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轶翔/编译
一位“人类世”的哲学家先知
陈轶翔/编译
蒂莫西·莫顿:我喜欢把自己看成是你能想象到的最糟糕、最可怕的东西
● 蒂莫西·莫顿希望人类能够放弃一些以自我为中心的理念,比如我们可以控制这个星球的幻想,还有认为自己比其他生物更优越的观念等。他的想法听起来很奇怪,但已经得到人们越来越多的认可。
几年前,比约克(Björk)开始与一位哲学家通信往来,她对这位哲学家的作品颇为欣赏。她在第一封信里写道:“嗨,蒂莫西,很久以前我就想要给你写信了。”她曾试图赶在批评人士之前给自己奇异的风格命名,也曾试图对后人描述自己的工作。在第一封信里,她请求这位哲学家帮助定义自己艺术工作的本质——“不只是为了我自己定义,还要为我所有的朋友乃至一代人定义。”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这位哲学家,蒂莫西·莫顿(TimothyMorton)竟是比约克的粉丝。莫顿告诉比约克:“你的音乐对我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比约克作品中体现的与其他物种的怪异亲密感,及其歌曲和视频作品中融合的情绪——温柔和恐怖、古怪和欢乐,这些对莫顿来说,“都是一种生态意识感。”莫顿自己的作品是关于这种奇怪意识的暗示——人类与其他生物之间是互相依存的,他认为这推翻了长久以来对于人类与自然相互分离的假设。对他来说,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关键特征,它迫使我们改变自己的核心观念——关于“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地球是什么,社会又是什么”。
在过去的10年里,莫顿的思想已经逐步蔓延成一股主流思想。伦敦蛇形画廊艺术总监汉斯·奥布里斯特(HansUlrichObrist),或许称得上是当今艺术界最具权威的人物,他是莫顿思想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并把莫顿的书推荐给自己的诸多合作伙伴。奥布里斯特对VOGUE杂志的读者说,莫顿的书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文化作品之一。广受赞誉的艺术家奥拉维尔·埃利亚松(OlafurEliasson)则带着莫顿的书飞往世界各地,在其重要作品展览会的开幕式上发言。作为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2015年比约克作品回顾展的一部分,莫顿与比约克之间的通信摘录已经出版。
格拉汉姆·哈曼(GrahamHarman)是莫顿的朋友,同时也是其思想的坚定支持者,他认为,“莫顿提出的术语正在逐渐影响着所有的人文学科。”尽管很多学者都以专门为自己的同行同事撰写文章而闻名,但莫顿特有的概念词汇“黑暗生态”“奇怪的陌生人”“共生网络”等却被各领域的作家广泛使用——从文学和认识论到法学理论和宗教信仰。2016年,在一份备受关注的50位最具影响力的在世哲学家名单上,莫顿名列其中。他的思想也渗透到诸如《新闻周刊》《纽约客》《纽约时报》等传统媒体。
莫顿之所以受欢迎,部分原因在于他对既定思维方式的抨击。他的被引用最多的书《没有自然的生态学》认为:我们需要摒弃自然的整体概念,我们这个世界的独特之处在于存在着他称之为“超客体”的极大物质——比如全球变暖或互联网——我们倾向于将其视为抽象的概念,因为我们无法理解它们,但是尽管如此,它们仍然像锤子一样真实存在。他相信所有的存在物都是相互依存的,并推断宇宙中的一切,从海藻和巨砾到刀叉,都有一种意识。他断言,人类是一种机械人,因为我们是由各种非人类成分组成的;他喜欢指出那些让我们成为“我们自身”的东西——我们的DNA——包含大量来自病毒的遗传物质。他说,我们已经被原始的人工智能所统治,即工业资本主义。同时,他相信消费主义中存在着一些“怪异的体验化学物质”,这将帮助人类防止全面的生态危机。
莫顿的理论听起来或许很奇怪,但它们与21世纪出现的最激动人心的想法是一致的:我们正在进入地球历史的新阶段——莫顿和其他很多人都称之为“人类世”。
在过去的12000年里,人类生活在一个叫作“全新世”的地质时代,这个时代以其相对稳定而温和的气候而闻名。你可能会说,这是行星史上的幸运时代,但它即将结束了。最近,我们已经彻底改变了地球,根据很多科学家的说法,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在经历了最为短暂的地质假期后,我们似乎正在进入一个更加波动的时期。
术语“人类世”源自古希腊语单词anthropos,即人类,它承认人类是当前地球发生转变的主要原因。极端天气、淹没的城市、严重的资源短缺、物种的枯竭、湖泊变成沙漠和核污染等。自现在起,如果未来数万年地球上还有人类生活的话,那么未来的社会将不得不努力应对我们现在所造成的破坏,我们无法想象那将会是一幅怎样的情景。莫顿指出,目前大气中75%的温室气体在未来500年内仍将继续存在,那将影响15代人。这些气体如果要被吸收到海洋中,则另外需要750代人25000年的努力。
“人类世”不仅仅是一个人为破坏的时期,同时也是一个自我意识开始觉醒的时期,人类正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一种行星力量。我们是全球变暖和生态破坏的最主要动力,而我们也意识到是这样的。
莫顿最有力的见解之一是:我们注定在任何时候都要被这种意识谴责。无论是政客们聚在一起讨论国际环保协定,还是我们普通人做一些很平常的事情,比如谈论天气、在超市使用塑料袋或者给草坪浇水,这种意识都将无所不在。我们生活在一个以前没有道德演算的世界里。现在,做任何事都是一个环境问题。然而60年前却并非如此——或者至少人们没有意识到是这样。可悲的是,只有通过对地球的掠夺,我们才意识到自己也是地球的一部分。
韩国一个干涸的水库
莫顿认为,这是人类对自己在宇宙中地位的理解方面的一场革命,可以与哥白尼、达尔文和弗洛伊德的观点相媲美。尽管成千上万的地质学家、气候学家、历史学家、小说家和记者都撰写过关于这次巨变的文章,莫顿只是其中之一,但或许比其他人更好的是,他用语言捕捉到了因生活在这个极端时代的开端而产生的离奇感觉。
他写道:“当你启动汽车的时候,它就会悄然降临。”每次当你发动引擎的时候,你都没有打算要伤害地球,“更不用说要在这个拥有45亿年生命史的星球上,造成全新世灭绝事件(第6次大规模物种灭绝)了。”但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就是对地球的伤害。”这样说或许会让人感到不舒服,部分原因在于无论从统计学上还是从道德上讲,我们的个人行为都是微不足道的,但当这些行为重复无数次的时候——因为全人类都在做——那就是一种破坏生态的集体行为。珊瑚白化并不仅仅发生在遥远的大堡礁,而是发生在任何一个你开启空调的地方。简言之,莫顿说,“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
莫顿的作品征服了像比约克这样的文化传播者,而后又出现在主要媒体上,可以说他正在成为指引我们走向新时代的向导。是的,对于现在活着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有一些看似疯狂的想法——但是在人类世中,目前活着的感觉真的很疯狂。
“人类世”早已发展成一种概念,它的范围同其他世界历史的范畴一样宏大,一样名副其实(打个比方,如果之前的纪元是海盐的话,人类世则是在被称为微塑胶的微粒中加入了大量的合成废弃物)。在莫顿看来,这场最初是地球科学内的技术辩论,已经引发了我们对理解世界的一些最基本方式的挑战。他写道:在人类世,我们正在经历着“一种创伤性损失”。
一般认为,人类世这个概念是由诺贝尔奖得主、大气化学家保罗·克鲁岑(PaulCrutzen)和生物学家尤金·斯托莫(EugeneStoermer)提出的,他们于2000年开始推广该术语。从一开始,许多人就很认真地对待克鲁岑和斯托莫提出的这个概念,虽然他们并不认可。20世纪后期以来,科学家把地质时期看作是一场不时被大灾难打断的戏剧,而不仅仅是逐步增加的渐进式变化,并将人类自身视为最新的大灾难,这是有道理的。
想象一下,未来文明的地质学家将会研究目前正在缓慢形成的岩石层,再联想一下我们对于恐龙灭绝时岩层形成的研究方式。未来那个文明将会看到我们突然(在地质方面)对地球造成影响的证据——包括碳化物、碳燃料燃烧、放射性粒子、核试验和爆炸中的碳氢化合物——就像我们看到恐龙快速灭绝的证据一样清晰。事实上,我们目前已经可以观察到这些正在形成的岩石层。几年来,人们围绕“人类世”这一概念的实用性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批评者认为,人类引发的“地质信号”还不够明确,不足以证明对“人类世”这一新纪元的加冕是正确的,或者说这个术语没有科学用途。支持者则想知道应该将人类世的开始时间确定为何时——是几千年前农业的出现?还是18世纪蒸汽机的发明即工业革命的开端?抑或是1945年7月16日上午5点29分,史上第一次核试验在新墨西哥州沙漠上空发生的那一刻?2002年,克鲁岑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他的论点。人类的影响在行星历史中占主导地位的观点似乎将许多不同领域的变化联系在一起——从不断消融的冰川到对资本主义极限的新思考——从而使人类世这个术语很快传播到地球科学的其他领域,然后又扩展到别的学科领域。
发生在大堡礁的珊瑚白化
此后,至少已经创办了3家致力于研究人类世的学术期刊,一些大学已经成立了正式的研究小组来思考人类世带来的影响,斯坦福的大学生创建了一个名为“人类世时代”的大众播客,从经济学到诗歌等各个领域,已经有成千上万的文章和书籍涉及“人类世”这一主题。一些思想家反对“人类世”这一说法,认为它强化了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使我们处于生态灾难的边缘。另一些人则认为,地球被掠夺的根本原因不应该归咎于整个人类,而应该归咎于资本主义(主要是白人、西方人和男性)。包括“资本世”在内的几个可供选择的名称已经创造出来,但没有一个能够得到广泛的认可。这些名称没有“人类世”带来的那种令人不安的感觉,人类世这一名称同时强调了我们人类的罪责和脆弱。
根据学者杰里米·戴维斯(JeremyDavies)的研究,“人类世”这一概念从2011年左右开始在报纸上定期出现。英国广播公司和《经济学人》《国家地理》《科学》杂志以及其他媒体都报道了这一概念。行星的变化使得记者们越来越多地将环境报道设置在地史学的背景下——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已达到0.4‰了吗?这是自距今300万年的上新世以来从未有过的——人类世成为一种从漫长地质时间的角度来观察分析人类活动的简略表达。对于最近开始写作人类世方面文章的莫顿来说,引起他关注的是包括人类在内的各种存在物之间互相依赖的方式——这正是人类世的各种灾难想要让人们明白的一个事实。
2014年,“人类世”这个单词被收录进了牛津英语词典中。2016年,人类世作为一个纪元得到了地质年代的官方守护者——国际地层委员会的一个工作小组的正式认可。他们选择了1950年作为一个试探性的开始日期,那时在全世界的地壳中发现了人类活动最清晰的标记之一——来自广泛核试验的钚同位素。工作组的声明被认为是非常重要的,甚至登在了《卫报》的头版上。作为该工作小组的主席和研究人类世的顶尖科学家之一,简·扎拉斯维奇(JanZalasiewicz)认为,新纪元“为地球系统设定了一条不同的轨迹”,而我们现在才“意识到变化的规模和永久性”。
中国西北部的月牙泉
伴随着强烈的气候波动,曾经有过几次大规模物种灭绝的时期。最近的一次发生在6600万年前,当时一块直径6英里的陨石撞击了现在的尤卡坦半岛。这次撞击释放出的威力估计是有史以来被引爆的最强大的原子弹的200万倍,改变了地球的大气层,灭绝了3/4的物种。但这是一个相对简单的事件,用物理科学的完备知识就可以解释。
新纪元的改变主要是人类活动推动的,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们需要的绝不仅仅是地质学、气象学和化学。如果这是对我们人类的一个警示,那么我们需要一个智慧先知——这个人可以告诉我们,我们应该有的恐慌程度以及如何认识到自己正在改变的地球将如何反过来改变我们。总体上来说,我们对于人类世的认识并不乐观。许多环保人士都对即将发生的全球性灾难发出警告,并敦促工业社会改变方向。莫顿提出了一个更加离经叛道的观点。不同于保罗·雷维尔天启大灾难似的生态预警,莫顿提出了所谓的“黑暗生态学”,认为人们所担心的大灾难实际上已经发生了。
莫顿观点的独特之处不在于其认为不可逆转的全球变暖正在发生,而在于其突出强调了影响更为广泛而深远的东西——人类的认识。“我们美索不达米亚人”——莫顿对生活在农业和工业社会中的过去400代人类的称呼——认为人类在一个真空中(通过农业和工程等)操纵着其他实体,就好像人类是实验室的技术人员,而其他实体则是在某种巨大的被称为“自然”或“环境”的培养皿中。莫顿认为,在人类世中,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我们从来没有脱离或控制着地球上的非人类存在物,而是一直和它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们即便燃烧、扔掉或冲洗掉它们,也无法确保它们不会以某种形式再回到我们身边,比如有害的污染。关于自然和环境,我们曾经最坚定的理念就是自然环境同我们是相互分离且相对稳定的,但现在这一理念已经被摧毁了。
莫顿把这种认识比作是猎人意识到自己正在狩猎的侦探故事(莫顿最喜欢举的例子是银翼杀手和俄狄浦斯王)。他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为接受这个顿悟做好了充分准备。”但还有另一个问题:尽管我们人类已经造成了人类世,但却无法控制它。莫顿曾一度假装恐惧地向我大喊道:“哦,上帝啊!我逃离命运之网的尝试,结果竟是命运之网。”
莫顿认为,我们能够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一直被自己破坏的世界之间的牵连,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们与超客体现实的邂逅。“超客体”是莫顿发明的术语,用来描述诸如生态系统和黑洞之类的东西。与人类个体相比,“超客体”大量分布于时间和空间中。超客体可能不像是台球那样的存在,但它们同样是真实的,而且我们第一次认识到它们也是有意识的。全球变暖首次出现时,在我们看来可能是一种有趣的当地天气,然后是一系列独立的表现(这里一场异常的山洪,那里一波致命的热浪),但如今我们则把它看作是一个统一的现象,极端天气事件和原有季节的破坏只是其中的因素。
莫顿认为,正是通过超客体,我们才开始面对人类世。《超客体》是他最具影响力的著作之一,它审视了我们作为实体被卷入超客体中的经历——实际上这些超客体太大了,以至于我们根本无法想象,亦无法控制。我们可以体验超客体,比如气候在当地的表现或者通过科学测量产生的数据了解超客体,但超客体的规模和我们被困在其中的事实,意味着我们永远无法完全了解它们。正因为这样的现象,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可思议的变化中的时代。
由此,莫顿提出了自己最广为接受的主张之一:人类世正在推动人类思想的一场革命。科技进步凸显了我们与其他存在物的紧密联系——从占据了我们身体大约一半细胞的微生物,到我们对地球电磁热屏蔽的生存依赖。与此同时,超客体以无法想象的庞大提醒我们科学的绝对界限,从而提高了人类掌控的极限。科学只能带我们走到这里。这意味着我们要改变与宇宙中其他实体的关系,从原来通过科学对其进行剥削利用,到现在成为一种无法了解的休戚与共关系。如果我们人类无法改变自己的认识,那么我们将继续在这个星球上肆虐,结果必将威胁我们珍视的生活方式,甚至威胁人类的存在。乌托邦幻想我们会因人工智能或其他新技术的崛起而得到拯救,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类世教导我们,人类不能超越自己的局限,也无法摆脱对其他存在物的依赖。我们只能和它们一起生活。
这听起来可能有些悲观,但莫顿却从中瞥见了一种解脱。如果我们放弃控制周围一切事物的妄想,我们可能会重新去关注其他存在物和生命本身所带来的快乐。莫顿认为,享受可能会让我们转向一种新的政治。莫顿的推特主页上有一条置顶的推文写道:“你认为生态调节的生命形式都是高效又纯净的,但这是错误的,它意味着你可以把家里的每个房间都设置成迪斯科舞厅。”
这些话是莫顿思想中的典型代表,它们常常从令人沮丧的熟悉情景中挣脱出来,但随后又疯狂地偏离了常规。奥布里斯特说:“莫顿的作品中有满怀希望的部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很乐观。”莫顿在莱斯大学任职时,曾经将自己位于休斯敦郊外的家进行了一番改造——用风力发电。一开始,他“觉得自己非常正直和圣洁”,一两天过后,他便意识到,他现在可以有“一套完整的闸门和甲板,人们可以每天长时间在这里聚会。”这样对地球造成的破坏要小得多。 “事实上,这就是生态的未来。 ”
2016年秋天的一个星期六早晨,我在蛇形画廊的年度创意节上寻找莫顿,他将在那天晚些时候发表演讲。在之前的几个星期,他忙得不亦乐乎:在首尔帮助埃利亚松举办个人作品展;在新加坡的未来城市会议上发言;晚上,在布鲁塞尔的一个公共公园里发表了名为“自然不真实”的演讲(他称现场有250人聆听);在埃克塞特大学,他概述了自己命名为“摇摆晃动”的新行为理论,他将其描述为“一种对主动与被动的有神论类别”;他在罗马稍作逗留,在处理其他事务的同时,忙里偷闲地去喝马丁尼酒;在巴黎,他与朋友英格丽(Ingrid)一起狂欢,玩得十分尽兴,晚上,疲惫的他甚至躺在舞池中间睡着了。
如果你必须为人类世选择一个化身,那么莫顿可能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他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看起来让人感到震撼。他略显矮胖的身材,似乎身体比较脆弱,脸上泛着湿疹样的红,还有像蓟花一样稀疏的金色头发,看上去就好像是挺过了某种放射性尘埃。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其实是一个备受折磨的人。他患有严重的睡眠呼吸暂停症、抑郁症和偏头痛,而且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他似乎偶尔会有轻度的偏执狂发作。奥布里斯特已经记录了2500多个小时的对诸多艺术家和哲学家的采访,他告诉我,莫顿是唯一一个如此情绪化的人,实际上他开始哭泣(当时他们一直在讨论物种大灭绝)。
2017年早些时候,当我在视频通话中与莫顿交谈时,他一直热情洋溢。现在,当我来到蛇形画廊,这里的饭店已经被改造成一个表演大厅,坐在后面的莫顿似乎有些疲惫。2016年他已经发表了14篇散文,同时还在继续写两本即将出版的书。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他要到芝加哥、耶鲁、首尔(又一次)和慕尼黑去演讲,最后,他将与美国宇航局喷气推进实验室的成员会谈,主要关于在重新启动“旅行者号”的任务时向太空发送何种类型的信息。莫顿后来在博客中写道,到2016年底,他的飞行里程已经累积达到35万英里。
莫顿的行程是一个指数,可以看出人类世这个概念的普及程度,也可以衡量他对这个概念的理解与我们对这个令人日益不安的世界经历之间产生共鸣的程度。仔细研读他的书,或者亲自与他交谈,你就会开始猜测他的思想和性格中古怪的东西实际上反映了一些对世界真正陌生的东西。午饭时,莫顿点了一份鸡肉沙拉三明治——早期关于素食主义的试验已经失效——我们讨论了他的思想发展。吃饭的时候,我想起了最近一份报告说每年全球有近600亿只鸡被屠宰,用简·扎拉斯维奇的话来说,这意味着它们的尸体已经“在成千上万的垃圾填埋场和世界各地的街角石化了”。由此联想到另外一个问题:由于抗生素的广泛使用特别是在工业化畜牧生产中使用而产生的超级病菌。进而,我们很容易又联想到人类世这个新纪元的其他奇怪现象,比如由塑料和贝壳形成的岩石,以及由冰川融化引起的地球自转的变化。这些发生于人类世的令人颇感不安的事实不胜枚举。
如果你只见过莫顿一两次的话,可能会怀疑,他嬉皮士的性格、情绪化和天资才智有伪装的成分。但他儿时的朋友和亲戚说,他对生态学的本能投入和学术才能可以追溯到童年时代。莫顿1968年出生在伦敦西北部,那个时期人们的思想正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对生态威胁的意识越来越强,同时又认为人类能够把世界变得更好。他的父母都是小提琴手,他们在20世纪70年代末离婚,之后他的父亲乘坐绿色和平组织抗议的拖网渔船出海,而他的母亲则是一位积极参与核裁军运动的坚定的女权主义者。
莫顿很早就在学术上脱颖而出了。他连续5年在伦敦的圣保罗学校获得最高奖学金,然后去牛津读英语。在大学第一年的学科考试中,他获得了最高的分数,并在期末考试中得了第1名。学术上的优秀表现对莫顿来说很重要,但最终他开始意识到这“实际上与另一件事——活着相比,只能处于从属地位”。他的博士论文被认为是对浪漫主义研究的重要贡献,他的研究表明珀西·雪莱(PercyBysshe Shelley)和玛丽·雪莱(MaryShelley)的素食主义与他们的政治和艺术是紧密交织在一起的。莫顿的研究生导师保罗·汉密尔顿(PaulHamilton)告诉我,就对珀西和雪莱的研究而言,莫顿“改变了所有人的理解角度。 ”
尽管他的论文很成功,但莫顿仍在奋力争取获得一份学术职位,甚至还因不顺利而考虑过自杀。最终,他在科罗拉多大学博尔德分校找到了一份工作,后来又于2003年前往旧金山东北部戴维斯市的加州大学就职。在加州北部的生活似乎使他的心态平和下来,他开始关注一些显著的生态问题,比如我们在写关于自然的文章时所涉及的东西。他开始自称为文学和环境教授,其中不乏塑造个人品牌的意味。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莫顿出版了他的书,他对“自然”的概念提出质疑,同时也提出了一个后续的问题,即人类以难以理解的复杂方式依赖于无数的其他存在物,这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还参加了一个叫作“以物为导向的本体论”的小型的、有争议的哲学运动,该运动的理念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每一个存在物,都只能以有限的方式掌握世界。然后,莫顿于2012年离开加州,前往美国最著名的大学之一莱斯大学担任讲席教授。
有了大学的终身教职做保障,加之佛教和“以物为导向的本体论”对他的思想的不断影响,莫顿开始以一种更加成熟的个人风格写作。谈到在自己风力发电的家中设置迪斯科舞厅,以及要延长人们的聚会时间,他说这些都不是偶然的。他说:“生态意识不可避免地具有70年代的那种味道。”他想要的审美就是“在所有突发的怪异中”。他的聪明才智体现在各个领域。他可能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位获得歌曲创作荣誉的最具影响力的在世哲学家,他创作的专辑在英国流行音乐排行榜上曾取得位列第4的好成绩。
莫顿追随雅克·德里达和爱德华·萨义德等思想家的脚步,在加州大学欧文分校发表了著名的威勒克演讲。他还在格拉斯顿伯里演出,为杂技表演艺术家演奏音乐,并在史蒂夫·库根(SteveCoogan)的系列“意大利之旅”中担任顾问。他即将出版一本试图将黑暗生态与马克思主义融合的书,他还有一本即将出版的“鹈鹕丛书”——《生态》,旨在吸引公众的关注。书中的第一句话写道:“这本书不包含任何生态学的事实。”尽管他的几本书都是写给普通人的(配偶、孩子、兄弟姐妹),但他还有一本书是写给他已离世的猫的,一只名叫艾伦·威斯克斯沃思(AllanWhiskersworth)的猫。他定期更新的博客中最引人入胜的一篇文章是一项批判性调查,针对的是在屋顶上绘制巨大的交接器以便被谷歌地球发现的行为。他深深地陷入了香巴拉佛教,并去西藏的凯拉什山朝圣。不久前,他还迷上了关于塔罗牌解读的书。
2016年10月,蒂莫西·莫顿在伦敦的蛇形画廊做演讲时,穿着一件紧身的银色范思哲衬衫,就好像邦德电影中反派角色可能会穿的那种。他演讲的题目是“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的开场白是“你无法相信究竟有多少哲学家害怕社会运动。”接着他讨论了哲学家黑格尔著作中的两种思想。莫顿说,“黑格尔的一个问题,我称之为‘宏观黑格尔’,这个问题就像是让穿着紧身衣服的、线条优美的女性爬上楼梯,这是不适宜的。在楼梯的顶端,有样东西在等待着,就像《惊魂记》里的杀手一样,是什么东西呢?你猜对了,就是在普鲁士国家的伪装下,西方国家白色人种的父权制。”“所以说‘宏观黑格尔’搞错了。”
对于一群形形色色的艺术家、活动人士、学生和音乐家来说,这样的演讲似乎很奇怪。即使像我这样一个对莫顿作品感兴趣的人,也很快感到无聊和心烦。站在我旁边的是一位美国学者,有一种刻薄的幽默感,他翻了个白眼,低声地说了句:“这是什么狗屁。 ”
尽管莫顿很受欢迎,但上述情形并不罕见。根据我的访谈,莫顿的许多批评者指责他曲解了当代科学,比如量子力学和集合论,并认为莫顿正是依靠歪曲科学支持其疯狂的想法。莫顿的很多想法都遭到了广泛的批评,这让我想起了那句怀疑论者的格言:“如果你的思维太开阔,那么你的大脑就会崩溃。”他们说,莫顿的作品中那些有趣的想法根本经不起推敲。曾参与过“以物为导向的本体论”运动的哲学家雷·布拉西耶(RayBrassier),就曾指控莫顿及其名为“同仁”(confrères)的博客引发了“一场愚蠢的网络狂欢。”
其他批评者,尤其是左翼人士,则认为损害是由少数特权阶层造成的,但是莫顿的人类世这一概念指责的却是整个人类,从而掩盖了种族、阶级、性别和殖民主义的问题。“人类世”这个术语本身强调的就是对人类的关注,而这正是批评人士特别注意的地方。他们认为莫顿把人类看作一个统一的整体,根本无视富裕的特权阶层和人类其他群体之间的区别,在人类世这个概念于欧洲及北美的校园流行之前,特权阶层之外的许多人早已生活在生态灾难中。还有批评人士指出,莫顿的政治观念太过模糊,而且我们在面对生态挑战时最不需要的就是对物体本质的抽象思考。
然而,支持者则认为,莫顿是人类世的拉尔夫·爱默生(RalphWaldoEmerson):他的作品是有价值的,即使它并不总是能够经得起哲学的审视。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英语教授克莱尔·科尔布鲁克(ClaireColebrook)一直致力于人类世的广泛研究工作,她告诉我:“哲学领域没有人会认真对待蒂姆·莫顿。”但她向本科生讲授莫顿的作品却颇受欢迎。“为什么?因为他们心里有个声音:‘闭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
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并非莫顿说的每一件事都让我觉得在哲学上或生态上是合理的。但是,很多人之所以被他的思想吸引,更多的是因为他思想的丰富及趣味性,而非说服力。奥布里斯特、艺术家菲利普·帕雷诺(PhilippeParreno)和埃利亚松都用同一个词来描述莫顿的作品:“工具箱”,他们说可以从中汲取有用的想法。
这个工具箱或许对我们其他人也是有用的。随着全球变暖以及人类世其他特征的不断加剧,我们对这个沉重的新纪元的体验必将变得越来越怪异,越来越担忧。当这些情况发生时,越来越多的人可能会寻找像莫顿这样的作品,这些作品反映了他们的异化经历和对未来的希望。一些思想家似乎相信,只要我们有更好、更合理、更严谨的想法,我们就能够把世界变好。莫顿说,我们可以把自己的想法整理成我们想要的样子,但这个世界仍将是一个完全混乱的地方,而且它将永远抵制我们对哲学思想的整理发展。所以我们需要做的是去适应这种怪异。在我们最早的一次谈话中,我告诉莫顿,我很欣赏他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我理解了它。莫顿回答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也理解它。”
没有什么比一个专制的铁腕人物更能够让知识分子、嬉皮士们,尤其是嬉皮士般的知识分子们感到绝望和无可奈何了。与组织抗议活动或为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CLU)组织一次持续性的捐款相比,谈论“漫长的地质时间”或“消除人性与自然之间的虚假的本体论鸿沟”这样深刻的问题似乎显得相当愚蠢。
新墨西哥州的查科文化国家历史公园
2016年11月,在唐纳德·特朗普当选一周后,莫顿飞往纽约与美国宇航局开会讨论了在重新启动“旅行者号”任务时应该向太空发送何种类型的信息。莫顿对于特朗普的当选感到极为震惊,但对于美国选择了被他称之为“维柯丁止痛药和肉桂卷”的政治等价物,他却不一定感到惊讶。在居住的酒店房间里,他一边读着戴维·马洛夫(DavidMalouf)的小说《飞翔吧,彼得》,一边独自默默流着眼泪。后来,他吃了一口寿司,同时想到寿司里面,来自燃煤发电厂、冶金工业和垃圾燃烧中的水银往往会积聚,偶尔会导致中毒。他告诉我:“伙计,我当时是第一批抗议的人,参加了在特朗普大厦进行的第一次反对特朗普的抗议活动。”他在同美国宇航局的会议上打趣说,自己想把这位当选总统放置在即将重启的“旅行者号”探测器上。他在自己的推特中也是这样对粉丝说的。
我不禁想知道,在新政府的管理下,莫顿的万物有灵论思想会有多大的影响。2016年秋天,莫顿在蛇形画廊演讲的第2天,我们和行为艺术家卡特琳·格雷(KathelinGray)、约翰·艾伦(JohnPolkAllen)一起吃了午饭。艾伦又名约翰尼·多而芬(Johnny Dolphin),是生物圈2号(在亚利桑那州的沙漠里建造的一座微型人工生态循环系统)的主要发起者。我们之间谈论的内容,从地球上有特殊能量的地方(喜马拉雅山、查科峡谷等),到“聪明人的精神病院”——牛津大学,之后又转向了与人类休戚与共的其他物种。
格雷说:“我总是把其他的东西都称作是‘人’,对此我的美洲原住民朋友非常高兴。”莫顿反问道:“你怎么能不把它们称作是人呢?”格雷讲述了她所知道的一个关于蛇的故事。莫顿显然是被感动了,把手放在胸口上,说道:“你有两位叫作‘蛇’的朋友,真是太棒了。”
即使在特朗普当选之前,这听起来也有点荒谬。但在这些试图表达他们与其他生物亲密关系的尝试中,有一种真切的愿望,就是要努力实现莫顿所提倡的那种激进的多元化政治。莫顿曾经对我说过:“不要躲起来,看在上帝的份上,走上街去,尽可能地同各种存在物建立多种政治关系,目标就是为所有存在物创造一个更加非暴力和公正的生态世界。”要反驳这个目标似乎很难。我们无法去和其他物种进行辩论,但是人类世清楚地表明,我们需要将它们的福祉纳入我们的目标。
特朗普当选后,莫顿自己的政治重心似乎发生了变化。对他来说,风力发电的家庭聚会和由不同种族组成的阅读小组似乎都已不重要了。他说,如今的关键就是“要坚持不懈地把这些该死的法西斯分子击溃。”
虽然有一位贪腐堕落的巨魔穿着宽松的西装(指特朗普)坐在白宫里,但“人类世”不会因此而消失。空气中的氮、土壤中的碳不断累积;海洋酸化、曾经肥沃的土地沙漠化;核试验形成的放射性同位素和消费品包装形成的塑料覆盖了地球;大量的物种灭绝——地球发生剧烈变化的例子不胜枚举。今日的政治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迫,但对未来的政治需求却没有消失。
美国大选落幕几天之后,莫顿恢复了幽默感,并开始嘲笑当选总统。“这个橙色的小家伙头上长着一大堆黄色的奇多。”没错,莫顿打算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在校园里以及任何可能的地方同法西斯分子作战,同时他也在继续宣传他对生态不同寻常的看法。
莫顿在我们最长的谈话结束之后说:“让我们播放一些家庭音乐吧,即使我们真的面临很糟糕的状况,我们也不要在余生的时间里一直告诉自己情况是多么糟糕。”
那么我们应该要怎么做呢?
“和刺猬握手,然后一起跳迪斯科。”
[资料来源:TheGuardian][责任编辑:松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