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8-17 21:14吴青科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雪峰桃花

吴青科

仰望庭院里纷飞的杨絮,小月茅塞顿开,暗下决心,今后不再喜欢上谁。

柳絮悠悠然拂过半空。天气闷热,一场骤雨即将到来。小月无缘无故为庭院角落一株桃树担忧起来。

恰逢阳春的三月,桃花红艳艳,毫不收敛地开满树。远远望去,纤弱的桃树给人拼尽全力之感。

或是山行之后残余的倦怠,雪峰对那英勇无比的桃树无动于衷,丝毫不为所动。滞闷的空气时不时闻到馥郁的花香。

小月,雪峰,时断时续的花香,三者之间似乎存在某种微妙的关系。

那桃花无论绽放得何等芬芳,恐怕很少有人为之心动吧……小月独自伤感道。

雪峰的苦闷亦在于此。对他而言,雨亭不就是那孤自繁盛的桃花吗!

与之漫步春意盎然的松木栈道时,尽管并肩前行,彼此听得见对方轻微的喘息,雪峰反而倍感孤独。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身不由己地加快了脚步,略显无情地将雨亭撇在了身后,直至松木栈道尽头。

透过头顶帷幔般的花藤,雪峰回首看到雨亭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迷离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栈道两边的花木中。像是挨了一记耳光,脸颊顿时一片火烧,心中的愠怒随之烟消云散。

应是受到雨亭目光的感染。就在这时,雨亭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从花木丛移落在雪峰的脸上,两人的目光难得地相遇了。

两人重新恢复刚才肩并肩前行的状态,彼此并未言语。

出了栈道,向右拐向一条林荫小径,两人沉默着走了大约一刻钟,来到一片开阔地带,看到几位老艺人正围坐树荫下吹拉弹唱。

没猜错的话,这些老人应是从戏团退休的职工吧?雪峰开口说道,温和的语调带有明显的交流性质,说话的同时,快步向那帮老艺人走了上去。此时一位老太太正扯着嗓子高声唱着,嗓音洪亮而浑厚,使雪峰震惊不小。

老太太唱完一曲,二胡、阮咸、扬琴等乐器的伴奏应声而止。雪峰方从中醒悟过来,一脸怅然的神情,连忙向身后寻去,发现雨亭独自安然伫立在一片树荫下。

看到雪峰的瞬间,雨亭脸颊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恬淡的笑容。

很抱歉,刚才我竟被戏乐吸引过去了……雨亭妹妹在乐曲方面也很擅长吧?雪峰问道。

只是涉猎而已,还谈不上什么擅长,雨亭语气诚切地答道,我刚才是在聆听山涧的风声呢。

受雨亭的启发,雪峰同样背身过去,面向郁郁葱葱的山涧,认真聆听起风声来,却什么也没听到。这时,雨亭已经沿着石阶往回走了。

望着雨亭熟悉而陌生的背影,雪峰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难免心生疑惑:眼前这位女子难道真是那位擅弹古琴的女子吗?

独自漫步山间,半途偶遇雨亭弹琴的一幕,雪峰很难忘记。

四周原本寂静异常,突然间传来几声琴弦拨动之音。循声望去,透过敞开的门扉,看到一男二女正专心致志地伺弄古琴。雨亭与另一女子分侍男子两侧,一动不动站立着,目不转睛地看他调弄琴弦。刚初的琴声就是那男子拨弄出来的。

男子身穿藏青直裾,卷草文衣缘,外披黑色风衣,上饰龙纹刺绣。长发乌黑发亮,神情肃穆而专注,手指在琴弦上来回轻抚着,看得出是位有修养的行家。

雨亭身穿一襲白色提花棉三绕曲裾,浅绿衣缘,上面缀有稀疏的竹叶。长发盘于脑后,发髻上并排插着两支桃木发簪,乍看上去,成了女扮男装的贵家公子,而另一女子则身穿朱红色提花绸上襦,翠绿色暗纹襦裙,反倒一副笨讷的丫鬟模样。

屋前屋后尽是桃树,正值桃花盛开,花簇与人相映成趣。

雨亭的目光从琴弦移到屋外,落在雪峰身上,随即又移回琴弦,仿佛只是随意一瞥,并未察觉旁边有人。雪峰却被雨亭少年般俊美的面孔痴迷住了。一时又困惑于她与桃花之间的隐秘关系。

原本为这桃花所生吧……雪峰不由得暗自言语道,甚至带有困惑而嘲弄的意思,觉得那人毕竟显得过于痴迷了。

寒风穿过门廊,拂动花枝,发出一片声响,不禁有花零落,琴声亦受到影响,隐隐颤栗起来。那位丫鬟模样的女子不禁将单薄的衣袖紧套在一起,同时显出一副凌乱的神情。唯独雨亭丝毫不为所动,神情依旧很冷漠。

或许过于专注的缘故,凝望她的瞬间,雪峰突然察觉她的双眸有些潮湿,萦绕着泪水。虽始终向下凝望着琴弦,目光却变得模糊起来。

于是,雪峰心头突然冒出另一种无比震惊的念头,觉得雨亭正受到周围桃花的无形胁迫。心头登时涌起不顾一切要解救她的冲动。因这一强烈的念头,自己的双眼也被潮涌濡湿了。

那人或是花的奴隶。

两人熟识之后,雪峰再未见其抚弄过琴弦,更鲜有参加此类同行聚会,就连日常言谈中也再未提及过与琴有关的话题。

起初,雪峰竟自以为她对琴艺只是一时兴起,并非由衷热爱,也就未当回事了。

直至结伴山行那天,看到她面带恬静之色聆听琴声的情景,方又认真起来。遂想起出发前无意间看到的一幕,心头再度疑云重重。

雪峰脚履一双便鞋,兴高采烈地踏过庭院的砖砌小径,正要敲响堂屋的格子木门时,透过浅绿色的纱帘看到雨亭正怀抱着古琴,乍看上去,还以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雨亭背对着门扉,微弓着腰,头发蓬乱,俯首琴身之上。

由乌黑发亮的琴身以及金光闪闪的琴弦,雪峰认出了那把古琴,正是当初雨亭弹奏的那把。雪峰身不由己地在木门格子上轻敲了两下。

雨亭像被窥见了隐私似的,突然面目狰狞地回头瞪了一眼,发现是雪峰,便连忙将怀中的琴重新藏进了木柜里,神色悄然恢复了宁静。

近来很少见雨亭妹妹弹琴喔。行走山间时,雪峰故作随意一问,该不会以后不打算再弹了吧?

见雨亭并无要回答的意思,雪峰自觉停止了追问,以免自讨无趣。

不过,见她刚才痴迷的模样,对琴艺应当有着浓厚的兴趣才是啊!望着雨亭的身影,雪峰独自感慨道。

每当产生雨亭放弃琴艺这一念头时,雪峰就难免心生惋惜。

尽管自身对琴艺原本无知,属于彻底的门外汉,却曾凭借纯粹主观性的感悟博得雨亭的赞赏。当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透过繁密桃花织成的帘幕,雪峰竟然分辨出雨亭弹琴的手法,每一声琴响都弹落在自己心坎之上。想到这一点,对于雨亭放弃琴艺的念头更觉惋惜了。

起初,琴弦拨动的瞬间,雪峰自以为雨亭手法略显笨拙、无力,据此推断她只是初学的新手,连基本的技能还未掌握。弹到三分之一进度时,雪峰对自己的结论开始有所动摇,体会到琴声的天然朴拙。

如此质朴无华的琴声不多见呢,雪峰一边借口搭讪,一边果断地定论道,没听错的话,刚才那段《梅花三弄》应是你弹奏的吧?比那位男子弹奏得还好呢,不媚俗。

切勿妄论,那人可是我师父,弹奏得比我强太多了,我还差火候,有些音轻重把握不稳,女孩子就是手力不足唉。雨亭突然亲切地回雪峰道,之后就又沉默不语了。

不过,尽管雨亭一再为自己的师父辩护,雪峰仍固执地认为她的琴艺并不亚于师父。

我看未必逊于师父呢,雪峰随口说道。

梅庵派的作风历来如此……师父的琴声可能多了些许金石声吧。

绕过稠密的花丛,雪峰来到屋前的空地上,见雨亭始终埋首胸前,未曾看那桃花一眼,像是刻意躲避着。

途径一座小荒山,满山郁郁葱葱的乱木,山间的寂静突然被蜷缩在树梢上的一只松鼠打破。雪峰见有一条小径蜿蜒其间,便问雨亭是否有兴到山上走走。

就在这时,雨亭也察觉到树梢上俯就着一只小松鼠,便好奇地问雪峰那是什么。雪峰回答说是松鼠。雨亭听罢哦了一声。

月明风清之夜,若能在山上抚琴一曲该多好呀!紧接着她又说道,何处不修心,登高自有时,今天就不上去了。

夜晚上山抚琴,你不怕遇见鬼呀?雪峰打趣道,交谈的气氛顿时轻松许多。

正是因为有鬼才要上去呢。

雨亭的回答令雪峰深感惊讶。

然而,那把古琴依旧封存着,始终未见她再弹。

雨亭妹妹很喜爱桃花吧?雪峰继续问道,生怕她再度陷入沉默。不瞒你说,你伫立花下的一幕,我至今记忆犹新呢。

无端的殷勤未引起雨亭丝毫反应,活生生碰了一鼻子灰,雪峰只好尾随其后默不作声地走着。

雪峰依稀记得鼓岭古梅园雨亭抚琴的情形。

虽已暮春时节,倒春寒却来得猛烈,整座院子被风雪覆盖着。

雨亭在屋前的一株年岁已久的桃树下拨动了琴弦,琴声从浩瀚的风雪声中脱颖而出,若即若离地相互交响着,仿佛无形中受到风雪声的呵护。

雨亭弹的是一首《忆故人》的曲子。

雪峰无意间仰望见庭院后面雪幕笼罩着的山林,由近及远,山林密密麻麻重叠着。

浩瀚之声来自远处阴暗的山林吧!雪峰不禁感慨道。

良久,雪峰方留意到那株显得沧桑的桃树,繁茂的树冠几乎遮掩住了屋门,桃枝蔓延到了木门上面的空格子里。花蕾布满枝条,仿佛胭脂点缀其上,在苍白的雪天里格外耀眼。

雨亭对满树含苞待放的花蕾视而不见,始终低俯着头,低垂的枝条触碰着她的秀发。房屋近乎颓败,屋檐下的走廊业已废弃,门槛前堆着乱石,旁边生长着三叶草。

就在这时,雨亭突然中断了琴声,像是受到了惊吓,从树下退到门前,站立着不动,以冷漠而威严的目光凝视着雪峰。

你怎么出现在这里!雨亭故作嗔怒道

雪峰这才连忙收起散漫的思绪,显出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态。

雨亭妹妹,刚才不是弹得好好的,为何突然不弹了?

没听到琴声隐隐不安吗,原来有陌生人在此……

交谈之时,雪峰留意到雨亭站立的模样,桃红交领短袄,合欢花刺绣,狐毛衣缘,以及黑色裙裾,一双纤手绞于腹前。

之后,雨亭执意不再弹下去了,安静得像是凝固了一样,眼眸盈動着泪光。

正如我常有的那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她很畏惧满树的桃花,同时又很想靠近。说不定,我当时正是被这样一种担忧扰乱了心思……

偶尔与小月谈论起雨亭,雪峰忍不住将内心的困惑如实说了出来。

你真的迷恋上她了呀!小月惊讶道,你觉得她长得漂亮吗?

小月像是巫女,往往轻易就触碰到雪峰真实的内心。他不禁哦呀一声,随即又想起雨亭那只硕大无比显得突兀的鼻子。

从未见女孩子生那样一副大鼻子呢。雪峰暗自思忖道,像是刻意安装在脸盘上似的……但看那高大无比的鼻梁,很难想象她竟能弹出那般幽深莫测的曲子。

雪峰一边自言自语,脑海里一边浮现出雨亭抚琴的情形。

无论正面还是侧面看去,鼻子如同老汉怡然自乐盘踞脸颊中间,自带一副傲视天下群鼻的气势。事实上,每次他都是先从那副鼻子开始认真打量雨亭。

之所以给人如此深刻的印象,说不定也有那副大鼻子不少功劳呢,眼看着鼻头就要触动到琴弦……一时间,雪峰脑海里几乎被鼻子的群像充斥着。

那人之所以如此难以靠近,或许跟那副大鼻子不无关系吧。雪峰莫名地产生如此荒唐的念头。

他曾听小月讲到“相由心生”。女人长出那样一副夸张的鼻子自有它的道理,换句话说,就是内心之力量要配得上鼻子的规格才行。没猜错的话,那人的性格应该有刚烈怪癖的一面吧。

尽管觉得小月一席话讲得颇为神秘,但他又不由自主地暗自赞同。

雪峰记得,封琴不久,雨亭突然迷恋上了射艺,身着唐制圆领袍、黑色裙裾,时常跑到一处废弃的庭院,对着草靶忘我地射个不停。直至看见她将弓箭拉满,以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靶心的瞬间,雪峰才察觉到那副鼻子存在的理由。

也只有练习射艺之时,那只高挺的鼻子才显得格外俊朗,甚至令人忘记她原本是女儿身。离开靶场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中,那只鼻子天生的缺憾就又暴露无遗了。

雨亭并非天生丽质之人,算是有气质的女孩子,那只鼻子可谓“功不可没”。

小月,你不是说她很喜爱桃花吗?

嗯,她常去的地方往往桃花丛生,桃花凋零时,她基本很少外出。

她果真是有意思的人呐,雪峰感慨道,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是呀,每当初春时节,看到花团锦簇的景象,我都会想起她,说来也蛮奇怪的……对于她突然决定封琴一事,我也有些捉摸不透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爱与不爱,往往就在一念之间,原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如此看待那件事就很轻松啦。

雪峰独自坐在屋檐下,望着灿烂似火的花簇,一时回想起与小月的谈话。

当时两人并肩立在桃树荫下,小月还一手扯玩着绦带般柔软光滑的枝条,一脸单纯可爱的神情。

不知何故,雪峰的心思转移至小月的脸颊上。透过朦胧的阳光,被小月熟悉而陌生的神情完全吸引住了。为了予以印证似的,他轻声叫了一声小月,小月很轻快地应了一声。

凝望着小月,雪峰愈加觉得诧异。

有朝一日,小月该不会成为令人捉摸不透的人吧?雪峰暗自思忖道,不由得对她单纯无邪的模样隐隐感到担忧。

在小月手中,那绦带似的桃枝仿佛有了灵性,显得格外柔顺,带有某种内在的情趣。小月的身影在摇曳的光线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与此同时,雪峰脑海里再度浮现出雨亭熟悉的身影,浓密的乌发如同一匹绸缎披盖着琴身,整张脸亦被淹没。身后的花枝犹如一座牢狱,将她牢牢禁锢着。

啊……雪峰情不自禁感慨一声,登时泪如泉涌,趁小月不注意,连忙转身离开。

之后,关于雨亭封琴一事,雪峰再未谈起,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本人似乎也淡忘了那段神秘未解的往事。

一取轻松愉悦的纯粹观赏,在雪峰心目中,粉霞般的桃花变得复杂难懂起来,很长一段时日,他没有心思过问桃花盛衰的情况,即便庭院里已是芳菲满地,雨后又被泥土轻易掩埋。

当他撑着一把彩虹伞,从外面走进庭院,无意间望见满院子萧瑟的景象时,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竟是雨亭曾经从屋檐拐角处一溜烟小跑而去的情形。

那时,雨亭留着草窝一样蓬松凌乱的短发,身着浅色短衫和印花长裙,一左一右很夸张地扭动着胯部,拖鞋板吧嗒吧一阵乱响。艳丽的裙裾掠过屋角,转眼间不见了影子。

又胖又丑!看到那情景,雪峰忍不住对她一阵嘲讽。

无端回想起那一幕,雪峰对雨亭肥胖的身材依旧印象深刻,总觉得她像极了俄罗斯的套娃,胖墩墩、傻乎乎的。总之,对她第一印象就特别差,至于什么时候扭转了对她的印象,他却毫未察觉。

紧接着他又想起,除了肥胖这一印象之外,雨亭的性情亦很孤僻,带有显著的神经质特质。不然的话,众目睽睽之下,怎会一边嘴里啃着甘蔗,一边光脚丫子在雨中肆意奔跑呢,身为女孩子。

雪峰匆匆来到屋檐下,将湿淋淋的雨伞小心翼翼收拢好,跺掉鞋面上的雨水,正要转身进屋时,忽然间看到雨亭又从屋角飞一般跑回来了,一副张牙舞爪的粗野模样,嘴里贪婪地啃着甘蔗,头发、衣服已全然淋透了。

看到雪峰站在门前,她突然停住脚步,嘴巴也停止咀嚼,泛着眼白痴呆地望着他,那模样令雪峰当场愣住了。雪峰从她鸡窝般凌乱的头发一直打量到脚下拖踏着的裙裾,发现两只小腿肚粗壮得吓人,嫌恶之感再次油然而生。

她骨子里原本就有女阿飞的成分吧。雪峰自言自语道,由她“弃文从武”这一突然转变浮想联翩开来。

说她是“女阿飞”并非纯粹刻意贬损,事实上,她倒还真有过一段荒唐而失败的“女阿飞”式的恋爱经历。

你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吗?雪峰问小月道。小月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记得了,雪峰忘记小月与雨亭年龄相若这一情况了。

那时的她可不是现在这幅模样,比男孩子还粗野呢,你可能想不到吧。

是喔……小月显出一副愕然的神情。

所以,对她本人而言,桃花或许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吧,正如古琴。

可她為何又突然放弃弹琴了呢?小月不解地问,该不会又与桃花有关吧……眼看着桃花盛开的时节就要过去了。

小月无意的一句话竟令雪峰大吃一惊,不禁转身凝视着小月单纯无邪的目光,由于过于用力,令小月有种被逼迫的恐惧感,还以为说错什么话了。

受了小月的启发,雪峰回忆起雨亭练习射艺的庭院,方意识到庭院荒芜的程度。

由于潮湿,粉了白垩的围墙布满了霉迹,角落里堆满了废弃的瓦砾、木材等建筑物料,仅有的几株松树也显得颓废不堪……就在如此荒芜的环境中,雨亭却能集中全部精力练习射艺,且进步飞速。

该不会纯粹为了逃离吧?雪峰思忖道,原以为小月可能有所了解,转念一想,如此隐秘的心事恐怕无人会知晓。

然而,两人毕竟一起长大,凭借直觉,小月轻易触及到雨亭真实的内心,却又倏忽而过。

凝望着小月的侧影,雪峰内心升起一股复杂的感受。

风雨中,桃花凋零殆尽,芳华尽逝。由那一派萧条的景象,雪峰不由得联想到雨亭本人,仿佛她的韶华岁月也随之一并化为泥土。

那段时间,为了射艺,雨亭也够拼的,独来独往,像是彻底脱离尘世了,小月疑惑道,不过,怎么说呢,这或许才是她本真的一面吧。说罢,转身仰望着雪峰,晶莹剔透的目光像是要郑重地提醒他:雨亭非你幻想的那样哦……目光中像是还包含着同情与担忧。

迫不得已,雪峰只好故作懵懂无知,顺势将目光转移他处。

紧接着,小月开始肆意地贬损起雨亭来,主要以她曾經失败的恋爱为攻击对象。言下之意,雨亭远非表面看起来那样恬静坦然,感情生活相当复杂,交往的对象竟是些乱七八糟的人,想想都觉得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雪峰却倒很乐意听小月不停讲下去,中间一次都没打断她,唯恐扰乱她的思绪。

我记得她喜欢过一个男的,看模样也是抚琴高手,搞不好还是她同门呢……两人平时虽身着古装雅服,一副仙气凛然的模样,骨子里却与常人无异,时常在众人面前勾肩搭背、卿卿我我,实在惨不忍睹……简直玷污了那身衣服!

所以嘛,她那种人,你还是谨慎为好,不要被假象给迷惑了,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尤其是那种女孩子……

小月越说越投入,令雪峰很是惊讶。

不瞒你说,在我看来,她之所以突然封琴转学射艺,或许跟她内心的冲突有关,她那样的女孩子,难以抵御“洪水猛兽”的攻击啊,尤其在当下这样萧条不堪的时节……从这个意义上讲,对她来说,“弃文从武”实属无奈之举,被内心吞噬的后果呀……

小月歇斯底里说了一大堆,雪峰几乎到了哑口无言的地步,看到他木讷的样子,小月面露自豪的神情。

然而,雪峰脑海里仍旧萦绕着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望着眼前万般凋零的凄惨一幕,总觉得背后隐藏着更深的隐秘。同时他清楚地意识到,就连熟知雨亭心性的小月恐怕也难以帮助自己,在这一点上。

难道……雪峰认真而迟疑地望着小月道,小月轻易就明白了他潜在的意思,一反亲切可爱的模样,以十分严厉的目光看着他。

雨亭身上你少费心思,到头来恐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小月直截了当地说道,非但帮不了她,反而深陷苦恼!

说话间,雪峰发现小月的双眸在泪泊中不停打转,方察觉到她说这话的分量,与其说是警醒之言,更像是赤裸裸地喝止,无形中逾越了她作为妹妹的角色。

也就在这一瞬间,雪峰意识到小月身上发生的显著蜕变以及这一变化隐含的对自身构成的威胁,他感觉到兄妹之间的关系正在发某种变化。

小月迷蒙着两只泪眼,转身离开了雪峰,向雨中快步走去,毫不顾忌落雨和泥泞,望着小月无辜的身影,雪峰竟突然心生落魄之感,觉得自身一无是处。

雨过天晴,庭院里一片澄净,繁花似锦的景象宛如一场梦幻,随着雨天一并消散。正值雪峰在屋檐下觉得寂寥时,看到小月从远处向自己走过来了,浑身披拂着艳丽的阳光,雪峰不禁为她妩媚的身影惊叹不已。

他忽然想起,前不久小月正是沿着相同的路线背离自己而去的。

一来一往之间,小月似乎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小月一样。雪峰为此深陷冥思之中。

天终于放晴啦!小月在雪峰身旁停住脚步,同样遥望着澄清的庭院,一边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雪峰的目光从宏观处渐渐转移至细微处,由远及近,最终落在回廊前的一片低洼处,看到泥泞之中尽是凋零的花瓣,粉红色已经退成了凄白色,在他眼里,无异于一场残忍的杀戮。

你在想什么呢?目光呆滞,面如死灰!小月挽住雪峰的臂膀,转身俯倒在他怀里,面带嘲弄的神情望着他。雪峰轻易就被她妩媚的目光虏获了。

你挡住我的视线啦,我在看那片凋零的桃花呢。雪峰如实答到,一边轻柔地捏了捏小月的脸颊,意思让她复归原位。

好吧,多愁善感的年轻人!

小月重新安静地伫立身旁,目光同样投向那片泥淖,只是目光里毫无失落的含义,反而显得格外明亮、犀利。这一点无意间被雪峰察觉到了。

雨亭终于解脱了。沉默一会儿后,小月突然如此言道,像是宣布对她的赦令一样,语气中带有难以掩饰的快慰之感,雪峰为此对小月有些不满,没想到她骨子里竟是如此自私冷酷之人。

然而,即便察觉到他对自己的不满,小月却毫不在意,自信带有震慑他的力量。

由于担忧小月再次落泪,雪峰只好默默地顺从着她。

不知她最近在忙什么?小月问雪峰道,如此得寸进尺的举动,竟丝毫不顾虑雪峰本人的感受。

……我哪里知道。雪峰敷衍她道。

该不会还在独自玩乐吧,这样下去,恐怕琴艺要彻底荒废了。小月的口吻莫名地变得凝重起来,似要陷入沉思的模样,这场雨水若迟来一段时日就好了……

小月如此含糊不清的表达一时将雪峰搞糊涂了,不明白她要表达什么意思,只是感觉她是在很认真地说那些话罢了。与此同时,他察觉到小月更加亲密地依偎着自己,像是害怕被抛弃似的。

你在嘀咕什么呢?雪峰似问非问道。

没嘀咕什么……我刚才看到雨亭了,身穿桃红色短袄,还有黑色裙裾,一动不动站在那棵桃树下。小月边说边流下眼泪。

虽为小月反常的举动感到震惊不已,雪峰却未言语什么,反而无缘无故心生不祥的念头:自己被小月与雨亭暗中联袂对抗着。

雪峰又隐约感知到,在小月与雨亭之间似乎存有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秘,尽管两人平时很少接触,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

为了缓和压抑的思绪,雪峰将话题转移到小月身上,遂以轻松的口吻打趣她道。

小月妹妹来我们家多久了?

快二十年了吧,具体我也不清楚,要问爹妈才是,小月搂着雪峰的臂膀随口说道,丝毫不介意此种敏感的话题,况且雪峰也不止一次问过她,纯粹为了逗乐。

小月系雪峰父母收养的孤女,在家人面前已是公开的秘密,小月对自己收养一事似乎并不介意。

听小月一说,雪峰恍然大悟似地意识到她已是二十岁的姑娘了。在他心目中,小月像是从未长大过,依旧是心思单纯的小孩子,以至平时说话毫未顾及到她,现在方发觉不知被她听取多少不该听的内容。雪峰思前虑后,将此归于小月平时对自己过于依赖的结果。

明年这个时候,桃花盛开时,雨亭会重新恋上琴艺吧。小月自言自语道,语气有些感伤。

刚安静一会儿,变了个人似地,欢喜雀跃地来到庭院的墙角处,拣起一把小铁铲径直向远处走去。

看到她忘我忙碌的情景,那种疏离感再次袭上雪峰的心头。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雪峰竟清楚地看到小月如落红一般在簌簌凋零。受制于这一不祥的幻觉,雪峰在走廊里一时无法动弹,浑身像是被死死捆绑住了。于是,他只能迷蒙着双眼,看着小月独自一人忙碌。

小月竟沉浸于独自无人的孤独世界,全身心忙碌起来。将雪片一样密密麻麻的花瓣一一捡拾起来,放进兜起的裙裾里,而后踩着湿滑的泥泞走到墙角处,将花瓣倾倒进事先挖好的小土坑,再仔细掩埋起来。

尽管在廊檐下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小月,雪峰却始终只看到她单纯的背影。蹲在墙角掩埋花瓣时,由于费了一些功夫,她那一起一伏的身影令雪峰联想到雨天在墙根处避雨的大白鹅。

当他恢复正常的意识时,看到小月已经兴致勃勃地向自己走过来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刚才的情景闭口不谈。雪峰不想抑或不敢去触碰小月的内心,小月亦无勇气主动交代。唯一心思一致的地方就是,彼此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脸颊上潮湿的泪痕,就在那一霎,小月的泪腺险些再次崩溃。

后天鼓岭古梅园有场琴茶集会,你过去找他们喝口茶,雨亭会在那里出现,她是那里的常客。就在要离开时,小月突然回身面对雪峰说道。

小月话音刚落,雪峰脑海里随即浮现出雨亭静止伫立的模样。

或是许久未想过她的缘故吧。雪峰暗自解释道。

自从上次山行之后,雪峰就未再遇见雨亭,对她近期的活动一概不知,之前谈到想去领略一番琴茶雅集的氛围,也因此成了空想。

当初雨亭似乎心情不错,曾主动向雪峰发出类似邀请的建议,说是若有空闲,不妨多去参加下此类聚会。

小月如此不经意一说,对两人间显得苦闷的交谈倒无形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浓云迷雾仿佛经风轻松一吹,变得稀薄不见了。为此,雪峰还暗自对小月怀有些许感激之情。

是吗,我早想到现场去体验下,有空我会过去的。雪峰顺势以轻淡的口吻说道,紧接着又对着小月远去的背影补充了一句,小月,你若有空,咱俩一起过去吧。

或许由于距离渐远的缘故,小月听到雪峰在身后说话,怅惘地回了一下身,似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似答非答之间又转过身去。

转眼之间,空走廊里仅剩雪峰一人站在那里,就连刚刚离开的小月,他都心生疑惑是否来过了。随即,思绪又回到刚才小月提到的集会一事,具体何种场景或体验,雪峰一无所知。

莫名其妙地,他脑海里浮现出雨亭参加元宵灯会的情景,只不过,就连稍有印象的灯会也不过是根据她的讲述凭空想象出来的。

奇怪的是,即便纯属主观想象,江滨灯会繁华的情景,竟如本人亲身经历一样历历在目。脑海里浮现出灯火绚丽、人山人海的热闹景象。

依据雨亭提及的具体情形推断,应是前年在江滨举办的那次灯会。

原本江滨是历来举办灯会的场所,只不过那年由于夜黑风大,一连串的灯笼被刮得无影无踪。更为恐怕的是,作为当年灯会的重要组成部分的灯楼也在狂风的肆虐下轰然倒搭,还险些酿成一场火灾。原本华丽热闹的灯会竟因此而草草收场,难免令游人扫兴而归。

即便只是听雨亭讲述一番,雪峰对灯会发生那样的意外由衷感到很惋惜,不禁接连唉声叹气起来,反而因此又遭到雨亭的一顿数落,责怪他消极伤感成瘾。而雪峰却对她竟能保持如此乐观恬静的心境感到有些不解。

身着鹅黄交领袄裙,嫩绿柳叶刺绣,于穿梭不停的游人中,雨亭掌灯伫立的情景,雪峰仍旧记忆犹新。

在雪峰的印象中,她似乎与四周的灯火和行人格格不入。甚至,就连那身少女穿的古服也与她本人有种潜在的不协调。

宽大的脸盘加上那只突兀的大鼻子以及忧郁的神情,给人心境苍老之感。仅就此而论,若果真在现场,恐怕也难以与之顺畅巧妙地交流吧……雪峰暗想道。

次年,春寒料峭之时,小月主动向雪峰讲起雨亭的近况,说她最近又开始抚琴了。具体情况是,一天,她在出门的途中遇见雨亭肩背那把古琴,身穿古服独自在街上行走,俨然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于是,据此她断定,她又恢复了之前的常态。讲述时,小月不经意间流露出自豪的神情,算是印证了自己当初的预言。

我早就知道了,前段时间经过她房间外的围篱时,就听到她在里面抚琴的声音了。雪峰丝毫不觉得惊讶,对了,是她一个人在走路吗?

嗯,应该是去参加古梅园的集会吧。

嗯。雪峰同样只是简单地敷衍了一声。

那天,雪峰的心情似乎特別好,如同寒春里明亮而富有活力的阳光。不过,他是骨子里过于理性的人,习惯性地想到情况很容易就会发生变化时,内心的轻松愉悦就顿时消逝不见了。

在庭院里徘徊时,他突然在想雨亭最近可能在弹奏什么格调的曲子。

就在这时,他看到小月兴致冲冲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脚底上沾了不少泥泞,便问她去干吗去了。小月径直回答说去郊外玩了一趟。

田野里的冻土已经开化了,路上净是粘泥,很难走……树枝已经开始泛绿了。小月边说边在一处干燥的地方躲了躲脚,试图跺掉脚底粘的泥泞。

昨天又听到雨亭在房间里抚琴的声音了,感觉格调与以往变化不大,具体情况如何,由于旁边有杂音掺杂,没听清楚,雪峰突然聊起雨亭。旁边有中年妇女说话的声音,对琴声干扰很大,所以认真说起来,那首曲子弹得并不怎么好。

在小月活力四射之时,雪峰独自议论起雨亭抚琴的具体情形,竟未引起她额外的注意。两人的心思并未交织一起。

小月,你头发有点凌乱了,过来我帮你整理下。

郊外风大,很容易就把头发吹乱了,我出门时打理得好好的。

说真的,我觉得雨亭的琴艺果真有所退滑,那首凤曲听起来心神不宁,手力运动得也不到位……可能是受到外界噪音干扰的缘故吧。

她抚琴时老会发生此类意外,像是与外界不停地格斗着,又像是对自己的琴艺缺乏信心。总之,很少哪首曲子从头到尾真正静下心弹完的。整理好鞋子和头发后,小月直接将话题切入进来,恰好正中要害。

雪峰未料她对雨亭抚琴的事竟如此用心,看似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这一发现不由得唤醒了雪峰自身的警觉,担忧自己内心的想法被她看破。

说了那句话后,小月突然又沉默不语了,思绪彻底转移到其他地方,似乎对此并未真正用心。

雪峰未再言语,悉心为小月打理头发,小月微俯着头,头发如同乌黑华丽的绸缎铺展开来,格外耀眼。

哎呀,你有白头发了!雪峰揉了揉湿润的眼睛,惊讶道。

早就有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小月的头发真浓密呀!

这已经稀少了,之前更浓密呢。

话锋一转,小月突然又谈论起雨亭来。说在她印象中,雨亭看去虽安静异常,实则缺乏信心,内心的凌乱恐是造成她冷漠无情的真实原因。

至于所谓的“内心之凌乱”具体指什么,雪峰细细追问起来,小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一味地说是自己直觉如此。

即便小月只是随口一说,“内心之凌乱”却始终萦绕雪峰的脑际,几乎成了一种魔咒,出入门庭,醒时梦中,每当想到雨亭本人,那五个字就像雨后池塘里的青蛙从脑海一跃而出,以至,他竟忘了那可能只是小月随意的见解。

“内心之凌乱”之后,小月又对雨亭的状况做了进一步分析,说是可能与她年幼时过于肥胖有关。听她如此一说,雪峰不由得浑身颤栗,竟汇聚全部心思精力,凝视着手指间一缕缕小蛇般滑溜的头发,仿佛上面清晰地镌刻着她那深奥难懂的心思。

在雪峰的心目中,小月显得愈加神秘。

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瘦下来。直至今日,雨亭还很注意饮食,对她而言,一日三餐基本成了一种自我的苦役。

对于小月这一结论,雪峰暗中无比认同。他清晰记得一次,与雨亭在一家西餐厅就餐,雨亭面无表情端坐对面,大部分时间都在耐心听雪峰说话,几乎没有动过餐盘中的小牛排,给人一种毫无食欲的印象,仿佛那些吃食与她无关一样。

看她当初走路一摇一晃的笨模样,谁会想到她竟会出落得如此标致呢,有时我也忍不住很羡慕她呀,小月始终低埋着头,任凭雪峰帮忙打理头发。若是当初那番模样,恐怕父母也不会想方设法安排你们重新认识吧……

通往雨亭家是一条石砌小路,路旁的山坡上种满了桃树,枝头上已经缀满了花蕾。

就在门前的屋檐下,雨亭的父亲正在沏茶,见雪峰走了过来,便亲切地向他招手入座。

雪峰在对面的矮凳上坐了下来,一边望了望门内的情形,由于背对着光线,门内显得有些幽暗。

雨亭的父亲将一只白瓷茶杯放在他面前,沏了一杯琥珀色浓茶,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杯口吱扭响了一声。放下茶杯后,又不由自主地环视四周,发现并无其他人影,唯有一道山泉自由自地流淌着。

这茶味道不错吧?雨亭的父亲亲切地问雪峰道,一副心满意足的神色。

是挺好的。雪峰随即应答道,其实并不懂品茶。

宝哥,雨亭去哪儿啦,让她过来下。雨亭的父亲对从旁边经过的一位中年男子随口吩咐了一声。

从那男子的仪态来看,所谓的宝哥应是家里的雇工吧,雪峰猜想道。

雨亭好像去山上玩去了,我去找她下来。宝哥应道,原本想走进门内,结果折身沿着山泉下来的方向走去了。

正当雪峰开始觉得无聊时,雨亭突然出现在门廊外面,耳畔的发髻上插着一朵新撷的桃花,手里同样拿着一枝。与其一道走下来的,还有一位身材修长、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

阿利,你也过来喝杯茶吧,雨亭的父亲对那年轻男子招呼道。

那男子乖顺地在雪峰左边的矮凳上坐了下来。雪峰基本确信所谓的阿利就是传说中雨亭的未婚夫了。

就在刚才,雪峰的目光四处游弋时,就远远地看到雨亭与阿利手牵手很默契地闲聊。他曾听小月隐约谈及雨亭定亲的事。

不过,当初小月谈及雨亭定亲一事,主要是表达她父母对亲事不太满意这层意思,至于原因为何,小月没有详细说明,雪峰自然也就不得而知了。

或许,父母正是在得知这一情况后,才打算让自己与雨亭重新认识吧……雪峰敏感地揣测道。

与此同时,他又留意到,雨亭对自己始终未瞧一眼,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存在一样。

估计是长久未见的原因吧?雪峰又暗自揣测道。

当雨亭坐在自己与阿利中间的时候,雪峰故意咳嗽一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结果仍是徒劳。

在众人面前,雨亭始终沉浸在独自的世界,既不喝茶也不与人交谈,只顾着在茶桌上玩弄采撷的桃枝,一会儿将桃枝插在白瓷花瓶里,一会将桃枝取出放在茶盘一角。旁观过去,隐约能察觉到她的用心,经过来回一摆弄,倒也营造出某种简单的意境。

雨亭妹妹最近在学花艺吗?雪峰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结果非但没有得到答复,反而看到雨亭从茶桌旁一站而起,默不作声离开茶桌进了门内。不久,阿利也尾随着进去了。

雪峰与雨亭的父亲面对面枯坐了一阵子,心里冒出一丝清寂之感,思绪开始有点分散了。

察觉到门廊上面发出清晰悦耳的滴雨声,雪峰料想又开始下雨了。雨亭的父亲似乎察觉到雪峰的心理,便建议一起到山里走走,雪峰當即答应了他。

刚走到一处种植牡丹的花圃时,雨势就大了起来,两人连忙躲到旁边的木棚下面。

避雨的当儿,雨亭的父亲指着脚下一排兰花向雪峰大谈特谈起来,雪峰察觉他果真懂得一些园艺之道。那些兰花的确生长得格外繁茂,郁郁葱葱接成一片。

听您这么一讲,这些花草该花费您不少心思吧?雪峰以敬佩的口吻说道。

嗯,这些花草并非一般品种,不好照料哩。

看着眼下生机蓬勃的兰花,雪峰忽然想起雨亭出现时的情景,内心豁然一片开朗,觉得在这山里,一切带有生命的事物都非同寻常。

既受到悉心照料同时又遭遇囚禁,毕竟不是一般的花草啊……雪峰不禁暗自感慨道,转身离开了木棚。

透过敞开的门扉,雪峰无意间看到雨亭正与阿利面对面跪在地板上玩猜拳的游戏。雨亭抻开的纤细手掌正托着一片鲜艳的花瓣。阿利由于猜错,引得雨亭一阵嘲笑。

乍看上去,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二人的关系有何变故,雪峰暗自思忖道,不由得在门廊外停住了脚步,一时不打算走进屋内。等他再向屋内望去时,发现二人已无踪影,猜想应是上楼去了。

雪峰仍旧站立不动,望着空无人影的客厅,仿佛有东西遗留在那里,未被雨亭随身带走。条状的橡木地板反射着漆光,给人格外整洁的印象。这时,楼上的过道发出急促的咚咚声,有人在追逐着跑动。

雪峰觉得那声音听起来不怎么友善,遂转身离开门廊向更开阔处走去。这时,雨亭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仿佛从空气中冒将出来,彼此不胜惊讶。

雨亭脸上苍白,温润之色荡然无存,像是老鼠碰见了猫,木讷地望着雪峰。突如其来的尴尬局面,顿时令雪峰也手足無措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办才好,只是冷漠地回望着雨亭。

大约僵持了一分钟左右,雨亭突然转身跑进了门内,再也没有动静了。

雪峰离开雨亭家时,心头弥漫着一丝春雨般的失落与留恋。

虽是意料中事,得知雨亭取消婚约的消息,雪峰不由得感到十分惋惜。

雨亭独自站在门廊里的情景,突然清晰地浮现眼前。

亦无人再提及两人见面的事,小月猜想,或是上次见面,彼此没有特别印象的缘故吧。

若不是后来小月主动提起雨亭生病的事,恐怕雪峰再也不会与之有任何交集了。

当年春天,也就是你们见面不久,雨亭就生了一种怪病,寻过很多医生均不见好转。小月向雪峰坦言道,后来才得知与季节有关。

这事以前怎么没听你讲过?雪峰对此有点疑惑。

虽说是生病,不过也没有特别明显的症状,所以就没打算告诉你,小月解释道。不过,自那以后,雨亭竟嗜好起喝酒了。由于饮酒过度,又开始出现肥胖的迹象,这才渐渐止住了酒瘾……不瞒你说,发生这样的变故,或许是急于安排你们见面的部分原因吧。

是吗,小月何时开始心有城府了?

纯属猜测而已,小月故作生气道,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说心里话,我担忧的是,这样下去,即便所有人都看好你们,恐怕你们也不会走到一起的……你们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吧……

我觉得雨亭突然苍老很多,脸看起来有些臃肿,精神也显得颓废,更为重要的是,她本人好像也很在意这些变化……之前你们的见面难道真的毫无结果吗?

雪峰隐约领会小月话中的寓意,与其说她在自我发泄,不如说她在替雨亭打抱不平。此时此刻,她与雨亭站到一个战壕里,共同对抗着雪峰。

不知你们都在想什么……话音落下,见雪峰毫无反应,小月又忍不住破涕为笑了,一边依偎到雪峰身边,雪峰这才发现她脸颊已被眼泪濡湿了,无论雪峰如何逼问,她都矢口否认,眼看着真要生气了。

由于某种缘故,小月每天都盼着春天迟些离去,尤其渴盼听到古琴声,说那是生命救赎之音。

果真,琴声奏响的那天,小月突然独自外出郊游,又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向雪峰讲述雨亭重新抚琴的消息。

经过郊外春风的吹拂,小月的脸颊变得格外红润,如同新近绽放的桃花,看上去迷人极了。

梳理好头发后,看到表面的土层已经有些干燥,小月又去井边打了一桶水,将庭院一角撒的一小片香荽洒了洒。和煦的暖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

对了,你说雨亭在屋内抚琴的是吗?小月突然想起来似的回头问道。

嗯,好像是。

今年的桃花较往年谢得有些迟呢。小月边说边兀自站立着不动,若有所思,香荽还有一半没洒完。

直至桃花零落净尽,小月未再透露任何有关雨亭的消息,像是已经将其遗忘。

由于顾及她的感受,雪峰自然不会主动提到雨亭,以至雨亭像是与两人彻底断绝了关系。

小月出嫁头天晚上,突然风雨大作,庭院草木四处横飞。小月独自呆在空寂的房间,哭丧着脸,不停地抹鼻涕,仍旧像个单纯的小女孩。

雪峰料到小月会不开心,尤其是如此这般的夜晚,便悄悄顺着走廊溜了过来。借着电闪雷鸣,发现庭院已经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半点灯火,料想小月可能已经睡下了,正欲转身离开,隐约听到了抽泣声,不由得屏息凝神隔着门缝窥看一番。

忽明忽暗之间,可见小月脸上堆满了哀愁。一副脆弱不堪的模样,整个人宛若琉璃,一不小心就会粉碎。进屋之前,雪峰故意咳了一声。

进来吧,我知道你在那里。听小月如此一说,雪峰一脸乖顺地推门进去了。接下来相处的时间,两人并未围绕出嫁说一堆伤感的话。

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风雨,鬼哭狼嚎似的……小月抬起眼睛望着雪峰道,外面的情形应该很糟糕吧……

雪峰背靠一扇门,没有说话。

我们到走廊里待会儿吧,在屋里闷得心慌,说着小月就拎起裙裾向外走。

两人在门廊的横椅上坐下来,紧紧依偎着。

好像有古琴声,该不会雨亭正在抚琴吧……小月梦呓般说道。忽然又恢复了正常的语气,我想,她从内心里有些畏惧你吧……

小月又继续谈到去年春天,雨亭疾病复发时的可怕情形。说她好端端突然狂躁起来,像是被厉鬼附了身,蜷缩在地板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那次与她会面,见她慌乱的神色,我就明白了,雪峰坦然道,所以再无勇气去打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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