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励
中国古代铜镜与古代史同生共灭,随世浮沉,百试不爽
现代人用玻璃镜照容,古人用铜镜。铜镜不及玻璃镜好用,却比玻璃镜值钱。但我说铜镜,不为奇货可居,实为中国古代铜镜与古代史同生共灭,随世浮沉,百试不爽。
铜镜以圆形为主,偶尔也有其他的形状。用以照脸的一面油光可鉴,今天有专为自行车补胎的,古代有专磨镜子的匠人。镜背因不履行照脸的职责,也成为匠人大显身手的舞台,镜背装饰有繁密而多样的花纹,中心有一圆钮,钮中穿孔,用以穿系丝带,以便于掌握。铜镜之基本形制,如此而已。
中国最早的铜镜出自青海齐家文化的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共发现两面。夏商周三代,铜镜的数量,举国上下也不过数百枚,多其貌不扬,有的索性素面朝天。值得一提的是,上述铜镜均为圆形,而同期外国铜镜却是有柄的,可见中国一开始就以相对独立的姿态屹立于世界东方。
夏商周并非想象中的模范社會,汉朝才是真正的黄金时代。汉镜之工艺、内涵,可写部大书,铜镜著作汗牛充栋,有人居然能用一面铜镜写一部书。按照今天的常识,日本电器比国产的强,当时的风水可倒着转,东洋人的镜子大概得向中国进口。日本各地出土的汉晋神兽画像镜,据说由中国传去,甚至是东渡扶桑的东吴工匠所铸。
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乱频仍,生命如薤露,相较于两汉,铜镜工艺,江河日下。只是不知,铜镜的粗糙,可与魏晋人慷慨激昂地喝酒服药空谈的名士风度有关?
唐代疆域辽阔,国人胸怀宽广。铜镜颇有盛唐风范,遥想“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时代,人们何其自信,管他来自波斯大食或罗马的动植物,一律“拿来主义”,用作自己的装饰题材。单看瑞兽葡萄镜,就可知那是个不俗的时代。
我曾经窃笑,古人为什么会用影影绰绰的铜镜照容,照起脸来,竟还不如脸盆清晰。直到有一天,我在博物馆里见到一面唐镜,镜背漆黑光亮,号称“黑漆古”,镜面平整光亮,银光闪闪,真如玻璃镜子一般明晰,效果至少不比一般的玻璃镜子差。现代人面对古人时轻佻的优越感,顿时烟消云散。
古人才不会那么笨呢,我们今日所见暗淡无光的铜镜,只不过是因为氧化锈蚀了,当年都曾照额黄眉绿。照完容颜的铜镜,被绸布包起来,装进密封的镜奁,不会长期暴露在空气中生绿锈。
宋元明清,铜镜的花样越来越多,桃形的,方形的,葵花形的,唐代的厚重的大气象消失了,多了些轻佻、活泼、世俗化的生活气味;蒙元王朝的铜镜,粗劣的模样让藏家也不屑;明清时期,除了向古人讨救兵已无太好的招法,你看那铜镜,创新力全无,仿造汉唐铜镜的风气兴盛,崇古仿古,以为典雅。
一代有一代的精神,明仿古镜,乍看之下,似乎有点古人的风范,实则精气神差远了。
再后来,西方世界的坚船利炮,轰开了国门。国粹的铜镜,终于不敌舶来的玻璃镜,败下阵来,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
玻璃镜取代铜镜是不可阻挡的时代潮流,但是鲁迅先生在《坟·看镜有感》中讲了一个故事,耐人寻味。我的文字当然好不过先生,干脆照抄原文,以飨诸位:
“但我向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排斥玻璃镜子的人。单知道咸丰年间,汪曰桢先生却在他的大著《湖雅》里攻击过的。他加以比较研究后,终于决定还是铜镜好。最不好解释的是,他说,照起面貌来,玻璃镜不如铜镜之准确。莫非那时的玻璃镜当真坏到如此,还是老先生又戴上国粹眼镜之故呢?我没见过古玻璃镜,这一点终于猜不透。”
汪曰桢,浙江湖州人。湖州是宋代以来的重要铜镜产地,湖州石家镜,风靡海内外。湖州本不产铜,据说城内的苕溪水,特别适宜铸铜,故而铸镜特佳。明清以来,继之而起的湖州薛家镜,依然名满天下。也许是这个原因吧,爱乡情切的汪先生在《湖雅》中“戴上国粹眼镜”,说出一番离奇的话。历史越悠久辉煌,留给后世的包袱也越重,在新时代到来之际,越难以轻装上阵、迅速转型。
各位看官,铜镜简史,是否像一部中国古代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