀,能将真刀像耍三棒鼓一样,便问陈连升:你见过这样耍刀的吗?陈连升说:没见过,只听说过,我家乡没有这种把戏,这是鹤峰东南边人特有的。听说是个别乡镇特有的把戏,何大人当然更要去看看,并通知有关乡做了安排。陈连升随何大人来到城东南三十里外的一个乡。到了那里,抬头只见一个小院坝里,也是木头架起个小台子,小台子不过三尺高,上面有三个把式耍刀。台下有锣鼓班子打闹台,锣鼓班子旁放有几把木靠椅,明显是给知州大人安排的席位。何大人落座后,便叫陈连升紧挨着自己坐下。
锣鼓声起,小台子上的表演开始,第一个把式耍的一根擀面杖、一个锅铲和一把菜刀。三样物件,在两手中交替起落飞舞,尤其是那菜刀,明晃晃地飞起两尺多高,然后落下时被灵巧的手抓住刀把,实在有点惊险。第二个把式耍的是两把刀和一个锅铲,飞舞落下,明显更加惊险。陈连升有点担心,便对何大人说:我把你的椅子拉后一些吧,要是万一这菜刀……可何大人却说:人家是真功夫,不用担心。他不仅没让座椅被拉后,相反还向前拖动了两步。第三个把式耍的是三把菜刀,只见银光飞起落下,那是十分惊险了。万一的情况发生了:一把菜刀落下时,把式未抓住刀把,而是刀背碰在手上,菜刀从台上飞了下来……陈连升眼疾手快,在何大人的头上方一把抓住了这菜刀,才避免了一场大的意外。此时,锣鼓声急停,一个把式突然跳下台,跪仆在何大人面前:我失手了,任您处罚,但不是有意。何大人惊魂未定,一时不知所措,只说:起来说话吧。他回头问陈连升:你手受伤了吗?陈连升说:小伤不重,我没练过这把戏,抓刀把不准,被刀角划了条小口子。何大人见陈连升态度淡定,伤的确很轻,心气也平和下来,只对陈连升说了句:你是我的保护神。
飞刀失手在乡里成了大事,便有乡里头人和乡绅出面向何大人作出解释。有个乡绅说:这几个把式以往表演耍刀并未出过事故,这次失手,十有八九是因知州大人直接观看,他们有些紧张所造成的。何知州相信这种解释,并未对此事故作任何处理,只丢了句话:艺精还要心平啊,今后让他们去城里表演。
何知州一行在回鹤峰城的路上,路过一道深山沟时,他停下马,手指一山坡,对陈连升说:你看,那里好像罂粟。陈连升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见是一片红色和粉白色的花,却不知什么是罂粟。按何大人吩咐,他爬上那山坡,拔了好几株回来。何知州一看,是罂粟无疑。他告诉连升:这种东西的青果子里能流出浆液,可制成鸦片。极少量的是药,多了就是毒品。陈连升说,鸦片我听说过,但罂粟不曾见过。何大人告诉他:这东西是英国人从印度缅甸一带弄的种子传过来的,害人啊!陈连升说:朝廷不是要禁鸦片吗?何大人说:现在朝廷又有人主张让百姓种鸦片,大臣们各吹各的号啊!陈连升問:那我们怎么办?何大人说,我主张禁。他想了想说:回府当出告示,不准种鸦片。今年已种的,由各中药铺持州府的条子接管,去收获罂粟,并适当补给种植户一点费用;此后再种鸦片,一律视为违法,一律铲除,并追查种植人责任。
这是陈连升第一次见到罂粟,第一次听官员谈起鸦片问题。他打心眼里认为,既然是毒,就当坚决铲除。
事隔不久,又遇上了这样一个案件:城东一个茶庄被抢,店掌柜被打伤。嫌犯被抓住后,承认抢走了800多铜钱,却不承认抢钱有罪,理由是:茶庄老板收茶时欠了各农户的钱不下千块,所以抢钱有理,不是犯罪。这种案件不能急判,需要调查重审,何知州便有意考问陈连升:你认为这案件该如何调查?陈连升答:第一,立即查封茶庄当年收茶账目,算出茶叶均价,如果价格同其他茶庄收购价相比,均价过低,那就有问题。第二,到茶村获取10户以上的证明,看茶庄是否真欠了茶农的钱。第三,到“嫌犯”所在地调查,看嫌犯是否有盗窃前科,一贯为人如何?何大人见陈连升说得有条有理,高兴地点了头,同时宣布:对所谓嫌犯“暂押待审”。
“暂押”的不能关进正式监牢,就放在官府围墙外的一间土墙屋里,但仍派有两名士兵看守。可这个“嫌犯”是个典型的直杠子人,就是农村所说的,有理不会讲,遇事只会横的人。就在被押的第三晚半夜子时之后,出事了。两个守护的士兵连声大喊:快追快追,犯人跑了!这喊声不仅惊动了府里人,也惊动了军营的贺把总。贺把总当即下令四路士兵向东西南北追赶……陈连升到场后,问了看守兵,答复是:肯定犯人没逃远。再看地形,这里是个凹地,凹地中有几棵很大的樟树,大树枝叶繁茂。于是他向贺把总建议:要在这些大树上做点文章。贺把总再想了想,令人找来火把,令几个士兵做上树准备,同时大声喊话:你的事不会很大,但不能跑,跑就会把事情跑大!结果,那“嫌犯”从大树上梭了下来,弓腰对贺把总求饶:我服了,请求官人宽大处理。通过这件事,令贺把总对陈连升另眼相看,评价他“不只武功好,而且是头脑冷静的人。”
正值陈连升从军的第六个年头,贺把总因升职调动,在何知州同贺把总的举荐下,陈连升任了把总。当时他才二十四岁,便做了朝廷的七品命官,踏入了清军军官行列。他二十八岁又任了千总,接下来便是守备、都司、游击等职务加身,看似风风火火的顺境,实则多遇战事,常是令人彷徨的心境。
嘉庆初年,川鄂一带发生了大规模的白莲教起义,朝廷急调数千清兵在湖北的利川、四川的奉节,湖北的襄阳、郧阳及陕鄂交界处,进行了围剿和残酷镇压。到了陈连升任千总时期,朝廷还在督促湘鄂西、鄂陕边的清军解决“余波”。陈连升也知道,在击溃大部“教匪”后,有人主张,对这些“欲逃无归,归亦无食”的“余匪”,当以“招抚”为上,不宜斩尽杀绝。
陈连升从内心讲是赞成这种主张的,但面对军令,又不得不有所行动。在宣鹤边的一次行动中,陈连升所部追击的“余匪”中,被抓了三人,交宣恩县衙暂押。但另两人却跳江而亡。在捞起两具尸首时,他却发觉是两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个老者,一个尼姑。他再三翻看尸首,认定老者的左手是六根指头,尼姑的面容也是相当熟悉,便勾起了一段终生难忘的记忆:
那是在陈连升要去城里武馆之前,他听父亲念叨:去邬阳关外的野山关追寻狗熊的踪迹,要找个合适的伙伴。他心想,父亲曾期望自己成为好猎手,而自己偏偏特爱习武,真有点背离了父亲的心愿。自己在进城之前,理当再陪父亲一趟。于是说:爹,你不用找别人了,我陪你去。父亲想了想,说:你很快就要进城,还是在家歇几日,准备准备衣物吧。连升说:没有什么要准备的,再说,离进城还有半月哩。
父亲终于答应了,还告诉他:熊是山里最凶的三大野物之一。常人说,最凶的野物是老虎、熊和野猪。其实,老虎是凶,但怕人,见人就回避。而熊和野猪不一样,它们不怕人,野猪见人仍然横冲直撞。熊见人也不拐弯躲避,但它笨,服软不服硬,见了熊要用巧办法对付。
连升随父亲进了一座大山,首先发觉了一个熊窝。那是一个半露的岩洞,父亲正停步观察,而陈连升却急着上前走了,正好来到了山顶的破庙前。
就在这时,一头大狗熊现身了。它离连升不过三丈远,而且是临面横过。后面的父亲急得直喊:连升,快趴下!横过的熊离连升愈来愈近……就在这紧急之中,庙里突然冲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飞身扑倒了陈连升,并叮嘱:不要怕,不能动,装死!接下来,那狗熊竟走过来,对着和尚的身子,喷鼻闻了一阵子后,居然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当和尚捂住连升身子的时候,连升察觉,和尚的左手是六根指头,那大拇指上还长有一根指头。这事连升不便明言什么,只能记在心中。
事后父亲对和尚连声道谢,而和尚却邀父子二人进庙里坐坐。三人进庙后,和尚问连升:受惊了吧?连升摇头。父亲却说:这娃胆子比天大。这时,一个仙姑般的小尼从里屋走出来,将一果盘奉到连升面前,很大方地说:这是麻油炸的糯米果,又酥又香又甜,哥子你多吃点。和尚在一旁介绍:这是我家幺妹子,才十四岁。按当地人的语言,“幺妹子”就是未出嫁的女儿,是长辈对女儿亲昵的称呼。接下来,和尚又问到父子俩的家境和连升的年龄、性情等情况,尤其问到了婚姻状况。
和尚的自我介绍也是十分爽直,说自己尊佛崇善,原来信佛教,后来妻子被一乡霸侮辱,投水自杀,而独生女也常受欺侮,于是就参加了白莲教活动。讲过一些不利朝廷的话,但从未干过杀人放火的勾当。再后来干脆出家当了和尚,先后住过几个深山破庙。他还说,自己姓彭,叫彭大正。他估计这庙离陈家棚很远,但希望和父子俩还能有见面机会,还有缘分。当连升和父亲离开破庙时,和尚还拿出一顶麦草编织的草帽,对连升说:我把这草帽送给你,希望你再来。那幺妹也跟着说:哥子有空再来!
事后连升问父亲:和尚伯为啥送我草帽?父亲打着抿笑说:按这一方人的规矩,送草帽是丈人、丈母娘喜欢女婿的意思,这你不能去多想。连升再问父亲:和尚、尼姑不是不谈婚嫁吗?父亲说:和尚伯不是说了吗,他和女儿是要还俗的。还俗了,就跟我们一样。父亲说到这里,又赶紧补充说:你不久就要进城习武,先不能想这种事。陈万里教儿子别想这种事,而自己见到这大方、贤惠的仙姑后,确实觉得配得上儿子。但他又一想,和尚父女毕竟是参加过白莲教的人,当今一提起白莲教,上面就称匪,又怎么谈婚论嫁。儿子习武后很可能当兵,官兵同白莲教是对头!而此时连升想的却不同,这仙姑那双大眼里的神情,明明传递着对自己的友好和期望,明明是还留着好多心里话未说,自己不能像木头人一样冷漠地对待她。他想,自己进城后,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找机会再上山去会会她,对她说说心里话。这也许就是春心萌动吧。但他后来始终未能上山如愿……
陈连升在河边望着这一老一少的尸首,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实在不忍心再看,便吩咐下属:这两人的尸首抬到后面山顶上,用两口棺材埋葬,买棺材的钱我出!下属立即照办,但并不知道其中缘故。
安埋了彭大正父女,陈连升想到了另一件事,便扬鞭催马直奔宣恩城,因为那里还关押有三个“余匪”。陈连升下马径直进了县衙,见了知县就问:暂押的三个“余匪”情况如何?知县说:我已审讯,其中两人可关,关后可放,另一人当杀。连升一听“当杀”二字,便急了,说:我部抓的人交你们暂押,怎么你一审就得出“当杀”的判决呢!知县解释:这人是教匪头目,有血债,理当杀头,我已上报施南知府大人,只待回复后即可行刑。陈连升料定,这知县明显是为了争“剿匪”之功,才快审快报,自己当坚决阻止。于是说:这教匪小头目案情重大,我还要亲自审问。知县心想,这人是部队抓的,部队的千总要亲审,当然无理拒绝。即吩咐衙役提人,交千总审问。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农夫模样,年龄刚过四十,却是满头白发苍苍,眼神里饱含着怒火。当陈连升坐到他面前时,他竟挣扎着怒目以对:你们还要我说什么,杀我一个就行了,还想多杀!陈连升随从说:这是千总大人向你问话,你规矩点!陈连升说:让他冷静冷静,我等。
犯人终于冷静一些。陈连升便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你认识彭大正吗?你知道白莲教是干什么的?你是如何制造血案的?判你死刑,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这犯人都是一一作答。
他说,彭大正是自己的堂兄,是一方闻名的草医,年轻时还是猎手,后来拜佛行善,再后来参加白莲教,为了不杀生,便不再狩猎。他的女儿聪敏伶俐,人称梨花仙子,十四岁被一富豪抢去当童养媳。她机智脱身,跑了出来。当清军对川鄂边的白莲教大围剿时,只好逃进深山。
他说,参加白莲教的人,多数是拜佛信善的人。白莲教也有不杀、不抢、不盗、不淫的教规,但参加川楚大起事后,官府要杀你,你不得不反抗,有人也就顾不上“几不”的教规了。白莲教为什么起事,起事是为了抗税抗捐抗租抗劳役,确实冲击过官府,还杀过乡村的恶霸。后来,清军大围剿,抓杀了我们的头目,我们小头目被追得四散无归路,多数进了深山。
他说,我为什么承认有血案呢?缘由是这样:我从黔江东山逃到湖北边缘后,一日,被清兵带的一帮乡勇穷追不舍,到了悬崖边,两个乡勇也到了悬崖边要抓我。我大吼一声:你要再向前一步,我就拉住你跳崖!谁知一乡勇在后退时,脚底一滑摔下了崖。这笔血债要我来还,我也认了!
他说:我大概明日就要上断头台,我只有两句话的请求,杀了我可以,不要再多杀人!你们朝廷一定要给百姓留条生路、留条活路!
陈连升听着这犯人的供词,一直沉默着,再不插问其他事。他甚至仿佛觉得,这不是自己在审问犯人,而是犯人在审问一种良心。
已是深夜,陈连升找到知县说:这犯人事关重大,我要带到施南府再度审问。知县说:这怕不成,此案我已报知府大人,估计很快就会回复。再说,即将行刑的犯人是不可移监的。陈连升则显出严肃态度:犯人我一定带走,即是行刑也要在施南府!至于知府大人那里,我会替你沟通的。当时知县审案,确有决定犯人生死的大权。再加上当时地方是文官主政,知县知府说一不二。不过,这五十开外的知县姓温,属官场中老油条一类。他曾经因陈千总嘴上无毛而轻看,但后来听人讲了陈连升在鹤峰恩施一带的故事,知道此人敢作敢为,行事果断,属于官场中强势的一类,便另眼相看了。此时温知县想,假如这千总与知府大人关系不一般,自己硬顶就要吃亏。思来想去,最后勉强依从了陈连升。陈连升将犯人带至施南府审案,当然是让犯人死里逃生,被放归田园。
后来,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陈连升任千总后的第四年,他接上峰指令:川鄂交界處的利川、奉节,又有余匪生乱,需鄂方出兵解决。
陈连升带一支小部队到了利川县的柏杨乡界村,这是一脚踏两省的地方。这一日,他来到界村所谓剿匪现场,只见一座山下,有数十名乡勇将一伙“散匪”围困在山上。而乡勇们正忙着收集柴草、辣椒之类,准备攻击行动。乡勇们的指挥者是乡团练头目,身旁有个穿长袍马褂的人,显然是团练头目的高参。
陈连升以千总身份亲临,便令随员传唤乡勇头目前来说明情况。那头目说:有一伙7人的散匪,于前日从山上下来,到了我们奉节,抢劫了一个大户。我们立马组织乡勇追赶,便赶到了这座山上。原来这山上有个岩洞,他们钻了洞,我们再围攻,他们就用石块反击……那穿长袍的人抢着说:这帮人抢了我30多斤粮食,10多斤腊肉,还有5斤盐巴……可恨,可恨!陈连升问:这伙匪抢粮时,伤人没有?答:倒是没伤人,但抢我财物,实在可恶!陈连升又问乡勇头目:你们几十人追赶七个人,还让人跑了,真是无能!那乡勇头目连忙解释:不是无能,我们已抓住了一个负伤的,现关押在一户农家,他承认是头目,过去还当过教匪哩,我们打算押送回县城。陈连升再问:这山洞中的六人你们打算怎样对付?乡勇头目说:用火攻……那长袍人又抢着说:不是一般的火攻,是大火加辣椒熏,熏死他们!
陈连升听完情况,他判断:这仍属大剿白莲教遗留下来的事,是没有执行安抚为主、劝其归田所造成的恶果。
于是他慎重向那乡勇头目宣布:此次剿匪你们已经尽了力,还帮我们抓住了一个人,有功。但你们的行动可以到此为止,请你集合乡勇返回原地,其余的事由我来处理。你抓获的小头目也交湖北施南府审讯。可那乡勇头目一听,竟瞪圆了眼睛:这不行!我们这次行动是经过知县过问的大事,我们要一追到底!陈连升说:匪是湖北的匪,不就是在你那里抢了个大户,你现在已追到湖北的境内来了,还想往哪里追?那长袍又抢着说:剿匪要除恶务尽,人人有责。还分什么四川湖北,这七个人,不置他们于死地,天地不容!陈连升见此人属乡绅中顽固派,便瞪了他一眼,说:我们军人之间谈事,你来掺和个啥!朝廷剿匪也是有规矩的,各地要各负其责,不能乱来!这长袍讨了个没趣,又拉着乡勇头目耳语了一阵,然后是乡勇头目出面对陈连升说:我们同意撤兵,但已经抓住的那个小头目,一定要押送奉节县府。陈连升答得干脆:不行!那小头目同这六人是一个案件,不能分割。分割了我们怎么审案!陈连升一边说着,一边吩咐身边人:派五个人,全副武装,跟随乡勇负责人去把那人押回来!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一个正规军的千总对一个乡勇头目,谁依了谁,不言而喻。
当那被押回的劫匪小头目露面在陈连升跟前时,陈连升大吃一惊:这不是十八年前送皮货到自己家的英俊少年吗!陈连升问:你贵姓?对方答:姓任。陈连升见他左腿重伤,便吩咐下属去利川城,弄点治刀伤的好药!
陈连升让任六半卧在床铺上,便问起岩洞里那六个人的情况,能不能说服他们出洞?任六说:这好办,只要我露面,他们都听我的。他们都是湖北人,都有家,都愿意回家务农。于是,陈连升安排,用担架抬着任六,上山喊话,让洞中人出洞下山,并让他们吃了顿饱饭,上路回家。
第二天,陈连升又命下属请来了中医,看了任六的伤势,用了药。中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要些日子才能痊愈。
陈连升这才坐下来,同任六进行了一次长谈。
陈连升问:你还记得我吗?任答:好像在哪里见过,见到你就觉得熟,可是——陈连升说:我就是陈万里的儿子,你那时只注意同我爹说事,记不清我,那是当然。你送狐狸皮到我家,怕是有十七、八年了吧。我想知道,这十七、八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任六稍事沉思,接着就讲了下面的话:
我是四川梁平人,家里穷,孩童时读不起书,十四岁就跟着运盐的骡马队,跑过自贡、云阳、利川等地。因为我父亲是骡马队的“班头”,母亲也在骡马队。后来,骡马队里有了白莲教组织,父母参加了。坦白地说,我也参加了。接着就遭到清兵和地方乡勇的大镇压,我父母被杀了,骡马队也被打散了,我独自一人在宣恩、鹤峰一带流窜。
陈连升听了任六这一番诉说,心里在想:所谓百姓造反、生乱、似乎都是有缘由的。他想起了宣恩那个“死刑犯”的一句话:要给老百姓留条活路啊。
陈连升一动情,竟叫了声:任六兄弟。但任六立马说,你还是叫我黑痣吧,我在骡马队,兄弟们都叫我诨名,很习惯。
陈连升打了个抿笑,说:好,黑痣兄,我不会怎么处置你的,你尽管放心养伤,伤养好了再说。对上,我说你是被遣返回乡,实际上,我将你当部队的伤员看待,如何?黑痣激动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说:好,听你的。我这条命就是你要回来的。陈连升说:我不是为了徇私情,我们也是在按朝廷的意图办事,你放心吧。
通过同白莲教的“余匪”交锋,陈连升觉得认清了所谓“教匪”的真相。此后他对下属布置:对流散的白莲教人员,只清不关,劝其回乡。只清理登记上报,一律不作惩处。
然而,嘉庆后期,朝廷视川陕湘鄂边区为“匪患严重之地”,不断命部队剿匪。除了“教匪”,还有“顽匪”“散匪”之说。所谓“顽匪”,就是占山为王的惯匪。所谓“散匪”,就是百说的“棒老二”,是零散的偶然性的打劫行动。作案人不是一贯为匪。陈连升在执行上峰剿匪令时,对惯匪和棒老二区别对待,重点打击“坐山堵卡”的惯匪,保证“盐大道”和“布大道”的畅通,得到了商人和老百姓的认可。
鄂西南百姓吃盐是大事,有“不吃不吃盐要吃”的说法。可在嘉庆后期,朝廷因处理贩卖私盐案不当,造成盐务瘫痪、盐路不通,农民用两斗黄豆也换不到一斤盐。利川、宣恩等地,便出现了百姓到县衙闹事的情况。宣恩县城小,只一条独街,县衙和知县的温府占据了三分之一。百姓一上访,便显得满街是人。即是官场老油条的温知县,也会一筹莫展,不知所措。好在温知县近日要为公子娶亲,算是闹中有喜。
温知县对所属七乡都发了帖子,恭请下属和知名乡绅能光临温府喝杯喜酒,当然也会送来礼金。他考虑到宣恩县域不宽,估算一下,只安排了四十多桌酒席。近日,已募厨工10人,备鸡鸭鱼各50斤、猪肉80斤、苞谷酒80斤,外加蛋品素菜若干。当时最难弄的是盐巴,但温知县亲自出面,找到本县及邻县的盐务官,还是弄到了60斤。他将30斤交予负责婚宴的总务,吩咐说,席面要加重咸味。另30斤留着,自有它用。
婚庆日当天清晨,温府已是彩灯高挂,唢呐悠扬、鞭炮清脆,热闹非凡的景象。一伙穿红戴绿的青年女子,正准备出门迎接花轿……
就在此时,婚宴总务慌慌张张地跑到温知县跟前报告:不好了,出大事了!温知县急问:什么大事?快讲!总务说:30斤盐巴被人偷走了。温知县忙随总务到后厨房察看,只见大厨柜下层的瓦盐缸成了空缸,空缸里只有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盐巴已被我寨子人借走,为救百姓盐荒之急,而后会结账付款。
温知县拿着纸条,气得连喘咳了几声,说:这是明抢!他稍事一想,脑子便浮现出苗寨人前几日闹事的情景,当即黑着脸对身边衙役下令:将厨工和杂工中的苗人关押起來,令他们交代问题!然后对总务吩咐:尽快募来新的厨工、杂工,我还有30斤盐巴对付,要保证婚宴不出纰漏。
衙役们执行命令的结果,一共抓了十三个苗人,其中厨工六人。
原来,这些厨工和杂工,都是看在官府的面子上,自愿到温府服务的。现在不但没有得到好报,反而被抓被关。他们的家属和亲友当然不服,十分气愤,一下子便有上百人拥到温府喊冤叫屈。
温知县显得无奈,但坐堂县衙,吩咐衙役将人群引到县衙大堂。温知县首先对上访者训斥一番,接着就一口咬定:盐巴是被苗寨人取走,我关押几个苗人,令其交代问题,这有什么不对!但上访者却说:捉奸捉双,捉贼拿赃,你毫无证据就抓人,那是执法违法!还有人提出,老百姓已大半年无盐可吃,你一次婚宴就用数十斤盐巴,这是父母官该做的事吗?
如果说到论理,温知县当然论不过闹事者。面对愤怒的百姓,他担心冲淡自家的喜气,便承诺:两天,至多三天之内就释放无辜的苗人,并赔个不是。但在同时,他又上书知府请兵:我县衙遭遇百余人的冲击,财物受损,明显是苗人伙同土家人造反,情势万分紧急,望速派兵弹压。
施南尹知府接县衙的文书后,觉得事情紧急,便请来陈连升商议。尹知府说:温知县本属官场中练达者,但他遇事好冲动,很可能把事情闹大,还是请千总辛苦一趟,前去宣恩察明真相,酌情处置。带多少兵,请千总自定。
陈连升看了温知县的请兵公文,说:我立即就去宣恩,开始只能带三、五人,视其情况再动兵马。尹知府点头,表示赞同。
陈连升又说:宣恩的事我力争解决好。不过,这盐荒问题,已成为施南各县的大难题。百姓到官府请愿有理,但府县又无力解决,该怎么办呢?尹知府说:打通盐路要从上做起,我已上奏总督府并朝廷,请上面拿出疏通盐路方案,我们下面组织实施。我得知总督府已策划调海盐至鄂西,似有一线希望。陈连升还说:我提供一个情报——昨日听军营中人说,在鄂川交界处的利川境内,有老百姓发现了小盐池和盐水。尹知府露了喜色,说:这情报好哇,我立即派员前去查明情况,如果真有盐水,那就能解小范围之困。
尹知府是进士出身,在陈连升眼里,还是个比较正直的官员,又加上彼此关系要好,所以陈连升在尹面前就说了真话。他最后建议说:我主张,对因盐荒而闹事的百姓,一般不宜动武。尹知府点头道:我同意你的主张。
陈连升已同温知县打过交道。他觉得,此人处世圆滑,并不精明,但能左右逢源。于是,他带了两盒喜字饼,快马到了宣恩县衙,见了温知县就恭贺道:贵府大喜,本官当贺,祝大人早得孙辈,享四世同堂之福。温知县见千总也送来恭贺及礼物,自觉脸面大增、蓬荜生辉,急吩咐左右沏茶温酒,要同陈千总叙旧。
陈连升注意到了温知县的情绪,没等对方先说“百姓造反”之事,便先入为主,向对方提出了三个问题:听说贵县不少百姓已断盐大半年,还有人患了大脖子病,这是真的吗?又听说县府曾发动百姓四处探寻盐水,尽了应尽之责,是真的吗?还听说大人在处理百姓因盐荒闹事的问题上,能敞开大厅让百姓说事,这也是真的吗?
温知县见陈千总的所说所问,对自己都有明显的褒义,于是便作了“顺杆爬”的回答:而今百姓长期不得盐吃,苦得很啊,我作为父母官,当然是心急如焚,可惜我县南北东西被寻遍,却不曾找到盐水啊;对于闹事者,我总是耐着性子听他们述说啊,有时人都被闹晕了。
陈连升当然知道温知县说了假话,很想揭穿他关押苗人的事实,但还是忍了,采取了借船过河的法子,严肃地说:尹知府和我都主张,对百姓因盐荒而犯事的,一般不抓不关,抓了关了的要果断放人!相信温大人也是同意这种主张的!温知县带着难为情的脸色,稍加思索,便附和道:我当然同意知府和千总的主张。
两人最后商定,由县衙出一告示,并由温知县亲自宣读:关押的十三人清白无辜,属误抓,当众释放;温府三十斤盐巴失落是真,待查明取盐人后,酌情商处;上峰已采取调海盐的措施解决盐荒问题,望百姓體谅官方难处,稍安勿躁,不要采取过激行动。
宣恩的盐事风波终于平息下来。半月之后,施南大部分县有了海盐投入市场。宣恩的百姓事后说,老百姓同官府闹官司,只有输的,但这场盐官司却是赢了。
陈连升任千总时所带军队属绿营兵,当时施南府只有左、右两营兵,能够指挥的清兵不过千人,频繁的战事难免造成减员。朝廷当时的方针是裁减绿营兵,以减轻国库负担。但鉴于川鄂湘陕边区战事不断,便有允许“暂募勇营”的指令。
当时朝廷招募新兵并无规范性要求,而陈连升在招兵中却用了特别的招数,这被后人传为故事。
陈连升招兵一要考“勇”,二要考“智”。他对部下说,当兵要勇字当头,要不怕死。“当兵不怕死,怕死莫当兵”。为了考“勇”,除了向应招者提出,你怕不怕死的问题外,还设置了这样的考场:“刀山”和“火海”。“刀山”,就是请画师用白蜡光纸制的两排尖刀,置于一房门口。这纸刀在火把的照耀下如真刀一般,寒光熠熠。而他下令应考者闯过刀山,进入里屋。“火海”,就是在地上铺一丈长、五尺宽的木炭,让木炭燃得旺旺的。他下令应考者光着脚横跨、纵跨过去。一般讲,横跨五尺可以,而纵跨时,脚板必经火海,惟有动作快猛,才不会受伤。有一次来了六个应考者,其中五个农民、一个武秀才。而考试结果,恰恰是武秀才落选。武秀才不服,找陈连升论理,说,我是经过科举考试的武秀才,为什么当个兵都不行?陈连升答得干脆:你连刀山火海都不敢过,怕是这武秀才头衔来得不正啊!
陈连升招兵考“智”,主要是对应考者提出涉及战法常识的问题,但也有动作题:他令部下做了十个靶标,置于三丈之外。这十个靶标中,有五个靶上画有手持镰刀的农民,另五个靶上画有手持弓箭的黑脸汉。两样靶标交叉放着。他急令应考者放箭击靶,看一气之内效果如何。结果,第一应试者一口气射中了四个靶标,但都是画有“农民”的靶;第二应试者一口气击中了三个靶标,画有“农民”的一个,画有黑脸汉的两个。第三个应试者一口气击中了两个靶,都是画有黑脸汉的。最后结果,陈连升选取了第三个应试者。那击中四个靶标的人很不理解,说,我击中了四个靶,他击中了三个靶,都不取,你偏偏取了只击中两靶的,这是为什么?陈连升解释说:我测试你们的快速反应如何,首先是分清好坏,再才是射箭的准头,你把“农民”都射倒了,他也伤了一个“农民”,所以不能算优秀射手。他还进一步解释:我们当兵的人要讲勇猛,但也要尽量避免伤及无辜。
陈连升训兵也有自己的一套。他将校场分成三块:一块取名“意园”,是简易房屋,门口悬挂“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室内是书写军旅诗和名言的条幅,如“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雄气堂堂贯斗牛,誓将贞节报君仇。”“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等等。意园是陈连升亲自授课的地方。第二块取名“练园”。有箭、棒、刀、矛、鸟枪等兵器,还有水坑、墙埂等设置,那是军士操练的场所。第三块取名为“演园”,是用木头搭建的大台子,供武术表演用。
陈连升喜欢给官兵们讲课。他讲当兵要勇、当兵要雄、当兵要忠的道理,而且常常引出唐代的军旅诗和宋代岳飞、文天祥的故事。在兴致高涨时,还讲武当功的修炼——以静制动、以柔克剛、以短胜长、以慢击快等等。讲武当功,他强调要用武有理,用武有度。他讲孙子兵法,多以本部队的实战为例。他觉得军人学习《孙子兵法》很重要,后来又选了文化较高的军官钻研兵法,既给官兵们授课,又给自己指挥作战时当参谋。陈连升是个善于讲课的人,讲到生动时,台下的官兵们竟呵呵大笑、摩拳擦掌,甚至蹦腿挥臂,他并不制止,反而觉得满意。
陈连升招兵、训兵都特别严格。他认为“当兵人就是铁打的汉”。所以,在鄂西南的招兵中,并未一次按名额招满。
这天,陈连升接上峰命令:所部移师鄂西北保康,限半月内到位。当他正准备召开军官会,部署部队换防时,却接到驻宣恩军营的报告:雪落寨的揹脚佬打死了一头老虎。这事让他十分兴奋。因为他长这么大,只听母亲讲过,自己出生的头一年,父亲带着三个伙计,在大雪天追踪一只老虎,凭着他的勇气和精准枪法,用火枪打死了一只老虎。父亲也因此闻名一方。但从未听说过不用火枪就能打死老虎的。于是他推迟了军官会议,快马直奔雪落寨。
雪落寨地处宣恩城南,是恩、宣、鹤商道的必经之地。此处高寒、山大人稀,农户不多,大都以揹脚和喂养牛羊为生。揹脚,就是用揹或挑的方式,为商家运货,挣几个苦力钱。
陈千总到了雪落寨,几户百姓围了拢来,便向他讲述了刘家父子打虎的情景,那是人人翘大拇指,个个赞不绝口。
刘家湾子有个刘大杵,是个老揹脚,人称揹脚佬。儿子叫刘明辉,才十八岁,养了5只羊。一连数日,刘明辉听说湾子里几家农户都遭到老虎袭击。一户看家狗被老虎咬死,又一户的肥羊被老虎拖走,还有一户的黄牛被老虎伤害。于是他警觉起来,对父亲说:我们当把羊圈的围墙再垒高点,把墙顶到房盖间的空当补起来!但刘大杵却说:羊圈围墙已经一丈多高,不怕!父亲还告诉儿子:人只有三分怕虎,虎却有七分怕人。若真有老虎来叼羊,你拿起扁担就能赶走它!
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刘明辉刚入睡不久,隔壁羊圈里扑通的声响就惊醒了他。他再静心一听,还有羊慌乱的叫声……分明是老虎进了羊圈。他蹦起身,顺手抓起桑木扁担,并大声喊了爹,自己便直奔羊圈。他推开圈门,只见那老虎咬着一只羊的颈部正作翻墙外逃之势……他两个跨步上去,举起扁担,对着虎背猛击下去,只听咔嚓一声,扁担断成了两截。挨揍的老虎受到惊吓,松开了口里的羊,却向他猛扑过来,差一点就咬住了他的左臂。他顺势一闪,却用右臂扼住了老虎的颈子。他用尽全力扼住不放,老虎则猛力试图挣脱……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大杵举起了砍柴刀,对着虎腰连砍五刀,这才让虎失去了威力。接下来,父亲又对着老虎眼连轧数刀,见老虎终于嘘气瘫软,才叫儿子松开了右臂。最后,刘明辉的母亲拿来松木明子一照,三人细瞄:老虎额部是血糊糊的,两眼已被砍烂,只剩微弱气息。父亲又将一把开山斧交给明辉,明辉又对着虎头砍了数下,才将老虎彻底砍死。
陈连升对刘家父子打虎的勇气十分佩服,便让这父子俩说说感想。刘明辉说:我当时想得简单,就是觉得大男人不该怕老虎,不能让老虎伤害自己,所以使出了蛮力。刘大杵则说:我相信两条道理,一是人见了老虎要强势,一定不能输势;二是老虎有“铜头铁尾麻杆腰”的特性,打虎若重伤它的腰,它就蹦跶不起来。当然,要它毙命最后得砸它的头。
陈连升见了刘明辉,在心里直说:真是个好兵苗子啊!一定要说服他当兵。他跟刘大杵、刘明辉谈起从军的事,竟出自己的意外,刘大杵满口答应,说:这娃子不愿跟我揹脚,就想出外闯闯。刘明辉乐得笑开了花,问:还要考试吗?陈连升说:别人参军要考试,你当兵就免考了!
自此之后,刘明辉就成了陈连升的下属,再后来还升任了把总。凡遇近战、肉搏战,刘明辉就冲锋在前。
落花有意怨流水,
一心插柳柳成荫
陈连升十八岁投军,直至升任清军把总,这前后有七年多的时间,他的表现一直被鹤峰知州何大人看好,所以他常到何府走动。何府一家只夫妇两人加一老奶妈,日子过得清静又简朴。广东人对山里野味不十分感兴趣,却常念着海鲜和蛇肉。陈连升想,这鹤峰没有海鲜,但蛇有的是,而且不须花钱买。七月的一个下午,他便提着一条剥了皮的菜花蛇,走进了何府。何大人一见有蛇肉,顿时有些兴奋,一边给陈连升让座,一边询问这山里蛇的种类,询问山里人吃不吃蛇。陈连升告诉何大人,鹤峰的蛇种类很多,当地人将他们大体分为有毒和无毒两类。有毒蛇以猪儿蛇最厉害,无毒蛇以菜花蛇最好。这里人不喜欢吃蛇,即是吃,也只吃无毒蛇。何大人却摆手说,老百姓的这种判断不对,应该是有毒蛇比无毒蛇更好吃。鱼类也一样,河豚毒性大,但味道特好,关键是要会做。
正当何大人大谈有毒和无毒之时,里屋走出一女子。她身材高挑,身着白底蓝花连衣裙,但脚踏拖鞋。她桃形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将陈连升扫了一遍,说:别完全听我爸的,他的话不见得句句都对,我看菜花蛇就比有毒蛇好。何大人带着自豪的神态向连升介绍:这就是我家宝贝闺女,叫何玉兰,刚从广州医学院毕业回来,我想让她为山里人工作。
这何玉兰毕竟是在大城市呆过多年的人,初次同陈连升见面,就什么事都敢问:你老家什么样,好玩吧?你家里有什么人?他们身体可好?你多大年龄?谈过恋爱没有?你这么年轻就当了军官,怎么练出来的?你现在的军营离我们家远吗?…….陈连升被问得脸上发热,只有老老实实答话的义务,没有说点别的话的机会,但最后还是说了一句:我该怎么称呼您呢?玉兰说:叫我姐呀,叫玉兰姐!我是上无哥姐,下无弟妹,现在有你当弟弟,好。
陈连升这次在何府见了何玉兰,只觉得这大城市的人和乡里人大不一样,而玉兰的那种热情、大方、直率、带有几分泼辣的性情,却又在心里打下了烙印。但他不会有非分之想,因为人家是知州大人的千金,又是文化底子很厚的女子,同自己根本不是一路人。
可事情不是淡淡而过。就在陈连升给何府送蛇肉后的第四天下午,陈连升在军营带军士操练结束后,便同几个军士一起来到溇水河里洗澡。他们刚游了一阵子,便听岸有人在喊:陈连升,快上来,我爸有事找你!陈连升一听那口气,就知道是何玉兰,寻声一望,果然是何玉兰站在岸上。她上身穿白褂,下身穿短裙,脚踏拖鞋。他心想,这女子胆子真大,怎么能看男人洗澡呢!他连忙命几个军士穿好衣服,自己也快速穿好了衣褲,向着岸上回应道:你稍等,我立马上来!这河水边离何玉兰站立地还有三丈远,可何玉兰并不甘心站着等,而是向着陈连升迎面而下,还说:你不用上来,我下来,我要在河边走走。就在她急着下坡时,拖鞋被石子拌翻,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还翻了个滚。陈连升见状,心里咯噔一下,糟了!连忙上去扶人,仔细一看,她左臂和右腿都有伤,破了皮。他连忙叫来一军士,说,我们俩人扶着她回家。可她却说:不,我腿伤了,你们两人怎扶!让连升一个人帮我就行。他只好听命去搀扶着,可她走了不到五步,说:这不行!看来右腿确实伤得不轻。他建议,我背着你走好吗?她却说:我手臂也有伤,不行。他问:那怎么办?我去喊付担架来!她说:别去惊动人家,你抱着我就行。他只好依从,横抱着她前行,好在他身强力壮,抱个百多斤重的人不在话下。他对她说,你这次摔跟头,错就错在穿拖鞋走路。她却说:穿拖鞋是广东人的习惯,不要说夏天,就是冬天,也是穿拖鞋上街。他叮嘱:这山里的路不好,今后出门要换鞋哟,记住。她说:是,我听你的。他又问:我送你到我们营中去看看医生吧!她却说,不,送我回家,我自己有药。两人在交谈中,她不时提醒他:抱我抱紧点,别再让我摔地上。他说:我抱得够紧的,你放心。紧紧地抱住一个女子走了一里多地,那感觉是异样的。但他心神静如一池清水。
陈连升送何玉兰到了家,何知州夫妇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硬要留连升吃饭。在饭桌上,何大人还意味深长地对夫人说:陈连升这年轻人有担待,靠得住,我没看错。
何玉兰的腿伤并无大碍,她自己擦些药不两天就好了。可接下来的情况是,她隔三差五找到陈连升,一同在溇水河边散步,或坐在大石头上看水鸟,观鱼情,谈医学,谈兵营生活,常常是没完没了,不舍分开。她告诉他:自己有个重要决定,要参军,要在军营里当救护医生,而且要在陈连升的军营里……他问她:你这个想法父母会同意吗?她说:我爸会同意。
陈连升同何玉兰的关系由暗转明,引起了何知州夫妇的高度注意。何知州认为,陈连升前途看好,又为人忠诚,值得女儿托付终身。但何夫人却认为:陈连升确实是个好小伙,但作为流官的丈夫,今后说不定到哪里任职,而且争取回南方的可能性很大。一个独生女儿,不能将她一人留在川鄂边区,更不能让她苦在军营。夫妇两人因女儿的婚事几度发生争论,而争论的结果,常是夫人略占上风,因为夫人娘家父亲是大官,何知州得让着。
何知州夫妇对女儿的婚事有不同看法,这事不仅玉兰明白,连升也有察觉。初冬的一天,陈连升亲自扛了一麻袋木炭送到何府,当时何大人同玉兰都不在家。何夫人见了,便心疼地对连升说:你怎么不叫军士帮忙,要自己扛!看,满脸都是汗。连升随口便答:自家的事自己做,不能麻烦别人。夫人听到连升话里有“自家”说法,觉得味道不好,便一边递给他毛巾擦汗,一边说:我家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那该多好哇。他将“儿子”两字说得很重,让连升只觉得心里暖和。但她又补了一句:你比玉兰小,只能永远当她的弟弟啊。她将“永远”二字说得很重,这让连升品味出:自己同玉兰的关系,只能定在姐弟关系上。
在陈连升同何玉兰的一次交谈中,双方都将心底深处的问号抖了出来。连升担心自己配不上知州的千金,而玉兰一口回应:父母从来没有这种想法,只是母亲担心女儿远离双亲,这是有办法解决的。玉兰担心的年龄问题,连升扪着心口说:我从来就没把这当回事,我们乡里还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哩。有你这样的姐姐当夫人,那是我的福分。两人越说心越近,玉兰拥抱着连升:你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好夫君,我满足了。接着,她便拿出一只海螺送给连升,说: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一对海螺号,你一只,我一只,你想我时,吹一吹,我会听到;我想你时,吹一吹,你也会听到。
何玉兰在山城的浪漫生活最终没有多长。第二年春,便被外祖父的一封急函,召回了江苏。在离别时,她告诉陈连升,除非我外祖父家有重大变故,我是一定要回来的。陈连升说:我等。
当陈万里知道了儿子同何玉兰的事情后,总是劝儿子:门不当户不对的事,还是要提得起,放得下。陈连升等何玉兰一等就是两三年,几回梦里同玉兰相见,但那情景都是散乱不真的。他时不时拿起那只海螺号,想吹都没有吹,因为他知道不现实。
三年以后,陈连升在鹤峰州升任千总,接着到施南府履职;而何知州则奉命调往江苏。何知州离开鹤峰州之前对陈连升说:你是个有才有为的好青年,我曾是诚心招你为婿的。但现在情况有变,玉兰她舅舅出了事,她外祖父膝下再无儿女,只能让玉兰落户江苏、继承家业。
陈连升本是有情有义的人。此次婚约的失败,还是刺痛了他的心。其间,也有人主动上门,但所介绍对象大都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或是娇滴滴的官家小姐,都不曾让他动心。后来他想,当自己寻觅知音。
说来也怪,这大山里的土家人,即使在封建社会,年轻人的婚事不完全“封建”,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可以自由择对象。当时自择对象的方式,最流行的是“女儿会”。所谓“女儿会”,就是青年男女定期聚会,通过对歌、伴舞、摆龙门阵、演武艺、抛香包、甚至猜谜语等交流形式,达到相互了解、初订婚约的目的。这种“女儿会”的规模一般都很大,至少涉及多个乡,有时还涉及相邻的县,动不动就是数百人、上千人参与。
陈连升在施南府任千总时,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观看了恩施城北一个集镇上的“女儿会”。当他和随从挤过人堆来到活动中心时,只见那里有一吊脚楼式的楼台,楼上正有几个青年女子在向人堆中抛香包,其中一个香包正掷中他胸部,他接住了。他闻闻,没有香味,再摇摇,也感觉不到其中有什么珍贵的定情之物。他解开香包一看,里面是两张纸条。一张上面写着:谁谙家国情怀,小女愿与交挚友。下面是一路小字:限三日内答对。另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为觅知音出考题,专寻挚友不寻郎。陈连升反复领会其意:一是要接包人对答,二是申明只寻挚友不寻郎。只谈朋友不谈婚事,这岂不是有悖于“女儿会”的初衷吗?他有些疑惑,猜想这抛香包的女子绝非常人。于是问随从,你看清了那个抛香包的女子吗?答:看清了。再问:肯定看清了?再答:肯定看清了,她身着深灰色旗袍,头披短發,与农村姑娘打扮不相同。其实,陈连升自己也看得明白,那明显是一个文化女子,脸相靓丽,姿态青幽,看上去二十好几。他回到军营后,经多方打听,才知道,这是一个才女,名叫田贵云,是施南城里一学校的青年教师。父亲和祖父都是颇有名气的文人,但却不曾为官。而田贵云,不仅有父亲的殷切教诲,还到省城读过十年书,文静而聪慧,确实是当地名不虚传的才女。她竟以此招择友,当然在情理之中。不过,陈连升在想,自己一介武夫,要不要招惹这书香门第的才女呢?再说,这问答题真也难答,答不好岂不出洋相。但转念一想,试一试,说不定真碰上一位知己。他费了一番功夫,首先破解这问答题的意思:她是要求对方既懂得国家大事的重要,又能顾及到家人的亲情。至于“交挚友”之说,那是女子矜持的表现,强调先“友”后“约”,留有余地。他思索了一晚,终于拟出了这样的答案:吾知国事家事,敢同才女定终身。他自认为,这后一句要表现自己的诚意和勇气,不可含糊。最终,他于第二天就派人将答题送到了田府。
第三日,田府便有人来军营递讯,说是田文力老先生恭请陈千总到寒舍一叙,望千总赏光。
陈连升进田府之前,就从清廉文人的角度,想了几件事:第一,脱掉军服着便服,言行不能有官味。第二,不带任何礼物。第三,若对方留自己用餐就随意,尤其不能以“军务”和“公务”作借口谢绝。总之,要虚心一点、朴实一点。这本来也是自己的本色。
陈连升进田府,田文力老人没出门迎接,而是老远就招呼“快进屋、快进屋坐”。田贵云端了茶捧到他手里,也不羞涩,而是打了抿笑,说:你还是来了。同时陪客人坐下。
田文力这一次问起了连升父母的情况,还说:农民子弟朴实、勤奋,我喜欢。这次田文力留连升吃晚饭,连升说:好,只是会给你们添麻烦。田文力说:我就喜欢随和的人。晚饭后,连升对贵云说:我能看看你的书房吗?贵云笑着点头。田文力则说:你让你连升哥检查检查你的学习。贵云领连升进了书房,原来这书房不大,左右两排书柜,中间写字桌的顶端挂着一个横宽竖窄的镜框,镜框里是王昌龄的四句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诗是田文力用行草体所写。陈连升一见,顿时觉得有点惊疑,便不自觉地“啊”了一声。贵云问:你“啊”什么?连升说:我是有点不解,一个饱读经书的文人,为什么喜爱颂扬武将的诗?贵云说:这首《出塞》不就是文人写的吗?不能说文人就不忧国事呀!再说,这首诗的深意不止于颂扬,而还有希望和期望,是希望国乱出忠臣良将。连升一听贵云如此解释,心想真服了这眼前的才女。本想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但觉不妥,便将话题转了个小弯,说:武夫,大都是粗俗之辈,有什么值得期望吗?贵云立马接过话尾,认真地说:你自己是行武之人,怎么会如此看待武士?再说,真正的武士、英雄,又有几个不是文武双全、善谋国事的!她的话稍顿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我看你就是个有文学造诣的军人。连升听到贵云这样肯定自己,心里觉得热乎,也觉得有戏。
就在进田府之后,陈连升接令去了鄂川边履行公务,去来就是七日。第八天傍晚,当连升再进田府时,田文力老人说,我不陪你啦,你直接去贵云书房坐坐吧。连升直入书房,只见贵云正书写着什么。她正要回头,却见连升出现在眼前,便惊喜道:好久不见你来,想必是有紧急公务。连升赶紧解释了一番,还检讨说,我走得太急,没跟田伯和你打声招呼。贵云笑笑说:你打声招呼更好,不打招呼也对。连升听她话里有音,便说:你把我当朋友,可我不只是把你当朋友哩,今后出门一定打招呼。他说着,两眼落在她书案的宣纸上,才发现有四句诗:君是春燕奴作梁,春燕不归梁上光。只要不飞他堂去,再待三春又何妨。连升心里明白,她还是在想着自己,于是大胆坦诚地提出:你把我当好朋友,我把你当伴侣,到底是依你还是依我?贵云只稍微想了想,便说:当然是妹妹听哥哥的。
田文力其实早就对陈连升的为人有所了解。因为他同知府大人有过交往,还参加过知府大人召开的议政会,见陈连升也在场。有人对所谓农民“闹事”问题,曾有慷慨激昂之词,但陈连升话语不多,只说了“多安抚,少动武”等几句简明的话,这给他留下了较好印象。再说,知府大人曾将贵云当干女,还提及过陈千总年轻有为、可作为择婿对象的事。所以,当女儿收到陈连升应对的答题后,田文力又和女儿反复商量过:只要他不是端官架子的人,是个诚实可靠的人,就可以答应这桩婚事。而贵云已经二十七岁,又不愿找那些官家和大商家的公子,一定要找个既能为国家做点事的、也对家人有情有义的,所以才出此“下策”——出问答题择婚。
陈连升对田贵云更是一往情深。他觉得她不仅是才女,而且关注国事,胸怀大局,内秀而不张扬,重情义而纯洁无瑕。这正是有助成就事业的好帮手。他觉得这桩婚事是自己一生中最满意的事。
陈连升与田贵云交往不过半年就走到了一起。当时他已三十出头。婚后,她辞去了教师工作,全力支持陈连升履职。陈连升求她当老师、辅导他较系统地补习文史课。她用一天时间备课,只给他讲二十分钟,宁愿自己费时费力,也要为他着想。
他俩结婚一年后便有了第一个儿子。贵云问连升:这孩子该叫啥名?连升说:取名,这是文人的事,该你哩。不过我想,我们的下一代应该是前程远大、鹏程万里吧,所以希望他们的名字中都能有“鹏”字。贵云说:带“鹏”字好,你不是崇拜岳飞吗,岳飞字鹏举,就带“鹏”字。连升说:反正由你定。贵云说:第一个儿子是长子,就叫长鹏吧。如果有人要把“长”字读成长短的长,那就更好。他们后来有了次子,便取名举鹏。贵云生了两个儿子后,身子弱多病,要吃药疗养,所以间隔四年后才生三子、四子,分别取名展鹏和起鹏。四个名字都带有“鹏”,而且有长、举、展、起四字,夫妻都觉得有深意。三子、四子的身体远不如老大老二强壮,没习武的天赋,只能学文。军旅生活居无定所,直接影响到孩子的上学。夫妻商量,孩子的文化课由母亲负责补习;孩子十岁以后就丢到军营里受锻炼,这事由父亲关照。他要她给孩子们提要求,她就书写了十二字条幅:立大志,讲节操、强本事、求贡献。
陈长鹏和陈举鹏十八岁就从了军。长鹏习武有天赋,二十九岁就当了把总。举鹏学文有灵性,从军后也有武举称谓。展鹏和起鹏在母亲的呵护下,读书由桂西北小城镇读到了大城市南京。陈连升一家稍有遗憾的是,父母仍远在鹤峰老家,不可能随军生活,也不曾亲眼见到孙子们的成长过程。当陈连升赴广东任职后,老家噩耗传来,父亲去世,享年八十又五。陈连升背负着伤痛,骑马飞奔,日夜兼程,回到邬阳为父亲料理了后事。他要接母亲南去过随军生活,但母亲固执不依,说是金窝银窝,不如山沟穷窝。第二年,母亲也去世,又得知在施南城的岳父体弱多病。陈连升正逢军务紧急,只好让贵云回乡一趟,一是送别公婆,二是看望父亲。自此以后,陈连升夫妇对人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故乡,便渐行渐远。
精忠良将遇慧眼,
耳顺之年上前线
陈连升年过四十,从鄂西南到了鄂西北,先后任保康、郧阳守备,履职范围属鄂陕豫边区。
道光年间的社会矛盾,比起嘉庆时期,不但没有好转,而是更趋恶化。陈连升部所辖地区,既是川陕东出南下的大通道,又是晋商豫商南下的大商道。陈连升认为,当地农民小范围的闹事,只能安抚疏导,不可他法。而重点是要打击大商道中的劫匪,以消除劫案、命案频发的状况。
陈连升带一支部队到了郧阳与南阳的交界处。这里虽不属高山峻岭,但人烟稀少,森林杂草覆盖,显得荒凉。部队扎营在一个小村庄里,经侦察,十里外的森林中,有个叫野猪坨的地方,藏有一小股土匪,不时出动打劫。
一日下午,陈连升正同几个军官议事,便有门卫来报,一晋商求见守备大人,他即允见。
那人身着深色短褂,典型的北方人打扮,看上去四十来岁,进门就打躬作揖,差点跪扑地上。接着就声泪俱下地陈述了一番:我叫刘德明,是山西生意人。上月,我带十多人的骡马队到湖北黄陂一带售货,卖货后,便带着一箱白银,两箱铜钱,还有三车杂货返回。今日太阳偏西时,路过这荒原地,一股土匪窜了出来,大喊:不许动!留货走人!他们用棍棒、大刀砍打了骡马,捆了我马帮的班头,最后是劫走白银铜钱……我求军爷主持公道,若能夺回白银铜钱,一定重谢!
刘德明遇劫后,没去乡里和县衙报案,而是直闯军营求助。因为他早有所闻,这一带“土匪不惧县衙,而且乡里还有牵挂”,惟有陈守备是治理匪患的厉害角色。
陈连升问:土匪有多少人?答:当时我们慌了,看得不清楚,大概是二十来人吧。又问:你们也有十几人,为什么不反抗?又答:我们是长途奔波,人困马乏,他们来得突然,接着又捆了我骡马队的班头。再问:他们用什么武器?有没有枪炮?再答:木棒、大刀,好像还有标枪……最后问:案发离现在多久了,答:离此时不过两个时辰。
陈连升判断:定是野猪坨那一小股土匪作案,于是迅速集合部队。兵分两路,一路快速进发野猪坨;一路由晋商指路,朝土匪撤走的方向追赶。
训练有素的军队当然是旗开得胜,结果,抢运白银、铜钱的几个土匪被追兵追上,抢着杂货的土匪又被进发野猪坨的军士截住。最后清点,被劫财物全部追回,骡马队班头也是有惊无险,唯有三匹马被棍棒打伤,而其中有一匹并未驾辕的马驹伤势较重。
这里应该说明,黑痣在利川被陈连升所救,养伤三月之后,陈连升想让他当卫兵头,便有升任军官的机会。但他却说:我最擅长养马驯马,还是做个马夫最好。他想的是,既当马夫,又能起到警卫作用,这样才能报答陈连升的救命之恩。
当日陈连升将所追回的财物面交刘德明时,黑痣也到了现场。他是特别爱马的人,当然关注的是马。他发现那匹受伤的小马驹后,便走过去察看了小马驹的伤势,还亲昵地抚摸了马背和马头,并掰开马嘴细察了一番。他判定,这是一匹纯种蒙古马,是战马坯子,心里便有了想法。
刘德明见是守备大人的马弁在关心马驹,便走过来对黑痣搭话,说:你看这马驹伤得重吗,能活下来吗?它是一个蒙古商人去年送我的,我没怎么当回事。
刘德明没等黑痣答话,转身又回到陈连升身旁,指挥手下取出一堆银钱,抬出一箱铜钱,对陈守备说:这是一点小意思,感谢守备大人,酬劳部队。可陈连升一见此情此景,竟然变成了严肃的脸:这不行,你的钱我一文都不会收!快将这些装上车吧,天色已晚,就近找个地方住下,明日再上路。
再说黑痣细看了小马驹之后,心里便存了个小九九。就是想留下马驹,又担心陈连升不会同意。于是故意当着陈连升的面嘀咕:多好的蒙古马呀,太可惜了。陈连升问:什么可惜呀?是不是那马驹伤重活不了?黑痣说:那倒不是。我是觉得,这是纯种蒙古马,应该成为好战马,应该成为你的坐騎才对。让他们带着去拉车、拖货,岂不可惜!再说,这受伤的马驹让它上路,折腾一番,岂不可怜。陈连升一笑:你说的都有道理,只是,别人的事,你管不了那么细。不过,你要做好事,今晚就去给他们送点治伤药。
刘德明指挥安顿了商队之后,静下来,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重要的事办得不实。当初许诺重谢部队,现在陈守备分文不收,自己的诚信有失,心里不安,便决定再去军营一趟,要说服这位可敬的陈大人,多少收点什么。
刘德明再进军营,却碰上陈守备等三人正在晚餐,餐桌上的菜不过四碟,但却有酒。陈连升见是刘德明求见,热情地起身相迎,并拉着德明的手说:快快坐下,一起喝杯小酒。同时吩咐伙房加酒杯、加两个荤菜。刘德明很不好意思,但心想,一起喝酒,说不定就能改变他“不收分文”的态度,于是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坐下了。陈连升向刘德明介绍:这是我的老大陈长鹏;这是我的好兄弟黑痣。刘德明抱拳对二人作揖,说:您公子我没见过,您兄弟我当成了您的马弁。黑痣说:我就是马弁呀。陈连升说:不是一般的马弁,是生死兄弟。
酒过三巡,陈连升醉意中更显豪气,问刘德明:你明天上路还有什么困难?要不要我派人送到河南边界?刘德明赶紧说:不用了,我的困难就是心神不安,还是悬着的。你们为我夺回了全部财物,却又分文不收,这叫我在商界怎么做人!你知道,晋商讲的是知恩图报、诚信为本。而我呢……
黑痣接话说:我知道,刘老板还有点小困难,就是明日上路,那受伤的马驹不好带。这我有办法,先给你一点治马伤的药。说着,就起身要去拿药,刘德明却将他拉住了,说:不必了,你说的那是小事,我早已想好了,这受伤的马驹送给店老板,只求他善待它就行。黑痣大胆地说:你送给店老板还不如送给我喂养,我养马内行。刘德明反问:伤马留军营,不是拖累?黑痣说:我爱马,我有办法。刘德明想了想说,如果黑痣兄爱马,陈大人也爱马,那就把那匹大白马送给军营吧。这时,陈连升才搭了话:你的大白马是主辕马,那不行。将受伤的马驹留下来治伤,还勉强在理。你留下马驹,也算是慰军了哩。刘德明坚持:那不行,总还得留下一些银圆,顺顺我的心意呀。再说,我看部队生活也……陈连升打断对方的话:这事不再讲了,你就把心神定下来吧,我还想听听你经商、闯江湖的感受哩。
刘德明是比较健谈的人,加上酒兴,便讲了一番真话。他讲到晋商在苦心经营中又善谋长远,还有诚信为本、造福一方的商德。他说,要讲德性,而今某些官府的烂德性还不如晋商啊。他又说,自己所遇到过的部队,包括某些乡勇,那是见商人就要敲竹杠的。像陈大人部队如此正气昂然的,自己是头一次碰上。他还说,如今不少百姓生活苦不堪言,都盼望出明君、出忠臣。在河南、山东一带,老百姓大多喜欢讲林则徐的故事。说他治理黄河如传说中的大禹,他到哪里,哪里的水患定能消除。说他爱戴一方百姓,执法秉公,不偏向权势,所以呼他“林青天”。陈连升问:你见过林则徐吗?刘德明一笑:没见过,但百姓口碑为证,您当相信哩。
陈连升身为清军的中高级军官,当然也知道林则徐的大名,来郧阳后也听到一些说法,所以相信朝廷里也出了清官。
陈连升回望在湖北的几十年间,自己见到过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也看到了百姓在底层拼命地挣扎。“教匪”为什么发出“要活路”的嘶喊?老实农民为什么要到官府闹事?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骂官府的官员?心中许多疑问并未得到明白的解答。看来,正如自己的岳父田文力所说,这世道乱到一定的程度,是可能出现忠臣良将的,所以他相信林则徐是个忠臣。自己假如能在忠臣手下干一番事业,即是肝脑涂地,也算是做了个明白人。
事情就那么巧合,就在陈连升从湖北调至广西、广东任都司和游击期间,就在他并不满意大半生军功、思想上纠结、期望有人指路的时候,林则徐1837年春就任了湖广总督,成了他的上司。
陈连升南下两广任职时,正是湘、桂、粤瑶民起义受到大镇压之后、尚有余波的时期。
瑶民生活在桂粤湘边区,以广西最多。但清道光中期的“瑶民闹事”,却起于湖南的江华县,后延伸到粤北和桂北。这次瑶民大起义,斗争锋芒是针对大地主、大恶霸,农民要争林权、争地权,争生存权。
陈连升在桂北赴任后,发现地方某些官员对追剿“余匪”十分卖力,他们清理所谓流动的散匪,实施抓、关、杀,一次竟能刀毙数十人。更为荒唐的是,凡清出是江华人、赵姓人,先斩后奏。因为江华大起义是赵家人领头。面对这种局面,陈连升对知府知县来请兵的,只能亮出“安抚为主”的主张,这就引起了部分地方官员对他的不满,有人上书告状。
林则徐刚上任不久,大概是听到了湘、桂、粤边区的情况,决定召见陈连升。
这本是林总督第一次面见陈连升,但他对陈连升的为人和军事才能早有了解。因为林则徐一直注重寻觅“有用之才”,凡政界军界德才出众的人,大都存放于心上。
陈连升走进林官邸的一个厅堂,只见堂内十分简朴,只有两张木桌和几把木靠背椅,没有什么亮色的物件。倒是在两侧的木板壁上,挂有多幅字画,其中最醒目的条幅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陈连升虽不能透彻地解释这一名言,但他大体知道它的意思,就是国家利益为上,个人的生死祸福不可计较。在陈连升眼里,林则徐是个相貌堂堂的大臣,风华正茂,举止文雅,眼神里有时也闪出锋利的光芒。在林则徐眼里,这位下属并非彪形大汉,而是筋骨挺拔的老者,下巴处一撮胡须将脸庞衬得方长。林则徐一见陈连升,就露出相见恨晚的神情,连声说:老兄请坐,快请坐。接着吩咐侍卫上茶,他还解释说:这是鹤峰绿茶,是你家乡的茶,很有名的。
陈连升面对总督大人,没有丝毫的拘束,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当林则徐问起他这些年的履职情况时,他便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不解:为什么川、鄂、湘、陕边区百姓闹事的不少,清军数千人在这一带剿匪,也未能完全解决问题?为什么我们军人接到的上峰指令总离不开剿匪二字?为什么湘、桂、粤瑶民闹事问题已经平息,还要对流散者斩尽杀绝?我想得不太清楚。林则徐说:你想的问题很大,不是一两句話能说清楚的。我的感觉是,当今不廉不勤的官员居多,可用人才居少。擅长对百姓动武的居多,善于为百姓谋利的居少。这恐怕是原因之一。我主张,当官要靠公廉生威,施政要靠爱民服众。他告诉陈连升:这次你在桂、粤、湘边区采取了安抚为上,劝其归田归林的方针,是完全正确的。有人搞株连、搞连坐,那是愚昧的。他说:新官上任,往往是军情紧、政情急之时,但不管如何紧、如何急,首先要掌握社情民意,对症下药,多办实事。有人说林某无一事不认真,无一事无良法,那是恭维我了。其实,我就是在察民意、办实事上,多用了点功夫。
关于国内的事,林则徐主张要大兴水利,根治水患,像江汉平原这样的地方,不抓水利建设,百姓就不能安定。关于国际交往,他认为,现在是洋教、洋商、洋烟进入的时期。洋教(主要是天主教)的进入,开始还算文明,带走了我们的茶叶种子,带来了乳牛和三叶草,这算好事。但时间一长,有的传教士也会办坏事,甚至刺探军情,这要有法。洋商的进入,买走了我们的茶麻丝绸,还有瓷器,运进了洋布和钟表之类的小玩意,这也有好处。但洋烟(鸦片)的进入,由几百箱到几万箱,与年俱增,这是最让人忧心的事。本来雍正时就有禁烟令,但无济于事,这事还要研究对策。
林则徐越说越兴奋,陈连升越听越入迷,竞拍着脑袋说:您的话给我这里开了天窗。林则徐说:你不要恭维我,其实你值得我敬佩的更多,我们算是知音吧。
林则徐送陈连升出门,最后说了一句: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望老兄保重。
陈连升绝不是头脑简单的一介武夫,他一直在想林则徐说话的要义,那就是“安内防外”。这“安内”自己可能使不上力,但“防外”则是军人义不容辞的责任,自己应当有所作为。
陈连升回到广西军营后,因有林则徐的指示在胸,对所谓“散匪”执行安抚为上的政策更加有了底气。
本来就命运坎坷、举目无亲的黑痣,在郧阳拜访过多位草医,并弄到田七、黄连、还阳草等稀罕草药,很快治好了马驹的伤。接着他又拜访兽医,为马制订了精料配方,让马保膘成年,成了健壮威武的黄骠马。待马成为陈连升的坐骑后,他就整天围着马转。他叫马“黄骠骠”,陈连升则叫成“黄彪彪”,两种叫法字不同音同,这马都是抬头或点头表示应答。他训练马半卧、起身、前冲、绕道、越障等动作,这马都能熟练完成。由于他和陈连升对马常抚摸、常贴首、常呼唤、常对话,这马便显得格外亲昵、格外机灵。陈连升高兴地对黑痣说:你驯马真有一套,我看你是把马当兄弟一样呀!黑痣说:你把我当兄弟,我能不把你的坐骑当兄弟!
可是,这马从北边到了南方后,也出现过不适的情况,隔一段时间,它就有点恹。这让黑痣担心,马是不是也会得脾寒。现在听说一位姓赵的草医能预防治疗疟疾——脾寒,当然就要找赵草医求教。他问,马会不会也患疟疾?赵草医说:一般不会,因为马的抵抗力比人强。他又问,疟疾的病因是什么?赵草医告诉他,那是蚊子作的怪。蚊子叮人,将邪气传到人的血管里,气血不活,便让人周期性发冷发热、打摆子……
听了赵草医的话,黑痣觉得心里有了谱。接下来他就一门心思地解决为马驱蚊的问题,白天用鬃毛鞭不停地驱赶,这好说。可晚上怎么办呢?先是用干草熏,但马受不了;再是给马身上和马号子里喷药水,觉得也会伤及马。经过试验,思来想去,最后想到了蚊帐。原来,部队南下后,便给军营发放了一些蚊帐,不是人人都有,但黑痣因属年龄大的老兵,也使用了一笼。于是,他将蚊帐移到了马号子里,上吊下垂,尽可能给马罩住。这样,黑痣才睡了几个安稳觉。
赵草医的草药汤真是起了作用。军营中原来几个初患疟疾的人,几大碗草药汤一喝,真的渐好。有轻微脾寒的人喝了,也觉得脾胃畅快。这草药汤也被黑痣弄来几碗喂了马,马也勉强喝了。黑痣还请赵草医进马号子看了马,赵草医仔细观察马的口腔,顺毛摸了马身,还检验了马粪,说:我看这马一点问题都没有,你的担心有点多余了吧。
在送草医父子回乡归田时,陈连升吩咐张青麟:一是送點铜板作路费,二是以军队名义给开了张路条。
陈连升在两广较快而又顺利地处理了瑶民闹事的遗留问题。1838年,便升任广东增城营参将,年底正是他的六十岁生日。
夫人田贵云问陈连升:你的六十大寿怎么办?大办就请当地部分文官和名绅,中办就只请军中把总以上的军官。陈连升笑笑说:既不大办,也不中办,只能小办。就是在增城的一家人加上黑痣和贴身卫士一起吃顿饭就行了。在外地读书的小子也不要惊动。但他吩咐老大长鹏,要把黄膘马服侍好,要加豆浆、绿豆子等精料。说:我过生日,它也该同我分享喜庆。
以往陈连升过生日,田贵云虽不进厨房铺排,但总是要亲手给他做碗油茶汤,这是土家族的规矩。六十大寿和以往的生日不同,她还要亲自为他做一碗土家年肉。
“土家年肉”是土家族最古老的一样荤菜。它的做法和汉族的“扣肉”大致相同:选择最好的猪肉切成方块,用开水潦烫去除肉中过重油质,用植物油烙炸肉皮,再给肉皮抹上蜂蜜,再给整个肉块抹上调料,然后用大糯米或小糯米垫底,将肉盖在上面。最后放入蒸笼蒸熟即成。“年肉”与“扣肉”的不同之处在于:“年肉”切片厚,一片可顶“扣肉”的四片。巴掌大的一块“年肉”,一般只切四片。为什么要这样呢?是因为古时土家人常受外敌侵扰,不能安心过年,只好提前过年,叫做“过赶年”。“过赶年”也不安然,要随时准备出征,于是便有大块肉,一旦有事,抓起大块肉就上前线。
贵云忙乎着,双手敏捷地做着年肉,心想,这年肉象征着提前过年、做好出征前的准备。我做年肉他会觉得怎样呢?难道人过六十还要上前线?她不知道这碗年肉对不对他的味口。不过她知道,丈夫是个不服老的人,是个斗志不减当年的好将军,也是个喜爱吃年肉的土家人。见了年肉他肯定高兴。
贵云做好“年肉”接着就是做油茶汤。一大勺茶籽油,一大把绿茶下锅,迅速翻动、当茶叶酥而不糊时,迅速捞起,放入盛有糯米花、油炸瘦肉粒和豆腐粒的碗里。然后锅里加水、烧沸,再将沸水冲进碗里即成。
家宴开始,除了火头军做的几样南方菜,贵云亲手做的四碗年肉和八大碗油茶汤,在桌上散发的香气,直接浸入人的肺腑。陈连升特别兴奋,举起酒杯就对两个儿子说:我这三十多年游移不定的生活,竟还有一个温暖的家,这全靠你们的妈妈,来,我们一起敬她!贵云说:大家还是先敬寿星吧!陈连升说:第一杯敬你,第二杯敬我。不过敬我之前,你妈和我,还有老大、老二,要先来四句联诗,怎么样?贵云说:可以。联诗,你要开头呀!连升说:必须你先起头,你是我们全家的老师呀。她拗不过他,只好来了第一句:君逢花甲入老年。连升稍想了想,便接着说:老当益壮志更坚。老大摸了几次脑袋才说:虎将门下无犬子。老二很快接上:忠良之家效前贤。贵云问老二:这一句什么意思?老二说:我们家是忠良之家,但前朝已有杨家将、杨门女将。特别是我妈妈,在忠良之家里起了顶梁柱作用。老二这句话说得连升直点头称好,可贵云却涨红了脸。她瞪了老二一眼,说:我罚你不吃年肉……
陈连升六十岁生日过得开心。被家人和黑痣、卫士连敬了几杯,不觉脸上泛出红晕,兴奋起来,竟拉着黑痣的手问道:黄骠马呢?也吃好了?喝好了吗?我的生日吃得好、喝得好,可不能冷落了它哟!黑痣说:有我在,哪能冷落它哟!今日个我特地给加了精料,还带了荤。陈连升又说:我对不住你哟,你六十岁到了还让你养马!也没任过一官半职.....黑痣说:哪是你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将军!你在利川救了我一命,你让我管卫兵,当把总,是我坚持要当马夫的。我要为你养好战马,让它保你打胜仗。陈连升说:你养马真有一套的,你看,这马亲你、亲我、还亲长鹏哩。黑痣说:马通人性,尤其是蒙古战马,那是可以托付生死的好马!
陈连升和黑痣正诉说着兄弟情谊和养马之道,忽有下属来报:钦差大人巡察军营!陈连升一听,顿时醉意消去。
陈连升更衣整冠,急步到军营前相迎。他当然知道,林大人已是禁烟的钦差大臣,此次来视察军营,必因紧急军务,心里便想着如何上报军营之事。
此次林则徐是从钦差府到增城军营,事先未通知下属。
他此次不是召见,而是下访陈连升,那是要完成一项重要的人事布局。
林则徐一见陈连升,首先说了句:听说老将军六十大寿,本官却无礼可奉,那就送个祝福吧。陈连升说:大人身负重责,要务缠身,还能记得在下的生日?林则徐说:你就是我的要务,不记得行吗?陈连升问:您有什么指令,我一定照办!林则徐说:不是指令,而是同你商量,老将军能不能随我赴虎门前线?陈连升立马表态: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你下令就是!林则徐说:我当然可以下令,但你不同呀,你是年迈花甲的人,我不能不尊重老者,这是起码的人之常情吧。陈连升说:您曾称我为知己,相信我吧!林则徐一笑:好!就这样定了。你用一两天时间安排一下,带精兵去虎门前线!陈连升说:哪要用一两天时间安排,我今晚安排,明天就动身!林则徐又交待:关天培是广东水师提督,他是前线主将,你带陆军配合他,当他的助手,行吗?陈连升说:行!关将军我也了解,是个好主将。林则徐笑笑:他年纪也比你小。我们三人,若按年龄,你是老大,关将军是老二,我是老三。陈连升说:您大人莫乱了规矩,您指挥关将军,关将军指挥我,当然您可以直接指挥我。接着又表态:我这次随您去前线,决定不带家属,但我的老大老二已在军中,是一定要同去的。林则徐一听,稍加思索,说:不带家属是对的,前线毕竟不安宁。我看,你两个儿子虽是军人,还是只带一个到前线吧!要留一个传宗接代哩。陈连升解释:我两个大的从了军,还有两个小的在读书哩。林则徐“哦”了一声,才表示理解。陈连升观察林则徐的脸色,似乎比一年前又多了忧愁感。便再三表示:您指挥我不应有丝毫的顾虑,哪怕是再难再险的任务,哪怕是过刀山、闯火海的事,您只要下令,我即是将这把老骨头留在虎门,也心甘情愿。
林则徐被陈连升的豪情所感动,激动地说:打虎需要亲兄弟,有了你和关天培,海防的事,我就放心了。
陈连升连夜召开了增城营军官会,亮明紧急军情后,决定只留下少量军士和伤病员驻守原营,其余千余精兵随自己前去虎门。
田贵云本来早就适应了同丈夫常离常别的生活。但此次不知道為什么,她特别担心陈连升的安危。她问:会打大仗吗?连升说:要缴烟、销烟,而且碰的是洋人,难免发生冲突。她又问:如果打起来,这仗能打赢吗?连升说:现在主要敌对方是英国。按兵器讲,敌方比我们强,他们有洋舰、洋枪、洋炮。按军力讲,我们人数比敌人多,仅虎门一线就上万人。关键是要有英明的指挥,有高昂的士气。我想,有林钦差这样大智大勇的人来指挥,取胜不成问题。她再问:这仗是一定要打起来的?连升说:眼下看还难说,关键看英方是否能保证不再将鸦片运到中国来毒害国人。如果能,也许就不会打仗。如果不能,就会发生武装冲突。反正,我是有信心的。要打就坚决地打,一直打到敌人认输为止。我就不相信,我堂堂中华大国,能忍受一个岛国从几万里外跑来欺负我们!贵云见丈夫斗志昂扬的神情,自己的担心也消去了大半。因为她也相信“两军对垒勇者胜”的道理,雄气堂堂的将士出征,十有八九会得胜回朝。她最后只叮嘱了几句:不要忘记自己是六十花甲的人,要注意饮食起居,要保重身体……连升说:你就放心吧。只要不是军情特别紧急,我会抽空回增城看望你们,如果万一不能回来,也要请你谅解。
陈连升此次出征离家后,确实再没有回家探望夫人。
陈连升到虎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见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向提督大人报到。关天培是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庄重而略显威严的水军主将。但在见了陈连升这位胡须将军后,竟是客气地称呼为陈老将军。陈连升说:关将军驻守虎门要塞多年,练兵固防均有建树,我只是带陆军来助一臂之力的,一切愿听将军指挥。关天培说:陈老将军高尚的品格和屡立战功的事,我早有所闻,您能来虎门战区履职,那是关某所盼。今后我俩处置军务,不必有主协之分,请你大胆行事。练兵、固防以致战事,凡需水军支持的事,你就大胆提出,我也会主动考虑。陈连升坦诚地说:我从军三十多年,的确打过不少仗,但都是在山地、在平原、在河谷中进行,不曾历经海战。从今以后,你要教我熟悉水军、学会水军战法。关天培说:你放心,我将派出水军军官和士兵到你部,由你统一指挥,解决水陆联合作战的问题。他说到这里,禁不住感慨道:人们只知有两万两千多公里的边境线,而不知海防线有一万八千多公里。可惜朝廷是重陆防、轻海防,弄得国防相当被动,海防线成了洋人入侵我国的缺口。看来,我们是得为中国水军争口气!陈连升接过他的话尾就说:为水军争气,为海防争气,为大中华争气,请将军把我也算一个!关天培爽朗一笑: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你定会是我们虎门防线上的大功臣。
陈连升同关天培相见后,他感到自己又遇到了一位好主将,斗志更加旺盛。在后来的两年多,他同关将军配合默契,相处甚为和谐。而在林则徐看来,关天培和陈连升,则是得心应手的两员战将。
为了让陈连升所部尽快熟悉虎门海防的情况,关天培派了水军中级军官马辰领兵二百,协助练兵和固防。
于是,陈连升召集把总以上军官,听取了马辰的介绍:
虎门,位于珠江三角洲东南,是珠江水系各干流流入南海的八大口门之一,是东江全部径流的入海处,是从南海进入我内海并北上广州的要道,所以称为南海要塞。这里临洋有十多个山头,便有十多处炮台。其中北边的威远靖远炮台和南边的沙角大角炮台尤为险要。
关天培将军所设的三道防线是:第一道是沙角大角炮台,叫预警线,那里炮台起信号台作用,一出事,就能告知其他炮台。第二道是横档线,两岸多个山头有炮台,水道设有排链,浅水处抛石成堆,水深处也有梅花木桩,目的是要阻碍敌舰行动。第三道是大虎山岛防线,山上设有炮台,阻止敌人突破最后关口。
接着,陈连升和游击张青麟、守备伍通标、千总黎志安、把总陈长鹏、刘明辉等人,在马辰的引领下,实地察看了几个主要炮台。陈连升爬上沙角山头,身临大海之滨,遥望无际的洋面,禁不住感慨万分:我大中华不只是有辽阔的草原、茂密的森林、美丽的山川和肥沃的平原,还有这么大的海洋……马辰告诉他:我们现在能感受到的,只是南海的一角,还有东海、黄海、渤海,资源十分丰富。我们本应是海洋大国,可如今的海洋却不能为自己所用,常受外敌侵犯。陈连升说:我们要像保卫陆地一样保卫海洋!古代英雄对敌人讲,还我河山,我们现在要讲,还我河山,也要还我海洋!他说到这里,便问身边的张青麟等人,你们听过古代巴子国巴蔓子将军的故事吗?伍通标说:听过。马辰说:他们听说过,我却没听过,老将军请讲吧!陈连升有些激动,便讲了巴蔓子将军以头换城的故事:战国时土家族聚居地叫巴国,大约是鄂川的边缘,东邻汉人的楚地。当时,西边常有异族前来侵犯巴人,巴国面临外患和内乱之际,大将军巴蔓子就同楚王签订盟约:如楚王能派兵帮助巴国打败异族的入侵,巴国愿将三城(三个县城)割让给楚国。后来,楚国真心实意地帮助巴国,派兵赶走了入侵巴国的异族,并平定了内乱。面对割让三城的盟约,巴蔓子将军为难了:不兑现盟约吧,有失同汉人的诚信,兑现盟约吧,割让三城,又失去了巴国领地的完整。他煎熬了三天三夜,终于选择了最痛苦的办法:他给楚王写了封信,说明不能割让三城的原因,请求用自己的头颅来换三城。于是举刀割下了自己的头,让下属给楚王送去。楚王见信见人头,万分感动,说:巴国竟有如此忠良之将,定能成为楚国最好的同盟。于是对巴将军举行了隆重祭祀,然后奉还人头。向巴国回复,不但不要三城,而且赠送一笔金钱,建议给巴蔓子将军修建纪念塔。
陈连升讲完这个故事,自己也激动了。他告诉左右:我讲巴蔓子将军的故事,不是只为了说明古代土家族军人如何爱巴国,而是要提倡军人敢用头颅换国土的精神!马辰说:我听了这故事,十分佩服巴将军,作为军人,就要敢以血肉卫疆土。张青麟等人都说:巴蔓子将军的故事,应该在军营中传播。
一段时期,军营里开展了两项活动:一是由伍通标讲巴蔓子将军以人头换三城的故事,唤起官兵敢以热血卫海防的精神。二是由刘明辉现身说法,讲述自己当年打虎的故事,提振敢打老虎、会打老虎的勇气。
陈连升当时面临双重任务:一要练兵备战,二要参与缴烟运烟销烟。他将练兵任务交给了张青麟、马辰、黎志安等人负责,自己则带一部参与查缴烟土。
查禁鸦片用良策,
智斗英商缴烟土
1839年震惊中外的虎门销烟,那是极为复杂的一场斗争:既要向民众晓以大义,获得广大百姓的支持,又要有强制手段对付走私烟販;既要对付华人中的不法分子,又要对付英商的不法行为;既要惩罚极少数,又不能打击面太大;既要在沿海前线查验走私商船,又要在广州市区收缴商馆藏匿的烟土;既要有效地收缴烟土、并运集到虎门,又要成功地毁掉鸦片……解决这一系列问题,林则徐均有精准对策:出谕告,作宣传,发动民众组织成立“禁烟会”;抓捕走私烟贩令其缴烟悔过;动员长期吸烟者交出烟锅、烟枪;围困大量囤积烟土的商馆,令其缴烟……试验有效销烟的方法,也花了不少功夫。1839年的6月3日至6月25日,虎门两口大销烟池共销毁鸦片2376254斤。而在这场大的行动中,关天培和陈连升所部,都是忠实执行者。
英国商船走私鸦片,主要通道是伶仃洋,但伶仃洋和伶仃山都被英方控制,无法近距离监视。自从林则徐的缴烟谕告发布后,英方的走私烟商也采取了狡猾的手段对付检查:商船夜间行动,鸦片藏匿于布匹和杂货之间,走私物在中途即被运上岸以躲过检查。
针对变化了的情况,陈连升将所带人员也分成三组:一是配合渔民组织的禁烟会,负责侦察走私商船的动向;二是由伍通标等人化装为华商,以应对某些情况的变化;三是组建巡查队,负责执行公开的检查任务。他自己则带了几个卫士在沙角半山腰处两间小房里指挥,还请了一位老渔民作参谋。
但开头查检英方的走私烟土船,也有两次失手。一次是让英船下半夜闯过了沙角;一次是英船中途就起了货。
又一个凌晨,海风劲吹,空气里带着海腥味和嗖嗖的凉意。侦察人员来报,英方有一商船进入了伶丁洋,正向沙角方向移动,估计是两个可能:一是直达沙角,二是中途卸货。陈连升想,他到沙角我好对付,他若中途卸货就有些难对付。于是叫来老渔民详细地了解了这一带海湾哪些位置适宜大货船靠岸。老渔民说:这一带能停靠大货船的只有一处地方,在离我们这里往南约五里之外有一海湾,当地人叫蟹子湾,红毛鬼子中途卸货肯定是在那一带。陈连升听后急召伍通标前去应急处理。他告诉伍通标:英商若在那里卸货,必然会有人去接货,你必须率人在英商的船只靠岸之前,提前赶到此处,将接货人先控制住。如何对付英商,全靠你临时处置了。另外我给你增派五名巡察兵一起去,他们对这一带地形熟悉。伍通标得令后迅速率领九名士兵向蟹子湾进发。
伍通标一队人马一路急行,没用半小时就赶到了老渔民所说的蟹子湾。伍通标急命士兵四周查找,终于在一块很大的礁石后面抓到了三个渔民打扮的华人。经过审问,正如陈连升判断的一样,这是三个倒卖鸦片的商人,装扮成渔民在这里等货。为首的自报姓名“卢耳之”。伍通标命其为首者交出了同英商做鸦片生意的契约单,然后让士兵脱掉三人的外衣后将他们捆绑着藏在大礁石后。他自己和两名士兵就换上了渔民装扮的衣服,替代了三个商人。余下的士兵都隐蔽起来。一切安排妥当后,伍通标跳上一块礁石上向大海望去,而这时,蔚蓝色的海面上,一艘挂着英国国旗的船只,正缓缓地从远处驶近。英方商船刚刚靠岸,伍通标和另外两个“商人”就上前交涉。伍通标喊话:哈罗,是不是有干货?站在船头的那人答:有的,有的!我们要等一位朋友。伍通标说:我就是你们的朋友,接货的。那站在船头的人和舱内人嘀咕了一阵之后,反问伍通标:你贵姓?伍通标稍一想,便答:我姓卢。英方那人却摆了摆头:不,不,不是你,我的朋友姓吴,是吴不是卢。我方另一个“商人”帮助解释:这先生就是姓吴,伍卢吴,是你没搞懂。三个“商人”已踏上船头,伍通标察看了里舱,见没有军人,便提出:你们是多少箱,我们要验货。英商伸出4个手指表示是40箱,但说:请先出示约单,先付银,再验货。伍通标手里亮出契约单,强硬的口气:今天不同,一定要先验货后付银!说完将手指放到嘴里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哨音。岸边隐蔽的五个军士迅速围奔过来,跳上了商船。英商见了穿军装的人,似乎恍然大悟,知道是栽了,便不再反抗。伍通标最后还给英商打了收条,又令英商在货单上签了个名字,还交待:这40箱烟土我们没收,今后凭收据给你们每箱兑现五斤茶叶,但你们必须给我大清国写上再不贩卖鸦片的保证书。
陈连升部缴烟初战小胜,他看到了渔民的作用和部下的机智,信心更加饱满。他晚上守在小小的指挥室,白天则骑着马指挥巡察行动。说他骑马,但多半时候是牵着马。每到一个海岸,他都要对马说话:那就是伶丁洋方向,那就是敌舰出没的海面,那就是敌人的舰船,要记住,不能让他们进来为所欲为!他始终相信,马是什么都懂的,只是不会说话。
陈连升在巡察中,陈长鹏向他报告:昨晚我们的巡查队又缴获了二十三箱烟土,是不法华商的。他们夜间行动,试图将烟土运往广州,深夜启运时被我们抓住,同时扣押了两个不法华商。陈连升听后说:看来不法华商毕竟同不法英商不同,多数夜间活动,我们的巡查人员也要排个班,把夜间的力量放强些。对不法华商当然要抓扣,但不要捆、不要打,要让他们悔过,让他们戴罪立功。
已到深夜,陈连升正想倒卧一个时辰,突有侦察人员来报:夜间有英方舰船进入伶仃洋,估计明晨可到达沙角大角一线。这可能是武装船,是否夹带鸦片说不清。陈连升同伍通标等一起商议判断:无武装的商船吃了亏,这次一定是武装船;武装船不论它是否带鸦片,我们都有理由检查。但这次一定要以防万一,充分作好应对英方武装对抗的准备。我方不先开第一枪。
清晨,我方参与检查的军人有把总陈长鹏等,“商人”有伍通标等。为防止武装冲突,陈连升还让水军军官马辰也参与行动。
我方人员到达岸边,正好遇上英船靠岸。这英船从舱位看应当是货船,但船上置有一炮,并有四名荷枪士兵。另紧跟大船的还有一快艇,上有武装士兵。这一次是陈长鹏上前喊话:我们是虎门防区执行检查任务的部队,请你们船长出舱答话。但站出的英国人未着军服,明显是商船船长。陈长鹏问:你们是商船还是军用船?对方答:商船,运的是布匹杂货。又问:商船为什么有武装人员和武器?对方又答:那是为了防劫匪的。再问:你们的货物准备运到哪里?答:就运到虎门,和你们华商谈笔生意。陈长鹏亮明我方态度:现在中英两国正在进行商务谈判,我们欢迎你们来经商,但我们不主张把商务和军事搅在一起。这样吧,你们的武装人员都上快艇,在一边去同我方水军交谈,看有什么要求。剩下的生意上的事可同我方商人商谈。对方听到这话,几人又叽里咕噜一阵后,竟说:不行,我们的人不能分开,我武装人员可不参与商务谈判,但要保护我商务人员的安全。陈长鹏说:你商务人员的安全我们绝对保证,如果你们武装人员不能分开去和我水军对谈,那我们就有权对你武装人员严格检查,假如引起事端,你方应负完全责任!
双方僵持了片刻。这时伍通标走上前,对英商说:我是虎门有名的华商,在广州有商馆,我姓吴,最近我急需进布匹,你们不是有吗?我可按市场价加百分之五十。说到这里,他故意向那英商使个了斜眼:如果有——可以加价一倍。那英商反复打量这个“华商”,不说全信,起码也信了百分之六十。表态说:好吧,我们分开谈,军对军,商对商。不过,我们商人谈生意,你方的军人也不能参与的。陈长鹏也表态:你们谈正经的生意,我们军人也不参加。
英方的武装人员乘快艇到了一边,由水军对付。这里的谈判伍通标成了主角。他走进里仓,问英商:你的布匹有多少?英商将手掌一亮、还翻了一下,那是表示10大捆。伍通标说:好哇:我全要。请让我看看货色吧。说着,三个“商人”进了货仓,动手翻弄起来。翻着翻着,烟土箱子露了出来.....那英商观察伍通标兴奋的表情,便不再遮遮掩掩,说:我这点干货属上品,东印度公司生产的。伍通标问:你多大的量?英商伸出两个手掌一亮,还翻了一下,那是表示20箱。伍通标突然改口对英商说:我要你的干货,布匹不要了!同时对另两人“商人”丢了个眼色:赶快验货、叫人起货!自己则动手写纸条。英商见情况不对,便说:是先付银子,再起货!伍通标将一张收据和林则徐的一张谕告递给英商,说:这就是银子,你收着吧,今后有用!英商恍然大悟,愤然说:你不是商人,不是广州商馆的吴老板,骗人!伍通标回答:我就是商人,我就是伍老板,但我不干走私鸦片的事,你们用布匹和杂货夹带鸦片,违背我大清法规,才是真正的骗子!
又一次用计谋缴获了英商的烟土,固然值得高兴,但陈连升想,当时林则徐分析,有近两万箱烟土被存放在虎门至广州一带,而广州是大头。由于水军和陆军同时在沿海巡查,英商的海运烟土暂有收敛,缴烟的重点便到了广州。于是,陈连升带领一部到了广州。
当时的羊城市区,与《清明上河图》中所描绘的市景相似,水道清幽,街巷纵横,古老的院落密布,商店旅店生意红火。因为它是位居珠江三角洲北、三江匯合处构成的城市,因而已经成为大清国对外通商的口岸。这里有不少院落挂着“某某商馆”的牌子:有的是洋商独占,有的是华商独居,还有洋商和华商共据的。这些商馆,既是商业交易之处,又有囤积货物的仓储。如要查缴鸦片,这商馆里大有文章。按林则徐的部署,一经查出是藏有烟土的商馆,就要令其缴烟,对拒不缴烟的商馆,可采取强硬措施,围困甚至断水断粮,这就需要部队强制执行。
陈连升部在市区西南围困了一英商商馆,群众的禁烟会有根有据地检举这个商馆藏有烟土近千箱,是个藏烟大户。而英商的头目又号称是有大后台的角色。我部队围困了三日,这英商软拖硬扛,拒不和我方谈交烟之事。
陈连升决定亲自走一趟,要探个究竟,要想办法制服对方。他带了几个卫兵,进了这商馆的院里,只见外屋是个会客室,却不见人影,里屋才有话语声,但听不明白。我方卫士亮嗓喊道:陈将军查访,请你们管事的出来!里屋的人大概听明白了“陈将军”三字,立马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标准的商人气派,看似派头不小。身后还跟着个穿军服的卫士,明显是个海军士兵。陈连升问:你是这商馆的负责人?对方答:是!陈连升用炯然的目光扫了那海军士兵一眼,用严肃的口吻说:你还想用他来对付我的检查!那英商自知失礼,忙令那士兵走开,又客气地对陈连升说:请陈将军客厅里坐坐,喝杯咖啡吧。陈连升摇手道:不啦,我们站着说话,可以长话短说,立马解决问题。坐下来说,没完没了,耽误大事。对方借机陈述:你问我是不是这商馆的负责人,我说是,但也不是。我们的商馆和你们的不同,我们是讲股份,我这个商号还有义律先生的股份。义律,将军知道这人吗?陈连升说,知道,不就是英方的谈判代表吗!我要问你的是,你这商馆的仓库里有没有鸦片?对方答:有呀,这是合法的商品呀!陈连升说:你其他商品可能合法,但鸦片在我这里不合法,你必须交出!对方说:中国人是讲面子的,连义律先生的面子都不给?陈连升说:义律先生是谈判代表,他更要遵守规矩;不能向我国私贩烟土,你知道我们林钦差的告示吗!英商说:知道。可那是不讲道理的谕告。鸦片就是普通的商品嘛,也可以说是药品,是止痛提神的良药,就如同你们的大黄一样,大黄能消腹胀、通大便。我将你们的大黄运到了欧洲,又将鸦片从印度运来,这有什么不好……英商说到这里,竟激动得连咳几声,似有诡辩能压倒正理的味道。陈连升见状,估计对方属严重风寒,便拈了下胡须,用相当客气的口吻问对方:先生近来身体欠安?对方答:是呀是呀,你们围我三天三夜了,我想不通,我失眠,我头痛。陈连升问:是不是全身瘫软?对方答:是呀是呀,你应该让你的军队撤走,给我们一点人道!陈连升说:军队撤不撤再说,我是医生,我要先给你治病,先给你一点人道行不行?对方惊讶:将军是医生?我方军士说:我们陈将军是祖传名医,一点也不错。陈连升接着问对方:是不是失眠、头痛?是不是咳嗽、咽喉痛?是不是全身无力?对方一一答对:是,是,是。陈连升笑了笑,说:这好办,我给你开个方子:二两烟土、一杆烟枪,你在我卫士的服侍下,抽上一周的鸦片,保你头不再痛,身子不再软。他说着,就示意左右卫士行动。那英商终于慌了,直说:不行,不行,要我吸鸦片?陈连升说:为什么不行,你不是说鸦片是止痛提神的良药吗?为什么你们英国人不吸鸦片,偏让中国人吸鸦片!说着,他再次吩咐卫士动手:快,把这位先生请到我们军营治病,要安排好先生的生活,绝对保证先生的安全。
当陈连升的卫士动手时,这英商头目彻底傻了眼,心想跟着去清军军营,肯定没好果子吃。如果自己染上鸦片瘾,那更糟糕,于是连声喊着:陈将军,陈将军,我愿交烟。
这一次,我方缴获了英商的970箱烟土。更主要的是,这件事在洋商和英军中传开,说是林则徐手下有个胡子将军,连义律的面子都不给,是个不好惹的将军!后来义律知道了此事,便在心里记下了这位重要的对手。
陈连升部在广州市区缴获烟土一千三百多箱,须按时运到虎门。当时货物多走水路,便宜、安全。但载货多为木帆船,靠的是顺风顺水,而春季多刮东南风,很可能两天不能到达。走陆路,靠骡马队和人力运输,两天能到达,但途中麻烦事多。陈连升把此次运烟视作一次军事行动,决定一千箱货走水路,由伍通标等人负责,三百多箱货走陆路,自己亲自出马带陈长鹏、黑痣等人押行。当地禁烟会的人听说陈将军要亲率骡马队运烟,而且要日夜兼程,便主动请战:我们保证组织骡马队。
第二日下午,陈连升带着陈长鹏等人去察看货场和骡马队。只见货场外的大院坝里,已集合了上百匹骡马,其中有一匹红棕马特别显眼:它毛色光滑,四腿粗壮,身高比自己的黄骠马还要高大、健壮,真是少见啊!此时,一个约六十来岁的老者走过来,说:您就是陈将军吧,听说您有一匹黄骠马,那是绝顶的好战马,一定是匹天马!陈连升忙答话:我的马肯定不如您的这马高大、健壮。听周围群众介绍,这老者是个怪老头,年轻时打过鱼、种过甘蔗、年老成了孤人,就养了匹红棕马作伴。他的马不只是吃草、吃豆角、吃甘蔗,还吃鸭蛋、吃荤……他的这匹马,有官员出了一百两银子要买,他也不卖,说就是能挣再多的钱,我也不能卖我的伴呀!
陈连升想,这老者这么贵重的马,为什么能答应驮运烟土呢?他吩咐陈长鹏,晚上要请老者到营房里坐坐。
晚饭后,老者如约到达,陈连升吩咐黑痣给泡了杯绿茶。老者连呷了几口说:好茶好茶,红茶祛寒,绿茶祛温……顿了一下,竟说,这杯茶我要能留着,给我的红棕马喝几口多好哇!陈连升看出了这老者的怪,便说:这杯茶你尽管喝,我带的玉露可能还有,送你一小包吧。老者听说陈将军要给自己送绿茶,兴致一来,就在陈连升和黑痣面前大谈了养马经:
他说,这南方夏季温热,弄点茶叶水给马喝,那是一定有益处的。这里乌龙茶比不上山里的绿茶,所以我要向人家讨绿茶。
他认为,马有南北之分,北方是草原生长的马,北方马长于奔驰,南方马偏于稳健,各有所长。他说他的马就是广西马,这证明南方也有高大的马。他说,要把马养得膘满而不肿,骨架嶙峋而毛顺,那是细活。什么季节保膘,什么季节防温,什么季节防肥,都有讲究。说一千道一万,要把马当人看待……
陈连升是懂得养马的军人,曾经的几十年间,就习惯于在马背上指挥战事。黑痣更是懂得养马驯马。三个爱马的人在一起谈马,那种热乎劲可想而知。黑痣提议,邀老者看看将军的坐骑。那老者走近黄骠马,左右上下细察一番,说:您这马并不比我的红棕马差呀,昂头高过三尺,四脚如柱,定是四蹄生风,真是天马呀!黑痣说:就是一匹蒙古马,我们也是把它当人待的。
陈连升最后问了老者一个问题:你的马是上百两银子都不换的马,你又这样爱马,为什么还能让这马参加驮运烟土呢?老者说,这事我可以说给将军听听:去年年底,有一英商带一水兵到了我家,看了我的马,说要用10板洋布换我的马,我当然不肯。这英商竟说:你换也得换,不换也得换!你这次不换,我们开春后再来!你看,英国人總是欺负我们!后来林大人下令禁烟,我们百姓高兴,组织了禁烟会,我也是禁烟会里头头之一。能不让我心爱的马出力吗!
运烟骡马队启程后,陈连升骑马随行,黑痣一路都关注着老者和他的红棕马。没有想到的是,运烟队在到达虎门时,正是第二天傍晚,骡马队的领头马出现马惊,靠前的红棕大马,被挤压后摔滚倒地。老者急得直喊:快哟,救人!黑痣赶紧过去,指挥一路人将马扶了起来。仔细察看,马的腿部和马背侧有三处擦伤,破了皮,估计无大碍,但老者却很悲伤。陈连升命陈长鹏速到军营取来治伤药,经处理后,马的状态良好。陈连升对老者说:如果你对马的伤不放心,明天就不走,在我军营留一天,如何?老者想了想,说:我可以留住一日,但将军要答应我一个请求。陈连升说:有要求请讲。
老者说:我看出将军是个最爱马的人,黑痣兄弟又最会养马。我的马交给你们放心。是赠送,不是要银子。陈连升立马回答:这不行,这马是你的伴,我怎么能让你和你的伴分开呢!老者说:这马今后假如让英国人弄去,马要遭孽,我要伤心,不如送给将军,我放心。陈连升说:今后如有人来要你的马,你就找我们部队!黑痣说:有事就找我,不要怕!老者最终被说服,第三天牵着马回广州了。陈连升望着老者的背影,有说不出的感慨。
陈连升部队除了搜缴烟土、参加运烟、销烟,也要参与解决“鸦片鬼”戒烟的问题。这件事主要是当地“禁烟会”在做,但部队也得出面支持。
陈连升部下在协助“禁烟会”收缴一个老烟鬼的烟土、烟锅、烟枪时,遇上了这样的场面:在虎门到广州的大道旁,一栋“一”字形的土房里,聚集了数十人。堂屋里停放着一口白木棺材;一中年妇人在旁屋里拽着十来岁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另一间旁屋则是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同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对坐着,正谈论着什么……有人在劝说痛哭的妇人,有人在同商人论理。
陈连升让黑痣拴好马后,俩人便走进了屋里,听禁烟会的人介绍,事情是这样:这户人家姓艾,户主叫艾尚银,他在五年前作行商,曾有大瓦房一栋,“一”字形土墙房一列,田地五亩,一家四口日子过得殷实。可自从吸鸦片上瘾后,自己瘦成了废人,卖了大瓦房,还负了一笔烟债。昨日,烟商来逼债,他实在无法偿还,便答应以“一”字形土房和五亩甘蔗地作抵.....他六十多岁的父亲得知此事后,于昨夜上吊自尽;他妻子受不了,则要带着儿子出走,一下子就出现了家破人亡的景象。陈连升问“禁烟会”的人打算如何处置此事?回答是:安葬他父亲的事由左右邻舍帮忙;说服他妻子最好不出走;劝导艾尚银下决心戒烟;说服讨债商人不能索要“一”字形土墙房屋,如果那样,这艾家的三口就没窝了。
陈连升表示,赞同禁烟会的处置办法,但对这讨债的商人不能太客气。他说:他们贩卖鸦片赚黑心钱,还来逼债,夺人房产、田产,真是岂有此理!黑痣说:我们可将这讨债的商人带回军营审查一翻。陈连升点头:就这样办。
讨债的商人被带走,艾家妻子哭声便暂时停了下来。
这个讨烟债的商人被带到了军营。陈连升为弄清某些华商走私烟土的门道,便决定亲自问话。这商人见是军营扣押,又加上问话的是大军官,答话便比较老实。
原来,这商人名叫孙英,年近五十,精于商务,曾是茶庄老板,后见烟土生意能赚大钱,便加入了广州“吴耳之商馆”,当了这大商馆的伙计。这“伙计”与传统雇请的伙计不同,推销货物后,还可按销量分得三、四成的利润。他一年能销三、四十箱烟土,所以很快就置了四桩房产。陈连升问:你同大老板吴耳之很熟,关系很好?答:他是老板,我是伙计,要听他指派,当然熟。至于关系嘛,那是一般。因为像我这样的伙计,他手下有十多个。再问:吴耳之一年能经销多少烟土?再答:这我说不太准,大概有四、五百箱吧。又问:货源都来自英商?又答:那是当然。陈连升问到这里,稍事停顿。他是在想,一年销售三、四十箱烟土的商人,便能造成四、五户吸烟者家破人亡,那吴耳之这样的大烟贩,又该害了多少人呢?真是可恶至极!
陈连升接下來再问:吴耳之一年经销的四、五百箱烟土,既然都来自英商,那他同英商的关系一定很好吧?孙英答:那是当然,他同英方交情很深。再问:怎么深法?是互送白银,还是互相让利?再答:当然免不了相互让利。不过,可能还有更深的交情,通风报信……说到这里,孙英不语了。
陈连升问到此处,告一段落。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件事,想到了吴耳之这个混蛋。
吴耳之其人,就是伍通标在蟹子弯抓获的那个同英商船接头的华商。伍通标是个行事缜密的军官,他在查获英船的走私烟土之后,在带走吴耳之之前,又多了个心眼,顺着吴的来路和停留处进行了严密搜寻。结果,在一棵大树下的岩缝里,找到了一个帆布袋,里面装有几分材料:有沙角兵营卡哨的分布图,有虎门巡防部队近期活动时间的预判,还有联络人“渔民”A、“渔民”B的暗语……陈连升和伍通标认定:吴耳之是向英方出卖情报的汉奸。
现在,陈连升和伍通标再次翻阅吴耳之帆布袋里的材料,两人都恍然大悟。难怪我们头两次查英方走私商船失手,原来是有人通风报信!陈连升愤怒地拍了桌子:此人要钱不要国,竟敢通敌,实属当诛!伍通标说:你原来跟我们讲:要争取华商站到我们一边,一般不关,一个不杀,看来不行呀!陈连升说:你说得对,看来不开杀戒不行!不过,吴耳之不属华商,而是不折不扣的汉奸!如果打起仗来,他肯定要站到敌人一边!伍通标说:我赞成杀一儆百,这事我来执行。陈连升想了想,又说:你把吴耳之的罪行材料整理好,我签署意见,送虎门厅衙门并广州府衙门,请他们行刑。
本来,当时的部队执行特急公务,杀个把人不在话下。但陈连升考虑的是,要起到“儆百”的作用,还是由地方政府将其罪行公布于众为好。
官涌六战皆挫敌,
前哨之战建功勋
陈连升率部队随林则徐到虎门前线后,1839年上半年主要完成缴烟销烟和备战任务,下半年则频逢战事。
虎门销烟大涨中国人维护主权的气势,而英方却是气急败坏,外交上咄咄逼人,军事上不断挑衅。但由于我方积极备战,战士斗志高昂,英方不但未能突破虎门防线,相反被迫退让到九龙、官涌一带。
林则徐在虎门找了关天培、陈连升等人,分析形势,部署应对措施。他判断,我们销烟成功,皇上满意,而英方极度不满,英方除了外交施压,就是动用武力。他动用武力,但大动武还有一个过程,要增兵增舰。我们是广州的前哨,要在敌方大动武之前打好“前哨战”。前哨战打好了,既能增强朝廷抗敌的信心,又能教训教训敌人,知道中国人是不好欺负的。关天培说:按照林大人的部署,陈连升将军已任九龙官涌参将,负责指挥一方,我派水军参与。陈连升表示:有林大人和关将军指挥,我愿身先士卒,敢打必胜。遵照关将军指令,我部在官涌山的营盘已成雏形,只待进一步加固。关天培说:让老将军身处最前线,我有些于心不安……林则徐说:我们三人之间都不要客气,打赢取胜才是共同的目的。前哨之战,你们两人都要上到最前线指挥,林某在此拜托二位将军了。
关天培、陈连升到了九龙官涌防区,两人对着地图,根据侦察人员提供的情报,仔细分析了敌方行动的态势。一致认为,敌方如骚扰九龙穿鼻,必靠海军行动。如要夺取官涌山要地,必是海陆军配合行动。关天培说:海军来由水军对付,我来指挥;如敌方要强行夺取官涌山,这要靠陈老将军对付,我派一支水军归你指挥。陈连升说:你和林大人都说,守住官涌山是赢得前哨战的关键点,我懂,我一定能取胜,请放心吧。
发生在1839年9月4日的九龙之战,实质上是英方搞武力外交的一次行动。当时,在外交上我方对英方的要求是:凡被我查出的走私鸦片的英商,都必须具保,今后商船货物都不再夹带鸦片;英方水手打死了我沙角嘴的村民,英方必须交出凶手。而英方外交官义律不仅拒不执行这两条,而且谋划了一次军事行动,调动了装有28门大炮的巡洋舰“窝拉疑”号,率领“路易沙”号、“珍珠”号、“甘米力治”号等三十来艘舰船,直向我九龙扑来。敌舰船于4日中午靠岸后,佯装购买食物,被我方巡查的参将赖恩爵碰上,前去问明情况。谁知“窝拉疑”号船长突然下令开炮,打死我水兵一名……我参将不得不下令开炮还击。尽管敌方炮火猛烈,但我方打得英勇顽强,结果让“路易沙”号被连中19炮,当即狼狈翻滚,另一只双桅飞船也被击翻。“甘米力治”号船长得忌刺士被打断了胳膊。我方虽死2人、伤6人,但英军被打死17人,比我方损失更大。
发生在1839年11月2日的穿鼻洋之战,则是英外交官义律直接挑起的。义律指使英舰“窝拉疑”号和“海阿新”号,开到了距虎门只30里的穿鼻洋,直接干预愿意具保的商船入关。关天培得知此情后,便亲自率5艘水师船前去查明真相,不料“窝拉疑”号竟突然炮击我水师船,致使我6名水兵当场牺牲。关天培冒着炮火指挥还击,首先击中了“窝拉疑”号的舰头,接着又击中了它的后楼,迫使舰上的英兵纷纷跳海。同时又击中了“海阿新”号,最终迫使敌舰船撤退。这一仗我方牺牲15人,损失不小,但敌方的巡洋舰遭到重创并严重受损,则开创了小船打大舰的先例。
义律这人,既是英方的外交谈判代表,又是参与军事的谋划者和指挥者。他十分憎恨陈连升,开始以为九龙、穿鼻之战是陈连升指挥,后经查明:陈连升正在官涌山修建工事,于是部署了连续攻击官涌的战事。
官涌是一个山头,南邻九龙尖沙嘴,被尖沙嘴洋面环抱。如控制这个山头,便可直接控制一大片洋面。林则徐早有谋划,要在这里建一个军营阵地。陈连升带部队上山后,一是修建工事,二是砌炮台、安装火炮。他将人员分成三班,做到歇人不歇工,便让工事和炮台很快形成了战斗力。
水军军官马辰,是个精干的中级指挥员,自从被派驻陈连升部协助军训后,感受到老将军所带的官兵都有一股子忠勇为国的昂扬之气,因而十分佩服,称“陈连升是我尊敬的老将军”。这日深夜,马辰听到指挥所有人吵闹,走进去才知道,那是陈连升和卫士在吵架。原因是:卫士一定要让将军睡觉,而将军坚决不肯,还发了脾气。马辰便上前报告:关天培将军已调水军200人,由我带领,由你统一指挥!陈连升说:这我知道。人员都到位了吗?马辰说:都到位了。我是让您放心,这仗肯定打得赢,该睡觉的时间,您还是得睡。
陈连升在军官会议上布置:指挥炮台和守住阵地工事,这是部队的大头,由张青麟、马辰指挥,其中200名水军由马辰直接指挥;由伍通标、陈长鹏率50人精兵巡逻机动,作紧急应对。因山头不小,阵地之外的空间还大。没有巡逻机动队不行。陈连升自己在指揮所直接联系侦察人员和渔民志愿队,以便快速处理敌情。陈连升要求部队克服疲劳、提振锐气、相机灵动、以快求胜。
我方在官涌山日夜备战,而英方更是不肯闲着,就在穿鼻之战败逃的第二天——11月3日傍晚,发动了第一次官涌之战。因敌方在穿鼻之战败逃的当天,便得情报,说官涌山上清军正修筑工事,应当趁工事未成就给予打击。于是第二日晚,就派出多只舢板,送出两队士兵登陆,一为进一步侦察,二是企图偷袭占领高地,毁我工事。陈连升得知情报后,急令伍通标的机动队出战。因我方行动极为快速,敌兵上岸者有的被擒,有的被伤,还有的连滚带爬地攀上舢板逃走。
英军的侦察偷袭失败,于是他们总结:这山上胡子将军的兵不少,小股部队偷袭、不用舰船利炮的优势,那是失策,要改为群舰齐发、登陆兵紧跟的战法。英方在11月4日夜,调动五艘配有武器的“商船”,“一”字形排列水面,向官涌山下开来,并喊话:我们是货船,要过海!我方水军回答:你们货船可以过海,但要保证不带鸦片,我们要例行检查。谁知对方喊话纯属试探,接着便是猛烈炮火打到山上,再接着就是一群士兵蠢蠢欲动,试图偷袭上岸。陈连升一面命我阵地开炮还击,一面命机动队占领海岸边的几个小山包,凭鸟枪、标枪、甚至石块,直打得敌兵无法登陆,虽多次冲锋,也是多次被顶了回去。这便是官涌山的第二次战斗。
英军一次偷袭登陆、一次炮舰掩护登陆均告失败,但他们想的还是登陆,因为不登陆就不能占据官涌山。4日第二次登陆战失败后,连续修整了三日。便有人提出:这胡子将军的战法怪,竟能用鸟枪和石头打我们,那是在用体力和我们作战,我们的用兵规模太小,不足以造成压倒性优势。所以要增大兵力的规模。陈连升也在总结,前两次反登陆战,机动队起了重要作用,但机动队兵力太小,必须从工事阵地上抽兵,组织第二支机动队。11月8日,官涌之战的第三次战斗开始,敌方采取大船带小船、小船护大船、大船炮火开路,小船运兵抢滩的战法。经过两个小时的战斗后,敌方竟然有百余名士兵强行登陆成功,有的还爬上了山岗。形势虽然有点危急,但陈连升判断,在有敌兵已上山岗的情况下,敌方炮火定然会停止轰炸,而山上便是陆军对陆军的战斗,敌方取胜的可能性极小。于是他命令守工事的部队再抽出一队军士,由擅长肉搏战的把总刘明辉带领,归伍通标统一指挥。他对刘明辉说:拿出当年打老虎的劲来,把夷兵的威风压下去!结果是,两支机动武装冲了出来,随着一阵“冲呀”“投降不杀”的喊声,敌兵一阵慌乱,所持火枪发挥不了作用,而是被我方刀、矛、棍制服。在这场近战中,刘明辉带的一队军士,直扑上山的英兵,棒打刀砍,伤敌十多人,使不少英兵连跑带滚地退到了海边。最后结果,敌方带着数十伤员逃走,我方只两名士兵受伤。
8日英军登陆的大行动败得很惨,按理讲也当休整一两日。但英方有人认为,胡子将军用小股部队游击战法打败了我登陆部队,炮台和工事的情况到底如何?不得而知。因此陆军攻击停歇而炮击不能停歇。11月9日,英方几艘战舰开到官涌山东南侧的洋面,用大炮猛轰了一阵子,见我方仍有大炮的火力回应,害怕再吃亏,便稍战即退。这便是官涌山的第四次战斗。
9日的战斗后,英军得出这样的结论:官涌山上有炮台,但大炮不多,射程形不成扇面,是摧毁它的好机会,应当发动一次大炮战。谁知真相是,马辰带200水军到位后,一直忙着增加火炮的事,只几天功夫,又新装了6门大炮。加上原有的,官涌山上已有大炮15门。所谓炮火打击面问题,陈连升则早有考虑。他让大炮设计方向调整为五路,可以从五个角度打击洋面。11月10日官涌第五次战斗发生,这日晚英方竟有10多艘船群体出动,炮火齐发,气势汹汹地轰击了我山上炮台和阵地,马辰当即下令开炮还击。张青麟指挥抬枪鸟枪参战。因我方是炮向五路,击中敌方舰船的机率增多。而我方的大炮分散在几个小山头上,被敌方击中的机率变小。双方激战一个小时之后,敌方炮火变得低哑,还能听到我方铁弹砸在敌舰船板上的声响。再接着便是敌舰上的灯火变暗,炮声渐息。陈连升和马辰判断:是敌人败逃了。次日清晨,陈连升、马辰站在山头一望,英舰船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一只双桅三板船半浮半沉在洋中,显然是被击沉的。
英军五战五败之后,伤员数十,官兵气馁,情绪低落。甚至有士兵一听说山上有“胡子将军”,便心惊胆战。而有些军官则是气急败坏,无计可施,但又极不服气。在休整期间,有个名叫得忌刺士的军官,是“甘米力治”号的船长,是在九龙之战中被打断胳膊的那位。他竟站了出来,说“胡子将军”有什么可怕的,蛮人,你们怕我不怕。我要领头去打一仗,定报伤臂之仇。11月13日英军便对官涌山发动了第六次进攻,此次“甘米力治”号船领头,带领舰船10余艘,气势汹汹地直奔官涌山下洋面,计划以猛烈炮火突然袭击,妄图一战取胜、洗刷前辱。而我方在敌舰队刚一出发就获得了信息。陈连升指令张青麟和马辰,先发制人,敌舰队一冒头就打。并指令伍通标、刘明辉、陈长鹏率两支机动队,在山腰山脚巡察,防止敌兵登陆。结果,敌舰队刚进入山下洋面,还没来得及向我阵地开炮,便遭到了我方炮火的打击。当时是五路飞弹从山上砸向洋面,敌方没来得及还手就已阵脚大乱。其中“多利”号船连挨两炮,在洋面上转了个圈才逃走,另一只小船当场被击翻。得忌刺士见状,跺脚直呼:我们又上了这老头子的当!他见没有还手之机,也只好下令撤退。
陈连升指挥的官涌之战,六次战斗,历时13个日日夜夜,最后得到准确情报:敌方舰船已远离官涌山洋面,退到了香港、澳门一线。此时,陈连升紧绷着的神经猝然松弛,身子一下子就瘫在了指挥棚的木板上。不知情的人见状,便有点紧张,问陈将军怎么了?陈长鹏和他身边人都说:没事,让他睡一睡,不出两个时辰他一定会醒。果然,还不到两个时辰他就醒了,而且起身大发感慨:睡了个好觉,真是睡了个好觉啊!大家都劝他再睡一会儿。他却说,俗话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我现在的年纪已是后三十年啦,再睡就睡不着了。其实,我自从在军中任职务之后,就强迫自己改变“睡不醒”的天性,养成既能熬、又会睡的习惯。
陈连升作为“胡子将军”,在英军中成了令人生畏的代名词。但在这一带百姓中,却成了神话般的人物。有人称他是战神,脑袋像诸葛亮,脸膛像关公,腰间的佩刀就如张飞的长矛一样,所以都想一睹老将军的尊容。就在部队清扫战场时,一路百姓便上了山,他们是群众自发组织的慰军团。慰军团有二十来人,有领头的,有老渔民,还有懂草医的,会厨艺的。而领头的正是伍通标最熟悉的渔民头,叫曾明义。他们将所带的鸡鸭鱼虾等慰问品交于守备伍通标,便要求见陈将军。陈连升接通报后,说:一定要见,即使他们不要求见我,我也要见他们。接见前,他脱去军装换上便衣。
陈连升在指挥棚里接见了慰军团,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因为棚子小,二十来人都往前挤,为的是要看战神一眼。一个调皮的男娃子挤上前瞄了一眼,回头就对伍通标不依不饶,说:你骗了我们,这不是陈老将军,只是个瘦老头。他这一闹,慰军团中有人也惊呆了,怎能有假呢!陈连升只好当面再解释:我就是陈连升,而且是出身农民的陈连升,你不能以胖瘦来看人呢。那男娃子问:你为什么不身穿军装呢?腰间也没有佩刀呀?陈连升说:我一个农民和大家伙一起,穿军装就不热乎了,更不能带佩刀了。曾明义急了,便吼了那男娃子:不准再瞎说,我们要听陈将军训话。陈连升对曾明义说:你回去要跟乡亲们讲清楚,不要以为我打了几个胜仗就神了。其实打胜仗也有百姓的功劳。我只是个瘦老头,年过花甲的,说不定今后还可能打败仗,若打了败仗,乡亲们也不要骂我,打败仗,那是我不愿意的。若真打了败仗,那是无脸见江东父老啊!说到这里,将军老花眼里竟湿润了。曾明义见状,便说:我们还有一个请求。连升说:请讲,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办。曾明义说:就是请将军吃一顿烧烤的鱼虾蟹。这是我们渔民的风情菜,渔民出海,早出晚归,没时间在家做饭,就在海岸的山边,用柴火烧烤鱼虾蟹,合在一起,叫做“虾兵蟹将捉大鱼”,蛮吉利的。您如果出战前,也来个“虾兵蟹将捉大鱼”,也应当是很吉利的!陈连升听后,大笑着说:好,我一定吃你們这道菜,还派人跟你们的厨师学。
曾明义是个年近四十的渔民头,现在是虎门第三义勇队的队长。他比较机灵,发觉陈将军眼神里略带忧郁,便大胆问:将军打了大胜仗,是不是很累了?是不是我们打搅了您?陈连升说:不是不是,我没累,我希望同你们见面谈谈家常。我是在想一件事,古人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说法,我觉得不是正理。我认为“自古征战多壮士,唯有殉国真功臣”。没有人牺牲,哪有我们活着的人。战士的牺牲是为了我们能活着。你看,在近两月的战斗中,我们殉国的士兵有10多位,在九龙、穿鼻之战中牺牲的战士已得到安排,这官涌之战中有两位战士因重伤而牺牲,至今就裸身埋在土里。曾明义问:您是想给他们弄口棺材?陈连升说:当然想啊,哪怕是普通木匣子也好。我要派人下山去办这件事。曾明义立马表态:这事您交给我办,我一定弄两口棺材。陈连升说:那就拜托你了,我军费开支。曾明义说:我们有法子,一定不要军费开支。
曾明义在尖沙嘴一带人气高。他办事急速,第二天中午就给官涌山送来了两口棺木,外加两套新衣。陈连升吩咐部下,将两位战士埋在山腰的大白玉兰树下。他带领把总以上的军官,围坟而立,捧土垒坟,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我们不会忘记你们。
在关天培看来,官涌之战称得上完胜。我方以极小的代价,灭了敌方的嚣张气势。今后的战斗,我方官兵的斗志一定会更旺。但是,像陈连升这样有勇有谋而能独当一面的将军,在清军中实在难找。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尊重和保护好这位老将。他吩咐左右,如陈将军询问上方有何指令,你们便答复四字:休整一周。
而陈连升是个勇于担责的人,他召集军官会议,一是总结官涌之战的经验教训,二是分析大的形势走向。他认为,从英方的外交口径来看,是不断向我方提出苛刻条件,那么在军事上,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继续侵犯我虎门防线。我们还要做好打大仗、打恶仗的准备。张青麟、马辰,伍通标等指挥官认为:陈将军预判的要打大仗、打恶仗,那是对形势走向的正确判断。因为我们“前哨之战”的胜利,只是鼓舞了我方的信心,教训了一下敌人,并不意味着敌方完全失败。而守卫广州的决战,将在虎门一线决定胜负。
陈连升等人正在谈论形势走向时,虎门大营传令兵来报:林大人有令,请陈将军赴虎门水军大营议事。
陈连升快马赶到,林则徐、关天培早已在厅内谈事。林则徐见到陈连升的第一句话便是:忠勇之将,战功当嘉。接着宣布,朝廷命令已到,陈连升将军被提任广东省三江口副将。
事情本来是这样:自陈连升随林则徐赴虎门前线以来,已是屡立战功。林则徐对他的忠勇、睿智和果敢务实的作风早已叹服。又加上关天培对老将军的赞词,林则徐早在7月就上奏皇上,提拔陈连升。然而,朝廷的提升令11月才下达。陈连升接令后则说:参将、副将,都是带兵打仗。打仗不为登坛封侯,个人晋升事小。关天培说:老将军在英军眼里,是最怕、最恨的胡子将军。在百姓心里则是战神。你个人不计较晋升,难道朝廷就不该给将军您公平待遇吗!陈连升说:我是认为,将军易得,一帅难求。只要林大人地位不变,关将军主将不变,我是有信心再打胜仗的。关天培笑了笑:老将军这话不吉利,林大人指挥销烟、前哨战皆获胜利,难道还有易帅之理!至于我嘛,林大人也不会剥我主将之职吧。林则徐见两人玩笑着争议,便认真地说:陈老将军的担心也不是完全多余。朝廷中人对禁烟的态度,向来是两派:一是严禁派,一是驰禁派。我们实行严禁,难免有人背后向皇上进谗言,说我们的坏话。如果战争打起来,也肯定会有两派——主战和主和,所以老将军的担心在情理之中。但我们不能只有担心而无应对之策,应对之策就是争取多打胜仗。只要打了胜仗,话就好说。即是我下了台,二位将军也要撑着。关天培说:那不行,如果真是你下了台,我俩也保不住啊!陈连升说:看来只有一个拼字。我不是说同朝廷对抗,而是说和外国人拼到底,大丈夫宁可丢命也不能失义!林则徐见两人说的那么认真,便说:我们个人得失事小,国家安危事大,还是说说对形势的看法吧。我判断,英方决不会甘心失利,还会不断挑起战事,甚至发动大战。目前英军控制香港、澳门,对我广州虎视眈眈。我们要从大处着眼,从实处着手,争取主动,首先确保广州不失,再谋划下一步。我看目前最要紧的,就是加强虎门一线的防卫,虎门一线的防卫重点是一南一北,南是沙角大角,北是威远靖远。关天培说:香港、澳门一线和九龙官涌一线洋面宽,不利我重拳出击,我也赞成攥紧拳头,重兵守住虎门一线,只是——
陈连升自告奋勇,说:我愿守沙角大角。关天培说:那是最前线啊,老将军身体吃得消?陳连升说:你别看我比你瘦,精神头大得很呢!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去了,总不能让你主将去前哨阵地吧,你还要指挥全局呀!林则徐点头:也只能这样了。关将军坐阵威远,连升驻守沙角大角。我们这一线有近万人马,要给连升的兵力配备到2000人以上。我想,还可招募一点新兵。至于官涌山,留点人监视就行了,不必重兵把守。暂退一步是为了再进一步。
陈连升驻守九龙官涌营时,林则徐曾有过提示:这里的人民抗英情绪很高,农民渔民组织有义勇队,部队要重视他们的作用;英兵相当狂野,他们上岸后,抢劫食品、侮辱妇女,甚至打杀我渔民,无恶不作,部队有保护百姓之责。
陈连升早有安排:由守备伍通标负责联络当地群众组织,并让刘明辉、陈长鹏也参与。
官涌之战胜利之后,因义勇队队长曾明义领头慰问了陈连升部,于是伍通标、刘明辉等与曾明义交往更加密切。
1839年底至1840年初,陈连升的主力移师到了沙角大角。
沙角大角是两座小山,海拔不过140米。它是悬在虎门最前线的岛屿。山上的炮台被称为虎门一线的前哨台、信号台、预警台。敌人进攻虎门一线,必最先进攻沙角大角。沙角大角的枪炮声一响,虎门全线就要紧张起来。如果沙角大角失守,那就意味着虎门防线被突破。陈连升深知自己的重责,所以他在军官会议上反复强调:我们驻守的小岛,就好比人的咽喉,咽喉正常,全身血脉皆活,如咽喉被人卡住,那全身就活不了了。即是血染沙场,也要拼死守住小岛。他再次号召,要学习巴蔓子将军以人头换国土的精神。有了一心为国的精神,才有取胜的可能。当时官兵士气高昂,没有人声言退缩,都是表示要为中国人争气,不能让夷人把我们看扁。
布防调整后,水军军官马辰应回水军大营,陈连升找了他,说:关将军分配给我五艘战船,该怎么用,想听听你的意见。马辰讲了意见后,说:说心里话,我还是留恋跟你一起战斗,你作战部署周密,手下的官兵斗志极强,是难得的一支精兵啊!陈连升说:要你回水军大营给关将军助力,不仅是关将军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啊!我不能只顾我部、不顾大局呀!
在沙角备战,陈连升考虑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力解决武器不如人的问题。就拿敌我的大炮来说吧,敌方大炮射出的是开花弹,有二次爆炸功能,射程也远;而我方大炮射出的是实心铁弹,不能二次爆炸,仅靠铁弹的冲击力砸伤敌舰,射程也短。怎么办呢,陈连升反复思考,眼下要造出开花弹,不现实。惟一的办法是,对几门主炮,要加装火药,加大射程。于是,他同张青麟、黎志安一起,一连经过十多次试验,才有了效果。再是我方的鸟枪也不如敌方的火枪射程远,办法就是变鸟枪为抬枪,也能加大射程和杀伤力。他让刘明辉、陈长鹏在近战的操练中,同时钻研抬枪的操作。他还同伍通标商讨了陆地上布雷的问题。他说,我们的瓦坛雷尽管威力有限,但仍是我们工事前沿的优势。由于几项改进武器的措施都涉及到用药量加大,于是组织专班,解决了充实火药库的问题。陈连升在军官会议上说:练兵不要怕苦怕累,抗敌本领越多越好。只有如此,临战时才能勇气十足,逢敌必胜。
在沙角备战期间,陈连升还派员到惠州和深圳渔村招兵,他强调的标准仍然是忠勇为先,当兵的不怕死,怕死的就不要当兵。不过他要求招一些既年轻力壮、又有渔猎技术的人入伍,还要注意招收有文化知识的青年。这次招新兵共400人。他对新兵给予很大期望。
为使新兵尽快成长为精兵,陈连升命黎志安、刘明辉负责培训。主要是给他们灌输忠心卫国的思想和敢打夷兵的勇气,同时操练刀、矛、火枪的使用。
这天操练时,由刘明辉教授抬枪的使用。抬枪,实际就是一般火枪(鸟枪)的放大。枪管比一般火枪长得多、粗得多,装药多,威力大,射程可达10丈以上。这是陈连升提倡的中射程武器。但抬枪粗、长、重,必须两个人抬着使用,点火放枪之后,又要快速装药、装引线、装铁子,两人的操作要相当熟练。因此要反复操练规范动作。当日刘明辉指挥的一对新兵,在操练一个时辰之后,其中一个晕然倒地,而且脸色苍白、表情痛苦、浑身发抖,嘴里吐出了白泡……刘明辉上前拉他,令他起来,可他只是颤抖,爬不起来。黎志安见到这情景,急吩咐两老兵将其抬到屋里,并找来军医。军医看了,诊断说:这是鸦片瘾发作。此时,这新兵也不讳言,只乞求道:救救我吧,给我抽一口就好了。刘明辉发火了:抽一口,这军营中哪有鸦片!这新兵却说:我床头被子下有个小铁盒,有个小烟斗,铁盒里有烟泡子。
原来,人们吸鸦片烟,并非一定要规范的烟锅、烟枪、烟灯,用黄豆大的烟膏泡子和小烟斗,也是可以抽的。
面对此情,有的老兵主张,用绳子把这新兵捆起来,强行他戒烟。但黎志安和刘明辉反复考虑:军营里出现了烟鬼和鸦片,这事非同小可,必须查个明白。为有利于查案,还是让这新兵抽了一口,然后令他交代问题。
事情反映到了陈连升那里,陈连升只觉得震惊和愤然。他想,我刚招400名新兵,就让英方钻了空子,竟将毒手伸到了我军营中来了,这还了得!他指派伍通标也介入此事,一定要将此案弄个水落石出。
初步查明,这惠州兵叫周平,确实有过吸鸦片的历史,但入伍前已经戒烟,入伍时并未自带烟土。周平来沙角兵营后,除同虎门的表哥钱三会过两次面外,不曾同他人接触。刘明辉传唤了钱三,钱三说,这烟泡子是一华商叫我传到军营的,还给了一笔佣金。而这华商又曾是吴耳之商馆的小伙计……事情越扯越复杂。
伍通标听了情况,说:顺藤摸瓜不如刨根挖苕,便指派刘明辉去联络义勇队的曾明义。曾明义见刘明辉上门,高兴地说:你若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们的。有些新的情况当向你们报告。他说,好长一段时间,尖沙嘴洋面虽无英方大船来犯,但有个小快艇十分活跃,隔三、五天就来一次,都是凌晨靠岸,提着小箱子同岸上鬼鬼祟祟的华人打交道……刘明辉一听,觉得与军营中出现鸦片的事有关,便兴奋地说:抓!要把快艇上的人抓住!曾明义问:怎么抓法?刘明辉说:你派会水的队员,我也带几个兵参加行动。曾明义又说:要抓,没问题,只是这快艇动作很快,我们要防止失手。刘明辉做个摩拳擦掌的动作,说:是得想个主意让快艇快不起来!两人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曾明义想出了法子:在快艇常靠岸的岸边洋面,抛上一些稻草、杂草和树枝,定能阻碍快艇的速度吧!刘明辉立马开窍:行,好主意!
刘明辉回到军营后,将行动方案报告陈连升和伍通标。陈连升说:这方案好,这老百姓的義勇队,就是能出好主意。又说:刘明辉你直接参加,一定要发挥自己的特长,行动快一点、猛一点、狠一点,防止对方用武器伤害我们义勇队员。再是,一定要抓到证据,抓到对方的烟箱,最好抓到活人。
凌晨,海上的月色还未完全消失,东方还不见白光,岸边有二十多人蹲伏,但未抓到鬼鬼祟祟的华人。就在这时,洋面传过来快艇突突突突的声音,再接着声响就不正常了……曾明义对着快艇喊话:你们慢点靠岸,我们来帮你们!十几个义勇队员围了上去,仿佛是护卫着快艇靠岸。刘明辉带四个军士跳上快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立马制服了快艇上的两个英人,那是一个商人加一个海军士兵。
此次行动,抓获了三小箱烟膏泡子和两个大活人。而鬼鬼祟祟的华商暂未被抓到,但无关大局。
两个英人被带到陈连升面前,那是打躬作揖、屈身半跪,乞求将军放生的丑态。陈连升俨然道:要我不杀你们可以,但你们必须老实交待,将鸦片膏子传入我军营,这是谁的指令?那海军士兵结结巴巴地回答:是上峰的,是海军司令的。那英商闷了一会儿,终于说:可能是谈判代表的点子,海军司令的命令吧。陈连升心想,义律这人曾任海军军官,惯用间谍那一套,十有八九是此人的主意。鉴于当时中英双方尚未正式宣战,只能将两个英人放了,而留下他们的坦白书和保证书,上呈钦差府,作为谈判中的证据。
回过头来是整顿内部。对新兵周平,因一时难以彻底戒掉烟瘾,便派人送其还乡。继续清查新兵有无吸鸦片者,不计较过去,主要看现在能否适应军训。后又发现有两人因过去吸鸦片历史较长,体质十分瘦弱,也送还家乡。严格官兵会客制度,除因公事外,私事会客一律登记、限时,事前事后向长官报告。
正当陈连升在沙角积极备战之时,英方正酝酿着侵华的更大阴谋,由不满虎门销烟和九龙、官涌之战的失利,转向了更为强硬的态度。1840年1月16日,维多利亚女王在国会发表演说,叫嚣中国的禁烟使英商蒙受损失,触犯了大英帝国尊严,必须以武力应对。2月,英政府正式任命乔治·懿律和查理·义律为对华的正副全权公使。同时声称要组织20万人的军队对付中国,并于4月实际组织了4000武装人员的“东方远征军”,包括16艘军舰、舰载大炮540门,另有各类舰船30余艘。
英“东方远征军”在义律和海军司令伯麦的率领下,相继到达广东珠江口海面,于1840年6月21日宣布封锁珠江口,鸦片战争正式爆发。
英军对我宣战后,要直取广州,必须突破虎门防线,要突破虎门防线,必先攻打沙角。也就是在宣战的同时,东方远征军的“皇后”号军舰带领一路小船直闯沙角,妄图侥幸取胜。当陈连升得情报后,即令全岛官兵严阵以待,并决定先发制人,敌舰船一冒头就打;五艘水师船则分散行动,避开敌主舰的冲击,伺机侧面进攻;壕沟工事部队则严防敌兵的登陆行动。战斗打响后,敌主舰还来不及发炮,便遭到我炮台炮火的猛烈打击。当英方得知,守炮台的又是胡子将军陈连升,便知道侥幸突破防线已没有可能,只好命舰船撤退。这次战斗,应该是鸦片战争中我方回击英方的第一枪。虽不称大胜,但也警告了英方:要想突破虎门防线,不是那么容易的。
风云突变是非混,
功臣一时成“罪人”
鸦片战争爆发,按常理讲,英军即是增兵到20万,中国也有八旗、绿营兵近80万。再加上广东、福建、江浙一带的百姓已经掀起了抗英热潮,哪怕武器落后,也是有一拼的。但可惜的是当时清廷太过腐败无能,道光帝走了一条求和苟安的路线,结果成了清朝第一个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皇帝。
鸦片战争爆发后,英军进攻沙角没有得逞,可到了六月下旬,增兵已至万人。他们认为,攻虎门防线、直取广州,直接对手是林则徐、邓廷桢、关天培、陈连升等强硬派,不仅难度大,而且还可能吃亏。所以他们要转变策略,先攻弱处,后打强点。他们获取的情报是,就海防线而论,福建不如广东,江浙不如福建、山东不如江浙……那是依次渐弱。于是,便由海军司令伯麦率舰队和三个团的陆军,加上可陆续到达的后续部队,沿海北上,犯厦门、占定海、取吴淞口,直逼天津大沽口,威胁京师。英方的这一行动,使得道光帝一下子就被吓破了胆,急派直隶总督琦善出面在天津谈判。
琦善是满洲正黄旗人,世袭一等侯爵,曾在多省任巡抚、总督等要职,是道光的重臣之一。在禁烟问题上,又是反对严禁、主张弛禁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同英方的谈判中,委屈求和,接受了英方所提出的大部分条件,还给英军送去220头牛羊和大量鸡、鸭及蛋品,以示慰藉。义律等人依仗炮舰外交策略,提出所谓严处“强暴官员”的条件,逼迫道光表态,于8月下令罢免了林则徐和邓廷桢的官,罪名是“处理不善”。钦差一职则由琦善接任。本来,林则徐的虎门销烟和打前哨之战等行动,都是得到道光支持、并相当满意的。但彼一时此一时,为图苟安,他觉得牺牲两个汉人,值得!至于对陈连升,也有“炮击邮船”“挑起边衅”的罪名,但他留了一手:关天培、陈连升的处置,由钦差大臣酌定。
英方武力外交得逞,英军再南下返回香港一带的原驻地,以极其苛刻的条件同琦善谈判。
琦善10月赴广州上任,主要精力是同英方谈判、议和。但他也感受到了广东民众严重不满朝廷的情绪,所以对内政和军事问题,不敢轻易动作。
林则徐被革职的消息,就如晴天霹雳一般,一下子炸乱了人心。有的骂奸臣,有的骂朝廷,更有的直骂昏君。有的还私下串联,要到钦差府去为林大人请愿,去出口恶气。陈连升当然明白,林则徐没有错,更没有罪,而是忠心为国的忠臣。如果能为林大人伸冤叫屈,自己即是舍命也值。但问题是,自己作为林则徐的爱将,如果站了出来说话,只会产生帮倒忙的后果。他想起了林则徐对关天培和自己的希望:万一出了事,你俩也要把前线撑着。所以,当张青麟、伍通标等人提出,要搞点行动,要为林则徐写申冤书、要向琦善表明态度,不能服从投降派的指挥时,他的回答是六个字:部队不能动乱!接着他讲了部队不能动乱的理由:大敌当前,部队思想一乱,必然士气大减,这正是敌方所希望的。我们应当为林则徐申冤,但以上书、请愿的方式,不但不能达到目的,反而会带来相反效果。我们为林则徐伸冤最好的办法,就是积极备战,争取多打胜仗。打了胜仗,就是用事实说明林则徐所坚持的所部署的,都没有错。
陈连升通过做军官的工作、又通过军官做士兵的工作,把部队稳住了。可是,他自己的心确很难稳定下來。他三十多年的阅历告诉自己,这个清廷及其军队,对待农民起义有一套,而且能下狠手,但对待外来的敌人,除了软弱和投降外,别无能耐。昏君在位,能人无位,奸臣当道,忠臣必受排挤,这已成为规律。他曾经担心的事终于发生,而且比估计的还要发生的早。此时他最想的事,是能见林大人一面,他知道林则徐还在广州。但奉旨而下台的林则徐是不便召集旧部的。如果自己主动前去广州求见,也可能给林则徐惹上更多的麻烦。思来想去,最终未能成行。
这天,陈连升得知关天培被琦善召见后,已从广州回到虎门。他趁着月色,便来到水军大营。水军大营的人见是陈将军要拜见关将军,当然十分客气,招呼他的随从卫士和黑痣在门卫室饮茶,便由一军官领他直入关将军的营房。
关天培见陈连升的第一句话是:快请坐,你来得正好。你若不来,明天上午我就要去找你。
关天培被琦善召见后,心情本来是沉重的,但此时在陈连升面前,却极力控制情绪,显出轻松的神情,笑着问陈连升:给我带鹤峰绿茶没有?我的绿茶快喝完了。陈连升说:今天我走得急,没有带。这好办,明天我叫人给你送来就是,两斤、三斤还是有的。关天培又说:我这里有山西酒,还有亲戚送的两瓶贵州酒,走时莫忘记带上一瓶。陈连升说:遵命,你还是说说赴广州的情况吧。关天培问:你最想知道什么?陈连升说:我最想知道的是——林大人的近况到底怎么样?琦善这人到底属于哪路货色?下步我们该怎么办?
此次关天培去广州,时间只一天半,听了琦善的训话,拜访了林则徐,也从同行中打听到一些风声。他最忧心的是:琦善很可能对陈连升下手。让这位精忠老将负冤,实在不公啊!但面对这位有战功的助手,真诚待人的兄长,他又不能有丝毫的隐瞒。
关天培在说到见林则徐的情形时,表情是喜中带忧。他说:从表面看,林大人的心情不坏,对销烟、对打前哨战、对实行有尊严的外交,从来不悔。林大人渴望国乱出忠臣,期望朝廷的大方针不要左右摇摆,对外侮不要过于软弱。但对琦善的评价不高。林大人特别问到你的情况,要我特别关注你的处境,要我俩患难以共,撑起虎门防线。
关天培说:琦善接见我的时间不长,只问了虎门前线的大体情况。他问沙角谁守,我说陈连升老将军,是位七战七胜的将军。他说你老兄他知道,说你有些蛮干,还说沙角不好守,守不守要再看,还说虎门一线要减兵撤防……连升听到这里,禁不住心生怒火,道:看来这琦善不是什么好鸟,就是个投降派。关天培说:此人深不可测,不能寄予很大希望。
陈连升又问:按你打听到的风声,下一步琦善会不会整到你我头上?
关天培只好实话直说:那是肯定的。你看,林大人有“办理不善”的结论,你有“炮击邮船,挑起边衅”莫须有之罪。我呢,按琦善的暗示,是戴罪立功,但罪名暂时没有。我最担心的是你,他们很可能是先整你,再收拾我。
陈连升激动了,说:先整我无所谓,但你要撑住,你比我的位置更重要,不能让外国人笑话我们。中国的朝廷光会整自己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当勇于抗击外侵。
关天培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两人这次交谈一直到了深夜。如何对待眼前的局面,共同的看法是:积极备战,争取打胜仗;如个人蒙冤、也不消沉,要为保卫海防作最后的努力;若琦善放弃沙角,可拖延执行命令,若琦善主守沙角,就坚决执行命令;对于琦善的军令,有利抗英的就坚决执行,不利抗英的就拖着缓办或打折扣办理。
陈连升在出门时,关天培真给了他一瓶贵州酒,并说:老兄若心情不好,就喝两口,但要少喝啊!
陈连升呵呵一笑,说:我这人是临大事也能定神的,你就放心吧。
时隔不久,琦善在前线召见了陈连升,时间很短,对自己人说话也是满口的外交辞令。琦善说:关于减兵撤防的事,我已向关天培指示,整个防区要减兵二分之一。你沙角守军有点特殊,可保留精兵600,新招的惠州兵也留一点吧。但靠近你部的陆军要大踏步后撤。陈连升问:这是为什么?琦善说:外交形势的需要,我说了你也不懂。陈连升再问:沙角还守不守?琦善有点不耐烦了:不守,还给你留600精兵干什么?陈连升虽然不满琦善的态度,但知道了沙角还要守,正合了自己的心意。
陈连升在前线的情况,当时清廷上层、包括道光帝,都是知道的。因为道光帝还为“前哨战”的胜利表示过欣慰,而核准陈连升的升职。但琦善在同义律等人谈判时,义律编造了陈连升无理炮击英邮船、商船的事,道光为求和让步也就将“炮击邮船,挑起边衅”的莫须有罪名加在了陈连升头上。但留有余地的是:对陈连升、关天培具体如何惩处,由钦差酌办。
10月下旬的一天,陈连升接钦差府令,不准带卫士和武器,只身前去钦差府领旨。陈连升被钦差府里人领走,其实不是去钦差府,而是到了琦善与义律的谈判地。那是一栋二层小楼,门外戒备森严。陈连升走进屋里,只见同琦善平列而坐的是一个身着西服的中年洋人,一脸的傲气,他料定这就是义律。今天琦善召见自己,必与外交事相关,自己当慎重对待。他捻了捻胡须,便按琦善的示意,在对面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琦善向义律介绍:这是我清军副将陈连升。义律说:我早就知道,或许还在战场上交过手。琦善又向陈连升介绍:这位就是大英帝国全权公使义律先生。陈连升说:久闻大名,不曾谋面。
琦善开始问话,说:陈连升,今天找你来,是想查明一些情况,望如实说清真相。陈连升顿时觉得,堂堂大清重臣,竟在敌方面前审问自己人,实在可悲!于是话中带刺地回答:大人审问,在下一定如实回答。琦善连忙摆手势:不是审问,是请将军说明一些情况。陈连升说:那请您问吧。
琦善问:陈将军炮击过英方的舰船吗?陈连升答:炮击过,去年九月以来,双方交战多次,英方伤我军士兵数十人,双方打仗,哪有不开炮的!琦善再问:你是否检查过、伤及过英方商船?陈连升说:英方商船曾走私烟土,这是我方明令禁止的,当然要检查。英方的所谓商船,常是全副武装,我不可能不伤及。义律在一旁觉得琦善的问话未进入正题,便插言问道:以往的不谈,就说今年6月那次吧,我“皇后”号船队,那是邮船和商船,要经过沙角时,你竟敢擅自开炮,这是侵犯我通商通邮的自由,你懂不懂国际规则!陈连升说:国际规则?我只知道国际规则是国与国之间都应遵守的。你方已经宣布封锁珠江口,已经宣布对我大清宣战,还派军舰和船队闯我防线,我防区还不能开炮,这是哪家的规则!义律又诡辩说,即使双方交战,邮船也是受保护的,你随意开炮,不认错不行,不写保证不行。陈连升也答得干脆:我只知道你“皇后”号是军舰,没见过军舰充当邮船的。琦善见双方争执起来,便露出一副和事佬的丑态,说:不争了,这事双方都有误会,你陈连升没弄清情况先开了炮,就认个错,表个态,今后不再炮击英方邮船,就算了。陈连升已经气得不可忍耐,便大声说:要我赔不是,写保证书,我个人事小,只怕丢了大清的脸面啊!今后英军若还敢来犯,我作为清军的将领,还是要开炮的!琦善觉得陈连升这种人根本不懂外交策略,最后就说了句狠话:陈连升,从现在起,你被停职待查。陈连升一听,起身便走。弄得琦善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场争辩到底谁是赢家呢?义律觉得自己赢了百分之八十。在之前的多次谈判中,每当自己提到要严惩陈连升的事情,琦善总是没有明确表态。而这次有他“停职待查”的表态,自己一心要清除这个“蛮将”的算计,离实现就不远了。
琦善为什么要导演一场“三人对质”的外交戏呢?他的目的有二:通过摆明情况,让义律觉得,交战双方相互炮击,而指责一方,实在不是正理,今后在谈判中,不应老纠缠处理陈连升的事情;若能让陈连升软一软,认个错,表个态就过去了,也算支持了自己的求和谈判。他没想到陈连升如此强硬,所以最后才有“停职待查”的表态。这个表态明显是应付义律的。这个“停职待查”和“停职查办”又略有不同,“查办”是立即执行,“待查”是没有时间限定的,可以拖延。当陈连升、义律先后离席之后,他又急令身边人:把陈连升给我叫回来。
陈连升被叫回后,琦善又以重臣的口吻叮嘱道:你被停职待查的事情,我还要上报朝廷,你不能向外、特别是不能向部队透风。对部队你要正常行使指挥权,积极备战。陈连升疑惑不解,说:这叫我怎么做人?琦善不耐烦地说:按我说的办。
琦善为什么使出这样的两面手法呢?因为他知道,自皇上罢了林则徐的官,军民已经出现了思想混乱,怨声载道。如果自己再向陈连升开刀,引起部队哗变,军事防线崩溃,求和谈判还有谈的余地吗?再说,从内心深处讲,他作为中国人的良心还未完全丧失,觉得这个战将炮击来犯的英舰并无大错。
陈连升被停职待查的消息,陈连升自己确实是丝风未透。他是在想,唯有自己还保留一定的军事指挥权,才有可能同英敌拼死一战,甚至取得胜利。但事情的另一面却是,义律首先在英军中传达了陈连升被撤职的消息,甚至添油加醋的说是“胡子将军的脑袋是保不住了”。这种消息还被印成传单散发,传的飞快。开始是前线军中,后来是社会,再后来是广州的民间社团。有中级军官和社团负责人到钦差府询问时,回答是:停职确有此事,杀头之说不得而知。陈连升部下的张青麟、伍通标、黎志安等人忍耐不住,找了陈连升说:我们也要到钦差府请愿!陈连升还是六个字的答复:军队不能动乱。但他私下对张青麟、伍通标、黎志安交代:如果我真被撤职,你们要把部队带好,使部队仍是一支英勇善战的部队,决不能让英军看笑话。
林则徐在广州得知陈连升被停职的消息。他判断:琦善如此对待一员打了胜仗的将军,那是他急于求和的需要,是受制于义律的苛刻条件。至于要杀陈连升的头,即是钦差,不经皇上核准也是不行的。这肯定是义律的离间之计。本来,他此时站出来讲话,有“维护亲信、伺机东山再起”之嫌,但一想到陈连升、关天培二人的处境,也顾不了许多。他当然不会傻到直谏道光,而是连夜给琦善修函,一说老将军对朝廷的忠诚和屡建战功的事实。二说英方义律一贯擅长歪曲事实,编造谎言,施离间之计的特点。三说战事、外交吃重之时,切不可干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接下来,琦善又收到了关天培和部分中级军官的上书,当然都是为陈连升辩护的。再接下来,便是不断有群众到钦差府请愿,开始几十人、上百人,后来发展到了几千人将钦差府围住。不仅打出了“抗英无罪,陈将军无罪”的标语,而且喊出了“反对屈服英方”的口号,直接刺激到琦善本人。琦善知道众怒难犯的道理,也知道林则徐在群臣中是德高望重者,不会傻到连林则徐的忠告都不听。他不愿把事情闹成一锅粥,把自己也搭进去。最后令手下出面向群众承诺两条:决不会杀害陈将军;停职是暂停职务不等于撤职,待查是事后再查。
琦善不愧是颇有政治手腕的人物,在处理陈连升的问题上,竟然用了三手:一是当着义律的面,停了陈连升的职,还承诺之后严办;二是私下给陈连升交代,还要行使指挥权,要守住孤岛,而且在减兵撤防中给沙角留了余地;三是对请愿群众保证:绝不杀害陈将军,但事后要查。事后到什么时候,查的结果怎样,都是不可捉摸的。看来,琦善并非无能之辈,只是他站到了屈辱投降一边,给自己写下了不光彩的历史。
伍通标是个颇有心智的人。在10月人心动荡时,他指挥加强了营房进出口的岗哨,自己也常在夜间巡察。他发现一个怪现象:有几个农民、渔民模样的人,通宵在军营周围走动。他们离岗哨约百米之外,并不想进入营区,而是到了离岗哨近处,便丢下一个包袱。后来他发现,这围绕营区走動的人当中,竟有似曾相识的,其中便有到官涌山慰问的人。于是便主动请来一位,问明情况。事情原来是这样:当地群众组织在得知陈将军被污蔑、可能受害的消息后,便决定,派人轮班夜巡军营周围,如发现有不正常情况,就要采取措施,将陈将军护住,并送出险区。而这支夜巡队,正是曾明义派出的。曾明义担心自己的决定会影响到陈将军的正常部署,而没向伍通标、刘明辉等通报。那包袱里的东西,有鱼、蟹、虾,还有几封信。信中的意思是,陈将军是有功的将军,是当今最能打胜仗的将军,是百姓要保护的将军。其中有一封信这样写道:您虽是位瘦老人,但您是英军最害怕的战神,如有难,请按图中路线出走,我们会护送。落款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子。这信尾还有画得歪歪扭扭的路线图。
伍通标将此信呈到陈连升的面前,陈连升看后,眼里只觉得湿润润的,什么话也说不出。
一晃就到了1840年的冬季。对陈连升来说,这一个秋冬是最难熬的时候。他看到了英方义律、伯麦之流气势汹汹的嘴脸,看到了投降派的丑态。但更为感动的是,因自己的事,竟有那么多同事为自己鸣冤,竟有那么多百姓冒死到钦差府请愿,真是“百姓如赤子,最贵是人心”啊!他想,这次能逃过一难,如果说要报不杀不撤之恩的话,只能是报百姓之恩。百姓反对向英投降,自己就要按百姓的意愿去做,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陈连升毕竟是血肉构成的人,在极度愤慨而焦心的时光里,曾经养成的紧张中尚能熟睡一个时辰的习惯也被打乱了,他常是通宵失眠。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数次带着两个儿子、卫士、黑痣和黄骠马,在夜晚来到山下散步。卫士说:就不牵马吧,反正你又不骑。他说:这马懂我的心,有它在身旁,我能宽心。
南海边的秋冬之夜,和内陆山地不一样,少见明月照亮的山景,多见薄雾浮于洋面,不时还有海风送来的鱼腥味。站在沙角山的山脚,那是望不到伶仃洋的,但他总要对着伶仃洋方向,给身边的人和马讲文天祥的故事,吟着英雄的诗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他教儿子一定要记住最重要的两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还抬手指向东北方说:岳飞“雄气堂堂贯斗牛”的气势,你们一定要有!还有我们祖宗敢以人头换国土的精神,也不能忘记。
陈连升自幼崇拜英雄岳飞,他知道岳飞字鹏举,带个“鹏”字。他所理解的鹏程之志,就是精忠报国。所以他给四个儿子的取名都带“鹏”字。他希望儿子们能“长、举、展、起”鹏程之志。而今,老大、老二已经长大成人。老大长鹏已是把总,成为带兵的军官。老二已中武举,虽是文人气息较浓,可骨子里并不软弱,遇事颇有主见。
在父亲被撤职的消息传出后,长鹏曾找举鹏商量,说:我已和张青麟谈过,若真是如此,我就护送父亲回增城。但举鹏却分析,撤父亲的职,十有八九是英方造出来的,即是琦善混蛋,他撤了爹的职,就等于将虎门前线拱手让给英军,广州军民定会闹翻天,他自己的乌纱帽还保得住吗!他对哥说:你不能动,你还有指挥任务,要动,我可以到增城一趟,安慰我妈。哥问:这事要不要跟爹说一声呢?弟说:当然要说,不说,他不是认为我失踪了,这还了得。后来,他俩把想法跟陈连升说了,可陈连升的答复是:我不能动,你俩也不能动,一动,部队就稳不住了。举鹏又出主意:由我,或者派一卫士去将妈接到前线来住几天,这不会引起部队的猜测和动摇吧。陈连升想了想,说:也不行。长鹏问:为什么?连升说:你妈太辛苦了,要操心在南京求学的两个弟弟,若来前线,又要为我们父子三人的事情担忧,这太折磨她了。再说,我们这里说开打就得开打,毕竟不安全。这样吧,老二代我写两封信:一封信给你妈,一定要说明我没事,请她不要相信社会上的传言,建议她有可能就去南京住一段日子。另一封信给南京的展鹏、起鹏,说明我们这里一切安好,让他俩安心读完大学,将来为国立功。老二听父亲吩咐毕,禁不住一笑:爹,你说的这两件事,我前三天就办好了,信的内容跟你说的完全一样,我也想到了让妈去南京的事。连升不但没有责怪儿子,还表扬道:你这个机灵鬼,真会猜摸我的心思。
陈连升之所以带两个儿子上前线,当然是想儿子能在战争中淬火成钢,实现两代人的报国之志。但其中还有具体的理由。老二举鹏生性机灵,喜好学文,在二十来岁时,连升就说他:“你的文采可顶你母亲的一半”,而他却说爹:“你肚子里的墨水都是妈倒给你的”。连升将这小子带在身边,可当一个文书使用。所以,他曾授权这小子可代自己写家书,而且,他自己的亲笔家书,也允许这小子审修。至于老大长鹏,那是武功有素,为人忠厚,性情稳沉之人,是一块行武的好料。他二十九岁任把总之后,在湖北郧阳履职时,与一农家女情投意合,相爱甚笃。可结婚不久,他俩乘一小木船渡江,不幸遭遇洪水,船被掀翻,全船人落水。他在浑水中奋力寻她,没找着,最后自己被人救起,她却被冲走了。因这次事故,他一直谴责自己,为什么当时没一把抓住她,为什么没能死在一起。后来他妈再同他谈婚姻事,他的回答是:我这辈子不想谈了。直到随部队南下后,两年以来,他仍是沉迷在痴情之中。陈连升希望,这小子在炮火中过上一段日子,也许就能不再苦恼吧。
在到达虎门前线之后,陈连升同长鹏进行过一次长谈。父亲说:你不想现在谈婚事,也对。男儿有志可晚婚嘛,四十再谈也不迟。当下就一心一意想战事吧。但不能老想着离去的她,人死不能复生,你老想着,心灵上折磨自己,也不是她所期盼的。儿子说:我听父亲的,一心一意想战事,打几个胜仗后再谈婚事。父亲深情地望着儿子,便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长页刀,说:现在这长页刀该你接手了!原来,这种长页刀是土家人自制的几经淬火的好刀。它不是剑而是刀,刀页宽五寸、长三尺,是猎人对付野兽的大刀。父亲说:这是我十五岁坐独卡打大野猪时,你爷爷教我使用过的那把刀,是我爷爷传下来的那把刀,当时你爷爷教我,若火枪失准,就抡起刀同野猪拼,敌我绝路相逢,勇者定能取胜!后来我从军时,你爷爷给我备了一些铜板,我想到家里困难,坚决没要。你爷爷又说:你这一外出,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家,家里一栋房、一点田产,想必你也用不上,那就带走这把祖传的长页刀吧,留个念想。我三十多年走北闯南,便一直带着这长页刀。因为部队给我有配刀,长页刀并未实际用上,但我要时不时拿出来擦磨一番,保持它的锋利和光泽。现在交给你,也许你能用上几次,砍倒几个如野猪般的夷贼。长鹏虔诚地接过了父亲的长页刀,说:我说过虎将门下无犬子的话,那是我存在心里很久的话。请爹不要担心我的事,而要多顾自己的身体和安危。父亲说:你还有带兵和指挥的责任,也千万不要多想我的事。
自此以后,长鹏随身的武器,又多了一把长页刀。在遇到战情緊急时,他就要随时擦磨这长页刀,因为他一定要将这长页刀排上用场。
陈连升之所以能熬过最艰难的日子,除了自身刚强的性情之外,有张青麟、伍通标等人常聚一起,分析形势,研究对策。两个儿子也起了一定作用。尤其是老二,他往往对形势的走向能有一定的真知灼见。他还会用一些趣事逗得父亲发笑。
孤军拼死守沙角,
血染海防英魂存
英军用炮舰外交手段北上天津威逼清廷,算是达到了比预期还好的效果。特别是摧折了广州一线的几个“强硬官员”,义律之流极为乐道。到了1841年初,英方增兵至近10万之众,尤其陆军大增,更坚定了他们突破虎门防线,直取广州的决心。
1841年的元月,正是陈连升将过63岁的时候,忽接关天培的军情通报:英军即将攻打沙角,我水军大营已无兵可派,请老将军自定作战方案。最好先抵挡一阵,再谋保全之策。接下来又接琦善指令:英军若攻打沙角,陈连升将军应率部迎战,务必取胜。
陈连升知道,因减兵撤防,关天培的处境确实艰难,威远靖远炮台的兵力不会比沙角强,所以回话:我将尽全力迎战,力争虎门防线不被敌所破。但他对琦善如此原则的指令,只讲“迎战”,不讲若战情有变当如何处置,更不讲派兵增援之事,感到有些寒心。因为当时若能将后撤的陆军再调回一部分,以应对紧急战事,琦善是有权而且能办到的。看来,琦善是将我当作矛掷了出去,并不关心后果如何。陈连升完全明白,这是一次完完全全的孤军作战,不会得到任何支援。
一连两日,曾明义派渔民来报:这次英军进攻沙角的兵力,不仅有舰队,而且有步兵和登陆部队。陈连升想,这次战斗,我方不仅是武器不如人,兵力数量也不如人,惟一能胜过敌人的就只有士气和勇气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三条路:一是先退后打。退至后山,诱敌上岛,然后攻击,这是山地战的打法。二是打不赢再退,预设退却路线。三是一拼到底!这第一条路根本行不通:上峰有命令,关天培和其他炮台有期望,哪怕是暂时退却,也会招惹出政治风波。这第二条路虽可考虑,上峰没有理由追责,但一想到国家的危难、老百姓对自己的期望,那也是下策!所以他横下一条心,选择了一拼到底的路,要做以热血换国土的事,不能做愧对江东父老的事。
在军官会议上,有人提出了这样的建议:现在将军的指挥所离沙角炮台不到半里地,离前沿主阵地不过一里地,应当后撤一下,如战情有变,可确保指挥所的安全。陈连升没有接受这个建议,他说:打仗就是打的士气,指挥所不紧紧靠前就不足以鼓舞士气。临战后撤指挥所,那是挫伤士气的事,不能办。他还说:即将发生的战斗,对我部而言,虽是对水一战,但要有背水一战的精神,要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炮台对付敌方舰队,壕沟和地雷对付敌方登陆兵,只要做到先发制人、快速迎敌,我们就有取胜的把握。他要求全体官兵要做到三不:无令不退、不投降、不缴械。
陈连升有个习惯,越是战事吃紧,越会想到黄骠马,因为他多次指挥作战都是骑在马上。这天,他在黑痣陪同下,又来到了马厩里。他摸着黄骠马的头,像是对人说话的口吻:别怕,驮着我冲上去,让我用指挥刀砍掉敌人的头!说来也怪,在以往,只有在他摸马头之后,马才点首表示亲候,而今天是他摸马头之前,马就点了几次头。它仿佛是在向主人表衷心。以往,陈连升每逢战事的节骨眼上,就会安排黑痣喂马。这一次,他是安排举鹏。举鹏向他报告:今天我在豆芽菜里拌了个生鸡蛋,它也吃了哩!连升说:那下一顿也照办吧。
陈连升决不是鲁莽的将军,但在制定沙角之战的方案时,又确实没有撤退的预案,按他对张青麟谈话时所说的:我是明明白白地没留后路,为的是为中国人争口气,不让夷人小看我们。其实,他也想到过“败”“死”二字。就在元月三日深夜,他伴着洋油灯,亲笔为尊敬的夫人贵云写信。他已三个年头没回家了,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太多。他写了一大堆感激的话,又说了一大堆父子三人均安好的话,最后只好许下归期之愿。但写着写着,却写成了这样的语句:“问君归期定有期,出师不捷血战时”。第二天清晨举鹏来房一见,心里一惊,觉得是父亲的思绪乱了,这种情绪不可传到母亲那里,于是提笔改成“出师大捷退敌时”,并封好信就邮走了。后来,父亲问:“我给你妈的信你看了吗?没有不妥之处吧,信呢?”举鹏说:我看了,写得好,不用改,我已邮走了。
在开战前的第三日,伍通标找到张青麟,还提出这样一个方案:自己愿带一支精干的小分队,作为游击机动,如战事出现险情,便护老将军撤退。张青麟赞同说:为了不折将,这办法可行。可是,到了陈连升那里,他却说:你伍通标要给我守住壕沟工事,怎么光想我一人的事?我是置生死度外的,你俩也当如此。还有,你俩要记住我说过的话,如果我万一有事,你俩就给我顶上去。
当日,义勇队队长曾明义来到沙角军营,找到了刘明辉和伍通标。他向刘、伍二人报告:我组织了五十人的敢死队,请求参加这次恶战,为部队搭个帮手。伍通标和刘明辉一听,觉得此事在理。但敢死队如何参与行动,值得研究。刘明辉提出,自己愿意带一支近战过硬的军士,参加敢死队。伺机行动,形成保卫指挥部的卫队,以确保战斗在最激烈时,也能依靠敢死队熟悉地形地貌的优势,有计划地撤退。伍通标表示,这种安排可行,但要经过陈将军同意。
伍通标、刘明辉、曾明义三人来到陈连升作战室。陈连升一见曾明义,十分高兴,说:我早就想和你见见面,今天终于见到了。我感谢你们义勇队,关心我们的安危,给部队提供了情报,打击了英军的“毒品战”。你们为部队做的多,部队为你们做的少。曾明义却说:您不能那么认为,如果不是部队威震一方,我家里早就被英兵毁了,这事刘明辉最清楚。接着,他就将一纸请战书呈到了陈连升手上。陈连升接过请战书一看,上面有五十人的签名,其中还有的按了血手印。陈连升感动地说:中国人从来就是有血性的,我们部队官兵也要学习虎门百姓的气节和血性!接着,伍通标就汇报了敢死队参加作战的三种方式:一是直接到工事前沿参加作战,二是由刘明辉带队护卫指挥部,三是作为大角炮营的后卫力量。陈连升听了,断然否定了前两个方案。他的理由是:当兵的要保护百姓,决不能让百姓在前面为我们挡子弹。当兵的可以不怕死,而要尽可能让更多的百姓活下来。只有虎门大多数百姓活下来,我们虎门的防线才有希望。曾明义听了,还想争辩和解释几句,但陈连升却说:你不用多讲了,我知道你们“敢死”的勇气,但我只能同意你们“敢死队”为部队作后卫接应的事,不是直接面对敌兵,而是接应部队不得已的后撤。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伍通标只好领着曾明义去找守大角的黎志安接头。
一月五日,陈连升又叫来伍通标和张青麟,问:你们还记得在鄂西履职时,见到山里人“喝咂酒”的情景吗?伍通标说:见过!记得!就是许多人围着一个大酒坛,酒坛里插着一些细竹管,人们唱一则、跳一则,再对着竹管咂口酒……陈连升说:你说的对头,这就叫做“咂酒”。为什么喝咂酒呢?张青麟说:你不是早讲过吗,土家人的祖先喝咂酒,是在两种时候:一是在打仗获得胜利的时候,二是在狩猎获得丰收的时候。总之是庆祝胜利、庆祝丰收,喜庆的时刻。陈连升说:你讲的也对头,我看,我们要弄个瓷器坛子,装上十来斤酒,放在指挥所门前的院坝里。仗打赢了,就请把总以上的军官来喝咂酒;打输了,就安排人把瓷壇子砸了,叫做“不为瓦全”。伍通标说:这事我来办,但愿我们能打赢。陈连升说:我们当指挥官的人,首先要有强烈的求胜欲望,要有求胜的信心,千万不能泄气。
事后张青麟对伍通标说:看来将军是要“不为瓦全”了,这是一种气节,我俩也当如此!
攻打沙角、大角之前,英方总结了以往战败的教训,进行了周密的策划。在兵力配备上,达到了绝对的优势:有14艘军舰,4艘武装船共载火炮462门。有三个团的步兵另加炮兵、工兵一部。总计兵力二千多人。在战法上,采取了海军开路,以密集炮火压制炮台火力,并威慑壕沟工事的抵挡。更厉害的一招是,陆军不是常规的就地抢滩登陆,而是派出部分兵力提前登陆,绕道沙角大角山背后,对守岛军队形成包围之势。
在伶仃洋岸边,一艘载有登陆部队的英舰上,义律和一军官,正同两个华人一起,对着地图指指点点地谋划着。义律指着地图上的穿鼻湾,对身边的一华人说:作南兄,你俩必须当好向导,引领我部登陆,绕道至沙角山后……若大功告成,你就会成为我大英帝国的座上宾。
明眼人一看就会吃惊,这所谓“作南兄”,竟是吴耳之!另一个则是他的小伙计,是曾将烟土泡子传递到我新兵营中的那人。
为什么被处决了的汉奸吴耳之又活过来了呢?事情原来是这样:陈连升部当初没直接杀了吴耳之,而是交与地方处决。谁知这个混迹江湖的“吴大老板”,在地方官场中也有保护伞。地方政府明明有打了红勾的布告,但行刑却是隐密进行,有人做了手脚,并未真杀。事后“吴耳之”就变成了“吕作南”。让汉奸漏杀、漏网,带来巨大隐患,这是我部未曾料到的。
沙角、大角之战发生在1841年1月7日。上午8时战斗开始,敌舰向我炮台和工事阵地开炮,我炮台炮火猛烈还击,尤其是张青麟直接指挥的一门重型大炮发威,打得敌人的三艘主舰不敢正面冲击,只能迂回到两侧。企图登陆的英兵,又被伍通标指挥的工事部队顶了回去,我阵地前沿的地雷也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令敌兵不能贸然登陆。上午的战斗,敌方有近百门火炮向我开火。我方只三十多门大炮开火还击,但敌人并未打乱我方两个炮台的阵势。双方均有伤亡,但形成了僵持局面。陈连升判断:这是打了个平手。他传令张青麟、黎志安:大炮要力求打准、伤及敌人的领头舰;又传令伍通标:工事部队要准备近战、肉搏战。
但下午的战事却发生了急剧变化。原来,英军在正面强行进攻的同时,提前登陆的陆军由汉奸带路绕到了沙角山的背后,对我阵地形成了前后夹击的态势。接着,又用一支小股部队偷袭沙角炮台,我游击张青麟在对敌的肉搏中被杀。再接着,敌人的炮火又炸了我沙角山上的火药库。阵地上火光冲天,烟雾弥漫,我方的阵线终被冲乱。
陈连升面对万分危急的形势,他让黑痣牵着马,对卫兵和陈举鹏说:你们跟着我冲出去,和敌人拼杀!我们冲出去后,就集合被打散的官兵一起向前冲!接着,他就举起腰刀,一刀下去,劈碎了坝子里的那个酒坛……此时枪炮声已乱成一团。伍通标跑到他面前报告:工事中的部队已经杀了出来,正同敌人肉搏,但伤亡不小。你放心,我们没有投降缴枪的。陈连升说:告诉大家不要乱,以你和我的冲击方向为准,向大角靠拢……还要告诉官兵,多杀一个敌人就是多尽一份责任。伍通标向他建议:将军最好不要冲在前面,别让自己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但陈连升没听伍通标的建议,仍带着一马三人,一直冲到了乱战的中心区。此时,黑痣、卫兵和举鹏三人,试图构成一个护卫将军的三角罩,陈连升察觉后,立马令举鹏:你们三人要相互关照,我要骑马指挥。他正欲上马,只觉有嗖嗖的火枪弹袭来,黑痣倒下了。原来,黑痣是为他挡了两枪才倒下的。再接着,又有一阵枪弹射来,身边的卫兵和举鹏也倒下了。他的悲伤早已变为怒火,试图又跨上战马,举刀冲杀,刚跨上马背,自己却中弹摔了下来。他自知是子弹穿了胸膛,趁最后一点清醒,最后一口气,猛一掌打了贴在自己颈部的马头:你快走!
就在同时,伍通标见陈连升没听自己的建议,而是冲到了乱战区,急了,便集合几个士兵试图冲到陈连升之前时,却不幸中弹身亡。
陈长鹏得知父亲和弟弟阵亡的消息,如五雷轰顶,举起长页刀跳出战壕,一路拼杀,一直杀到了海边,砍倒了英兵4人。这时有一路英军向他扑来,并喊话让他停止反抗、投降,他回答道:中国人不会投降的!最后,他带着腿伤纵身跳下了海。
坚守大角炮台的千总黎志安,听到陈将军殉国,张青麟、伍通标等人先后牺牲的消息,孤军奋战了半小时,自己也负了伤。他觉得完全没有继续守住阵地的可能,想到陈将军“不缴械”的指令,便命令部下将14门大炮推入海中,带领200余名士兵冲出了敌兵包围圈。他希望看到援兵,可始终未盼到。而是曾明义所带的五十人的敢死队接应并护卫了他们。
战斗结束,英军特派一小组寻找陈连升尸体和黄骠马,轻易地就找到了。因为黄骠马还守在陈将军尸体旁,并未走开。英兵找到陈连升尸体后,根据上方指示,碎其尸,抛入了大海。号称有绅士风度的义律,并不懂得,他碎了我忠良之将的尸首,却碎不了中国人的爱国之魂。
沙角、大角的这场血战,据后来学者调查,我方阵亡军官8人,除将军外,还有游击、守备、千总、把总等重要指挥员,士兵阵亡279名,加上重伤员以及受伤后被俘的,总计损失740多人,新兵中重伤被俘的较多,但无一兵一卒投降的。血战中英方战死38人,加上重伤共70多人,都是登陆的步兵。战后英方军官承认:“中国军队在这里比后来在这条江中任何战役都要坚持得好些”。英军“复仇神”号船的军官柏纳内,在回忆录中称,凡亲眼目睹过中国人在此次交战中所表现出的英勇,“都不要把中国人当懦夫看待。”
沙角、大角之战失败的原因,战后即有学者赴战场调查,当地百姓认为:一是败在投降派手里,败在琦善从政治上将陈将军逼至绝境、而军事上不留退路、更不派援兵。二是败在汉奸手里。英军步兵绕道登陆沙角后山,是由汉奸带的路。战后,琦善呈给道光的报告称,我方虽伤亡重大,敌方也伤亡了70多人,后来又把这个数字说成了“数百”。在说到陈连升殉国后被英军碎尸时,清廷用“敌以连升最猛,脔其尸”作释。至于说到失败的责任,琦善被开脱得毫无关系,而是将责任推到了关天培头上,结论是“督率无方”,令其戴罪立功。其实,关天培和陈连升一样,在此战之前,在琦善眼里,都是“戴罪立功”之人。
沙角、大角之战失败,陈连升将军殉国,虎门的百姓沉浸在憤怒和悲痛之中。元月7日夜,各群团组织连夜部署,要去寻找陈将军的尸首,要去安埋将士的尸体。8日清晨,便有数百人,在化装后的清兵带领下,打着救护队的旗帜,闯过英军的岗哨,来到了实战之地。他们带着怒火和悲伤,甚至不少人是流着眼泪在寻找,但始终未能找到陈将军的尸首,甚至连黄骠马也没见着。但他们找到了几百具官兵的尸体,搬运到渔村,安放于院落之中,急通知二百里之内的军人家属前来辨认。这事经历了三日,好在是冬季,尸首并未变形,后经辨认,有75人的尸首没有家属认领,定是陈将军在湖北南下时所带的老兵,只好以75个简易的木棺,相并排列,安葬在沙角山后。一年以后,便有民间团体出面募资,筹备花岗石等材料,在沙角炮台的西北侧,建起了一个两百多平方米的小陵园,陵园的围栏精致,中间的大墓碑威严,上书“节兵义坟”四个大字,下有小字“节兵七十五位合葬”。原坟被打开火化,骨灰被装入75个陶罐,合葬于新坟底。为这“节兵义坟”四字,当地文化人还用了一番心思:“節兵義坟”是繁体字,但“節”字的单耳旁变成了双耳旁,“義”字下部的我字少了一点,意思是讽刺当朝皇帝好听谗言,对待军民缺仁义。
哪怕是在南海边,冬天也有寒风袭来。在虎门前线,在广州市区,人民因沙角之战的失败而愤然,因陈连升将军的壮烈殉国而悲痛。在众多的群众团体中,甚至在百姓家里,他们挂起黑纱,一次又一次地为节将节兵举行祭奠活动,而且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了游行示威活动,喊着“把英军赶出去”“为陈将军报仇”的口号。
关天培首先得知陈连升壮烈殉国的详情,悲嚎似的长叹了一声:老兄到底是先走了一步,我随后紧跟!在陈连升殉国后的第二十天,他在威远靖远的恶战中,也英勇殉国。
林则徐在广州得知此战的全过程,只能一人关在屋里半天,一边写着用语不甚流畅的日记,一边大骂了琦善的两面派,最后向桌上猛击一拳:如此小人当道,岂能避亡国之祸!他想到自己选调陈连升赴前线的情景,想到眼下自己的处境,也只能上书兵部、户部,要安抚陈将军家属。
陈连升夫人得知丈夫和两个儿子战死沙场,在极度的悲伤中去了南京,不久便辞世。两个小儿子后来如何,不明所终,只知他们没有子女。据虎门鸦片战争博物馆的同志介绍,林则徐、关天培的直系后裔都来过馆里,但不见陈将军的后裔。
战将有节誓不屈,
战马有节死不降
沙角、大角之战尚未结束时,英军登陆部队便有一下级军官报告,说自己带的小队以密集的火枪弹击倒了一个穿将军服的大官。作为海军军官出身的义律擅长特侦那一套,于是派了特别小组搜巡陈连升尸体。他们找到将军的尸体时,却发现有一匹战马守在尸体旁,它时而用嘴贴着那尸首的胸部,时而扬头发出轻声哀鸣……英兵首先拖曳穿将军服的尸体,这马竟奋起四蹄,大声嘶鸣起来,将一个英兵踢出一丈多远。最后,有一自称是当过皇家骑士的大兵,用猛力捋住缰绳,才最终将马掳去。
英方义律得知陈连升的尸首已被处理,黄骠马也被擒获,便要求英军在宣传沙角、大角大捷时,要突出宣传:凡与我大英帝国作对、像陈连升这样的蛮将,都没有好下场;凡是打白旗、投降我方的,都会得到优待,不仅人,马也一样。陈连升的黄骠马,投降了我们,我们就将用精料喂养,让它发挥作用。
英军既然宣传黄骠马是投降的马,开头一段,真也对马“客气”,让它乘军舰到了香港军营。海军司令伯麦指令:这是重要战利品,重要见证物,交皇家步兵驯服。
英军营房外的小院坝里,一群官兵围着黄骠马,在那里叽哩哇拉议论着。有的说这马确实不错,颜色华美,目光灵动,是个机灵之物。有的却说这马虽体格矫健,但不及我大英的纯血马那样高大。还有的说要承认这是一匹好马,这马养得好,说明中国人会养马。但又有人说中国人会养牛养羊,却不会吃牛吃羊。你看,琦善在天津送给我们的肥牛肥羊,我们吃起来味道多美呀,可他们自己不会吃。他们也会养马,可并不会驯马用马,你看这马不是投降了我们吗?接着,又有自以为能识马的一个军官说:这马是阿拉伯马,若不是阿拉伯种,就一定是蒙古的汗血马……他们装着懂马,可并不知道中国马的骨气。一军官指令一士兵用精料喂马,那士兵端着一筐豆芽菜、刚接近黄骠马时,馬转身一踢,不仅踢翻了筐子,而且伤了这士兵的腰。弄得士兵直呼:太烈性,太烈性!
接下来的几日,黄骠马只喝水,不吃食。英兵一走近它,它就躲,就踢,这让负责管它的英兵无计可施。事情反映到团部,这步兵团团长,自称有多年的驯马经验,便亲临驯马场,对着黄骠马上下左右地目测一番后,说:有点烈性的马才算战马,这马驯养好了是可以当战马的,我自有办法。他试图去摸马头,可它却转头躲开,他抓把饲料送到它眼下,可它闻都不闻,把头摆到了一边。这团长见这一手无效,便使出自己的绝招,一个飞身,就扑到马的背上,成了前倾骑马式。谁知道黄骠马并不就范,只三个蹦跶,就将这团长抖落在地。这团长因大失颜面,震怒之下,竟用军刀抽砍了马肚,它只能大声鸣叫。
步兵团长亲自驯马失败,后又请来当过皇家骑兵的军官来对付,仍然无效。更为焦心的是,马已久不进食,渐显消瘦。团长向上级报告,驯马计划难以实现,若不果断措施,恐怕连马肉都得不到,不如杀了它,还可以让官兵吃顿马肉。但伯麦和义律的答复是:不能杀,杀了有失我大英绅士风度,还是继续养着。步兵团长接到这样的答复,十分不快,说:为驯马的事,已经让我们用去了多名官兵的精力,不值!于是下令,将黄骠马放到马栏外,不再管了,监视它的动向就是。
香港市民早已听说陈将军坐骑被掳后不屈的事,于是四处打听黄骠马的下落。当他们打听到马已被英军放于栏外,便用花生饼、豆荚皮、甜菜等多种配料,制成几种马料,手捧着相喂。马终于开始吃东西了,只是吃得不多。马吃食的消息传开,市民们商议,分班轮流上山喂马,饲料越来越精,鸡蛋、牛奶都用上了。市民们在喂马的过程中,也常受到英兵的干扰,几个人便站成一排,齐声喊道:英国人不讲文明,连马都不放过。并请来报馆记者照相,将英兵虐马的图片登在报上。这一招也算灵验,使得英兵的粗暴行为有所收敛。黄骠马能进食,就有希望活下来。可它精神状态并不好,眼神里满是忧郁、甚至沁出泪水,常站在山崖上眺望虎门方向,低声鸣叫着。后来又有兽医上山,仔细检查马的身体,结论是:马无病,只是忧伤过度。再后来,香港有民间组织向英军交涉,要将黄骠马牵回自养,可英方断然拒绝。虎门方面,亦是有民间组织向琦善请求,在谈判中应向英方提出交还战马的条件,琦善的回答是:不过六畜之一而已,岂能作为谈判条件?看来,马有节还能硬骨不降,人无节必屈膝折腰。黄骠马在英军的折磨下,虽有香港市民们千方百计地呵护,也只勉强维持了一年另四个月的生命,于1842年5月在极度忧伤中倒下,死时头朝虎门方向。
陈连升将军坐骑黄骠马不屈英军的事,在香港和虎门一带,几乎是老幼皆知,无人不晓。人们称陈将军为“节将”,称他的坐骑为“节马”,节将节马精神一直鼓舞着一代又一代的军民抗击外来侵略者的斗志。在1862年底和1863年春,驻守虎门的一位水师参将郑耀祥和游击赖建猷,为节马的忠贞所感动,请人精心制作了节马碑。这碑为肇庆端石,长1.13米,宽0.40米,碑上绘有节马图,那马形神兼备,栩栩欲飞,昂首提蹄,怒目疾视,表示出对侵略者的愤懑和藐视,这节马图为关仲山所绘。节马碑的碑文则是:节马者,都督陈连升之马也。庚子冬,沙角陷,公父子死之。马为逆夷获至香港,群夷饲之不食,近则蹄击。跨则堕摇,逆怒刀斫不从,放置香港山中,饲草亦不食,向沙滩北面悲鸣。饲必以手捧之,若置地,则昂首而去,以其地为夷有也。每华人围视,指为陈公马,即泪涔涔下;或呼能带归,亟摇尾随之,然逆终不肯放还,以致饥饿骨立,犹守节不变。道光壬寅四月,马卒于香港。
节马碑上的文字,还有七言诗,如:逆夷牵向香港中,悲嘶首北难朝东。抚摸叫跳跨摇堕,侧目疾驶仇雠同。贞操耻食夷人粟,只受吾华刍一束。忍饥忍痛骨如柴,山下采薇犹自辱。
这节马碑立于虎门寨关天培祠右侧围墙边。1939年日军侵占虎门,强暴地毁了节马碑,石碑被打断散落在瓦砾中。1954年秋,中国人民海军驻沙角部队派专人查找节马碑下落,终于在瓦砾中找到了节马碑的中段,接着又在一百姓家找到了碑的前段,在关岳庙桥下找到了后段。三段拼起来变成了完整的节马碑,藏于广州博物馆。而用黑色云石制作的长152厘米宽40厘米的节马碑,则是供展览用的复制品。在沙角炮台,在陈连升将军塑像旁,人民则为节马铸造了一尊威武、昂首欲飞的铜像。
節马的故事代代相传,永续不断。而人们心目中的节马精神,实际上紧连着“节将”的精神,对节马的敬仰也是对陈连升将军的敬仰,后来人有许多诗文是赞扬“节将”和“节马”的。文人刘炳元《节马与陈连升》一文中,有一段诗称:“马有马有,公忠马忠。公心唯国,马心唯公。公歼群丑,马助公斗。群丑伤公,马驮公走。马悲马悲,公死安悲。公死安归,马守公尸。贼牵马怒,贼饲马吐。贼骑马拒,贼弃马舞。公死马跨,马死马髁。死所死所,一公一马。”这诗虽非文雅之作,却如实描述了“节将”与“节马”同是铮铮铁骨,而又相依为命的关系。
1990年,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江泽民同志,在参观鸦片战争博物馆时,仔细阅读了节马碑碑文,盛赞节马了不起,有骨气。
英雄气节鉴千秋,
爱国忠魂育后人
陈连升父子大义殉国,距今已有170多年,但其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仍如丰碑一般留在后人的心间。
清代的爱国诗人张维屏(1780-1859)写过《三将军歌》,是吊念鸦片战争中三位殉国的将军,第一位便是沙角之战中英勇牺牲的陈连升将军。第二位是1842年在定海殉国的葛云飞将军,第三位是1842年在吴淞口殉国的陈化成将军。诗的全文是:三将军,一姓葛,两姓陈,捐躯报国皆忠臣。英夷犯粤寇气恶,将军奉檄守沙角。奋前击贼贼稍却,公奋无如兵力弱。凶徒蜂拥向公扑,短兵相接乱刀落。乱刀斫公肢体分,公体虽分神则完。公子救父死阵前,父子两世忠孝全。陈将军,有贤子;葛将军,有贤母。子随父死不顾身,母闻子死数点首。夷犯定海公守城,手轰巨炮烧夷兵。夷兵入城公步战,炮洞公胸刀劈面。一目劈去斗犹健,面血淋漓贼惊叹。夜深雨止残月明,见公一目犹怒瞪。尸如铁立僵不倒,负公尸归有徐保。陈将军,福建人。自少追随李忠毅,身经百战忘辛勤。英夷犯上海,公守西炮台。以炮击夷兵,夷兵多伤摧。公方血战至日旰,东炮台兵忽奔散。公势既孤贼愈悍,公口喷血身殉难。十日得尸色不变,千秋祀庙吴人建。我闻人言为此诗,言非一人同一辞。死夷事者不止此,阙所不知诗亦史。承平武备皆具文,勇怯真伪临阵分。天生忠勇超人群,将才孰谓今无人?呜呼!将才孰谓今无人,君不见二陈一葛三将军!
而今有个别学者,对当时文人所记录的“节将”和“节马”的文字,似有怀疑的眼光,尤其不相信节马的不屈品性。他们应该知道,这些文字,都是在作者实地考察、并广泛听取群众的意见后而写的。是“我闻人言为此诗,言非一人同一辞”。百多年来,虎门、广州一带的百姓,每逢各种节日,总要带着香纸和食品,前往节兵义坟园和“节将”“节马”处去祭奠亡灵,他们想的是要不忘国耻,不忘民族英雄。
《清史稿》虽属有明显皇族本位的史料,但其本纪也不得不记录“二十一年春正月己丑,英人寇广东虎门,副将陈连升及其子举鹏死之。”另在人物列传中,也不得不单独列传。在关天培等人的列传中,也要讲到陈连升。而我们的新版《辞海》中,则有“陈连升”和“沙角大角之战”两个单列的辞条,其内容都是记载了陈连升将军的事迹。如翻阅有关鸦片战争的史书,也没有能够回避陈连升这个人物的,只是褒贬各异。但正义者都认为:陈连升将军至今被史书传颂,更长期列为高考内容实不无道理(学者王鼎杰言)。
新中国成立以后,人民对民族英雄林则徐、关天培、陈连升等人的纪念活动,由过去的自发,变为有组织的自觉行动。广东省、东莞市及虎门镇的党委和政府,在保护战场旧址、修复英雄人物纪念标识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并于1957年建立了林则徐纪念馆、后几经加大建设,成为现在的鸦片战争博物馆。1997年,该馆成为全国百个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中央领导刘云山同志指出:鸦片战争博物馆、中英《南京条约》签约旧址、圆明园遗址、林则徐纪念馆、三元里人民抗英斗争纪念馆,这类以近代史实为主要内容的教育基地,记录着中华民族遭受外敌入侵的屈辱,也记载着中国人民追求自由、不畏强暴、维护民族尊严和国家主权英勇抗争的历史。
鸦片战争博物馆编写的《虎门魂》一书,是这样推荐该馆的:鸦片战争纪念馆既有鲜明教育性的文物,又有知名度极高的大型文物遗存。在这里,炮台列阵、台堡相连、巷道隐藏;在这里,可以感受中华民族御外辱、扬国威、塑雄风的浩然正气,领略虎门军民不屈不挠的高风亮节;在这里,也可以缅怀陈连升父子及其部属为国捐躯的光辉业绩,凭吊义兵坟的英灵;在这里,还可以追忆关老将军跃马横刀、奋勇杀敌的身影……
的确,鸦片战争博物馆内,有专门一厅展示陈连升将军的英勇事迹;在馆外,官涌山、沙角大角炮台、将军指挥所、频海台将军塑像、节马铜像、节马碑、节兵义坟等旧址和纪念物,都承载着陈连升将军的爱国精神。虎门镇有一纵贯南北、长达10公里的大道,名为连升路,人们走在这大道上,免不了会浮想联翩,肃然起敬。
湖北恩施自治州是陈连升将军的故乡,人民为有这样的爱国英雄而自豪。在陈连升将军殉国后,恩施人民自动捐款,在市区为陈将军建起了一丈多高的功德碑,但在抗日战争中被敌机炸毁。当今,在州博物馆,有陈将军事迹介绍,在市中心的硒都广场,有陈将军塑像。近些年,不少人专程赴虎门参观、访问,收集有关资料,为的是传承后人。
陈连升将军没有将后人留在鹤峰邬阳,甚至没有第三代人留在这世上。然而,他高尚的民族气节,却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后来的邬阳人。邬阳人崇尚陈将军的爱国精神,尤其崇尚他不畏强暴、不怕牺牲的勇气。在民国时期,这里便兴起了对抗军阀、对抗土豪劣绅的神兵队伍。在共产党领导的大革命时期,特别是土地革命时期,赫赫有名的邬阳神兵被编入贺龙的部下后,又涌现了一批革命英雄,最有代表性的便是陈连振、陈宗瑜父子。父亲陈连振为第五路红军总指挥,儿子陈宗瑜为红四军第四团团长。他们为建立鹤峰县苏维埃政权立下了头功,后来在战斗中英勇牺牲,是湘鄂西苏区的著名烈士。当然,陈连振父子与陈连升父子,只是同乡同姓,而不是同一宗祠。但一种气节、一种精神的传承,事实上还高于血缘的传承。
鸦片战争已成为历史,历史翻过了一页又一页。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民族战争和解放战争,最终取得了胜利,建立了新中国,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在天安门广场,有一座人民英雄纪念碑,那是中华民族的丰碑,它记录着我们中华民族的荣与辱!在毛泽东主席起草、周恩来总理题写的碑文中,最后一句是: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文中照片均为宋福祥摄)
责任编辑/周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