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器

2017-08-17 12:36草白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木器大姑木头

草白

爷爷老了,大概快一百岁了,一个人不是皇帝,却活那么久,这简直自取其辱。当爷爷眯着眼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时,落在身上的阳光就带了点混沌的意味,此刻画它在一张纸上,便是一滴生锈的水珠,或一块暗黄的斑点。太阳和爷爷一起变老了。忽然,爷爷问我:“我是不是活得太久了……”我微张着眼,看了看太阳,连连摇头:“不,比起太阳,您活得一点也不久……”爷爷忙说:“当真?”我说:“那还有假?”

这么一来,爷爷就笑了,爷爷一笑,牙床上仅剩的两颗大黄牙,就暴露无遗,阳光照不到他嘴里,那些牙齿在好好的时候,也没有被阳光照耀过,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

在死亡这件事上,爷爷的态度太不认真了。有一次,他摔了一跤,跌断了股骨,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哭哭啼啼地对奶奶说:“我快要死了,赶紧去把孩子们叫来见最后一面。”我奶奶也是久经考验的人,根本不信他的话,相反还顶撞他:“你好吃好喝在床上躺着吧,等真的死了自然会有人来把你抬出去,不抬也不行啊,太臭了。”奶奶边说这话,边装模作样皱起了眉,似乎那尸臭味正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在她的鼻子底下直打转。爷爷继续使用苦肉计,动不动就哼哼唧唧,奶奶除了一日三餐,别的从不搭理他。他躺在床上大骂,说自己昨天还有翅膀,怎么今天就没了呢。或者埋怨被墙压得喘不过气来,哎哟哎哟,像个女人哭哭啼啼。如此过了三个月,爷爷拄着拐杖能在村街上行走自如了。奶奶看他悠哉悠哉的样子,问他:“怎么还没死啊?”爷爷嘿嘿嘿地笑着,不怒也不恼:“要我死嘛,没那么容易啊。”

还有一次,爷爷从外面回到家,突然一脸悲伤地躺到床上,奶奶叫他起来吃饭,他两眼一闭,说:“我要死了。”奶奶说:“拜托你吃完饭再死吧。”爷爷说:“死都要死了,还吃什么饭啊。”奶奶就不管他了,稀里哗啦把自己的那份吃完了,看见爷爷还躺在那里,有点大义凛然的味道,才发觉事情有点蹊跷。她自己也不多问,叫来我大姑。大姑来的时候,爷爷侧身躺在床上哭。我大姑比我奶奶脾气好多了:“爸,你这是怎么了?赶紧起来吃饭吧!”爷爷忽然老泪纵横:“我就要死了,一个要死的人,他怎么吃得下去啊。”我大姑一怔,忙说:“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话?”爷爷起先不肯说,而且一说就哭,根本无法说清楚,大姑费了很大劲才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原来,爷爷在村口遇见一个穿皮鞋、挎背包的男人,那个男人看见我爷爷在垂头丧气地锄地,就上前与他搭讪,问他去哪里哪里的路怎么走,爷爷胡乱一指,说,一直往前走。根本就没理他的意思。那人见状,吞吞吐吐地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爷爷一怔,那人压低了嗓音说:“这位大叔您印堂发黑,很快就有麻烦上门了。”爷爷没好气地说:“你哪里看出我印堂发黑,你才发黑呢。”那人若无其事地走了,临走时不忘丢下一句:“不相信就算了。”爺爷这才有些急了,想叫住那人又搁不下这个脸,急得直掉泪,回家一照镜子,果然整张脸像是描了炭笔,一片黑焦焦。大姑听说这事,忙安慰道:“原来是这事,那还不简单,我去找那人来问问不就结了。”爷爷一听,不哭了,叹了口气说:“哪有那么容易啊,这既不知道名字又不知道来历的……”大姑说:“你先吃饭,吃完饭长力气了,我们一起去找。”没想到爷爷哭得更凶了:“我不去找,我不去找……要找你们自己去。”大姑哭笑不得:“好好,我们去找,那你快起来吃饭吧。”爷爷压低嗓音对我大姑说:“我不能去吃饭,我一吃了饭,你们就不去找了,我不上这个当。”大姑没办法,回头寻我奶奶,奶奶早就躲出去了。大姑问:“真的不吃了?”爷爷说:“真不吃了。”大姑叹了口气说:“好吧。”大姑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去找那个骗子,总之,过了几天,爷爷看自己还没死,就偷偷摸摸地起来吃饭了。

奶奶看到爷爷狼吞虎咽的样子,毫不客气地说:“你不是死了么?死人怎么还要吃饭呀?”

爷爷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过了很久,才梗着脖子,冒出一句:“我这不是还没死么?”

村里有些人睡着睡着就没了。有些人洗洗衣服就栽倒在河埠头。也有得病的,脸渐渐黑了,是疼死的。死亡到底是怎么来的?它就像影子似的,不声不响地跟过来,一会儿带走这个人,一会儿那个人没了。除了意外,很多死亡肯定是从体内出发的吧?它是疾病么?还仅仅是血液的流动,或意识的堵塞?

爷爷没想那么多,或许他想了,但他也说不出这些。他只觉得跟了他多年的身体,越来越不听他的话了。如果有一天,那个身体什么也动不了,他也不会感到奇怪,似乎那是迟早的事,可是这和死亡有什么关系呀?一旦他把身体的不能动弹与死亡联系在一起,他就有些不知所措,明明那个身体的事与自己无关,可只要它不能动了,那他就是死了。怎么能这样呀?爷爷感到很气愤,也很无奈。

有一天,爷爷眯着眼睛想着想着,忽然想到身体的事了,他就一阵战栗。怎么才能知道那个身体的处境呢?从外面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在它的里面呢?在那个黑漆漆的世界里,它们都还好么?这么多年了,对那个世界,他一无所知。

说来奇怪,那年冬天,爷爷全身皮肤忽然出现严重的裂缝,起先是漫不经心的细瓷纹,起了泡,有皲裂的细节,以为是干燥季节特有的征象,不想那瓷纹样的缝隙一日日增大,首先是从手足开始,然后再慢慢蔓延至四肢、躯干,到最后,全身所有的皮肤都出现了轻轻一剥就能撕开的现象,爷爷每天都要撕扯身上碎裂的老皮,他是个急性子,常扯得血肉模糊,明明有些皮还未到达撕开的程度嘛,他就迫不及待地撕上了。我抢着帮爷爷撕皮,就像给新土豆剥衣,这种感觉真好。在这件事情上,爷爷可不喜欢我帮忙。他要慢慢地一点点在太阳底下给自己更换新衣般,一层层地剥开自己,好奇地打量着新出现的一层,那通常是更嫩、更粉的另一层,有跳动的毛细血管,蓝色的地图样弥漫的经络,还可以涌出血来,只需拿针来轻轻地一挑。看着爷爷那褪毛鸡一样的嫩肉,我常有这样的念头闪现。爷爷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身上有哪些地方可以撕掉了,每发现一处,他就惊喜地大叫。我不知道,爷爷要撕开这些皮肤的目的何在,他是不是要打开自己的身体,看看那些工作了一辈子的器官都长什么样?说实话,我对自己的身体也很好奇,为什么跌跤的时候,有时候是流出血来的,有时候却是乌青。后来,他们告诉我,乌青不是不流血,而是血流在里面出不来。既然流的都是血,为什么看上去却不同?就像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天空有时是蓝的,有时是灰的,更多的时候却是不灰不蓝的?难道天色只是宇宙透明的皮肤,那它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

爷爷很想知道那些白饭进了嘴巴,怎么就变成黄灿灿、臭烘烘的粪便排出了体外,它们又多么宝贵,被运到庄稼里地,营养着蔬菜瓜果,那些蔬菜瓜果又通过人嘴,进入那个黑暗的人体的洞穴里,进行着化学分解,好的存留,坏的排泄,如此循环往复,一个人的身体就会慢慢地变老,变迟钝,走下坡路,直到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爷爷當然很想认识自己,他想认识住在自己身体里的那个神灵。爷爷相信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个神灵,这开裂的皮肤或许是个预兆,难道神灵要显形了?

还是奶奶英明,她手持梭子掷向爷爷:“什么神灵显形,你是毒气太重了!而且,你不是蛇怎么能蜕那么多皮?”说完,奶奶察看了自己的手掌,那里好好的。她一脸茫然。

奶奶请人把爷爷的手反绑着,把他的衣物脱个精光,在他全身上下涂满软膏,那像鼻涕一样微黄的胶状物黏附在爷爷身体的表面,就像打了一层蜡釉,闪烁着莹亮的色泽。这让爷爷看起来像一个长成丝瓜样的变异的南瓜。涂满软膏的爷爷一脸痛苦,似乎那些黏稠的胶质样的东西,把他的神灵之路给堵死了。

爷爷哭哭啼啼地向奶奶求饶:“把我放了吧,我再也不剥自己的皮了。”奶奶笑了,说:“狗改不了吃屎,等你的皮不能剥了,再放了你。”

奶奶给爷爷喂饭,爷爷把一口饭喷在奶奶脸上,奶奶气得把整碗饭扣在地上喂了狗。她气呼呼地走了,撂下一句话:“如果我再给你喂饭,我要拗断一颗牙给你看!”发了毒誓的奶奶一阵风似的跑了。饿了好几天的爷爷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饥饿了。到最后,他只喝水,不吃饭。爷爷越来越瘦,皮下组织越来越薄,经络分明,血管依稀,隐隐可见里面的脏器,特别是那颗拳头大小的心脏,它比往常跳得更欢了。爷爷让自己的手掌贴近那里,他要让它在自己的掌握之下跳动,就好像自己的生命能完全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在奶奶的干扰下,爷爷那裂纹一样的皮肤终于完全封死了,不再有缝隙,连风也吹不进去,慢慢地,它们变得和从前一样了,甚至更为密实了。他怎么揉搓,怎么剥弄都不行了,一丝间隙都没有留下,就像一个没有门窗的房子,本来还有墙壁间的缝隙,现在连这些间隙也没了,彻底地消失了。爷爷觉得自己的身体就成了那个黑漆漆的房子,是个牢房,那些脏器就是暗无天日的犯人。这让他感到别扭。只要他一躺下来,就会出现幻觉,好似那些脏器在喊叫,弄疼我了,弄疼我了。那叫声在耳边嗡嗡嗡地响着,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打开窗户,一会儿拿着锤子东敲敲西捶捶,他的睡眠越来越糟,锤不离手,叽哩咕噜。有一次,奶奶起来夜尿,看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前,她吓了一跳,大喝一声:“谁?”爷爷回过头来,举着锤子向她走去。奶奶吓得拔脚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的妈呀……快来人哪……”奶奶怕爷爷会捶打自己。那些锤子啊、铁棒啊什么的,总是很容易找到。有一天,爷爷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锯子。锯子的样子有点可怖,那齿痕已经被锈痕填满了,粉末一样的铁锈黄一点点苏醒过来,在爷爷把它拿到阳光下时,它似乎被惊醒了,带着恼怒,又有不知该如何的茫然。

爷爷说:“给我一段木头。”他好像在对着空气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去柴房里抱出那根樟木,木头的一端已经腐烂了,另一端却还新鲜,一些树的汁液在汩汩地冒出。爷爷发上缀着蛛网,白乎乎的,有些可笑。

他一刻也离不开太阳,太阳走到哪里,他就追到哪里。他抱着那根樟木,满院子地追赶太阳。那樟木很沉,被去了皮,裸露着,在阳光中,像一截亮闪闪的骨头。谁也不知道,他要拿那根木头派什么用场,一开始他只是抱着它,他怕冷似的抱着它,似乎那是他的另一个身体。

当阳光长足而安静地洒落在院子里时,爷爷就拿出锯子在那根木头上装模作样地拉来拉去,那些生锈的锯齿如大提琴灵活而倨傲的弦。一开始,它们只停留在木头表面,它们擦破了木头的一点点皮,发出悲怆的呜呜声,再也舍不得深入下去……这是爷爷的意愿,还是锯子的?锯子显然想要锯断那根木头,而爷爷却显得模棱两可,他的动作有些迟疑,锯着锯着,就停下了,丢开它,坐下来发呆。过了很久,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抖擞着精神上来了,继续刚才的拉锯战。

成了段状的木头还是横陈在院子里,他要拿它们来做什么?是像往常那样扔进炉火里烧成灰烬,还是制出一两样家具来?我记得爷爷曾给我做过一个书架,那书架可真丑,四根木段,两横两竖,硬生生组合在一起,连树皮也未褪干净,摸上去还扎手。连做最简单的凳子,那凳脚还立不牢,一不留神坐了上去,肯定要仰面跌跤。

有一天,院子里沉寂了很久的拉锯声又响起来了。爷爷找来了更多的木头,它们是杉木、柳木和松木,那些木头真好呀,粗壮,结实,充满了暴力过后的宁静。爷爷打量着它们,好似打量着一生未竟的事业。

爷爷找来了更多的工具,什么凿子呀、刨子呀、墨斗呀、木锉呀,满满放了一地。他不满足于这些,还在屋子里寻寻觅觅。爷爷终于开工了。谁也猜不透他要做一样什么东西出来。他一会儿做出裁缝给人做衣服的架式,让那些木段规规矩矩地躺在地上,等候他的灵光一闪。他磨磨蹭蹭地摆弄它们,最先拼出的竟是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马上他又把北斗星变成一张回形的床。他东看看西瞧瞧,忽然又不满了,把床给“拆”了,让那些木头重新变得孤单。

爷爷开始使用刨子。他的样子有些严肃,又滑稽得很。他似乎在对木料施法,他对刨子念念有词,很快木头就变得光滑,纹理干净,宛如新生。爷爷显然不知道他要拿这些木料干什么。刨子所经之处,刨花像波浪一样翻卷着,坠落在地,宛如木头美妙的魂灵。

奶奶也在偷偷地观察爷爷的举动。有一天,她在看过爷爷的工作后,惊喜地对我说:“你看着吧,他马上就要帮我变出一张木头桌子来。”我撇撇嘴,什么也没说,心想,谁知道呢。在这件事情上,奶奶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她甚至觉得奇迹马上就要发生了,既然已经等了一辈子,她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

有一次,吃早饭时,奶奶实在忍不住了,用筷子敲着瓷碗,念念叨叨:“老头子,这张桌子就像你一样,快要散架啦。”爷爷站起身,对奶奶的话置若罔闻。

他像往常那样返回工作现场,一看到那些横七竖八的木料,马上恭恭敬敬地蹲下来,用干枯的手指抚弄着它们。那些木头在得到这个干瘦、微凉手掌的抚慰后,渐渐安静下来。爷爷激动得一阵干咳。

全家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如何把一根根木头,变成它最终的样子。我以为爷爷会做一扇窗,这个想法没有任何依据,简直可笑。要一扇多余的窗户来干什么?可我就是以期待一扇窗的心情来关注爷爷的工作进展。如果多了一扇窗,我们家的很多事情就会大变样。或许,爸爸就不会老是出去赌博,我妈就不会和他吵架,我奶奶也不会半夜三更起来骂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爷爷在木料前敲敲打打,每天都会出现新情况,每当我以为他最终完工的是一扇窗户时,他随之添加的细节,就会打破我的妄想。

奶奶也在留意爷爷工作的进程,她经常躲在门后偷看。她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爷爷的工作台。那些木头已经变得无比光滑了,似乎经过了无数眼神的抚摸。爷爷用所有的力量使这些陈年的木头散发出圣洁的气息。它们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正在等待着爷爷或者说是命运最后的裁定,是让它们成为桌子的一条腿还是窗户的框架,或是某样神圣物质的组成部分。

随着最后时刻的来临,爷爷越发镇定自若,他花在木料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多,白天的时候,他一刻也不离开它们,似乎他不能确定在离开的时候,它们会发生什么改变,他对它们的存在越来越不放心。

那一天終于来到了,当爷爷把最后一个榫头钉进木料内部时,我们看见一个长方体,底部有凹槽,两头削尖的物体赫然立在院子的泥地上,它看上去分明像一艘船,它就是一艘船,它是多么笨拙,多么害羞地立在那没有水的地方。它对自己的处境充满了无奈又抱歉之情。

不仅奶奶,连我也惊呆了,都忘了自己的私欲,对那艘船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似乎这才是我们真正盼望的东西。我还从没有目睹过一艘船的诞生。整个过程是如此激动人心。现在,爷爷正在给船身涂抹桐油,他手中的刷子不厌其烦地进入船体的每一处缝隙,每刷一次,那艘船就亮一下,最后它拥有了黄金般耀眼的金黄色,通体散发出大地成熟的气息。它简直要飞起来。那些木料在桐油的帮助下,再次摆脱了时光在它身上的掩覆,与生俱来的黯淡已经像光阴一样隐匿了。

爷爷充满了惊奇,似乎他也不能确定自己要做的原来是一艘船,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的是一艘船,一艘古老的可以在水上行走的小木船。

等着桐油晒干的日子,爷爷无事可做,这艘涂满桐油的船把他拒斥在外。他再也无法对它施加影响。我和奶奶对着那艘船指指点点,奶奶说,用它来放稻谷不错。过一会儿,她又说,或许还可以用来腌制咸菜。我则想躲在里面睡觉,有太阳的日子,又没有风,肯定很舒服。我们都不知道爷爷要拿这艘船派什么用场,在我们村庄,早就没有人坐船出门了。

桐油一天天干尽,那院子中央立着的物什,逐日接近水中运载物的体态。我能想像它被水的浮力所举时,那一往无前,晃晃悠悠的样子,可是这世上哪条河才是它的归宿?

这一天终于来了。爷爷愉快地对我说:“来,我们一起把它放到河里去吧。”奶奶在一边吃惊地看着我们,都忘了说话。

我们祖孙俩抬着木船,去寻找河流。我知道村子前面有一条小河,不久前我还去过那里,现在,我们要寻找的就是这样一条河。

可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大吃一惊。河水马上就要干了,只有东一个西一个的小水坑,像世界毁灭前最后的征象,几条小鱼在水坑里跳啊跳,一不小心就会跳进旁边的淤泥里,挣扎着死去或重新跳回水坑。

我哭着对爷爷说:“那些水呢,它们怎么不见了?”爷爷显然没有听见我的话,他还没来得及对此作出反应。他托着船的手悬置在半空,他的嘴巴微张着,那阳光照在他的嘴角,金灿灿的。我们把船放在河岸边,爷爷沉思了片刻,忽然对我挥了挥手,挥完手后,他立刻蹲下身,抬起那船头,简直是拖着它走进了那条荒凉的河床里。就这样,我们一前一后踏进河床,我的脚陷进淤泥里,然后又拔了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爷爷身后。我像被一样神秘的事物操纵着停不下来。我们抬着那艘船,力气耗尽也没有找到一条满满当当的河。我们在离村庄很远的河流上游的沙滩上坐了下来。那条干干的船就停靠在我们的身边。当我再次打量它时,忽然觉得它已陈旧不堪,似乎经过了若干年的水中行走,并且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厌倦。

我们全家很快就把那艘船忘记了。它成了容纳杂物和灰尘的器皿。爷爷越来越老,在茅厕上一蹲就是半天,我们以为他掉了进去,过去一看,他正坐在那里打盹呢。我们以为爷爷再也不会制作什么木器了,哪怕一条站不稳的凳子,他都做不出来了。那艘闲置的木船或许是他留给我们最后的礼物,而这样的礼物除了占地方,一点用处也没有。

有一次,我们全家去邻镇亲戚家喝喜酒,要过一夜,奶奶给爷爷留了饭菜,叫他热着吃。可当我们回来的时候,爷爷还躺在床上,屋子里还是出门时的场景。爷爷居然什么也没吃。他好不容易才睁开了眼睛,眼角处的眼屎妨碍他进一步打量这个世界,他背对着我们,嘀咕了一句,现在几点啦?这声音不像是他的,好像有另外的活物住进他身体里,在替他发声。

谁也想不到,爷爷竟然重操旧业了。他拖着虚无而摇晃的身体,把那个废弃的木船搬到黑咕隆咚的房间里,他坐在木船里东看看西瞧瞧,他的眼神有些慌张,迟迟不能决定该干点什么。家里人早已习惯爷爷神神叨叨的举止,谁也不去理他,也没人和他说话,只要他上厕所的时间不要太长,每天按时吃饭,我们都心满意足了。可是那天清晨,当我看见爷爷把整个身体都贴在船舱底部时,我的眼角忽然有点潮润。我假装没看见,就推门出去了。

这回谁也不知道爷爷要把它改造成什么,这种两头翘起,底下空空,腹部凹陷,有储物欲望的木器,除了适合在水上行走,我真想像不出它还能在地面上前进。我认为这不过是爷爷的另一样恶作剧罢了。难道他要造一架飞机出来?一艘会飞的船?

我们全家观戏似的期待一艘飞船的诞生,与此同时,我们发现爷爷在制造木器方面有无穷的聪明才智。如果真的成形了,他总不能让我带着飞船试飞吧,这可太好玩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爷爷更加投入,手艺也大有长进,不知是不是因为经验积累的结果,总之,他对摆弄刨子啊、墨斗啊、木锉啊之类逐渐有了自己的心得。他一样一样有条不紊地添加新木料,把它们削弄成他想要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反悔的意思。他越来越进入状态,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启灯,晕黄的灯光照在木器上,阴影处似乎活动着无数只手,它们一起来帮助他完成这个浩大的工程。陈年木料的清香充盈着房间,它们一定是从爷爷年迈的身体里弥散出来。

那一天终于来了。当我们把那件木器从房间抬到院子里的时候,我久不习惯光亮的眼睛忽然一阵眩晕。我看到爷爷高高兴兴地围绕在木器周围,东摸摸,西瞅瞅,还拍得那样东西咚咚响。他孩子似的手脚舞动起来。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是飞船呀,因为没有翅膀。正当我疑惑万分之时,爷爷忽然跨出右腿,一脚踏进那件木器的腹部,旋即左腿跟上,稳稳当当地躺了进去,不大也不小。天哪,我吓了一跳,这不是棺材么?这件木器的确就是棺材,它虽然看上去怪了些,可是作为一件棺材,它已经够标准的了。

从此之后,爷爷再也没有从那件木器里爬出来。谁也不知道,他要在那里躺上多久,才能活着出来见我们。或许,再也没有这样一天了。因为谁也说不准,等他出来的那一天,我们还在不在这个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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