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昆廷·斯金纳对共和主义自由的消极性解读

2017-08-17 02:14徐洪亮
理论观察 2017年7期

徐洪亮

摘 要:古典共和主义自由具有明显的积极性是一个普遍共识,但昆廷·斯金纳却对以马基雅维里为代表的共和主义自由观念作了消极自由的解读。国内学界对此虽有一定认识,阐述并不具体。本文旨在对斯金纳如何实现对古典共和主义自由消极解读及其相关理论旨趣进行比较具体的阐述。

关键词:昆廷·斯金纳;共和主义;自由观;消极自由

中图分类号:D0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17)07 — 0030 — 04

一、西方共和主义复兴

西方共和主义的在20世纪80年代“出人意料”的复兴,实有“无可避免”的背景。共和主义当代复兴是对西方崇尚消极个人自由而导致政治困境所进行反思的一个表现。自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一场精彩的哲学论辩中,透过社群主义理论家的批判与反省,自由主义的若干问题的症结已清晰显现。如无根基生存的自我,原子化与道德失序的社会,个人与社群的自我治理能力的严重丧失等,都对自由主义构成了严重的挑战。西方社会困境正如查尔斯·泰勒指出的是现代性隐忧及其所引起的公共生活的衰落。学者刘训练阐述为“公民参与和社会合作的减少、公民意识和奉献精神的衰退、社会信任和社会资本的丧失、公民社会作用的削弱以及公共道德的侵蚀等等,与之相伴随的则是政治冷漠,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的滋长、蔓延以及精神空虚和宗教影响力的下降。”②

一般而言,重构出与自由主义不同理解的自由概念是当代共和主义复兴的核心标志。无论是对古代希腊雅典共和国自由的论述,还是对古代罗马共和国自由的论述,所讨论的自由主要是政治自由而非个人自由,这种自由具有明显的积极性,是国内外学术界的一个普遍共识。共和主义的自由观与始于霍布斯的现代的消极自由观是根本对立的。加之,自从伯林承袭贡斯当,把自由明确地区分为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及对两种自由演化的后果的所作的分析,进一步加剧了这种二元对立。

肇始于政治思想史领域的西方共和主义复兴与社群主义对自由主义的反思有所不同,在于社群主义批判自由主义,共和主义修正自由主义③。与社群主义陷于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二元尖锐对立中不同,斯金纳立足于新罗马共和主义框架,承认消极自由的基础地位重要性,但对其不足进行温和的修正,突出表现是他把消极自由与共和主义自由积极性的一些方面统一了起来。

我国学术界关于斯金纳对共和主义自由观的消极解读的认识,主要体现在应奇在为刘训练翻译的菲利普·佩蒂特的著作《共和主义:一个关于自由和政府的理论》一书所作的序《迈向法治和商议的共和国》,刘训练在其博士论文《公民与共和》,刘擎的论文《反思共和主义复兴:一个批判性考察》中。应奇指出了斯金纳主张共和主义的自由是珍视个人自由,政治参与是维护个人自由的条件;刘训练明确地指出了昆廷·斯金纳对共和主义自由的消极解读;刘擎从对自由理解的角度指出了斯金纳对马基雅维里共和主义自由概念所做的消极解读。这些是国内的极少的论述,在论证上有待充实,而且关于斯金纳实现消极自由与共和理念的结合如何可能,没有人具体言说。这正是本文要详细阐述的。

二、共和主义自由的消极性

斯金纳对自由观解读,整体上是基于历史的视角进行的。他先后追溯和分析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自由概念、马基雅维里的自由概念、英国革命时期霍布斯的自由概念和他的反对者们的自由概念。通过这些历史考察,他对共和主义自由進行了消极的解读,并使他信心百倍地提出了“新罗马”(neo-Roman)的自由观。

对文艺复兴时期历史考察,体现在他的著作《现代政治思想的基础》(1978)一书中,该书有两个新主张:一是主张文艺复兴时间开始于13世纪,因为那时开始形成为共和国辩护的理论;二是指出那时已经出现了为城市共和国辩护的多种视角,如基于罗马法律的、斯多葛派的和修辞的等不同视角的辩护。他主张,自由观念是在文艺复兴时期,由那些城市共和国的捍卫者建立的。他说:“从一些官方的公告显然可以看出,城市宣传家们在为他们反对帝国的‘自由辩护时心目中往往有两个十分清晰和明确的概念:一个概念是他们有权不接受外界对他们的政治生活的任何控制——即维护他们的主权;另一个概念是他们有相应的权利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实行自治——捍卫他们现有的共和国。”① 这显然是古典共和主义自由的经典表述。

虽然学术界多把这些自由的要求理解为国家的自由,而不是个人的自由,但斯金纳进行了他个人的修正,即对共和主义自由进行了消极的解读。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1.拒斥政治目的论

斯金纳在对安布罗吉奥·洛伦泽蒂(英文名)等的近代早期有关文艺复兴作品的研究中,与其他人把其壁画作品的世界观归为亚里士多德式的不同,他把这些作品与罗马道德家相联,同13世纪拉蒂尼和其他人提出的修辞政治理论相联,认为其世界观是前人文主义者修辞文化的一种表现。他还举例论证那时人们对共和国和选举产生的政府的明显偏爱,正因为他对这种竞争更利于赢得和平的理念的论证,他否定亚里士多德关于人类的社会性是天性的见解,他认为,作为论证修辞人文主义者关于共和主义自由的合法性的独特表述是:共和主义自由是达到伟大的一种手段。帕罗内指出,“基于这种解释,斯金纳对洛伦泽蒂壁画得出了更完整的,并在主要观点上作出了修正的解释。”②这里的伟大主要指是国家的自由,即国家的强大而安全。这是斯金纳对共和主义自由观的消极解读的第一步,即否定共和主义自由追求人的内在价值,而突出共和主义自由的工具性。第二步就是对承前启后的共和主义代表人物马基雅维里的自由观的消极解读。

2.论证共和主义自由的消极性

斯金纳对马基雅维里的自由概念的消极解读,则是他实现对共和主义自由进行消极解读的典型标志。

帕罗内认为,自1983年以来,斯金纳在大量的文章中,较为详尽地论述了马基雅维里政治自由概念的潜在意义和政治含义。但一个明显的特点是对马基雅维里的政治自由概念作了消极解读,认为很多西方学者已明确注意到了斯金纳的这种倾向。帕罗内指出,“斯金纳认为,马基雅维里的自由的定义与消极自由的当代观点非常相近,认为它是‘缺乏强制”③。

那么,斯金纳如何论证的呢?在《论正义、共同善与自由的优先性》一文中有了很好的表达。斯金纳的一个基本观点是,在任何政体中,大多数公民都把过上有个人自由的生活作为他们的基本愿望。对此斯金纳坚持认为,“对此共和主义作家们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进而,指出了马基雅维里的一些表达,如大多数人“只是不想被统治”。斯金纳对此的解释是:这些人只想作为一个自由人去生活,在不担心安全和没有干涉的前提下,能够自由地选择与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且自己的名誉、家人的安全和个人财产能有保障。斯金纳认为这就是马基雅维里关于自由的真正含义,“他们是生而自由的而非生而是奴隶。”④

在《消极自由观的哲学与历史透视》一文对这种消极性进行了逻辑上的论证。这种论证是根据马基雅维里《李维史论》里的论述来进行的。斯金纳认为,马基雅维里把整个共和国分为了两种人,一种是“grandi”,指有钱有势者或贵族,另一种人是“plebe”或”popolo”,指平民或民众。根据马基雅维里对这两种人的分析,斯金纳颇为自信地提炼出马基雅维里共和主义思想中的消极特点。

首先,斯金纳分析,对“grandi”来说,马基雅维里认定他们总是为了获得权力和荣耀、避免遭受耻辱作为最重要的生活目标,为此会导致不折手段、无节制的倾向,这种倾向即“野心”(ambizone)——不惜牺牲任何他人以求出人头地的倾向。斯金纳认为这是在说明“grandi”为什么那么高度重视他们的个人自由,正是因为他们的目的是为尽可能保持这种追求不受任何妨碍(sanza ostaculo),以便通过控制他人的统治而为自己而获得荣耀。

其次,斯金纳接着分析,对“plebe”或”popolo”来说,斯金纳认为他们关心的是一种安全无虞的生活,即能够无忧无虑地自由享用他们的财产,对妻子儿女的名声深信不疑,不必为自己担惊受怕。同时斯金纳指出,他们有时会热血沸腾,不加节制地追逐这些目标,这种倾向就是马基雅维里说的“放纵”(licenza),这是一种过度的自由欲,比如要求甚至连一个合法的政府也不能对他们的事情指手画脚。从而,结果我们可能看到,“plebe”或”popolo”对他们的个人自由同样地表现出极高的、甚至相对“grandi”而言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关切。

基于此,斯金纳认为他们的根本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尽可能地摆脱所有一切干预,以保持他们自己拥有的荣耀生活或寧静生活。从而认为这就是马基雅维里概括的“渴望在真实的安全感中成为自由人”。这就是斯金纳对公民之所以珍视自由的原因的解释。也就是斯金纳认为的马基雅维里所谓政治社会中个人自由的含义所做的解释。即“人们的自由就在于不受妨碍地追求他们可能为自己确定的任何目标。”或者正如斯金纳在分析马基雅维里《李维史论》第一卷第一章内容时所指出的,“一个自由人之所以自由,就是因为他处在一种‘无须倚赖他人而行动的地位,就是说,摆脱其他社会成员所强加的任何强制,从而——正如马基雅维里在同一阶段中接着说的——按照个人意志和判断自行其事。这就是通常所谓‘消极意义上的自由。”①

另外,在《共和主义的自由思想》一文中,斯金纳把自己的共和主义自由观与亚里士多德式的共和主义自由观旗帜鲜明地区分开来,从而也突出了他的消极解读倾向。斯金纳通过对马基雅维里、哈林顿及弥尔顿的共和主义自由思想的解读,确称,“共和主义的作家们从来就没有诉诸一种‘积极的社会自由观。也就是说,他们从来没有论证说,我们是具有某些终极目的的道德存在,因而只有当这些目的得以实现时,我们才能最充分实现自由。”相反,“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他们持有一种纯粹的消极自由观,即自由在于不受限制地实现我们既定的目标。而且他们断言,对这些目标的具体规定必然会违反人类欲望和目的的内在多样性”②

这样,通过对政治目的论的拒斥和对以马基雅维里为代表的共和主义自由的消极解读的分析,斯金纳实现了对共和主义自由的消极解读。接下来斯金纳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共和主义的一些理念赋予消极自由以克服其面临困境了。

三、构建工具型共和主义自由观

1984年斯金纳把自己在哈佛大学Tanner讲座内容整理为《政治自由的悖论》一文,这篇文章或演讲的主旨是探讨斯金纳所认为的两个悖论的解决之道。这两个悖论即:第一个是关于把自由与自治联系起来,因而把“个人自由观念与公共服务观念”以一种在表现上看起来是在把自相矛盾的观念结合起来;第二个是关于将“个人自由观念与强制和强迫观念”③联系起来的更加显著的矛盾方式。其实质,在今天汉语范围的理解就是权利与义务、自由与法制的矛盾关系问题。斯金纳分析了两个悖论合理性存在的理路,认为此识源于亚里士多德和后来经院哲学的人类目的论,而且认为只要承认这种目的论,则进行把上述两个悖论化解上的论证就一定会有其前后一致的融贯性,问题是斯金纳对这种目的论不以为然。

斯金纳希望跳出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来解决这两个悖论,认为把目光投向古典共和主义领域或许是解决这一头疼的问题的出路。围绕解决这一困境,斯金纳的问题意识是:关于政治自由的思考,即是处在古典共和主义传统中,生活在一个“自由国家”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思考。因为他认为这个思考的结论其实质是国家的自由是个人自由的条件,同时斯金纳强调我们在维护国家的自由时是出于个人自由的目的的,并不是社会的政治的目的,从而与亚里士多德式的目的论划清界线,斯金纳不认为有什么高尚目的。

他在分析了马基雅维里的《论李维》后这样论证:那些认为追求名誉、荣耀和权力具有十分重要价值的人,是在追求能支配他人的自由;另一些人则仅仅是为了家庭生活平安和从事某种职业的自由而没被袭扰,即为追求安全生活的自由。基于此意斯金纳说,“简而言之,自由就是在于我们能够不受限制地追求我们可能为自己确定的任何目标。”斯金纳同意在一个自由国家中才能更好地满足人们实现自己的自由。因而要去维护一个自由的国家。进而又要求相应的条件,首先是建立共和国,且是一种合乎宪政设计的反映人民利益的自治共和国,“只有在这种共和国的政治体制中,共同体才能在保障公民个人自由的同时获得强大。”①并指出此即马基雅维利、哈林顿和弥尔顿的共识。

接着斯金纳指出,维护这样的共和国需要公民具备公共美德或公民精神的品质,这种品质是一种“能够使我们自觉服务于公共利益(common good)”的能力。包括:保护共同体安全独立不受征服和奴役的坚定自觉性——非常时期的战争的美德;具备审慎精神在内的善于参与政治生活的政治美德以克服腐化的自然倾向——自私、野心而于共同善于不顾不觉。

再接下去分析如何维护美德,斯金纳认为这是一个治国问题,不同于功利主义的自由主义认为只要依靠看不见的手就可能解决实现利益和自由的最大化。共和主义认为这反而是在描述一种腐化的方式,要实现自由最大化恰恰是要求人们必须去克服这种方式。斯金纳指出,共和主义认为光靠教育不行,他们特别信任法律的强制力量。对于法律的用法的理解不仅具有同于消极自由的防范性的一面,而且带有积极意义的一面,即有时具有强制克服自私以实现自由的必要。并且这种法是通过维护国家自由来间接实现对个人自由免于奴役的保证,而不是消极自由的那种直接表达方式的法律。

接着又追问,法律代表公共利益如何出台?回答是两个议会的混合均衡政府是必须的。此外斯金纳还强调了马基雅维里重视宗教法对公民品德的约束力的问题。

经过这一环扣一环的对共和主义的目的和运作机制的解读,把个人自由、国家自由、美德、法制等有机地统一于新罗马共和主义之中。因此,斯金纳宣称新罗马共和主义也能很好地解决前述的两个悖论,即有必要同意把自由与公共服务、自由与强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了。

至此,斯金纳自信地下结论:两个悖论不可能包容于消极自由中,却可能很好地包容于共和主义自由思想之中。从而实现了在共和主义自由中把积极自由中一些成分有效地为实现消极个人自由服务的目的。这种解读的把积極自由与消极自由结合起来的共和主义自由观念被称为工具型共和主义自由思想。

总之,昆廷·斯金纳围绕着西方自由主义政治社会的困境的出路问题的反思,立足于新罗马共和主义的语境,首先对共和主义自由进行消极解读,说明新罗马共和主义也是致力于保护个人自由的,但尤为突出的是,斯金纳进而论证了消极自由与共和主义积极自由的一些方面的统一,说明在新罗马共和主义框架内也可以实现个人自由与公共服务、个人自由与法律强制的统一。尽管引起了一些西方学者比如查维特(Chartvet)、米勒(Miller)、查尔斯·泰勒、艾伦·帕顿(Alen Patten)、萧高彦等的质疑,也并非完全不可理解的。或者如威尔·金里卡在《当代政治哲学》一书中指出了的昆廷·斯金纳关于共和主义自由的思想的把公民积极自由的工具化倾向:“昆廷·斯金纳为亚里士多德式的共和主义论点提供了一种有趣而不同的立论。他似乎承认政治参与对许多人而言不具备内在价值。但是,他论证说,我们必须让人们这样看待政治参与——仿佛政治参与确有内在价值,否则,人们就不会尽自己的义务去保护民主制度并使之免于各种内部和外部因素的威胁。换句话说,我们必须注意培养我们明知是错误的那种优良生活观,其目的在于捍卫民主制度。…昆廷·斯金纳建议所有公民都应该相信这个‘高贵的谎言。”②

〔参 考 文 献〕

〔1〕〔英〕昆廷·斯金纳.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础(上卷)〔M〕.奚瑞森,亚方,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2〕〔芬〕凯瑞·帕罗内.昆廷·斯金纳思想研究——历史·政治·修辞〔M〕.李宏图,胡传胜,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英〕昆廷·斯金纳.论正义、共同善与自由的优先性〔C〕//达巍,王琛,宋念申.消极自由有什么错,北京:文艺出版社,2001.

〔4〕〔英〕昆廷·斯金纳.消极自由的哲学和历史透视〔C〕//达巍,王琛,宋念申.消极自由有什么错,北京:文艺出版社,2001.

〔5〕〔英〕昆廷·斯金纳.共和主义的自由思想〔C〕//阿兰·博耶.公民共和主义,应奇,刘训练.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

〔6〕〔英〕昆廷·斯金纳.政治自由的悖论〔C〕//应奇,刘训练.第三种自由,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

〔7〕〔英〕昆廷·斯金纳.政治自由的悖论〔C〕//应奇,刘训练.第三种自由,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

〔8〕〔加〕威尔·金里卡.当代政治哲学〔M〕.刘莘,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3.

〔9〕刘训练.公民与共和〔D〕.天津师范大学,2006.

〔责任编辑:侯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