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辛光武/ 文
跟随大军回西宁
———谨以此文献给英勇解放青海的人民解放军
◎ 辛光武/ 文
一
那是1949年的8月初,父亲因黄埔军校在共产党内同学引荐和联系,迎接人民解放军解放西北,在陇东率兵起义。获得假期辗转回到兰州接母亲、姐姐、哥哥和我,准备安置。那时,西北军政长官署马步芳在兰州散播谣言说,“他们马家军在华家岭对抗解放军打了胜仗”“共产党来了要如何杀戮抢劫,祸害百姓……”有钱的官绅,纷纷举家携带细软,逃往外地躲藏。兰州城里,轻信谣言的普通百姓,更是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开始抢购粮食和生活用品;信教群众早晚上香,祈求佛祖,保佑平安。许多闻知当年红军北上抗日的人士和贫困百姓,却是日夜盼望解放军打垮马家军,铲除国民党黑暗统治,解放兰州见晴天。
黎明前的兰州,市内气氛紧张,治安混乱,偷抢劫货,时有发生。父亲为了我们避免遭受战祸,拖家带口暂时离开兰州,之后把我们安顿到距城不远的一个乡村躲避。没想到25日从天黑开始,一直到天亮,兰州东北方向,不断地响起激烈的枪炮声。后来才知道,解放军一野三军在狗娃山的攻击战役打得非常成功,先头部队已进入兰州,占领西关电器厂。马家军溃不成军,纷纷败逃,正是兵败如山倒,哗啦啦往后撤退,有的逃往河州夏河一带,其余残兵败将,奔回兰州。听到8月26日兰州胜利解放,父亲先期跟随解放军一起辗转进军西宁,安排好我们返乡后的住处。之后,参加学习,分配工作。同时,委托朋友将母亲和我们全家送回兰州,设法返回久别的故乡。
那时,我的家就在兰州黄河铁桥东边,紧挨着一座小学,背靠黄河岸,路边有一条斜斜的小坡道,我们天天下去玩耍、提家用的水。旁边是三个大水车,暴涨的河水冲击着水车,咿咿呀呀地日夜转个不停。
父亲的朋友雇到一辆胶轮大马车来兰州,接我们回西宁。母亲、姐姐在收拾行装和准备路途食用的面大豆(拇指大的烤面疙瘩)。哥哥在自行车上捎带一捆金圆券,上街只能买来几斤米面。闲不住的我便跑到四处闲逛。那时传闻很多,我先到铁桥上看看。桥上原来铺的木板多数已被战火烧毁,还有三辆大军车横竖堵在桥中间,也被烧得不成样子。听人说,从狗娃山上溃败下来的步兵,像潮水一样,争先恐后地要过铁桥。马步芳的儿子马继援,企图阻挡解放军阻止溃败士兵逃跑,命军部拉来一车银元,现场犒赏士兵,鼓励士气,背水一战。岂料后边又有大批骑兵奔来抢过黄河铁桥。马继援又派三辆军车卡到铁桥中间,其中一车挤满了伤员,一车满装他们的家具财产,一车装的是各种弹药。正当军需官开箱分钱,眼看骑兵冲来,干脆把钱箱推下汽车,自己捞些银元溜了。步兵们个个俯身争抢满地散落滚动的银元,骑兵奔驰而来,发了疯的战马从弯腰抢钱的步兵身上踩踏而过,造成不少士兵死伤,后来我看到许多伤员躺在商铺房檐下,饥渴不说,伤口溃烂,苍蝇飞转,疮口生出蛆来。此刻,横在铁桥中间的三辆军车突然起火烧了起来,燃烧的大火与伤兵的哭叫声,增添了死亡恐怖气氛。骑兵们无法过桥,为了逃生,从黄河南岸到三个水车之间,争先恐后地跳入汹涌澎湃的河水。那时候,正值高原秋初,天降暴雨,黄河流量剧增,浑黄的泥沙水浪,像发怒的一群蛟龙,纠集翻腾而下,一个个湍急漩涡,设伏下杀人陷阱。疲惫不堪的军马在浑水中,尽管上浮下沉,拼命挣扎,由于有的马上骑着俩人,有的马脖子上抱着人,马尾巴上缀着人,那些个训练有素的河曲神马,虽然有的奋力游到对岸,岂料黄河北岸是笔直的石块砌墙,那马儿几番挣扎,顿时,惊恐的双眼失去了光彩,背负着它的主人一同沉没水下。许多士兵是旱鸭子,扑腾几下,失望地追随军马,被滔滔黄河冲向下流。无数漂浮的尸体,衣服已被冲去,赤裸搁浅在大雁滩附近,在烈日暴晒下,肿胀腐烂,臭气冲天,污染了黄河水,致使两岸靠黄河生活的百姓无水可吃。后来,兰州宗教人士动员老百姓把尸体设法打捞上岸,集中埋葬。但每天晚上,似乎很多人都听到黄河流水中好像哭声不断,难以安眠。有道士和尚出面,发动黄河两岸的住户百姓,制作荷花灯,在夜晚到黄河点放招魂。那夜色中随着波浪起伏的荷花灯,有的是纸做的,有的是小木船,有的是大黑陶碗,但都点着烛火,飘飘闪闪,像夜空中流动的繁星,让那些个被蒋马反动匪帮强迫抓丁,远离故土,充当炮灰的冤魂,渐渐远去……
后来据王恩茂将军回忆,在攻占兰州时,“我俘敌一万人,毙伤敌至少一万人,淹死于黄河者不计其数。”
解放军一野解放西安后,根据中央指示,从7月10日开始,在扶眉经过4天激烈战斗,取得了控马(马鸿逵、马步芳)打胡(胡宗南)战役大胜利,歼灭敌人4.3万多。随之,彭德怀将军开始布局进攻兰州、西宁的下一步战役计划。在共产党领导下,中国革命在解放军解放全国大好形势下,看清了国民党反动政权没落、军阀部队腐败下场的许多陕甘青国民党将校军官,经过我党统战工作,纷纷主动向华北野战军和西北野战军联系,有的公开宣布率兵起义,有的带着剩余部队临阵投诚。致使蒋介石想组织二马和胡宗南阻止解放军西进的布局落空。西北军政长官马步芳为了抵抗解放军进攻兰州、西宁,扩充兵力,在甘青两省抓壮丁补充兵员。抓壮丁,穷凶极恶,每户人家,四丁抽三,三丁抽二,两丁抽一,如果是独丁(独子),也得花钱雇佣代丁。所抓壮丁,年龄从十二三岁到六十岁之间。这些新兵几乎没经过什么训练,被直接运往前线,拉上战场,其中有些新兵途中花钱买通压送长官,换了便衣逃跑回家。
“文革”末期,原一军副军长兼二师师长王尚荣将军,赋闲住在西宁纸坊街北口。他和生物所常韬所长熟识。有一次我随同常所长前去看望,闲谈间我向他问及解放西宁的情况。据王将军回忆,青马(青海马步芳父子)的部署是,以两个主力军即八二军、一二九军,近5万人据守兰州,以三个军2万多人为左翼,于靖远、景泰沿黄河进行防御,以刚成立的新编骑兵军(实际上是步兵)约2万多人,大部是新兵,为右翼,控制临洮一带;宁马(宁夏马鸿逵)此刻集中宁夏中宁、中卫地区。而胡宗南调集四个军于甘肃的徽县、成县、两当及川陕公路。针对敌人准备在兰州决以死战的企图,彭德怀制定以八个军21万余人力量,集中首歼青马军队。虽然估计青马骑兵主力战斗力较强,经毛主席批准的进攻西宁方案,是集中兵力聚歼退守西宁的战役,实际是中央部署的进攻兰州西宁战役的继续,并做出一野快速进入甘肃河西走廊,争取和平解放新疆。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青马几万兵力,妄想阻挡经过八年抗战、久经沙场、威武善战的解放大军,完全是螳螂挡臂、不可自量。直到兰州战斗打响,除被我军炮火击毙之外,布防在狗娃山的青马几个军,全部四散溃逃,那可是兵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当敌人得知我解放大军渡过长江天险,四野几个兵团将要逼近广州,他们已经恐慌万分,再也不信蒋介石、马步芳的天方夜谭。敌八十二军、一二九军、一百师的一些将校官员,率领残余匪军绕道逃到青海大通上五庄,九十一军、一二零军退据张掖,有些残余逃往柴达木盆地。后来让我留驻青海的一军派干部晓之以理,讲明政策,缴械投降,发放路费让士兵回乡。有些顽固不化的匪徒被我剿匪部队很快剿灭,安定了社会治安,恢复生产,商店开业。
我又问起600铁骑下西宁的故事。王尚荣将军兴致勃勃地简要讲道,一军贺炳炎军长、廖汉生政委为防止马步芳残部窜回青海,一面组织大部队急速西进,一面从一军抽调军直属骑兵侦察连和各师、团侦察人员,组成600多人骑兵先遣侦察部队,由军侦察科科长孙巩率领,急趋西宁,查明沿途敌情地形和道路情况,为我军解放青海扫清前进道路。他们戎马轻装,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地从青沙山半腰绕道抢先到达青海民和巴州,沿着湟水南岸川谷地带,连夜奔驰越过大峡。大概是8月31日,他们进入乐都瞿昙寺,还与附近的敌人一个骑兵连遭遇,不到半个小时战斗,迫使敌人缴械,缴获的战马补充给侦察员,因为连续作战,骑兵的马掌破损丢失,还发现一个铁匠铺内有新马掌,帮助修理钉掌。9月2日傍晚他们插入平安驿,为了保密,他们分散隐蔽到附近农民村庄,天刚亮集合出发,从平安驿沿湟水公路急行军20公里进入西宁,上午10时,分两路包围乐家湾,先期占领了飞机场,机场人员刹那间被吓傻了,认为是天降神兵,没有抵抗,全部投降,缴获了3架飞不动的飞机。其实,马步芳父子看大势已去,偷跑到西宁。马步芳带着家族心腹与所搜刮金银,于8月27日逃跑,马继援年轻,有点作战头脑,匆忙布置残军等待命令,妄想反攻西宁,当知道解放大军逼近后,也在9月1日匆忙乘机离开西宁逃走。先遣侦察部队在3日下午3时,进军西宁城内,先后分头占领东关周家泉马步芳公馆、西门和南门,将指挥所设在湟中大厦的楼上。这就是后来所说的以极少奇兵攻占西宁的“600铁骑下西宁”。
父亲和一些起义军官,先期跟随解放军王震将军所率一野二军,乘羊皮筏渡过黄河,绕道青海循化、化隆迅速前往西宁。听父亲说,解放军真是厉害,步兵一天强行军七八十公里,他在国民党军队,从来没听说过,除非共产党领导下有信仰的人民队伍做得到,使我很敬佩。腐败无能、勾心斗角的国民党军队哪有不败之理!
二
我母亲带着我们全家乘坐一辆胶轮马车,离开兰州,走兰西老路,经民和、乐都,沿着湟水南岸公路,跟随进军青海的解放军,慢慢走向西宁。赶车的人是一位一年四季奔跑甘肃、青海间的脚户哥,还是河州有名的拳把式,我们早在兰州认识,时常托他从老家捎东西。他大约30岁,每次来我家,总要给我教些练武的基本功,还传授了几招防身绝招。一路西行,夜晚借宿路边农民家,早晨和晚饭后,还带我练习一会儿。白天走得乏累了,脚户哥摔打着鞭子放声吼上一嗓子民歌。
一溜儿山来着哟噢,两呀两溜溜山,三溜溜山呀,脚户哥下了个四川,噢哟哟呀,脚户哥下了个四川;
今个子牵来者哟噢,明呀个子牵哟,每天日牵呀,夜夜的晚夕里梦见,噢哟哟呀,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解放军的文工队队员听见跑过来问脚户哥,“老乡你唱的是什么歌?”脚户哥说:“我唱的是西北‘花儿’”。
“什么?花儿?”
“啊,就是一种山歌,是老百姓随口说出的心里话。有“花儿”唱到:花儿本是心上的话,刀刀拿来头割哈,不死是就这么个唱法!”
比如我现编一个:
马步芳好比着恶心狼,噢 哎哟哟啊哩啊,青海的百姓们遭了秧,哎 阿姐的满身的苦呀,哥哥把你呀想着;
解放军接连者打胜仗,噢哎哟哟啊哩啊,青海省得了个解放,哎 阿姐的满面笑呀,哥哥把你呀想着。
过后,文工队员经常过来,听脚户哥唱“花儿”,他在小本本上记录。听说后来,由这位文工队员在一军宣传部的组织下,记录整理,出版了青海解放后最早的一本青海民歌集。
记忆最深的是,我们一路跟随着各路急行军的解放军。这些大部队都穿着单军装,背着很简单的被子背包,解放帽上五星帽徽红光闪闪,脖子上搭条白毛巾,横挎细长的干粮带和子弹带,腰系皮带,吊着一只搪瓷碗。当然,打仗的军人,个个扛着各种武器。有的是两人扛着重机枪,有的背着迫击炮的底座和炮筒,有的背着大行军锅。他们从山西和陕北出发,一路打了许多胜仗,行动有序,士气高涨,排着双行,急急行军。夜晚住进路边附近的农家小院,天亮开拔前,总是给主人家把水缸挑满,把院子打扫干净,许多战士不进有妇女的房间,干脆和衣躺在屋外房檐下。民和、乐都各个村庄,家家户户的庄廓内外,都有几棵果树,这时正是瓜熟果香的季节,解放大军进军神速,后勤供应赶不上,虽然他们饥渴难耐,因为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真正做到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千万解放军从果树瓜田边过,没有人打果摘瓜解渴。但有一支队伍行走乡间小道,水沟边有伸出院外的果树枝,被风吹落许多早熟的果子,平常主人也是收集喂羊。一个小战士实在耐不住饥渴,认为是落地不要的弃果,捡了一个吃,被排长发现,坚持找到主人道歉,按价赔偿。这一故事成为佳话,广为传播。还有尊重少数民族宗教信仰,保护寺庙,维护民族生活习俗的行动,受到广大百姓欢迎。不过,青海农民,憨厚朴实,也很实际。解放军严正的军风纪律,爱国爱人民的行为,深深感动了他们,很多逃离的农民,纷纷返回家中,欢迎解放军。后来,许多西宁市开明人士和老百姓,举着五彩小旗,潮水般涌到东关门外,夹道欢呼,迎接解放军进入西宁。
马步芳因没有兑现向蒋介石推荐马鸿逵担任甘肃省主席的承诺,马鸿逵发怒,虚其答应,合力阻拦解放军西进,实际将其主力部队撤回宁夏自保。马家军骑兵只能单独退往张掖,准备撤向新疆。彭德怀将军下达死命令,要求我解放军,两条腿要和四条腿的马家军骑兵主力赛跑。虽然,大军十分疲困,布鞋早已破了,脚上打出的泡连着泡,流出的血结成了痂。但命令不许在路上停步休息,继续发扬当年红军不怕牺牲、不怕困难、顽强进军的革命精神,迅速赶到前面,彻底消灭蒋马残军,早日解放大西北。
二军三军的解放军,一路走河西走廊,一路从化隆到西宁后翻越大阪山截断青马骑兵的道路。神勇善战的解放军,前进,向前进。工兵部队还要把匪兵撤退破坏的桥梁和公路修葺填平,好让炮兵战车经过。大部队顶着烈日炎炎,汗流浃背,衣帽都湿透了,仍然队形井然有序,精神抖擞,唱着雄壮的军歌,“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一位一军文工队的女队员,身材高挑,扎着皮带,精神又漂亮。她打着竹板在路边说快板。内容大概是现编的最新战报情况、民族宗教政策、上级表扬的先进人物、先进单位的简短故事等。跑前跑后地鼓励战士们克服困难,斗志昂扬地急速前进,消灭逃窜的匪军。她还走到我们车边,问询我们是哪里人,去往哪里,青海好不好,等等。
几天来,都是大晴天,一路上饥渴难耐啊!我看到许多解放军战士,俯下身子,把白毛巾盖在马蹄印窝窝上,用搪瓷碗滗出浑黄的积水喝,有的战士干脆直接用碗在马车辙里刮舀积水喝。啊,太渴了,嗨,真渴死人哪!有个拿着铁皮喇叭做动员宣传的文工队员,人渴急了,把白毛巾盖在积水不多的马蹄窝上用嘴吸。我看到那样子,不禁眼泪花涌出来。赶车的脚户哥有经验,每天早起都会把饮牲口的水和我们需要喝的凉开水都准备好带着。虽然现在不多了,我喊着停下车,倒了碗凉开水给这位解放军送去,他摇摆着起身,万般推辞不要,我只好抱住他的腿,硬是请他喝,他舔着干裂的嘴唇,把水喝了,我也笑了。没想到,后来我们回到西宁,父亲给我们找的住房,是廖霭庭先生裕新面粉厂东边房子,一进两院,我们住前院,而内院却住入了一军的文工队。他们天天早晨都要到对面大院进行基本功训练。天啊,岂料他们的乐队队长竟然就是我在路上送水喝的人。队长认出了我,高兴地说:“小鬼,多亏你的好心,不然我的喉咙就哑了!我看你还没有上学,就跟着我们小演员练习吧。”
想不到世上真有缘分这东西。我自小喜爱文艺,到我长大读完高中,青海军区招收文艺兵,定向保送上军艺大,学习编导专业,当上了光荣的人民解放军。尽管因故未去上学,却在军区文工团(后改为战士演出队),排练节目,几年间慰问高原驻守边疆的战士,第一次走遍了青海高原大地,进一步了解我们人民队伍为人民的思想内涵,以解放军为榜样,为我的人生奠定了从事文化事业坚强的自信。
向前,向前,永远跟随人民解放军走向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