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刀泪

2017-08-23 04:34蒋诗经
上海故事 2017年8期
关键词:孩子

蒋诗经

1

火光冲天,将无边的黑夜烧出一个窟窿,毕家堡高大的门楼在火光中轰然倒塌。

畢家堡,曾是江湖的一个传奇。堡主毕啸天不但在武林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是朝廷倚重的剿匪悍将。三年前,毕啸天曾带兵力战都江堰第一匪帮——巨木帮。巨木帮以林氏三兄弟为首,自立为王,啸聚了无数武林中人,对抗朝廷。最后,毕啸天不负众望,一举将巨木帮摧毁,并当众杀死了林大和林三,林二虽逃,但巨木帮气数已尽。毕啸天也从此声名鹊起,俨然成为那一带的武林霸主。

而仅仅三年后,毕家堡就在一片火光中成了一片废墟,这就是江湖。不难猜出,这肯定是林二带着巨木帮残众,向毕啸天寻仇来了。

火势渐弱,废墟之上,依然残留大火的余温。毕啸天身中数刀,圆睁怒目,倒在石阶之上,身体正在逐渐冷却。大滩大滩的血铺陈在石阶上,停止了艰难的蠕动,慢慢凝成了褐黑。和毕啸天一同死去的,还有堡内无数家众。

时值寒冬,彻骨的冷。毕家堡后院的池塘里,九岁的毕露锋正蛰伏在冰冷的池水里。他目睹了一场屠杀,被屠杀的对象,全是自己的亲人,可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做什么?他只记住了那个杀死父亲毕啸天的黑衣人在狂笑,满口的金牙在火光中闪着刺眼的光芒。毕露锋死死地咬着牙,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在前院火光冲天的时候,母亲就将《毕家刀谱》揣入他的怀中,把他扔进了池塘,并一再叮嘱不要出声,千万不能让人发现。

黑衣人渐次离去,毕家堡陷入一片死寂。毕露锋从池塘中爬了上来,面色苍白,却没有流一滴眼泪。眼泪,是孩子向父母撒娇的武器,如今对毕露锋而言,眼泪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活下去。

2

转眼过了十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少年,接连杀了七个曾经的武林高手。这个少年姓甚名谁,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少年有一把快刀,还有一身的杀气。

很快,有好事者发现端倪,被杀的这七人,都曾在巨木帮当过头目。巨木帮被摧毁后,他们要么荷锄归隐,要么回归正途,但他们曾留在江湖的恩怨却并没有一笔勾销。如今,有人要对巨木帮赶尽杀绝了。

这个少年是谁?他就是毕露锋。

毕露锋风餐露宿,当了十年的乞丐,也练了十年的刀。他从一个孩子,长成一个少年。如果没有满腔的仇恨和那本刀谱,能不能支撑着活到现在,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忘不了父亲倒在石阶上时不瞑的双目,也忘不了母亲将他扔进池塘时绝望的哭泣。他要报仇!

毕露锋杀的第一个人是陈百年。陈百年曾是巨木帮的军师。当年巨木帮被摧毁后,毕啸天向朝廷递上一份名单,苦苦求情,请求放过这帮武林中人,并以身家性命担保,确保一方平安。朝廷念及毕啸天剿匪有功,加上还要命他镇守刁民,故而同意。陈百年后来因此上门向毕啸天磕过头,致过谢。所以,陈百年是毕露锋唯一认识的仇人。

毕露锋扛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敲开了院门。陈百年不会想到,面前的这个少年就是毕啸天的后人。陈百年冷声问少年何事?可是少年却面无表情地问道:“林二在哪儿?”

陈百年摇了摇头,转身准备进屋。毕露锋的刀这时就夹着风声劈了过去。陈百年听见了刀风,急急跃入院中,惊起了院内的鸡犬。几只母鸡慌不择路地逃窜而去,一只黄狗拼命狂吠起来。

陈百年以为能躲过这一击。刀,太快了。陈百年听见布帛裂开的声音,随后,一股热流,自上而下。他想转身,可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扑倒在了院中。毕露锋蹲在陈百年的面前,还是那一句:“林二在哪儿?”陈百年惨然一笑,虚弱地反问道:“你到底是谁?”

毕露锋没有再问,他又一次挥动了那把锈刀,血迹溅满了院内。

黄狗依旧在院内狂吠,毕露锋起身冷冷地直视着黄狗。黄狗仿佛读懂了他眼里的杀气,停止了叫声,蜷在墙角,不停地呜咽。

在屋内,毕露锋找到了一把锋利的长刀,长刀已沾满了蛛丝。同时,他还找到一张绢布名单,正是当年巨木帮被特赦的人员名单。从此,这把长刀,就是毕露锋的武器;这个名单上的人,都将是他要杀的对象。

突然,门后一声轻响。毕露锋迅速抽出长刀,拨开了遮挡的门,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正惊恐地看着他。毕露锋看着受惊的孩子,犹豫了片刻,还刀入鞘,离开了陈家。

毕露锋开始了他真正的复仇之路。从第一个,到第七个,毕露锋的长刀经过实战的磨砺,走得更稳更疾。十年的苦练没有白费,这一路的血迹终会带他找到林二,当然,还有那个满嘴金牙的人。

3

第八个人,叫赵猛。赵猛是个屠夫,他的屠刀是菜市场的一绝。如果你想切二斤肉,他一刀下去,少了,这刀肉免费,多了,你只用付二斤肉的钱。

清晨,赵猛的肉案前总是很多人在排队。毕露锋也在队伍中,只不过,他不是来买肉,而是来杀人的。毕露锋到了肉案前,赵猛头也没抬问道:“要多少?”

“要你的命。”毕露锋答道。

赵猛立即警觉,架起手上的屠刀。人群一哄而散,但随即又聚在三丈之外围观。

毕露锋拔刀在手,依然是淡淡的口气:“动手之前,我只问你一遍,林二在哪儿?”

赵猛的回答是他的屠刀。屠刀势大力沉,惹起人们一阵惊呼。毕露锋一脚踹翻了肉案,避开了一击,长刀也如影随形,劈向了赵猛。

两人就在肉案前刀来刀往。毕露锋刀刀快如闪电,赵猛开始落入下风。赵猛突然间一声怒吼,贯全身之力,一刀劈向毕露锋。毕露锋知道这招是强弩之末,所以长退三尺,只等一招过后,再全力进攻,赵猛肯定再无还手之力。

赵猛一击不中,竟然扔出手中的屠刀,飞着斩向了毕露锋。这一招,变招之快,毕露锋也始料未及,他不得不用力举起长刀,生生将屠刀打落在地。仅此一瞬,赵猛已纵身而起,跃过肉案,向人群之中逃去。

此时再追,恐怕已来不及。毕露锋当即效仿着赵猛,长刀反握,举手作势,将长刀向赵猛掷去。

一个孩子冲出人群,大叫:“赵叔,小心!”赵猛身形略偏。长刀已灌着风声,向前飞去。此时赵猛也让開,而刚才叫赵叔的那个孩子,正直面长刀。人群中再次发出惊呼。这一刀,足可以将那个孩子穿个透心凉。仅在电光火石之间,赵猛闪开的身形竟然又返回,双手张开,严严实实地护在孩子之前。

长刀如电,直直地插入了赵猛的后背。长刀穿透了赵猛的胸口,血,从刀尖滴落。赵猛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陈立,快跑!”随后,匍然倒地。

那个叫陈立的孩子,充满仇恨地瞪了毕露锋一眼,转身钻进了人群……毕露锋突然想起,这个陈立,正是他在陈百年家遇到的那个孩子。

赵猛的舍身救人,让毕露锋心中复仇的快意与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陈立仇恨的目光,这种目光,让他想起了自己九岁的那一年。

人,真的要靠仇恨才能活下去吗?

4

天空飘起了大雪,毕露锋走在一条熟悉的小径上。十年了,曾经的毕家堡,如今早已改名换姓,连村名也改成了胡家村。在小径和官道的交叉口,站立着一个孩子瘦小的身影。毕露锋认出了那个孩子正是陈立。

“找我?”毕露锋问。

陈立点了点头。

“想报仇?”毕露锋笑了。

陈立又点了点头:“我带你去见林二,你如果不是他的对手,他会替我杀了你。”陈立的口气很平静,简直不像一个孩子。让一个孩子快速成长的是什么?仇恨?

陈立说得没错,或许,这是陈立唯一能想到的方法。毕露锋决定跟随陈立去找林二,他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哪怕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青城山道,积雪没膝,一大一小两串脚印,直通山后的一块空地。空地的另一侧,站立着一个道人。陈立用手一指道人:“他就是林二!”

道人的身上并没有太多的积雪,而空地四周,也没有留下他来过的一丝痕迹。那道人仿佛不是站立,而是漂浮在雪地之上。

道人看见毕露锋,微微颔首。

“你就是林二?”毕露锋问道。

道人摇了摇头:“自从十三年前我踏入青城山后,林二就已经死了,贫道道号玄吉。”

毕露锋抽刀。这个玄吉正是林二,只是遁入了道教而已。有冷风吹过,比风更冷的是毕露锋的刀锋。刀分七路,亦虚亦实,向玄吉劈来。

玄吉一声清啸,身形暴长,不退反进,欺身向毕露锋扑来。毕露锋刀锋向外,七路刀势,凝成一路,改劈为刺,直奔玄吉咽喉。这一招,毕露锋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只求取玄吉性命。然而,玄吉手中的拂尘扫出,如同长了眼一般,将长刀裹住。毕露锋只感觉刀刺进了棉花。毕露锋不敢用力回刀,借拂尘之力,刀锋骤转,转为上撩,却不料刀上的力道却猛然一松。

毕露锋稳住身形,再看玄吉,依然如漂浮在雪地之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毕露锋的脚下,全是凌乱的脚印。高手过招,胜在一瞬。毕露锋此时已知,今日看来不但无法报仇,反而像陈立所言,要死在这里了。

玄吉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朗声说道:“果然是毕家刀法。如果你是毕啸天的后人,可以跪下了。”

毕露锋不曾想玄吉此刻还要羞辱他,怒火中烧,擎刀在手,再次欺身,要和玄吉拼命。玄吉身形飘动,让至旁边的一座坟墓前,拂尘扫动墓碑,碑上积雪纷飞,但随即可见墓碑碑文:大侠毕啸天之墓。

玄吉指着墓碑说道:“只有跪在这个墓前的人,才有资格知道十年前毕啸天被杀的真相。你还在犹豫吗?”

毕露锋直愣愣地看着墓碑,突然双膝一曲,跪在墓前。

5

玄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十年前,毕家堡被屠,人人都说是巨木帮林二带着残众的疯狂报复。但只有林二最清楚,杀死毕啸天的人,根本不是他。”

毕露锋在坟前抬起头,匪夷所思地看着玄吉。

玄吉惨然一笑:“世人枉我,辱我,我自不会解释。让人欣慰的是,苍天有眼,还留下了毕家的后人,所以,你有必要知道真相。”

“真相是什么?为什么刚才你不告诉我,要等到打败我,再来羞辱我?”毕露锋又一次握紧了长刀,慢慢地站起了身。

“如果在没有打败你之前,我告诉你杀死毕啸天的人不是林二,你会信吗?现在,我来告诉你,真正的凶手是谁!”说到这里,玄吉的脸色变得郑重起来。他挥动拂尘,击打着墓前一个裹满积雪的石墩。石墩应声而裂,一个骷髅头从石墩中滚出。这本是一个空心的石墩,在柔软的拂尘一击之下,竟然碎裂。

玄吉指着骷髅头骨:“此人江湖人称绝命金牙,虽然是他手刃了毕啸天,但他仍然不是真正的凶手!”

那颗骷髅头骨的牙床里,正镶嵌着几颗金牙!没错,那几枚金牙还在毕露锋的记忆里闪着寒光。是这个人杀了毕啸天,可他如果不是凶手,那么真正的凶手是谁?

玄吉仰望苍天,再次长叹,说起了缘由。

当年,巨木帮因不满朝廷苛捐杂税,揭竿而起。只可惜他们都是武林草莽,所以不但没能自立为王,反而让百姓陷入战乱。毕啸天摧毁巨木帮,也算是保家卫国。随后,毕啸天心怀仁义,向朝廷求情,要求赦免巨木帮“匪众”,并一再保证,他会确保一方平安。毕啸天虽然义薄云天,却又哪里懂得政治的黑暗。朝廷虽答应了毕啸天的请求,但暗地里却认为,毕啸天不杀巨木帮,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让朝廷投鼠忌器。随后三年,毕啸天以仁德厚待武林中人,留下了无数口碑。朝廷更加猜疑毕啸天,怕他有一天羽翼丰满,会像巨木帮一样造反,所以派人买通以绝命金牙为首的十三路金牌杀手,血洗毕家堡,以除后患。

说到这里,玄吉双目含泪:“十年前,毕家堡遭屠,我感念毕啸天保全巨木帮兄弟的仁义,破戒下山,为他收尸立墓。然后又追凶千里,杀死了绝命金牙。可是……你说,杀死你父亲真正的凶手是这个杀人的工具吗?”

毕露锋手中长刀呛啷坠地。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刀就算再快,此刻也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他手上沾染的鲜血,并不是仇人的血,而是和毕家堡里的人一样无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

毕露锋呆立在风雪之间。突然,他的腰间传来一阵刺痛,低头,只见陈立正拿着一柄小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腰间。这一刺,虽然不深,却已用尽了陈立所有的力量。陈立的眼神里,有毕露锋当年一样的仇恨。

两人僵持在雪中。终于,毕露锋伸手,怜爱地摸了摸陈立的头,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他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

这,是他十年来的第一次流泪。泪水流过面颊,有一丝暖意;流进嘴角,分明又是苦涩。

(责编/范文轶 插图/桑麟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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